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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尾聲 台傾曲池平 文 / 米小亞

    寒冬臘月,邯鄲,秦質子府。

    一名身披黑色斗篷的中年男子,下了馬車,推開質子府的大門。恰好一名十餘歲的男童從裡面跑了出來,一頭撞進了他的懷裡。男子扶起了他,對著他身後緊跟著的婢女微嗔道:「怎麼不看好政兒,若出了事情怎麼是好?」

    「呂先生,你別怪她,」叫政兒的男童扯了扯男子的袖子,笑道,「娘的身子又有些不舒服,我不想呆在屋裡打擾她,便出來玩一會兒,不小心撞到呂先生,是我的錯。」

    「夫人的身子,又有什麼毛病麼?」男子皺著眉頭,問婢女道。

    婢女面色有些古怪,半晌才道:「呂先生是質子府的常客,還不曉得麼?每次只要嬴公子進了趙姬夫人的屋子,夫人便推說自己不舒服……」

    「曉得了,你下去罷。」男子打斷了婢女的話,拉住了政兒的手,正欲一同入內,忽聽身後遠遠有一個稚氣的聲音問道:「尊駕可是姓胡麼?」

    男子身子一僵,緩緩轉過身來,瞧見對面不遠處,不知幾時,站了一名約摸七八歲的男童。如此寒冷的冬日,他身上不過只著了一件薄薄的青衫。

    「這是呂不韋呂先生,他不姓胡,你認錯人了。」政兒揚聲答道。那男童見到男子的臉面,又上前幾步,笑道:「我沒認錯,你一定是胡衍胡叔叔,爹娘叫我問胡叔叔安好。」

    「你爹娘?」呂不韋望著前面的這名男童,見他小小年紀。眉目清朗,且說話條理分明,不禁有些詫異。

    「娘說。若見到一人,同爹爹長的極相像,那人必定是胡叔叔。」男童仍是笑道。呂不韋頓時心中一動,他蹲下身子,仔細地打量著這名男童,見到他雙目燦若夜星,一張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微上翹,便是不說話時,也像是在笑的一般。

    他沉聲問道:「你姓什麼?」

    男童道:「我叫趙泱。」他又微笑道:「胡叔叔。我娘要我同你說,多謝你為她和呂姨娘照顧政兒,甚至不惜改姓為呂。政兒受呂氏大恩,將來定會感懷呂姓。我娘她很是感激……」

    政兒見他話裡提到自己。暗暗豎起耳朵細聽。呂不韋顫聲道:「你娘是……」

    趙泱卻不再回答了,他繼續道:「我娘還說,應侯被秦王逼死,是他應有此報。胡叔叔雖少了後顧之憂,可一人照應質子府,想必力有不逮,若手中有些錢財,方好行事。她教我將這個給你……」他從懷裡摸出了一張青色的絲帕。遞給了呂不韋。

    呂不韋顫著手,接了過來。打開這帕子一看,上面寫了幾行字:

    「感君之深恩,思君之德義,山高海闊,何以答報。微末之物,呈於左右,不足君子一顧,惟盼君善用之。君本非池中之物,當棄燕雀之小志,慕鴻鵠以高翔,送質子歸於秦,必成萬世之功。

    趙門白氏頓首。」

    趙門白氏,趙門白氏……原來她並沒有死,還與那人相聚,生下了一子。且直到今天,才讓他知曉了一些她的消息。

    在她的心中,他從來都是無足輕重之人。

    呂不韋淡淡笑著,眼神中突然湧現出一絲苦澀,便連抓著政兒的手,都不由自主地緊了。政兒被握得生疼,卻一聲痛也不喊,只是盯著趙泱。

    「你是政兒?」趙泱又對著政兒笑道。

    「不錯,我便是嬴異人之子嬴政,你有話對我說麼?」嬴政大聲答道。

    趙泱微微一笑,忽然右手一探,將他脖間掛著的一個方寸大小的木盒子扯了下來。他身子一轉,又到了呂不韋面前,伸出手道:「借胡叔叔手上的戒指一用。」

    呂不韋毫不遲疑,便將右手中指上戴的一個碩大的翡翠戒指交給了他。趙泱一手執盒,不知怎麼一按,那盒子自己彈了開來。他取開裡面墊著的白色綢緞,又在戒指的翡翠上一按,那戒圈突地斷開彈起,成了一把小匕首的模樣。

    趙泱以此在盒內的四邊上輕輕一劃,那本就極薄的木盒子,竟然被起出了一層木片,翻過木片,背面以極細的刀工,蜿蜿蜒蜒地,似刻著一副地圖。

    趙泱將木盒、盒中之物與翡翠戒指又一起遞還給了呂不韋,壓低了聲音道:「東周之都,洛邑城北,有梨樹兩排。請胡叔叔對著此圖,細細查看,必有所得。」

    呂不韋瞧著手中的這三樣東西,竟然微有些怔愣。這麼多年,他一直未放棄探查,可始終未得消息,幾乎已心灰意冷。可不料眼下,卻這般輕而易舉取到了手。

    這兩樣東西日日在他眼前,他亦曾私下檢視過裡面可有蹊蹺,竟不知要如此使用,才能開啟關竅。

    可他寧可拿這個秘密,去換見那青絲帕主人一面。

    呂不韋整個人都出了神,渾然不知那趙歡已然走得遠了。反而是嬴政,眼睛骨碌一轉,甩開了呂不韋握住他的手,大步追了上去,嚷道:「趙泱,你給我站住。」

    趙泱轉回了身,皺著眉頭看著嬴政。他瞧起來比嬴政小了三四歲,可極是沉穩,面對著氣勢洶洶的嬴政,毫無畏怯,只是詫異道:「你喚我何事?」

    「你弄壞了我娘留給我的盒子,你就想輕易走了麼?」嬴政怒道。

    「那你要如何?」趙泱卻只是微笑。

    「你……賠給我。」

    「這我可賠不了,」趙泱想了想,道,「這樣罷,若你幾時能去雁門,我便將李牧叔叔送我的雁翎弓送給你,那是我最喜愛的寶貝。」

    「真的?」嬴政見趙泱這般大方,一開口便將心愛之物相贈。瞬間也沒了火氣,反而好奇道,「雁門?那邊不是有許多牛羊。還有一片草原?」

    「雁門關外便是草原。你若來雁門,我帶你出關去玩。那裡天為穹廬,籠罩四野,策馬奔騰,無邊無際,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那裡,便是我的家鄉。」

    嬴政卻想到自己自懂事起。便一直呆在邯鄲,甚至極少出過質子府,他對趙泱又是羨慕。又有些不服氣,不禁哼道,「草原很大麼?那又有什麼了不起?等我大了,我早晚……蓋……一座大房子。大過你的家。大過雁門草原,大過天……」

    他一抬起頭,見到趙泱只是笑看著他,他竟覺得有些心虛,頓時沒法再說下去。趙泱笑道:「我娘說你從前極懂事的,怎麼如今好勝心這般重了?你的房子蓋得多大,與我有何干係?」

    「你娘是誰?怎麼認得我?」嬴政奇道。

    趙泱卻只是雙足輕輕一點,身子騰空而起。躍上了一旁的屋簷,瞬間便不見了。

    嬴政望著他的背影。悵然若失。他轉過頭,見呂不韋仍是癡立在府門口,嬴政低聲道:「你一定是姑姑的兒子。你有爹有娘,你家裡房子再破,你還是會覺得它好,可我……你可嘗過寄人籬下的滋味?總有一天,我要蓋一座比天還大的房子,到時……到時……我蓋好了阿……阿房宮,你說我爹娘可會回到我身邊麼?」

    ※※※※※

    孤月在天,快風樓的二樓,有一名紫袍玉冠的男子,正倚窗獨飲。

    算起來,他留在邯鄲,已然將近八年了。這八年來,他幾乎日日都在這快風樓裡,獨自飲著酒。

    八年前他竊符救趙。那時他朱輪華轂,驅馳六國;擁旄萬里,大逐秦兵,何其壯也!男兒生當如此,立功立業,方才叫得遂所志。為此,他客居邯鄲近十年,有國難歸,亦是今生無悔。

    此生已然無憾,若有來世,他可會有所期待?

    他望著孤月,忽然想到了此刻的雁門,天地寒冷,一片萋萋,她在雁門,可還過得慣麼?

    往昔如夢,他依稀記得,當年似乎也就是這樣的孤月冰冷的夜裡,他親手將白狐裘交到她的手中,又親自為她執韁,送她離開了邯鄲。

    他垂頭暗喟,聽見樓梯聲動,待他抬起頭來,卻瞧見一名**歲的男童,立在几案之旁,朝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信陵君安好?」

    信陵君凝目望了這男童許久,忽然歎笑道:「我很好,月……你娘可好麼?」

    「我爹娘一切都好。不過娘從前身子受了損,爹爹為她調理了許久,本有好轉,可自從生了妹妹之後,又有些復發之狀。」

    「你還有個妹妹?」

    「是,妹妹比我小上兩歲,還未起名,我們只喚她小字『心滿』。」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趙泱。」趙泱對信陵君,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瞻彼洛矣,維水泱泱。君子萬年,保其家邦……」信陵君又凝視了趙泱半晌,微笑道,「雁門苦寒,委屈你爹娘了。」

    「娘說,多謝公子以白狐裘相贈,叫她免受多年酷寒相侵,她感激不盡。她和爹爹,與李牧叔叔一起,抵禦匈奴,並不覺得委屈,反而暢意無比。」

    信陵君微微頷首,又道:「你小小年紀,是獨自一人來邯鄲麼?」

    趙泱道:「爹娘年年此時會去雲夢村探視陸爺爺,可今年……爹娘為陸爺爺料理了後事之後,娘悵悵不已,說想來邯鄲見一見故人。娘還說公子寂寞多年,特地叫我來拜見公子,陪公子說一說話。公子若想曉得什麼,問泱兒便是。」

    信陵君搖了搖頭:「她肯讓我曉得她一切安好,心遂意滿,便已經夠了。我並沒其它要問的,你回去罷。」

    可趙泱卻沒有走,眼睛盯著几案上的酒樽,笑道:「泱兒想求公子一事?」

    「什麼事?但說無妨。」

    「爹爹總是同泱兒說,雁門的酒再好,也比不上快風樓的酒香,泱兒故此……想向公子討一杯酒喝。」聽他這話裡的意思,他小小年紀,竟然早已學會品飲美酒了。

    信陵君啞然失笑,隨手便將手中的酒樽遞給了趙泱:「你爹爹從前確實最愛在這裡飲酒。」

    趙泱笑著接了過來,仰頭將酒一乾而盡。他以袖口在嘴角一抹,笑道:「這快風樓的酒固然不錯,可我卻覺得還是我們雁門的烈酒來得痛快。爹爹掛念這酒,多半不是因為酒好,該是因為家鄉之酒,叫他難忘罷了。」

    信陵君哈哈大笑,道:「你很好,不愧是你爹爹的兒子。」

    趙泱將酒樽放在几案上,又朝著信陵君恭敬行禮,才轉身下了樓去。

    信陵君微微一歎,忽地心念一動,悄然起身立到了窗邊,朝樓下望去。快風樓前的深巷中,一名白衣美婦正倚在對面的牆上,身披白狐裘,一幅弱不禁風的樣子。

    她亦似心有所感,抬頭凝望著樓上,與信陵君四目相對。她展顏一笑,又屈身一福。恰好趙泱出了門,朝她而去,伸出手牽住了她,朝巷口行去。

    巷口那邊,正站著一名青衫的中年男子,右頰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他一手抱著一名年約五六歲的俏麗女童,正微笑著目視著兩人。

    待得兩人到了他面前,他伸手牽住了趙泱的另一隻手,四人一起朝北而去。

    信陵君默然瞧著樓下的這一幕,他淡淡一笑,轉身提手便將酒樽滿上了酒。酒樽裡倒映著天上的那彎新月,隨著波光耀動。

    這麼多年,他已經越來越明白,世態便如翻覆雨,人間諸事,都是由著後人評說的。

    千秋萬載後,高台既已傾,曲池亦已平,或許那時人人都會稱頌他信陵君的賢德,人人都會取笑那趙括的無能。

    可他們誰都不會曉得,他的心裡,從來也不曾期盼過來生。他只是偶爾想過,若能再回到十六年前,他只願再上一次雲蒙山,去做一件叫自己永生不悔的事情。

    (全文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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