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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沒揣菱花偷人半面 文 / 禾東家

    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秋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門邊一個婷婷玉立的倩影,半揣著香帕掩著紅唇,眼波流情,婀娜細腰,長長地羽睫在看到遠處的來人時低垂,一片陰影覆蓋在眼瞼下方。她溫順的欠了個身:「王爺。」然而在看清男子懷中的人時無害的笑容出現了一絲裂縫,沒有絲毫的憤怒,她知道,她沒有任何立場與權利,她於他不過是枚棋子。

    那日,街上十分熱鬧,酒樓兩側的花草開得正嬌艷欲滴,處處一派很好的景致。就是在這樣秋光無限的日子裡,她被兩個人拽著脫不開身,那五大三粗的人販子粗著喉嚨叉著腰正在和那嬌滴滴,滿身風塵味的老鴇談著她的身價,街上被堵得水洩不通。她瑟縮在角落裡,沒有害怕,可是卻是不甘心的,她止不住的顫抖,這種屈辱原本不會發生在她這一生該錦衣玉食的生活裡,她不屈剛毅的眸子死死的盯著路邊的綠葉紅花。清晨的露水順著綠葉滴在她的額際,順著臉頰一路向下,愈加顯得狼狽不堪。她咬緊雙唇。

    即便不認命又能如何?

    突然擁堵不堪的人群讓出一條道來,一個錦衣男子逆著光線走來,宛若神袛。她一時看癡了眼。卻見他伸出手,朝她微微笑著,輕輕啟唇:「你可願隨我走?我給你一個住處,許你榮華富貴,還你錦衣玉食。」除了點頭她沒有作任何感想,也不敢做任何感想。她顫巍巍的伸出手,安心的覆在他溫暖的手心。

    就這樣,她隨著他踏入王府的大門,原本以為一生也就這樣,即便他有幾個妻妾又如何,她對自己十分有自信。

    直至第一次見到了那住在陽光裡的女子,她的眼中肆意的馳騁著蒼翠地崖色,猶如一匹烈馬,是秋日裡開遍了的山茶花。她羞愧得無地自容,七分相像,如此便可斷定,剩餘的三分便注定了她的悲哀。所以,她看到了他眼裡的一絲慌亂,以及他在由於拒絕她哀哀的請求而快步離開時的無措。快的,已然忘了身後的自己,完全跟不上他的步伐。

    百里羲朝她微微點頭,接著便逕自跨入門內,帶著一股勁風捲起她微揚的發。

    這世上最美的誓言大概便是如此。「許你一生榮華富貴」,而不是她從小便心心唸唸的「許你一世長樂平安」。她抬手覆蓋住了雙眸,兩行清淚順著蒼白的臉頰徐徐落下。

    待夜卿醒來時已經到了傍晚。夕陽西斜,血色的殘陽掛在離人心頭,卻映紅了她的眼眸。

    房間內尚且留著主人的氣息,他方才一直在這裡陪著自己?思及此,竟忍不住癡癡的笑起來。桌上呈列著:玲瓏八寶閣,佛手金卷,金絲酥雀如意卷……皆是用碧玉的淡色盤子裝盛著,玲琅滿目。夜卿一陣錯愕,然後毫不忌諱的坐下就吃。

    他,這是在吃醋嗎?

    她邊吃邊笑,笑得雙頰發燙,眉眼開花。

    王府內新修建了一處牡丹亭,飛簷翹頂,琉璃色的瓦覆蓋了一層又一層。兩邊的迴廊種滿了名貴的植物,裡面還夾著幾株山茶,開得很好。假山石堆砌成一個剛好的高度,順著假山石有細細淙流,悅耳動聽。夜卿順著小路往前一路前行,聽得幾聲渺渺弦音。待走至前頭,看到那方亭子上掛著一排竹簾,竹簾遮掩住了亭內女子哀怨羞花的面孔,卻傳來陣陣琵琶聲。女子輕攏慢捻,低聲吟唱: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倦,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曲子哀怨悠長,似點點控訴,又如哀哀乞求。隨著琵琶的弦音,令聽者也是悲慟不得。

    夜卿倚在竹簾外的廊上,輕輕的拍打著純白的綢扇,扇子下面掛了一串淡色的流蘇,隨著晚風輕輕的飄搖。她微微閉目,唇角微勾,一派懶散樣,倒是覺得這曲子格外的美。

    一曲終畢,竹簾被人輕輕佻起,手指纖纖,細眉柳黛,金釵步搖。看到坐在一邊的夜卿,微微訝異,很快又恢復成冷淡的模樣,微微屈膝:「婢子拜見夫人。」

    夜卿仍舊閉目,心不在焉的拍打著綢扇,皺起眉頭,顯然不願意搭理她。出了這樣的事,她心裡不好受。但是事實相反,夜卿心裡念著,既然以後是要成為一家姐妹的,該要怎麼個搭訕的方法,一時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竟忘了有人對自己說話。

    女子見她這副模樣,咬緊下唇,手指死死的捲著帕子,保持著屈膝的動作。峨眉柳黛揚起一個不悅的弧度。

    一旁的小丫鬟見勢不妙,機靈的探出腦袋,碰了碰一臉悠閒卻又糾結的夫人示意。

    夜卿不耐的睜開雙目,微怔,忙起身將女子扶正,彎了彎眉:「倒是沒注意你在這邊站了許久,怠慢了。」

    女子一聽,下唇被咬的快滴出血來,忙欠身:「是婢子的錯,打擾了您。」

    夜卿拂袖,緩緩坐下,笑道:「你叫什麼名字?日後還是要一起服侍王爺的,不要見外才對。」

    「回夫人,王爺賜婢子『小茶』。」女子斂眉,說的不卑不亢,眼中卻瀰漫起一股濃烈的不屑。「小茶」,呵,便是念了面前這女子性情百般,可這名字十足的風塵味,她即便已淪落平陽,可以前是堂堂的侯門千金。也罷,便是為了那人又何妨。想到這,不禁苦笑。內心深處卻是電閃雷鳴,捲起千層浪,如奔騰的黃河憤怒,滔滔不息。

    夜卿抬眸,面無表情得望著身邊開的正旺的幾抹山茶花,朝著夕陽倔強的仰臉。

    「卿卿,今夜,你很美。可是,我覺得你穿那艷麗如火的茶色衣裙更好看,像極了這個時節初升的朝陽。」

    ……

    「茶色衣裳哪種樣子的紅不是紅,我不穿那正紅,太艷了點,我穿那緋紅,那桃花紅,杏花紅……」

    山茶,那種倔強的紅色,這般柔弱的女子又怎能背負得起。她應當被護在掌心,輕言軟語,百般垂憐啊。

    夜卿不發一言,直直的起身,驚了身旁的兩人。卻見她緩步踱到那從艷麗的山茶旁,手指輕輕地撫過每一片花瓣,取了其中一朵開的特別好的,夾在指間,稍稍一彎。「啪——」的一聲脆響,花徑已然被折斷。

    她放在鼻尖輕嗅,眉眼帶笑,看了那一臉驚恐的女子一眼,歎了口氣,輕聲道:「莫驚。」說罷,抬起手將折斷的花斜插在她髮髻之間,乍一看,嬌花配美人,憑空為這秋色勾描了一筆。這如詩如畫的景致,竟讓她自己也微微出神。

    「很美。可惜山茶性剛毅,你,不適合的緊。」餘音尚在,人已走遠。

    小茶聽著這話,耳邊響起轟隆雷聲,瞬間面如死灰。咬緊齒關,這落日的餘暉打在她身上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暖意。這是誇獎還是諷刺?

    「山茶性剛毅,你,不適合的緊。」這句話成了她日日夜夜的夢魘。

    午夜夢迴,家人的血鋪了一層又一層,濺在她年幼稚嫩的臉上,灑在她的心上。父親將她死死的按在身下,耳邊是可怖嚇人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她想睜眼看,卻被父親捂的死死的,動彈不得。只記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奮力從父親的身下爬出時,入眼的是一片駭人的景象。昔日對他慈眉善目的父母雙親,驚恐的睜大雙眼,眼球突出,嘴巴大張,死不瞑目,還有自己的貼身婢子親的如同自己的好姐姐,衣衫襤褸,髮髻散亂,露在空氣中的皮膚儘是青紫交加的瘀痕和血印。還有管家阿伯,奶娘……一切的一切,都在那個原本該是秋風送爽的季節化為灰燼。連同她兒時的幸福與對未來的期望,全部被埋葬在濃濃的秋日裡。

    她忘記了哭泣,插在他人胸膛處的一把帶著血的劍,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明晃晃的刺眼的光芒,刀面上倒映著她稚嫩無助的身影,猶如冰封的雪貂,帶著寒意,滲進她的四肢百骸。在暈倒的那一刻,她的眼裡、心裡,只有兩個字:報仇。

    從此,她恨透了秋日裡的朝陽,恨透了,這奼紫嫣紅開遍的山茶花!她將鬢邊的花摘下,放在手心,漸漸收攏手掌,一陣刺耳的揉捻後,留下滿地的碎花衰敗景象。她眼神直直的射向前方,攜著無邊無際的仇恨,帶著笑意,輕移蓮步,環珮作響,踏過方才被碾碎的山茶。

    她,從沒忘記過,她叫方清語。

    她是方家唯一的血脈。

    她,要報仇。

    可這一切,都被百里羲分佈在府中的眼線熟知。

    入夜,百里羲站在書桌旁,手執毛筆,在鋪開的宣紙上寫下蒼勁有力的「吾」字後,也聽完了手下的匯報。

    他斂眉微笑:「事情倒比我想像的順利得多了。」

    候在一旁的衛東讀懂了主子的意思,招手示意身邊的侍衛。只消一會兒,便進來一個身姿娉婷的女子,眉目之間風姿自在,一身廣蘭裙拖在地上,襯得更如謫仙一般。一時間,竟看癡了眾人。

    百里羲劍眉輕揚,漆黑如墨的眸子隨意的打量著她上上下下個遍。伸手止住她即將屈膝的動作。微微啟唇,眼帶柔意。

    「清語,你可知我喚你來所為何事?」

    方清語一愣,「清語」?這兩個字早已隔了重重的年輪,被時光遺忘在角落裡,如今重新被人提起,止不住一陣顫慄,雙目含淚,我見猶憐。她緩緩斂下眉眼:「婢子愚鈍。」說罷,玉手提起裙擺,撲通一聲跪下,「民女方清語多謝王爺出手相救。」

    百里羲勾起一抹笑,她已承認了自己是方清語,如此,便沒有忘記仇恨。他歎了口氣,輕的仿若只是一抹呼吸。「清語,你,可忘記自己的血仇?」

    「不曾。」方清語抬起眸子,直直的看向這宛若神袛般的男子,堅定不移。

    百里羲一愣,他從未想過這樣濃烈的恨意會從一個柔弱的女子眼中發出來。他望著窗外橫斜的枝椏,恍然間,不知怎地卻想起那個仿若山茶花性情的女子,她的笑每次都是直達眼底,毫不掩飾,像極了秋日裡紅的快要滴出血來的夕陽。

    「如此,我便將你送到他身邊。你,自行報仇去吧。」

    百里羲淡淡的掃了地上的女子一眼,而後轉身出了書房,留下了一陣風,拂起她的發。桌邊的墨硯沾濕了他玄色的衣袖,不小心滴落在她的面頰上,冰涼刺骨。

    她跪在地上,狠狠的磕了三個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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