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君心我心 2 文 / 桐華
陽武侯府。
孟玨負手站在窗前,凝望著窗外的一彎如鉤殘月。殘月照在屋簷的琉璃瓦上,泛出如玉霜一般的冷光。孟玨從外面進來後,就一直立在窗前,一句話不說,面色出奇的平靜,無喜無怒。
劉詢和劉賀知道他心中有事,卻根本沒有精力關心他在想什麼。
從年初開始,皇上用他們兩個就用得分外狠,不管大事、小事,一律要問他們如何想,甚至直接一句「此事交給愛卿辦」。
皇上最近又有很多大舉動,任免官員,調遣將軍,都是一些重要或者微妙的職位,每一次都是要和霍光鬥智鬥勇。
他們兩個雖然絕頂聰明,也一直關注朝事,可看是一回事情,做是另一回事情。真做起來,才發覺很多事情的艱難。很多時候即使有十分好的想法,執行時,卻充滿了無力感,因為想法是一個人的事情,而執行卻絕非一己之力,要依靠各級、各個職位官員的配合。
幸虧有孟玨幫忙。三個人,劉病已和孟玨在明,劉賀在暗,彼此提點,總算有驚無險地應付過了大小危機。
孟玨站了很久,卻一直沒有心緒聽劉詢和劉賀在說什麼,索性告辭:「如果無事,我先行一步。」
劉賀忙說:「我和你一起走。」
劉詢笑對劉賀說:「侄兒就不送王叔了。」
劉賀拽著孟玨上了馬車,孟玨問:「你去哪裡?落玉坊,還是天香坊?你我並不順路。」
劉賀又是歎氣,又是:「老三,皇上今天早上交給我一個任務。」
「能讓你歎氣的任務看來不容易。」
「皇上說,丞相田千秋對霍光俯首帖耳,他對這個丞相不滿,要我想辦法。」孟玨淡笑:「丞相之職,統領文官,雖然自先帝開始,大司馬一職漸壓丞相,但丞相在朝廷政令的發佈執行上,依然重要無比。田千秋兩朝元老,不好應付,霍光更不好應付,你慢慢發愁吧!」
「田千秋若好應付,皇上早應付了。我看皇上是不把我用到肢殘人亡,不肯罷休。」劉賀歎息,「皇上還不許我和任何人商量此事,否則我們三個人商量一下,也許能有法子。」
「你告訴劉詢了嗎?」
「皇上不許,當然不敢。」劉賀回答得忠心耿耿,似乎忘記了皇上也不許他告訴孟玨。
孟玨含笑說:「劉詢今天好像也有心事。」
劉賀看著孟玨的笑,覺得胳膊上有涼意:「皇上想做什麼?你覺得皇上會讓劉詢做什麼?」
孟玨黯然:「連你這姓劉的人都猜不到,我怎麼能知道?我只是覺得從年初開始,皇上每一個行動都是在落子佈局,可我卻看不出來他的局是什麼。」劉賀一邊琢磨,一邊:「不只你看不明白,霍光肯定也在發蒙。所以他現在只用守勢,謹慎地觀望著皇上的舉動。不光朝堂上,後宮也是撲朔迷離,皇上一直不肯和皇后圓房,後來還有了雲歌,現在卻又突然和皇后燕好。啊!對了,忘記問你,你打算什麼時候再回西域求親?我要一塊兒去玩……」
孟玨淡淡說:「雲歌仍在宮內。」
「什麼?!」大公子呆了一會,喃喃說,「我是真看不懂了。你和霍成君才眉來眼去、摟摟抱抱了幾下,雲歌已決絕而去,劉弗陵和上官小妹都共效于飛了。雲歌還留在宮裡?」
孟玨望著馬車外:「我和雲歌,不完全是因為霍成君。你解決好你的事,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
劉賀精神又委靡了下來:「田千秋的事情,你有什麼最快、最穩妥的法子?」
孟玨雲淡風輕地說:「死人自然不會再當丞相。」
劉賀不是不瞭解孟玨的行事手段,可聽到他的話,還是面色一變:「丞相,乃百官之首。就是冷酷如先帝,也不能輕易殺丞相,都要經過三司會審。」
馬車已到孟玨府邸。
孟玨掀簾下車:「我只是一個提議,如何做在你。」
車伕又趕著馬車去落玉坊。
劉賀躺在馬車內,合目凝思。
劉弗陵叮囑的話一句句從腦海裡回放過。
「此事十分重要,你務必盡全力辦好。事成後,你要什麼,朕都准你。」
「不必來請示朕,也不必回奏朕,一切便宜行事,朕只想在最短的時間看到結果。」
「朕只要結果,不管過程。」
權力的滋味,嘗過的人都不可能再忘記。
這段日子雖然勞心勞神,可更多的是興奮、激動,還有才華得展的淋漓暢快。他的生活不再只是遊玩打獵,他的對手也不再是山野畜生,而是大漢朝最聰明的人。作為強宅他享受著刀光劍影帶給他的興奮。面對四夷的覬覦,他雖然不能親自帶兵去沙場奮戰,可他能用計策化解危機,保護大漢疆土。他的手指彈揮間,握著他人命運,甚至別國的命運。他的決定,影響著黎民蒼生,天下興亡。
法典明晰,官吏清明,邊陲安定,百姓安穩,都可以經過自己的手一點點實現。這才是權力的魅力!
也許有人喜歡權力,是因為富貴尊榮,可對他而言,權力與富貴尊榮無關,它只是一個男人實現壯志和夢想的工具!追求權力只是追求暢快淋漓人生的手段!
劉賀睜開了眼睛,揚聲叫馬車外的貼身隨從進來,吩咐道:「你去把田千秋的所有親眷都查一遍,查清楚他們最近都在做什麼,尤其他的幾個兒子,連他們每h吃了什麼,我都要知道。」
隨從應了聲「是」,躍下馬車,匆匆而去……
雲歌和劉弗陵兩人默默相擁,都未真正入睡。雲歌以前聽聞「一夜白髮」。只覺文人誇張。如今才真正懂得,原來,人真的可以一夜蒼老。聽到外面敲更聲,劉弗陵說:「我要起來了,你再睡一會兒。」
雲歌坐起,輕聲說:「讓我服侍你穿衣洗漱。」
劉弗陵沉默了一下,微微頷首。
雲歌匆匆綰好頭髮,拿過於安手中的皇袍,幫劉弗陵穿衣。因為皇袍的設計不同於一般衣袍,有的地方雲歌不會系,劉弗陵只能自己動手,耽擱了好一會兒,雲歌才算幫劉弗陵穿戴整齊。
雲歌站到幾步開外,打量了一會,滿意地點點頭:「於安,你覺得呢?」
於安笑道:「姑娘穿得很好,皇上看上去更英武了。」
劉弗陵笑斥:「趕緊去準備洗漱用具。」
劉弗陵平日洗漱都是自己動手,並不用太監、宮女伺候。今日是第一次被人伺候,伺候的人卻是個不會伺候人的人。
最後臉終於洗完了,口也漱了,剛穿好的袍子卻也濕了,而且位置還有點尷尬。
雲歌看著劉弗陵身上的「地圖」,不但不覺得抱歉,反而哈哈大笑:「你就這樣去上朝吧!一定讓大家浮想聯翩。」
於安趕緊又拿了一套龍袍出來給劉弗陵替換。雲歌還在一邊搗亂:「不許換,那是我給你穿的。」
劉弗陵不理會她,匆匆脫衣。
看反對無效,雲歌又嚷嚷:「我來幫你穿。」拽著衣服,一定要幫劉弗陵。劉弗陵握住雲歌亂動的手,無奈地說:「雲大,你先休息會兒,我自己來。滿朝大臣等著呢
!等我上朝回來,脫了再讓你穿一次,行不行?」
雲歌,癟著嘴,半玩笑半認真地說:「不行。你心裡只有大漢社稷嗎?我呢?」
「我……雲歌,你知道不是。有些事情是我的責任,我必須做。」
雲歌湊到劉弗陵眼前,指指自己的臉頰。
劉弗陵未動。
「那我只能『認真』幫你穿衣了。」雲歌去拽龍袍。
劉弗陵迅速在雲歌臉頰上印了一吻。於安和抹茶都垂目專心盯著自己的腳面。雲歌雖面有紅霞,卻是笑瞇瞇地盯著劉弗陵看。
她忽地問:「陵哥哥,你的臉為什麼紅了?」
於安和抹茶差點一個踉蹌,摔到地上。抹茶偷偷地拿眼瞟皇上,想知道一向淡漠冷靜的皇上也會不好意思嗎?
劉弗陵理好衣服後,在雲歌頭上重敲了一記,一言不發地向外行去。
雲歌摸著發疼的腦袋,叫:「有人惱羞成怒。」
跟在劉弗陵身後的於安,看著皇上明顯比前段h子輕快的步伐,露了這段日子以來的第一個笑,緊接著卻又是無聲地長噓了口氣。看著劉弗陵的身影消失在殿外,雲歌臉上的笑意也全部消失。她對抹茶吩咐:「去把七喜叫來。」
七喜進來行禮、問安,雲歌抱歉地朝抹茶笑笑,抹茶立即退了出去,守在門口。
雲歌問七喜:「我沒有機會私下問於安話,你知道多少?能說多少?」
七喜回道:「奴才不清楚究竟,不過奴才已經傳了張太醫,他一會就到。師傅說他吩咐妥當前殿的事情後,也會趕回來。」
不一會兒,於安返來。又稍等了一會兒,張太醫到。雲歌請張太醫坐:「太醫,我有些問題要請教。」
張太醫知道雲歌脾性,未和她客氣,落了座:「姑娘不必客氣,請問。」
「皇上的病究竟如何?請太醫照實說,不用避諱。」
張太醫面色沉重中夾雜著慚愧:「到現在為止,究竟是什麼病,臣都不知道。」
「張太醫能講一下具體因由嗎?」雲歌平靜下是濃重的哀傷。其實早已經料到,如果不是病情嚴重,陵哥哥怎麼會她賺可親耳聽到還是痛徹肺腑。
「表面上看來,皇上的內症是心神郁逆,以致情志內傷,肝失疏洩,脾失健運,臟腑陰陽氣血失調,導致心竅閉阻;外症則表現為胸部滿悶,脅肋脹痛,嚴重時會髓海不足,腦轉耳鳴,心疼難忍,四肢。」
雲歌因為孟玨的病,曾翻閱過一些醫家典籍,略懂幾分醫家用語,所以基本聽明白了張太醫的話。
想到陵哥哥八歲登基,先皇怕鉤弋夫人當了太后弄權,將皇位傳給陵哥哥的同時,賜死了鉤弋夫人。金鸞殿上的龍椅是用母親的鮮血所換。先帝扔下的漢朝,國庫空虛,民亂頻生,四夷覬覦,陵哥哥還要活在權臣的脅迫下。從八歲到現在,他過的是什麼日子?
雲歌抑住心酸:「心神郁逆,心竅閉阻,雖然嚴重,但並非不可治。皇上正值壯年,只要以後心情舒暢,氣血通暢,輔以藥石針灸,總能緩緩調理過來。」
張太醫有幾分意外:「姑娘的話說得不錯。皇上的體質本是極好,又正是盛年,即使生病,只要好生調理,應能恢復。可讓我困惑的就是此處。根據皇上的症狀,我原本判斷是胸痺,採用家父所傳的針法為皇上風取三陽、啟閉開竅,疏經活絡,可是……」張太醫困惑地,「皇上的症狀未有任何好轉,反倒疼痛加劇。此等怪象,我行醫數十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遍翻典籍也無所得。」
雲歌問:「皇上的疼痛會越來越重嗎?」
張太醫遲疑著說:「根據現在的跡象,疼痛正在日漸加重,等所有疼痛會聚到心脈,犯病時,心痛難忍,再嚴重時,還會出現昏迷症狀,而一旦昏迷,則有可能……有可能……醒不過來。」
雲歌眼中淚意模糊,呆呆地望著張太醫。
於安對張太醫道:「奴才命富裕送太醫出宮,若有人問起太醫來宣室殿的因由,就說是給雲歌姑娘看舊疾。皇上的病,還望太醫多費心思。」
張太醫說:「總管放心,在下知道事關重大,絕不敢走漏半點風聲。只是,若能多找一些太醫,一同會診皇上的病,也許能早日得出結論,也好對症下藥。」
於安頷首:「奴才明白,此事還要皇上定奪。」
張太醫知道朝堂上的事情絕非他能明白,語只能到此,遂向於安告退。於安看雲歌神情淒楚,心中不禁暗歎了一聲:「雲姑娘,奴才還要回前殿伺候,你還有什麼吩咐嗎?」
雲歌想了會兒說:「如果不方便召集宮中的太醫,能否先設法去民間尋訪一些醫術高超的大夫?」
於安立即說:「奴才已經命人去打聽了。」
雲歌沉默地點點頭。
於安行禮告退:「奴才趕去前殿了。散朝後,還要伺候皇上。」
往常散朝後,劉弗陵都是去清涼殿批閱奏折,處理公事。今日卻是一散朝就返回宣室殿:「於安,去把清涼殿的奏章和公文都搬到宣室殿,從今日起,除了上朝和接見大臣,別的公事都在宣室殿處理。」
於安應「是」。
雲歌看到劉弗陵,有意外地驚喜:「今日怎麼這麼早回來?」
看到一隊太監又搬又抬地往宣室殿運送竹簡、卷軸,雲歌明白過來,心裡滿是酸澀。
劉弗陵微笑著說:「以後都會這麼早回來。」
安置妥當一切,於安和其他太監悄悄退出。
劉弗陵牽著雲歌,並肩坐到案前,遞給她一卷書:「你乖乖看書。」打開奏折,「我認真做事。」
雲歌看了眼手中的書,講述匈奴人的飲食習慣和食物烹製方法的。劉弗陵知她立志要效仿司馬遷,寫一本關於食物的書籍,所以命人為她在天下各地收集、整理食物的製作方法,按地域分類,整理成冊。雖源自私心,但此舉竟無意中促進了漢朝和四夷的民間往來。漢人很多方便的食物做法,漸漸傳到四夷,令四夷對漢朝的景仰中生了親切,民間的普通百姓也更願意接受中原文化。
雲歌翻著書冊,實際一個字未讀進去,可是她喜歡這樣的感覺,兩個人在一起的感覺。偷偷瞟一眼劉弗陵,他正專心寫字,雲歌將視線移回自己的書冊上,不一會兒,眼睛卻不受控制地瞟向了側面。
劉弗陵寫字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停下,他握著筆歎氣:「雲歌,你在看什麼?」
「看你。」雲歌很理直氣壯。
劉弗陵頭未抬地伸手,將雲歌的頭推正:「好好看書。」
一會兒後,雲歌的頭不知不覺又偏了。
他伸手推正。
一會兒後,雲歌的頭又偏了。
他無奈放下了筆,看著雲歌:「雲歌,你再搗亂,我會趕你出去。」
雲歌不滿:「我搗亂?我很安靜地坐著,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也不亂動。是你老推我的頭,是你搗亂。」
目光也是一種搗亂,會亂了人心。
劉弗陵拿了本折子給雲歌:「幫我讀折子。雲歌提醒:「你手頭的那份還沒有批完。」
「一心可以二用,讀吧!」
雲歌一字字、慢慢地讀著奏折:「《詩》云:『煢煢在疚』言成王喪畢思慕,意氣未能平也。蓋所以就文、武之業,崇大化之本也。臣又聞之師日:『妃匹之際,生民之始,萬福之原。婚姻之禮正,然後品物遂而天命全。」』
「雲歌,可以快一點,我能聽明白。」劉弗陵一面書寫,一面道。
雲歌按照平日誦書的速度朗讀:「孔子論《詩》,以《關雎》為始,此綱紀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已來,三代興廢,未有不由此者也。願陛下詳覽得失盛衰之效,以定大基,采有德,戒聲色,近嚴敬,遠技能。臣聞《六經》宅聖人所以統天地之心,著善惡之歸,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於其本性者也。及《論語》、《孝經》,聖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臣又聞聖王之自為,動靜周旋,奉天承親,臨朝享臣,物有節文,以章人倫。蓋欽翼祗栗,事天之容也;溫恭敬遜,承親之禮也;正躬嚴恪,臨眾之儀也;嘉惠和說,饗下之顏也。舉錯動作,物遵其儀,故形為仁義,動為法則。今正月初,幸路寢,臨朝賀,置酒以饗萬方。《傳》日:『君子慎始。』願陛下留神動靜之節,使群下得望盛德休光,以立基楨,天下幸甚!」落款是「京兆尹雋不疑」。
雖說不甚介意,可雲歌心中還是幾分悵然,她在這些大臣的眼中,竟是禍亂聖君、有色無德的「妖妃」。
劉弗陵將手頭的折子批完,拿過雲歌手中的折子,掃了眼人名,大筆一揮,筆下凝怒,潦草地塗抹了三個字:「朕敬納」,將折子扔到一邊。
看雲歌盯著折子發呆,劉弗陵說:「雋不疑不是在說你。」
雲歌微笑:「妖妃就妖妃吧!天下間只有美女才能做『妖妃』,也只有把君王迷得神魂顛倒的女子才配稱『妖妃』。我若兩樣都占,有何不好?」
劉弗陵道:「雋不疑為了不開罪霍光,這份奏折明裡勸我不該沉溺於身邊女色,其實暗中勸誡我應該為了江山社稷,疏遠有霍氏血脈的皇后。」
雲歌這才真正釋然,笑道:「你們這些皇帝、大臣,說話都如猜謎,真夠勞神的!」
劉弗陵又拿了兩份折子,一份給雲歌,一份自己看。
他一心二用,只花了往日一半的工夫,奏折就全部批完。
天色已黑,劉弗陵看著外面,緩緩說:「雲歌,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雲歌抿了抿唇:「你去吧!」
劉弗陵眼中有歉然,握住了雲歌的手:「我會盡量早些回來。」.
雲歌靠到了他懷裡:「沒有關係。既然是做戲,總要做得別人相信,不然白費了工夫。常常臨幸,卻次次不留宿,說不過去。」這個關頭,陵哥哥的精力絕不該再為應付霍光而費神。
劉弗陵靜靜抱著雲歌,很久後方放開了她。起身吩咐於安準備車輿去椒房殿。富裕和抹茶聽到,都偷眼瞅雲歌。只見雲歌低垂著頭,看不清楚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