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21章 糾結 文 / 苦茗
那天晚上他請任曉婷到一家非常高級的西餐廳,點了鵝肝醬和龍蝦。一個拉小提琴的大鬍子老外圍著他們不停地轉。李學琛給了他五十元錢小費。任曉婷不太會用刀叉,吃雞翅膀時,她說:「我用手行嗎?」她有些不好意思,臉都紅了。李學琛微笑著說:「行,沒關係。」他看到任曉婷把雞翅膀塞進嘴裡,卻還記著西餐的禮儀,沒有直接把骨頭吐在盆裡,而是用叉子接著,再放到盆子裡。——她的樣子簡直可愛極了。
李學琛說:「曉婷,我愛你。」
任曉婷甜甜地一笑。
李學琛忽然想起莫邪的笑容,——燦爛得像天上星星一樣的笑容,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以前說過,她笑起來好看,不笑就有些凶相。那時她常笑,現在不笑,真的就只剩下凶相了。他腦子裡出現莫邪的模樣——她板著臉,眼睛看都不看他,嘴角還歪著,隱隱透著不屑。
她怎麼會是這樣的呢?
她現在是作家了,肯定把自己特別當回事兒。李學琛知道,其實她一直都很看重這些東西。她嘴上從來不說,但李學琛能感覺得出來。一個時時刻刻警惕不佔人家便宜的人,多半也不想讓人家佔她便宜。——這道理太簡單不過了。那時她說不在乎房子車子票子,是因為沒有,一旦她有能力得到這些了,她就會看得比誰都重,比誰都要得意。
李學琛想,我現在也不差啊,過幾年,當個部門經理也不是不可能。一年拿十六個月薪水,論鈔票,我不見得比你少。問題想到這個份上,李學琛覺得也真是夠悲哀了。
吃完西餐,他和任曉婷到他住的地方,他們作愛了。沒有一點前奏,直奔主題。任曉婷也很配合,倆人都很快樂。
李學琛躺在床上,懷裡是任曉婷溫軟的身體。這一刻,他什麼也不想。直到任曉婷撥拉著他胸口那幾撮稀稀拉拉的胸毛,柔柔地對他說:「我們結婚吧。」
他一愣,腦子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輕輕吻著他的下巴。
「你不願意啊?」她依然柔柔地問。
「不,當然不,」李學琛有些慌了手腳,「怎麼會呢?」
任曉婷抱住他,「那你說,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李學琛咕噥了兩句。他自己也沒聽懂自己說了些什麼。他裝模作樣打了個呵欠。接著,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呵欠。這幾個都是真的呵欠。
——他是真的累了。
李學琛故意把任曉婷求婚的事情告訴莫邪。他擺出一副事態很嚴重的樣子,二十分鐘裡歎了十七八次氣,事情交代完後,便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王旭輝康復了,已經上班了。房子裡就李學琛和莫邪兩個人。
莫邪興致很好地在練毛筆字。她臨摹的是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帖》,樸直剛健。小時候莫邪爸爸就讓她要好好練毛筆字,這是中國的國粹。莫邪的毛筆字和鋼筆字都不錯,硬朗,很有骨架子。
她一邊練字,一邊說:「噢,她向你求婚了。女孩子主動求婚,不錯嘛,她真的愛死你了。」
李學琛又歎了口氣。
「打算怎麼辦?」莫邪道,「人家都提出來了。」
「幾天沒睡好覺,頭都疼死了。」李學琛愁眉苦臉地說。
「頭疼也沒用啊,疼死了她也不知道。」莫邪蘸濃墨,最後那一捺一氣呵成,很飽滿很渾厚。她把紙拿起來看一遍,挺滿意。
「我乾脆跟她直說算了,管她呢,她想不開我也沒辦法。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勉強在一起是沒有幸福的。」李學琛說。
「不行,」莫邪說,「人家是女孩子,說得不好傷她心,那就不好了。」
李學琛記得,這句話是前不久他對她說的。
一股濁氣從他五臟六腑慢慢地滲出來。
莫邪低著頭,全神貫注地練字。她額上沁出細微的汗珠。客廳大,天氣又熱,空調溫度打不下來。噪音卻很響,特別是當倆人都不說話的時候,發出像車間裡那種轟隆隆的機器聲。
「那麼,」李學琛聽見冷冷的聲音從自己嘴裡迸出,「我就跟她結婚算了。」
莫邪停下筆。「嗒」,一滴墨汁落在紙上。
「我爸媽一天到晚都催我結婚,他們說男人先成家再立業,把心定下來,才能踏踏實實地去搞事業。我想想也有道理啊,放著現成的那麼好的姑娘,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走過路過不能錯過,而且她又那麼喜歡我,上海話叫『吃』我,把我當皇帝一樣捧著。我想來想去,她還真的是不錯,長得好,脾氣好,不會耍小性子,不會沒事找事,不會作天作地,不會變著法兒的讓人難受——」
李學琛連珠炮似的說下來,中間沒有停頓。
莫邪猛地抬頭,看他。他聲音戛然而止。
空氣中似有什麼東西停住了。
「那,你就跟她結婚吧。」半晌,莫邪緩緩地說:「恭喜你們,不過要加快些速度,十月份是好日子,再晚酒席全訂光了。」她說完低下頭,繼續臨摹。
李學琛看著她,足足有十分鐘。忽然走上前,從後面一把抱住她。
「你幹什麼?」莫邪想掙脫,可他抱得很緊,雙臂像道鐵箍,牢牢的,讓她不能動彈。
「放手!」莫邪說。
「不放!」李學琛把臉貼在她背上,很倔強地道。
莫邪又掙扎了幾下,他反而越抱越緊。他呵出來的氣,讓她背上又熱又癢。他像個孩子那樣,靠在她背上一動不動。
空調停了。房間更加安靜了。只聽得見牆上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
莫邪忽然想哭了,不知為什麼,就是想哭。
她想把手繞過去摸他的頭髮,然後,抱住他,把頭埋在他懷裡哭。她甚至感覺到一股熱流從丹田那裡湧起,慢慢的,遍及全身。
她好像聽到他的心跳。咚、咚、咚——
那一刻,她能感受他的心。確確實實的,她就是那麼自信。
——他是真的愛她的。
莫邪閉上眼睛。她幾乎就要伸手撫摸他的頭髮了。她和他又要重歸於好了。
她的手沒有伸出去。
她依然站得筆直,連小指頭都沒有動一下。
她硬邦邦的身體,讓他終於放開了她。
李學琛抬起頭,看到她沒有一點表情的臉。她幾近冷酷的臉,沒有反應。李學琛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你笑一笑。」他說,「好久沒看你笑了。」
「你結婚那天,我會笑的。」莫邪看著他。
「現在笑不行嗎?」他問。
「我為什麼要笑?」莫邪道,「給我個理由先。」
「因為我喜歡看你笑。」
莫邪搖搖頭。
「對不起,我笑不出來。」
她又加了一句:「是不是我笑了,你心裡就會少些內疚?我偏不笑。」
「我就是不讓你舒服。」她接著說。
李學琛看著她。很快的,他長長吐出一口氣。
「你說的對。」他說,「我是希望能少些內疚。現在好了,我一點兒也不內疚了。我只覺得輕鬆,能離開你,我真的很輕鬆。」
莫邪看了他一會兒。她拿起硯台——「撲」的一下,她把硯台裡的墨汁全潑在他臉上。
黑色的液體,從李學琛額頭上流下來,落到脖子上,衣服上,地板上。
李學琛一句話也沒說,一抹臉,打開門出去了。
樓梯裡響起一陣腳步聲,很快便消失了。
莫邪怔怔地站著。最後那句話,其實她一點兒也不想說。她也不是這麼想的。但就是有股無形的力量,催促著她說了出來。說出口的那一瞬,很爽很過癮,像吸毒的人打下杜冷丁,痙攣般的快感。
是的,她真的感到快感了。
她想起大四的時候,李學琛向她表白的那天,他送她花,她反而渾身不自在了。——她確定他是喜歡她的,有恃無恐,便生出彆扭來。她挑剔他,為難他,折磨他,大概只是為了享受一瞬間的快感。
原來她真是一個這麼奇怪的人。
王旭輝不知什麼時候到了。他站在門口,看著她。「你來得正好。」莫邪看到他,「我要告訴你兩件事。」
「什麼事?」
「第一件,李學琛要結婚了,和她女朋友,上次你見過的。」
王旭輝有些意外。他「哦」了一聲。
「是不是挺高興?」她道,「下面我說第二件。」
莫邪停了停,道:「請你以後不要再到我這裡來了。從今天起,我們分手。」
她不等王旭輝開口,又說下去:「別再拿自殺來嚇唬我,我是真的下定決心了。跟我在一起不會開心的,我是為你好。為了證明我現在不是開玩笑,是認真的,我要做一件事。」
她說完笑了笑。
王旭輝還沒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就看見她從抽屜裡拿出一把剪刀,猛地朝自己手臂扎去。王旭輝去搶剪刀,然而還是遲了一步。只見鮮紅的血濺出來,觸目驚心。接著,莫邪軟軟地滑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