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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三卷 青空萬仞第38章 只緣此身於夢中 文 / 卿妃

    第三卷青空萬仞第38章只緣此身於夢中

    亂世元年臘月,明王陳紹揮兵直上南都,至此雍國大亂。翌年元月,雍王陳煒傾其兵力於五明谷大敗紹軍,明王不知所蹤。然二月末,雍王暴病,全身潰爛、痛不能已,不日晏駕大營,謚號丑王。三月國殤,不及儲君登極,明王攻克南都。陳紹弒侄奪位,是為雍厲王。

    恰時,前幽豐饒一十六州盡沒青土,厲王切齒怒極,問左右。答曰:施此奸計宅乃青國少年左相豐雲卿。厲王不語,遂生殺意。

    ……張彌《戰國記·雍紀》

    一寸兩寸小魚,三竿四竿翠竹,濃蔭之中隱約著一雙小小的腳。

    「!」樹下潑辣美人恨恨磨牙,卻柔然出聲,「咱們不穿耳洞了,乖乖,快些出來吧。」她屏息凝聽,警惕地向四下望去。

    荷風淡香,一名勁裝少年自湖岸走來:「弄墨,還沒找到麼?」

    「哼哼。」美人猙獰了笑,散發出的冷意驚動了樹上「小鳥」。

    「……欠……」濃蔭出傳來輕聲,引得弄墨仰首便要細瞧。

    「剛才路過明心院的時候,我好像看到卿卿了。」少年眈了一眼濃蔭,急忙道,「啊,頭上梳得是雙螺髻,可是?」

    「多謝少爺!」弄墨虛起美目,拎著羅裙飛一般地離去。

    待香風漸遠,少年旋身而起、直入濃蔭。

    「卿卿。」他坐在枝頭,看著身邊那個小小的人兒,「你是怎麼上來的?」他很好奇啊,才五歲的妹妹哪來的本事。

    小人將碾碎的食物撒在枝椏上,饞嘴的鳥雀紛紛停棲覓食。

    「爬上來的。」悅耳的童音驅散了暑意,聽得他好舒服,「剛才阿福在這裡修枝,有梯子。」

    少年挑眉以對:「現在呢?」

    「梯子被他拿走了。」小人眨著眼睛,顯得分外童真。

    「要是我沒來,你打算怎麼下去?」少年倚在樹上,抱胸看著。

    小人老成地瞥眼,幾乎讓少年忘了她的年紀。

    「哥。」

    「嗯?」

    「我不是啞巴。」

    「啊?」這有關係?

    「我會叫。」

    這個丫頭就不會偶爾流露出無助,童音軟軟地撒撒嬌?少年嘴角有些抽,他無奈地垂眼,忽見她從荷包裡取出一塊酥糖,輕輕捏碎然後餵給了……麻雀!

    浪費啊,這可是繁都有名的金酥糖啊,暴殄天物!真是氣死他了!

    「哥?」

    「嗯?」他迷迷糊糊地應聲,眼中只有那塊酥糖。

    「要吃麼?」

    美食在前,他好想一口吞掉。可是,爹爹說男子漢大丈夫怎能嗜甜?所以他只能忍痛,真的是忍痛開口:「含女孩兒家的吃食我才不要!」他極具個性地昂首。

    「哦,那就全餵了雀子吧。」童聲淡淡,隱約帶著笑,「它們倒是頂愛的。」

    聞言,少年面色微變,他白牙一咬夾著小人飛離綠梢。

    「呀!」小人摟著他的頸脖,興奮地瞪大雙眼,「好厲害!」

    如落葉般輕靈落定,少年得意一笑,牽著小人走上石橋。

    「哥,剛才那是輕功吧。」小人搖手輕問。

    「嗯哼。」爽啊,被妹妹崇拜的感覺真是太爽了,他不禁樂陶陶。

    「請哥哥教我吧。」

    「女孩子家學功夫做什麼?」他故意戲弄道。

    「學功夫就跟吃糖一樣,哪裡分什麼男女?」小人笑瞇瞇地再取出一塊金酥糖,示意他彎腰,「吶。」她淘氣地捏緊少年的鼻子逼他張唇,「吃了我的糖,哥哥就算答應了哦。」

    「狡猾的丫頭。」甜蜜的滋味流入心底,他疼愛地點了點她的額角,「待和爹爹得勝歸來,我便教你。」

    「嗯!」

    菱角荷花小橋下,夏末的風燻熱了記憶……

    「……」韓月殺自夢中驚醒,胸口微地起伏。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床幔,氣息隱隱不穩。

    連續三夜了,他合眼即夢,而夢到的皆為幼時的卿卿。右手移上左胸,心跳有些急,自家變後他從未如此發慌。

    「嗯……」身側的淡濃咕噥著似要轉醒,他體貼地向床緣輕移,以便她順利翻身,「天亮了麼,相公?」

    「還沒有。」寧靜的夜將他的聲音襯得格外清晰。

    「嗯?」淡濃撥開臉上的長髮,微瞇眼睛,「怎麼了?」

    「沒事。」他攬著妻子,輕撫著她的背脊,「沒事,你睡吧。」

    「簫。」藕臂掛上他的頸脖,懷中淡淡的讓他覺得很安心,「還在擔心妹妹麼?」

    「嗯。」他低下頭,埋入她的秀髮。

    「我就知道…」淡濃歎了口氣,雙手撫上他的臉頰,指尖在那道疤痕上游移,「自妹妹回到相府,你就沒睡過好覺。」

    他攬住她的腰,感受著她腹中的胎動:「對不起,吵到你了。」

    「沒有。」她回抱心愛的丈夫,「簫。」

    「嗯?」

    「不用擔心,相府的左鄰右舍都不是尋常人,妹妹很安全。」

    「哼。」韓月殺自發間抬首,深邃的眸子閃過異采,「那樣才不安全。」

    在他看來,不論是殿下還是定侯,都配不上他家卿卿。他家卿卿啊,自小就是個敏慧貼心的好姑娘。

    「你呀。」淡濃輕捶著他堅硬的胸膛,「怪不得外面傳聞,韓家大之所以極少露面,原因是有個戀妹如癡的哥哥。」

    「瞎說。」他輕斥,羞惱的口吻引得她又是一陣笑。

    半晌,只聽他一聲輕喟:「記得卿卿出生不久後,老家來了個懂風水的叔伯。他瞧著將軍府連連稱讚,說我們家兩代之中必有兩將一相一後,有沖天的貴氣。」

    「兩將詩公還有你。」淡濃玩著他的鬢髮,懶懶出聲,「一相自然是妹妹,一後?」語落,她只覺身前這人微微僵硬。不提旁支,韓氏主脈此代僅剩兩人,那自然是……

    哎,情債啊,她暗自歎息。

    「我不會讓家人再受委屈。」他語調定定,「這個相位不要也罷,卿卿必須離開朝堂,必須。」

    「嗯,九殿下不是答應了麼,且寬心吧。」十指輕壓在他的發間,淡濃輕輕使力,「放鬆,簫,放鬆。」

    他舒服地咕噥著,貼近她的頰面。慢慢地,大掌摀住她的雙耳,隱約間只聽一聲低語:「淡濃,我…你。」

    纖身一顫,她掀開耳上的覆蓋:「你說什麼?」滿滿地期待,抑制不住地欣喜,「再說一遍。」

    「睡覺。」

    「不是這句。」她輕掐他的鐵臂。

    「睡覺。」他的聲音染著異樣,不容拒絕地勾緊愛妻。

    「可惡……」她埋怨著,忽感相貼的頰面像燃起了火,溫熱的膚覺延綿至她的心底。這個害羞的男人啊,還要多久他才能說出那句語呢?

    她靜靜地期盼著,嘴角彎彎揚起。

    妹妹啊,你同定侯也會如此幸福,一定。

    合上眼,她陪他一同入夢,相和的呼吸畫出一室靜寂……

    ……

    今宵無月,東風吹落花雨。

    燈下,凌翼然垂眸想著,桃花目微凝。

    自他十六歲後,每一步都走得極為精準。而青國的御座只是第一步,他輕抬下顎,正對那幅坤輿圖,迷離美目盛滿霸氣。

    青國地處神鯤東陸,西臨虎狼之雍,北接悍勇之翼。而後,俊眸盯上當中一塊彈丸之地。

    對了,還有一個深不可測的眠州。

    思及此,心情莫名地壞起來。他放下筆,對著燭火慵懶托腮。

    他答應過那個姑娘,五年後給她一個再無戰火的八月初八,現在是時候佈局了。

    遠交近攻,步步蠶食荊土,牢牢控制翼國,然後……

    銳眸似利箭,直插向狹長的陳雍。明王啊,五明谷敗軍藏匿之後,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毒死陳煒,雖達到了目的,可眼光還是短了些。

    黑瞳染著譏誚,眸光徐徐上移。

    陳紹,你該不會不知道吧,那個循規蹈矩、尊長守禮的書獃子梁王,平生最恨壞亂綱常之徒,而你殺兄弒侄恰恰犯了他最大的忌諱。到時候,梁國非但不會救你,反而會和我國站在一起,本殿幾乎可以預見你的死期了。

    清風徐來,跳躍的燭火在他的俊顏上織出詭譎的陰影,他無意摩挲著腰間的玉石,指腹間儘是細滑涼意。

    如今,傀儡元騰飛在荊國翻雲覆雨。建州會盟之時,翼王為求顏面怒殺李顯,而後經由他暗示,翼國那個影子儲君閻建德趁機與李家交好,經營到現在已是今非昔比。

    雪中送炭也要送到家,凌翼然兀自笑起。這不,在他的推波助瀾之下,父王答應了閻建德的求親,同意將王十九女、小十二的親妹嫁去。如此一來,即便上官無艷懷上了孩子又怎樣?七哥啊七哥,你難道忘了翼王閻鎮已經老了麼?

    一雙俊眸深不見底,帶著令人生懼的寒意。

    十多年前你想毀了本殿,十多年後你又故技重施算計上卿卿。凌徹然,你果然活膩了。

    他不怒反笑,幽幽拿起毛筆。

    讓本殿好好想想,是先斷你的左膀還是右臂?抑或是放三哥出來,連同二哥一起清算你們的過去?不過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需要掛心。

    酣飽的筆尖噙著一滴墨,久久不願滴下。

    今日未待他開口,父王就點了卿卿作為使臣,送十九妹風光北嫁,這是巧合還是……

    他橫著筆輕敲桌案,微黃的紙上綻開一朵朵墨花。

    細想去,父王看來的眼神別有深意,難道是露餡了?

    他凌翼然向來自負,偏偏一沾上卿卿,就不免懷疑自己。

    照著他先前的計劃,卿卿入朝半年為寒族打開新的格局,然後詐死遁隱,此番送嫁正是金蟬脫殼的好時機。若父王是知情而為、有意放過她,那只能說明一點。

    相較於左相,卿卿在父王心中還有更重要的定位,而且與他不謀而合。

    凌翼然笑若熏風,雙眸為橘光迷醉。

    「主上。」低沉的男聲隨風而至。

    他心神遽斂,正身而坐:「如何?」

    「七殿下打算在鏡峽下手。」

    聞言,他秉燭走到牆爆目光鎖在青翼交界處。這裡,他輕點圖上。

    鏡峽天險,又為水路北上的必經之地。若在此處動手,不但可以除去卿卿、破壞和親,而且還能假托赤江夏汛,將罪責推得一乾二淨,七哥果然夠老辣。

    「成璧。」他輕喚。

    「屬下在。」

    「從門裡調幾個高手隨行護衛。」他緩步走著,鴉色長髮在風中輕輕拂動。

    「是,屬下定會親力親為,決不讓……」

    「成璧。」他停下腳步,淡聲道,「還有任務非你不可。」

    「主上!」

    桃花美目兀地虛起,精光透過窗縫徑直落在那人腰間的絡子上:「你這麼想去,為的是誰?」

    一句話將林成璧擊得無所遁形,他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語。

    「是朱雀呢。」凌翼然移到窗爆幽蒙的眼潭劃過一絲波紋,「還是祥瑞公主?」

    「主上……」

    「怎麼?你以為能瞞住本殿?」他眄睨窗下,眼波如這無邊暗夜渺然蔓延,「十九妹將那塊玉寶貝似的掛在腰間,本殿要還看不出那可真是瞎了眼了。」

    林成璧眉心微攏,想問卻又不敢開口。

    「你是想問本殿,為何明知此事還派你進宮辦差?」

    「主上英明……」

    「成璧。」凌翼然放緩語調,輕問,「你跟著本殿幾年了?」

    「已有十四個春秋。」

    凌翼然推開窗,肅肅地望著那張頹喪的臉:「你的忠心本殿看在眼裡,自然也會為你打算。你擺出那種表情做什麼?難道在你心中,本殿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屬下不敢。」

    「哼。」凌翼然不悅地出聲,「十九妹此次非嫁不可,作為王女這是她應盡的義務。」而且作為十二弟的胞妹,也更容易控制。他說一半藏一半,不該讓人知道的絕不多言半句,「若不是本殿看得清楚,還真會以為你迷戀祥瑞。」

    嗯?林成璧不明所以地仰望,眼中滿是疑惑。

    「不明白就慢慢想。」凌翼然斜眼一挑,哂笑道,「待本殿拿下翼國,到那時你若還能露出這般表情,本殿就將祥瑞嫁給你。」

    「主上……」聞言,林成璧很是感動。

    「好了,你去安排人手吧。」凌翼然關上木窗,眉間藏著一絲狠絕,「別忘了叮囑護衛,雖然這次是順水推舟地讓左相詐死,但卿卿要有絲毫損傷,就讓他們用命來抵吧。」

    「是。」窗上的影子慢慢褪去。

    凌翼然半轉身,虛眸望向圖上眠州。

    定侯,就算你跟去又如何?到最後她還是會回來,誰要她是一個傻姑娘呢。

    不知何時,那顆紅豆已在心底悄然發芽,無聲無響地茁壯成了大樹。今宵他枕著滿枝濃蔭,於夜深時如癡如醉地想她。想到情難自抑,想到心跳如鼓,想到他難以入眠。

    俊眸閃動著駭人的情意,緊握的右拳爆出青筋。

    快來吧,卿卿,快來吧。他,都快等不及了。

    ……

    四月的風淺淺吹過,吹響了流水,吹暖了夏陽,吹得滿園牡丹香。

    細白的手撫著前額,眼前漸漸清明。原來是夢啊,害的她真以為自己獸性大發將那人生吞活剝了去。她抱緊薄被,心頭湧動的不知是慶幸還是惋惜。

    雪青色的床幔輕輕拂動,漾出風之流韻。她暗歎一聲,望向幔外忙碌的人影:「艷秋。」

    暗藍色的纖影微地一滯:「大人,您醒了。」

    「嗯。」她撫開頰上的長髮,懶道,「我睡了多久?」

    「足足三天四夜。」

    「啊……」怪不得她差點將虛幻當成現實,原是睡了這麼久,也夢了這麼久。想到這,清美的容顏染上一抹胭脂,她羞赧垂首,心虛地轉移話題:「這幾日可有異動?」

    「昨日宮裡送來了詔書,王上命大人為護送祥瑞公主遠嫁,以促青翼兩國之誼。」

    「哎?」她撐手坐起,喃喃自語,「原先定的人不是我啊。」

    艷秋停了一會,又道:「九殿下說了,這是大人恢復真身的大好時機。」

    「我明白了。」她恍然大悟,原是允之暗中斡旋。是該走了,那日王的話猶在耳爆讓她不由心驚。

    「大人。」幔外影動,艷秋的語氣有些急。

    「嗯?」她斂神回應。

    「以後……」纖影侷促微移,他卑微出聲,「以後…艷秋還能跟著您麼?」

    幔內那人失笑,引得他一陣心慌,下意識攥緊衣襟。

    「當然。」不知何時,她已不用假聲虛應,柔美的女音輕輕響起,「我說過,你是我弟弟。」

    這一句驅散了他心底的不安,蜷曲的手指緩緩伸展:「嗯……」他眼角微澀,轉眸看向床邊。接下來就將時光讓給有情人吧,畢竟只有看著這位侯爺的時候,大人才會露出幸福的神情。

    他的大人,他的姐姐啊。

    妖美的眸子彎成月牙,精緻的菱唇綻出笑意:「要沒什麼事,艷秋就先下去了。」

    待行至門爆只聽身後一聲:「等等。」

    他偏身站定,但見塵埃在酒色暖陽裡游弋。

    「艷秋,離開雲都前我還要給你登戶籍呢。」

    是啊,有了戶籍,他就不再是畜生了。要在過去,這等美事他可想也不敢想。

    「戶籍上是要寫姓的。」

    他眉梢微動,眼中溢出悲哀,可他沒有啊。

    「前幾日,我恰好得知了你的本姓。」

    一聲如驚雷,炸破了他的思緒。

    「你本姓張,生於天重九年臘月十七未時。」停了半晌,那人也、未有言語,只定定地站在原地,她長歎一聲繼續道,「艷秋,你不問我如何知曉?」

    少年垂下眸子,藏起眼中翻騰的情緒:「那是大人的事。」

    韓月下緊盯著幔外,溫言勸著:「其實這些年她也不好過,你又何苦……」

    「大人!」艷秋揚聲打斷,沉聲道,「戶籍上就寫張彌吧,弓爾彌。」

    她微微頷首:「好。」

    「大人請休息,艷……」他邁開步子,腳下有些不穩,「張彌先出去了。」

    「彌兒,今日我就送你一個表字。」她合上眼,別有意味地輕道,「元醒。」

    房裡靜的幾近可聞風的呼吸,半晌,一聲隱著難言之情幽幽響起:「張彌謝大人賜字。」語罷,他攏門離去。

    月下倚在暗自嗟歎,忽地只覺頰邊染風,她驀然睜眼。

    「卿卿。」

    正對那雙湛然鳳眸,春意無邊的夢境如潮水般排山倒海襲上心頭,她的臉轟然若火山爆發。

    「他會想明白的。」夜景闌撩開紗幔,深深地凝望著那張麗顏,似要望進她的心底,「這一次我送你。」

    「送我?」月下垂首嚅嚅道,只覺兩道的目光燒上她的兩頰,隨即滲入肌理,迅速熱上心頭。

    「送你北上,順道回眠州。」他坐在床緣上,俯下身讓她無處可避。

    「你要回去?」她抬起頭,恍神中竟沒發覺溫熱的男性氣息已近在咫尺。

    疏密有致的睫毛在她的臉上撒下淡淡陰影,那一份清美看得他不禁心猿意馬起來。「卿卿。」愛戀之情在他的胸口發熱,清聲中帶抹壓抑,修長的手指在她的輪廓上輕撫。

    「我們成親吧。」

    如絲緞般低穩的男聲滑過她的耳際,輕而易舉地迷惑了她的神智。

    「好。」她聽見自己輕道。

    相擁的瞬間,只剩下兩顆激越的心。

    而後一吻綿長,如詩句千行,在唇齒間婉轉低吟……

    亂世二年四月初九,青隆王十九女祥瑞公主遠嫁翼國,左相豐雲卿陪使。恰逢定侯夜景闌啟程歸矛赤江之上樓船百里,旌旗蔽日,可謂風光無限。

    然四月二十一,行至琥州雙生峽突遇伏擊,主船盡沒,豐雲卿力戰而亡。至此青國再無少年丞相,融融春柳月儼然絕唱。

    ……張彌《戰國記?青紀》

    ……

    藍天似海,流水如雲,狂烈的江風吹涼了夏日,如一頭猛虎撕咬著那身絳紅官袍。

    「婁敬,這幾個月真難為你了。」豐雲卿站在赤江大壩上,微散的長髮扑打在她清秀的假面上,徒增一抹艷色。

    「沒有,沒有,一點都不苦。」何猛摸著頭,敦厚地笑著。

    「現在雲都已是天翻地覆,各機要位置上都是我們的人。」豐雲卿轉過身,唇角微揚黯淡了夏光,「婁敬,不日你就可以重回雲都了。」

    「大人。」何猛收起慣有的羞澀,高壯的身子在風中紋絲不動,「下官只想留在琥州完成赤江工程,還望大人成全。」

    豐雲卿微挑眉梢,難掩驚訝。

    「下官自小駑鈍,不論是讀書還是做官總慢人半步。聖人道,人有長短,術有專攻。昔日下官借岳父大人之力,以言官入朝。可下官天生口舌不厲,以致數年來鮮有功績。」方正的臉上滿是愧色,他深吸一口氣,迎著夏風再道,「大人,征服這條河是下官長久以來的心願。」

    「哦?」豐雲卿負手以對。

    何猛垂首避開夏陽,眼中有些黯淡:「十多年前赤江發過一次洪水,滔天巨浪沖垮了堤壩,捲走了下官身為河工的爹爹。」

    豐雲卿睨視腳下,只見江渚上千餘河工挑石扛木,那黝黑的胸膛上閃動著耀眼的汗珠。

    「而後我娘以縫補度日,將我和三個兄弟拉扯長大。十九歲那年,我在去書院的途中救了路遇盜匪的岳父,我的一生就此改變。入贅華族何猛不為其他,只因泰山大人胸懷磊落、正氣浩然,我敬他、崇拜他,願乞終養。」他聲音漸緩漸柔,微厚的唇向上咧開,「當我向家中說出接下赤江工程的時候,我妻子沒有半分怨怪,只是賢淑地為我打點行裝。而岳父則同我秉燭夜談,說當初引我入朝就是看中了我治水方面的天賦,如今我能一展長才他很是欣慰。」

    「何御史真個了不起的人啊。」她歎道。

    「是。」何猛面露自豪之色,他伸開巨臂指向磅礡激流的赤江,灰色的長袖迎風橫起,「這條河,既是我青國人的母親,又是奪我父兄的殺手,大人。」他偏過身,抱拳一揖,「即便傾盡一生,何猛也要制住它的野性,還望大人成全。」

    「好。」豐雲卿從胸扣上取下象徵一品大員的錦鯉結,鄭重地為何猛掛上。

    「大人?」他惶恐看來,又變成了一隻巨型小白兔,「這…這使不得啊……」

    「收著。」豐雲卿不容拒絕地按住他的大掌,看著那只細白不似男子的小手,何猛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婁敬,我不如你。」她衷心讚道。

    何猛驚得口不能言,呆楞在原地。

    「放眼滿朝,百官莫不是為私利汲汲鑽營,連我都不例外。」她望著眼前這木訥的漢子,眼眸微動,「能做到胸懷百姓、一心為公的只有婁敬,百年之後婁敬定為天下人稱頌,功德無量、美名千古。」

    「大人……」他喉頭有些堵,眼中隱見水跡。能在這樣一位胸襟坦蕩的大人手下做事,真是他人生的又一幸運。

    「大人!」遠遠地,朱雀放聲大吼,「補給都上船了,你就別再磨嘰了!」

    聞聲,壩上的工人們大驚失色,只等著那位大人物發脾氣。

    「知道了!」出乎眾人意料,豐雲卿的臉上沒有半點怒意,「婁敬,我走了。」

    「下官送送大人。」

    「不用。」她擺了擺手,「汛期就快到了,你去忙吧。」

    這話一針見血,他聽了也不再矯情,俯下身恭敬行禮:「下官就此恭送大人。」

    何猛一直目送著,目送著她走下長堤,期間像是被人撞了一下。她一如既往地平易近人,扶起跪下的年輕河工,只微微一笑就讓八尺壯漢看癡了。她的身形被江風勾勒得極其纖細,讓人不由擔心會被吹走。即便如此,她的腳下卻依舊平穩,一步步地,邁向江岸。

    半晌,何猛驟然斂神:「啊,忘記告訴大人雙生峽只可走一邊了。」

    此番治水,他採用的「束水沖沙法」。因此雙生峽到了日落退潮時,西面的陰峽會露出水位陡降,讓吃水頗深的樓船擱淺。

    他望向聳立江頭的豪華彩船,不禁搔了搔頭。

    就算走了陰峽也沒關係吧,只要等兩三個時辰潮水就能漲上來。嗯,沒問題,應該沒問題。他安慰著自己,再定睛望去。

    只見那身絳紅寬袍瀟灑揚起,秀美的身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風裡……

    ……

    三層爵室中,豐梧雨端著一盞綠茶,與宋寶言交換了一下眼色。

    沒看錯吧,少主在傻笑?

    恭喜你,眼睛沒問題。

    「夜兄?」忘山狼晃了晃手,笑得純良。

    隱隱上揚的唇線兀地滑下,夜景闌恢復冷然:「何事?」

    「這次真是托夜兄的福,我和拙荊才有順風船可搭啊。」

    夜景闌默默看著他,心知這位狡猾如狐狸,絕對不是道謝這麼簡單。

    「只恨小師妹將拙荊拐上前面的主船,讓我形單影隻、孤苦無依。」他垂下臉,滿目傷心色,「夜兄你說,小師妹該不該罰呢?」

    明明是你們夫妻不正常,一追一藏,嫂夫人這才去了那裡。宋寶言又惱又恨地看著是非分不清的豐梧雨,驚訝發現這世上竟有人比他還能胡扯。

    夜景闌眼觀鼻、臂心,自顧自地囁了口茶。

    「等她詐死之後,我這個做師兄的就把她帶回離心谷。」豐梧雨掀了掀茶蓋,笑得極溫潤,「此番出來,這個丫頭鬧也鬧夠了,是時候回去修身養性,順道修行個三年五載了。」

    一雙鳳目冷如寒潭:「卿卿已答應嫁我。」

    哦!原來如此!宋寶言佩服地看向那個套話高手,真是不服不行啊。他小步移向門側,趁兩人不注意竄出爵室,迎風狂奔:爹!爹!小二終於不辱使命,帶來少主即將娶親的大好消息了!

    「哦?」這廂,豐梧雨還未滿意,他彈了彈指尖,笑道,「這事韓將軍答應了?」

    夜景闌已恢復本色,充耳不聞。

    「看樣子是沒咯。」琥珀金瞳向右一轉,豐梧雨假怒道,「拜堂時沒有娘家人,夜兄你是想讓卿卿遺憾終生麼?」

    夜景闌慢吞吞地抬眸,銳利的眼神看的豐梧雨差點破功。

    半晌,他極不情願地開口,彷彿多說一個字會要了他的命:「請梧雨兄務必觀禮。」

    「也不是不行啊。」豐梧雨拿喬轉目,「只是,這稱呼可要改一改了。」

    鳳眸微沉,夜景闌盯著杯中懸浮的茶葉沉默不語。

    「妹婿,你說可是?」

    夜修遠自動消音,開始閉目養神。

    不說?含總有辦法讓你開口。豐梧雨放下茶盞,緩緩勾起唇角。如此一來,這一路上就不會無聊了。

    ……

    「制勝之道?」豐雲卿瞠目結舌地望著叉腰挺肚的某人。

    「對。」不顧旁人異樣的目光,小鳥豪爽勾過男裝打扮的師妹,貼耳輕語,「本鳥是可憐你被夜冰塊吃死,這才好心向你傳授男女之間的制勝之道。」

    「勝?」豐雲卿好笑地看著她微攏的小腹,輕輕拍開她的纏扯。

    「怎麼?」小鳥虛張聲勢地昂首,「不信?」

    「哈哈哈哈。」豐雲卿背過身,大笑不止。

    小鳥垮下臉,拽過正思念情郎的如夢,嬌叫:「大姐,你瞧啊,她笑我!」

    豐雲卿揉著肚子,險些直不起腰:「要是我真想打聽什麼制勝之道,也不該問你吧。」

    小鳥危險虛目,俏臉覆上黑雲。

    豐雲卿看向身後飄著眠州旗幟的樓船,壞心眼地挑了挑眉。

    「你!」小鳥挽起袖管,見勢就要撲去,卻被抱了個正著。

    「現在你身子如何,灩兒你又忘了是不是?」如夢端出長姐的架勢,低叱道。

    「姐,她欺負我。」小鳥軟下身子,卻仍舊不依不饒。

    如夢輕哄著挫敗的小鳥,向某人遞了個眼色。豐雲卿摸了摸鼻子,識趣地離開船尾。

    正走著,江風染著酒香,自她身邊急急行過。她舉目四顧,只見朱雀抱著酒罈坐在桅桿上,前襟浸濕,一臉落寞。

    這,她收起笑,點足輕上。

    「你上來做什麼。」言律也不看她,兀自灌了口酒。

    豐雲卿搶過酒罈,抬起下巴:「喝酒。」說著,醇烈入喉。

    「虧你還是個姑娘家。」言律斜了她一眼。

    「怎麼?姑娘家就不能喝酒?」她抹過下顎,細膩的手背滿是香醪,「告訴你個秘密。」

    「什麼?」言律再悶一口。

    「我哥哥喜歡吃糖。」

    「咳…咳……」他被嗆了滿喉,「韓將軍嗜甜?」

    「嗯。」她笑瞇瞇地點頭。

    「你確定是那個一馬平川、勇冠三軍的韓月殺、韓將軍?」

    豐雲卿白了他一眼:「當然」

    「真想不到啊。」言律抱著酒罈,可勁,「想不到。」

    一濤碧水以遠山為眉,青嵐漸起勾出濃濃翠黛。江風撩動著她美麗的長髮,吹來遙遠的記憶。

    「我爹是個天神一般的男人。」船行著,雲也行著,雲影倒映在她的眼中,似要凝成雨,「我們兄妹很崇拜他,哥哥對爹爹更是到了言聽計從、事事模仿的地步。爹爹說男兒不能流淚,哥哥就算被馬踏斷了兩條肋骨也沒眼紅一下。爹爹又說糖是女兒家的吃食,哥哥即便嗜甜也會百般克制。」細陽淡照,她的眼波柔到能擰出水來,「哥哥第一次,也是爹爹最後一次出征前,我硬塞給他一顆糖。他雖然嘴上埋怨,可眼眉都在笑。」

    言律愣愣地看著她,看著那既哀傷又幸福的表情。

    「當時我說啊,有些事是不分男女的,不論是習武,還是吃糖。」她撐著雙臂,偏頭暖笑,「不論是流淚,還是情傷。」

    尖細的心弦兀地響起,言律倉惶轉眸,難掩痛色。

    「阿律。」她掰過他的臉頰,眼對眼,定定道,「不要壓抑自己的情緒,想哭就哭吧。」

    「含你這女人。」他端著笑,苦澀的淚涓涓漫出眼角,「你這女人……」他依舊笑著,眼中的泉匯成潺潺溪流,無聲地傾訴著他心底的秘密,「你這……」他哽咽難語,笑容越發燦爛。

    高高的桅桿上,她陪他流淚,陪他笑,陪他喝酒,陪他胡鬧。宣洩得不知是他哀傷的心情,還是她對往日的哀悼。

    直到紅輪西墜映蒼山,他臉上的淚才被風乾:「照說你這女人有才有貌,性格也很好,可我怎麼就沒愛上你呢?」

    「這都不知道?」豐雲卿奪過酒罈,白了他一眼。

    言律極其誠懇地看著她:「還望左相大人賜教。」

    「你笨唄。」

    「你!剛才那句話我收回!」

    「哎。」豐雲卿點了點他的肩膀。

    「幹嘛。」

    她點了點下巴:「酒沒了,下去拿。」

    「為什麼我去?」言律虛起紅腫的眼。

    「你是男人。」她理直氣壯地挑眉。

    「呿,你也不像個女人。」他說歸說還是接過酒罈,正要躍下,就見一眾綵衣自二層「飛廬」中走出。

    「公主難得出艙,走動走動也不錯。」她微微頷首,卻見這人一瞬不瞬地凝著祥瑞,好容易止住的痛色又在眼底蔓延,

    「阿律?」她蹙起眉心,暗自生疑。

    「大人。」他的目光緊緊攫住公主腰間的葫蘆玉珮,唇畔染抹諷色,「有些事還是分男女的。」

    她沒有發問,只靜靜地看著。

    「假如你愛的人不愛你,你會如何?」輕薄的暮色黯淡了他眼中光影。

    「我會離開。」

    「而我……」言律合上眼,語調極之輕柔,「會成全他。」

    「阿律。」她歎息。

    「嗯?」他輕喃。

    「你是個傻子。」

    「我知道。」

    夕陽雖模糊了他臉上的假面,卻清晰了他唇緣上的笑。

    「大人!」桅下傳來一聲大呼。

    她拍了拍言律的肩,旋身跳下:「何事?」

    張彌嗅到她身上的酒氣,不禁皺眉:「就算定侯殿下不在,您也要節制些。」

    「你這孩子,倒把我看成酒鬼了。」她揮袖扇風,試圖吹淡身上的味道,「說吧,什麼事?」

    張彌指了指船頭:「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豐雲卿眈了他一眼,快步走上船舷:「怎麼會這樣?」

    前方,大大小小的漁舟商船密密地堵著,如浮萍滿江看不見水色。

    「不止是前頭,連主船與其他樓船之間都夾了很多民船。」張彌望向船尾,眠州的青龍旗已有些遠。

    「這裡是雙生峽吧。」藉著僅存的陽光,豐雲卿舉目遠眺,只見一座陡峰聳立雲霄,如一把利斧將赤江劈成兩股。左邊的納在山之陽水之陰,相較右邊略有些細,水上零星幾葉漁舟悠閒地蕩著,全不似右邊那條的擁擠。

    「怎麼都不走那笨」她疑問。

    張彌正搖著頭,就見掌舵的船長走到豐雲卿身邊笑道:「左相大人,窄的那邊叫陰峽,傳說夜有鬼怪出沒,圖吉利的船家都不願從那兒走的。」

    「鬼怪?」她輕笑,「心中無愧的人怕那些做什麼?」

    「大人說的是。」船長隨聲附和著。

    「公主!公主!」飛廬上宮女一陣驚叫,雲卿轉身瞧著,半晌只見一名女官小跑而來。

    「左相大人。」她急喘行禮,「公主暈船暈的厲害,還請大人及早靠岸。」

    「嗯,知道了。」豐雲卿微頷首,沉吟片刻又看向船長,「你打從陰峽走過沒?」

    「走過不下十次。」精瘦的男人恭順頷首,在心中默默補充道,那還是在築壩前。垂下的雙目閃過異色,卻沒人能夠看到。

    「確定安全?」豐雲卿再問。

    「確定。」

    「那就抄近路吧。」豐雲卿看向那名女官,「在月上之前,應該就能達到琥州州府闕城,請公主殿下再忍耐一會。」

    「是。」

    半晦半明的天幕下,百丈巨艦臃腫轉身,載著一船暮色幽幽駛向滿是山魈水鬼的陰峽……

    ……

    雲都,寧侯府。

    燈下,凌翼然支手托腮,姿態優雅地打著瞌睡。忽地只聽一聲輕響,他猛地張眸:「誰?」心跳出奇地快,讓他沒由來得一陣惱。

    「滾!」門外傳來六ど的輕斥,像是有人哭著離開,「回主子的話,是兩個不懂事的小丫頭打碎了琉璃盞。」

    只是打碎了東西?

    凌翼然抖開肩上的長袍,虛眸看向那幅坤輿圖,每走一步心中的不安就濃烈一分。

    他向來不信什麼預兆之說,可為何他如此心慌,心慌到隱隱覺得不祥。

    「成璧。」他輕喚。

    「屬下在。」窗外閃動一影。

    「你確定七哥是在鏡峽出手麼?」他看著圖上代表江河的紅犀低問。

    「屬下確定。」

    「嗯。」他微頷首,指腹順著那條線緩緩上移,忽地手上一滯,他沉聲低喃,「這次,本殿還會像十年前那般漏算麼?」

    那次失去她,他已覺不僅僅是遺憾,這次若再……

    聽見自己的歎息,凌翼然惱怒地掐斷思緒,可惡,他這是在亂想什麼!

    「主上不會漏算。」

    窗外的一聲很是堅定,堅定的讓他重新開始相信自己。

    無邊夜色就此落下,悄無聲息。

    ……

    甲板上一陣巨顫,豐雲卿穩住身形,向船下看去。黑色的江水急速地降著,船板上露出水印。

    「落潮?」她雖不懂水紋,卻也看得出一些蹊蹺。她抬起頭,只見兩崖如劍立,一江如布懸。龐大的樓船夾在陰峽當中,一時進退不得。

    就著船上的火把,她仰首再瞧,山有萬仞,危巖合壁,江峽內不見月光。崖石上突兀的虯枝被火光拉長,如魑魅魍魎猙獰了笑,讓人不住發寒。

    「古意。」她警惕地環顧四周,揮手招來近衛,「派人去保護公主。」

    不待那人應聲,就聽空中傳來無數哨響,在靜謐曠遠的峽谷間被無限擴大。

    「避!」豐雲卿大吼一聲,抽出腰間軟劍快速舞動,**的銀光織成了一張素錦,密實地遮住她的身影。

    甲板上慘叫連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宮女被破空而來的鐵鉤牢牢釘住,殷紅的液體淹沒胭脂紅唇,一個個眼睜睜地看著鮮血自身體中流盡。正此時,數百道白影自鐵鉤上的黑鏈滑下,如白蝶翩翩而下,斂翅落向樓船。

    「白蝶陣?!」古意高吼一聲,驚得豐雲卿瞪大雙眸。

    「日堯門!」她暗咒一聲,踏著黑索一路飛上。

    **於皮肉間穿梭,發出喑喑的劍響。她冷凝著眸色,左腳鉤在鎖鏈上橫身旋起,似一陣狂風撕碎數只狂狼「白蝶」。而後再纏右足身姿倒掛,黑夜中銀劍透著寒光,她寬袍展揚,如一朵春花穿過血雨,曼妙飄落。

    「彌兒!」眼角看見那個纖美少年被逼入死角,她鬆開黑索橫身飛去,趕在刀落前將那只白蝶攔腰砍斷,「彌兒。」她揚起手打醒了驚恐未定的少年,「彌兒快拿出你的匕首!快」她邊說邊舞著。

    溫熱的血液濺入妖美的瞳仁,辣辣地好似灼傷了他的眼底。張彌地從靴子裡拔出那把匕首,極力保持著鎮定。模仿著她的狠厲,模仿著她的果決,他青澀地舞動起短匕。忽地手上一陣粘稠,他驚訝發現自己刺傷了一個殺手。前所未有的驚慌與恐懼席捲全身,他呆呆地看著那人噴出一口血,而後面目猙獰地向自己撲來。

    要死了麼,他要死了麼。耳畔嗡鳴,他絕望地數著心跳,聽不見任何聲音。

    「抬手!」一聲厲吼震裂了困住他的鐘罩,他下意識地舉臂,一陣腥熱劈面而來。他眨了眨眼,鮮紅的液體垂在眼睫上。模糊的視野中,一個白衣人被他釘在身前,那雙兇惡的眸子徐徐下移,漸漸無神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胸口的短匕上。

    他殺人了!

    張彌屏住呼吸,看著那人的屍身緩緩滑落,他清晰地聽見匕首滑出血肉的駭人輕響。

    「身後!」

    他舉著鋒刃慌亂轉身,滴血的匕尖劃過某物,發出裂錦般的怪響。他瞪著捂著眼睛痛苦打滾的白影,一時間失了心神。可不待他從中回味,就聽那道熟悉的女聲再道:「左側。」張彌依言閃避著、突刺著,任由血腥纏身,他漸漸開始明白。

    今夜,不殺人,便被殺。

    就這樣,由初始的木偶牽犀到此後的有意而為,他在她的羽翼下,殺了平生的第一個、第二個、第……個人。年輕的心不再,他握緊匕首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行雲流水、如詩如畫般地舞動著,頭一回感到命運就在自己的手中。

    蝶雨如絮空繚亂,東風殺盡又漫生。

    地上滿是殘缺的屍塊,不及喘息又被白影纏繞,豐雲卿深吸一口氣再自數十人身中穿過。

    「大人!」古意抱著嬌小的公主自二層飛廬上躍下。

    「其他近衛呢?」豐雲卿如一道光影疾馳在他的身側,撕碎自四面八方攻來的「白蝶」。

    「都死了。」聲音輕飄飄的很虛。

    「你受傷?」豐雲卿扶住快要跌倒的古意,驚訝發現他的背上紮著一隻鐵鉤,「快把公主放下!」

    「可……」古意咬著牙,臉上的肌肉抑制不住地。

    「你,下來自己住」豐雲卿指著公主厲吼。

    「本宮腿軟……」祥瑞揪著古意的衣襟不願撒手。

    豐雲卿一揮長劍,削下古意的袖袍,祥瑞悶叫一聲瞬間滑落。她跪在地上,忿忿抬眸。只見那個始作俑者一邊撐著受傷的近衛,一邊揮劍保護著她,美麗的眼中滿是倔強。

    「殿下。」張彌伸出手,助她從地上爬起。

    「他真的只有十六歲麼?」祥瑞拎著裙裾,緊跟在張彌身側。

    「是。」張彌看著眼前英美的紅影,突然發現身上的傷口也沒那麼疼。

    「本宮也是十六歲。」祥瑞抹開臉上的血跡,不由加快腳步,「本宮不會輸他!」

    像是披著一床浸濕的棉被,沉重得快要喘不過氣。豐雲卿清晰地感到體力的流失,她咬牙架著古意,腕間劍光交織。

    剛劈開身前的白影,就覺腦後一陣腥風,速度快的讓她躲閃不及。正此時,倚在她肩上的長身忽地輕移。片刻之後,只覺背上一陣粘稠的熱,她瞠目回首,但見古意立在她身後,汩汩的血泉自他的嘴角滑落。

    「殿下要我……」他雙目無神,明顯已鎖不准焦距,「要我守住大人……」

    「古意!」她眼角澀澀,看著他帶著微笑緩緩倒下。

    「大人!」不遠處,張彌奮力揮著匕首,碎掛的袖口滿是血跡,「小心身後!」

    雙腳夾著地上的短刀橫身飛起,她於半空中激旋,兩把利刃一前一後碾碎兩隻「白蝶」。而後她以**點地,如飛矢般射向包圍處。一劍、兩劍,解除了張彌的危機。長髮飛揚在她的眉間,如此飄逸,如此輕輕。

    「大人,公主她!」張彌指著陷入困境的祥瑞,驚叫。

    這一次不待她出手,就見言律自高處飛下,鑽入那叢白影。

    那個傻子,他當自己武藝高強麼?雲卿焦急地劈開包圍,但見白影撲了滿地,言律夾著祥瑞搖搖晃晃地向她走來,明明痛的連假面都縮在了一起,他卻依舊笑得沒心沒肺。

    張彌暗緩一口氣,剛要疾步上前,就聽身側豐雲卿破聲尖叫:「放開她,阿律!」伴著她的厲吼,一個鬼差般的黑影如老鷹般俯衝而下,直向祥瑞飛去。

    「阿律!」她恨極那些死死糾纏的白影,以最簡單的招式快速應對,「放開她!」

    言律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他明白自己擅長的不是舞弄棒,也明白若這麼做一定必死無疑,可他還是遵從了自己的心。

    在那女人的怒吼中他上前一步,毅然決然地擋住祥瑞。與此同時,一隻冰涼的鐵爪插入他的身體,尖利的爪尖這他的血肉。而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看著自己被穿開了一個大洞,看著公主驚魂未定地愣在原地,看著那枚葫蘆玉珮覆滿了殷紅的液體,他心底湧起莫名的,唇緣勾出一個漂亮的弧線。

    裂身的感覺不過爾爾,和心痛比起來,可差遠了。

    他輕鬆地想著,身體卻軟軟下滑。

    「阿律!」他偏過頭,看著那個女人不要命地爆出真氣,如地獄修羅般的殺來。只聽一聲對掌,插在體內的鐵爪陡然消失,靠在這女人的懷裡。他緩緩抬眸,只見一絲觸目驚心的紅自她的嘴角蜿蜒流下。

    「我快不行了……」他愉快地笑著。

    「閉嘴!」她惡狠狠地瞪眼。

    「我的屍身……」後發的痛瞬間席捲全身,他一口接一口嘔著血,笑笑地看著她,「我的屍身正好給你詐死……」

    「你、給、我、閉、嘴!」她咬牙切齒地罵著,淚泉自眼角滿溢。

    「你是誰?」黑衣人收回微麻的左掌,玩味地看向幾步之外。

    清淺的美眸微地轉動,她將言律交付給身後的張彌,寬袍在浮散的真氣中飄颺.忽地,細腕快轉,**發出醉人的清音。只眨眼的功夫,她邊竄到黑衣人身前。劍勢若春雨,厲亂桃花香。

    眼前虛影無數,黑衣人勉強避開致命的劍擊,身上已滿是血口。想到剛才的對掌給她造成的損傷,他當下浮起雄厚的內力,怒吼一震:「啊!」

    「噗!」光影瞬間停息,她噴出一口血,撫著胸口微微站定。糟糕,弱點被他看出來了。

    「是……」張彌盯著黑衣人,妖美的瞳仁驀地放大,「是門主……」

    「門主?」祥瑞傻傻地重複著。

    黑衣人轉目眈向出聲處,待看清張彌兩耳晶瑩欲滴的血痣,他驟厲雙眸:「是你這個叛徒。」

    張彌背著幾近昏迷的言律,顫顫後退。他極力壓抑著恐懼,剛要停步站定,卻見眼前閃過那抹絳紅,豐雲卿隻身擋住他們,出人意料地收起軟劍。

    黑衣人沉思片刻,銳利看去:「這麼說,你就是青國的左相大人。」

    「好久不見。」她面無表情地開口,「謝司晨。」

    「哦?我們從前遇過?」

    「遇過。」寬袖裡的手立成了掌,無盡寒氣遊走在指間,她淡道,「不僅同你,就連你的主子也遇過。」

    「你究竟是何人?」謝司晨繃緊長身,眼含殺意。

    「怎麼?」她護著張彌三人靠向船舷,「怕人知道日堯門只是陳紹的一條狗麼?」

    謝司晨滿臉怒意,狠狠勾起鐵爪。

    悄悄地,擱淺的巨艦邊劃來一葉小舟,輕柔的槳音被刀劍刺響所淹沒。的舟身處飄著幾根斷繩,原是從樓船上斬落的木筏。

    「說來你家主子和七殿下還真是蛇鼠一窩。」她狀似無意地看向船下,只見兩道纖影衝著她急急揮手,隨後一根紅鞭徑直飛上,纏住了一個凸起。

    「你家主子恨我計奪十六州,而七殿下視我為眼中釘。」她推了推身後的張彌,他心領神會地背著言律向紅鞭飛架之處挪去。「若真由七殿下動手,那他事後定會讓王上起疑。於是他同你家主子合謀,以他選在鏡峽伏擊為煙霧,實則讓陳紹在雙生峽下手。這樣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好,好。」謝司晨被她攫住了注意,撫掌笑著,「不愧是少年丞相,真聰明。」他正想再多說幾句,卻察覺到另三人的異動。

    豐雲卿一看不好,迅速立起手刃向他撲去:「快下!」冰寒小掌被謝司晨擋在心窩處,她大聲催促,「快!」

    張彌背著失血過多的言律,抓著糙手的紅鞭一路滑下,先他一步的祥瑞差點因耐不住掌心的而鬆手。待三人歪歪斜斜地落上小舟,就聽小鳥一聲大吼:「卿卿,快住」

    顫抖的兩人靠向船舷,豐雲卿避開謝司晨的重掌,身後的船板被鐵爪穿裂。

    「謝司晨!」小鳥顫著雙眸,胸口劇烈起伏。

    「灩兒還不來幫忙。」如夢扶著言律慢慢坐下。

    「姐,這裡就交給你了。」

    「哎?」如夢聞聲抬首,只見小鳥一扯紅鞭,霎時飛上,「你幹什麼去!」

    豐雲卿移下重心,自謝司晨臂下閃過的同時,手刃刺過他的左肩。

    謝司晨看了一眼傷口,無所謂地笑笑:「含倒有幾分本事。」

    她正要上前再給一擊,就聽身後一聲怒吼:「畜生拿命來!」

    「師姐!」她想拽住那道身影,卻被鞭風揮開。

    長鞭如靈澀刺目地吐著紅信。

    謝司晨抱胸偏首、避身,輕鬆自得地躲開紅鞭的猛攻:「好久不見,你越發美艷了。」

    「你這畜生!」小鳥旋身抖腕,長鞭破空而去,「以前本鳥瞎了眼當你是朋友,真是誤交匪類。」

    「哼。」謝司晨冷笑著,鐵爪鉤纏住鞭尾,一挑眉震碎了那條以古籐為骨、蛇皮為筋的紅鞭。

    小鳥手上,抱著流血的右臂向後退去:「這是什麼邪門功夫。」

    「說來還真要謝謝你家師兄。」謝司晨吹開爪上的粉末,「若不是他費了我的武功,我又豈能獨闢蹊徑?」說著看向她微鼓的小腹,「人說父債子償,今天我就來討回利息了!」語未落,就見謝司晨如陰風一陣,直掠向下鳥的腰腹。

    眼見追不上他的速度,豐雲卿合上雙目,開用心刃之術。

    鐵爪於半空滯住,謝司晨冷哼一聲再發力,忽然感到壓迫感灌頂而來,他看著近在咫尺的小鳥卻難以傷及。

    「卿卿……」豐瀲灩靠在船板上,只覺兩腿發軟,「你練了什麼?」

    散落的青絲靜靜地浮在空中,絳紅的袖袍慢慢鼓起。豐雲卿睜開雙目,肅肅走向謝司晨。她舉起右掌,擊向他的天靈蓋。可就在這時,謝司晨爆出真氣震開了她還未完全成形的心刃,翻手與之對掌。

    「快住」豐雲卿腳成弓步,喉頭翻滾著血腥。

    怪不得修遠不准她練完心刃啊,五臟六腑揪在一起,又驟然分開。身體承受著五馬分屍般的張力,她知道自己已是強弩之末。

    「現在潮水還沒漲起來,外面的船進不來只當咱們是擱淺。」濃濃的甜腥隨著她的每一次開口而不斷滑落,在絳色的衣上印出朵朵淺花,「你護著他們逃生去吧。」

    肚子墜墜酸痛,豐瀲灩俏臉發白,卻依舊不肯下船:「要走一起住」

    豐雲卿再立左掌制住謝司晨想要飛出的鐵爪,她怒道:「你沒瞧出來麼!沒有你們我更省力!」

    是啊,自己動了胎氣,留下來只能拖卿卿的後腿。豐瀲灩扶著痛感愈發強烈的小腹,一步一回首,終是咬牙飛下樓船:「劃!快些劃!去叫救兵!」

    「想卓」謝司晨狠下殺手,將全身內力匯聚掌上。

    豐雲卿用纖細的身子頂著,臉上冷汗直披,愈流愈多的汗珠匯成了小溪,一點一點沖刷著她的假面。

    謝司晨瞇眼看著,看著她耳下的臉皮慢慢翹起:「骸易容!」他再沉步,腳下的木板刺耳裂開。

    豐雲卿扶著胸口,剛要退後,卻被掌風剝落了假面。

    「原來是個女的!」謝司晨諷斥一聲,便要追向小舟,就聽身後清淡女聲響起。

    「女人又怎樣。」

    他沒停步,領著白衣們向落潮的江面飛去。

    「謝汲黯還不是死在女人手中。」

    聞聲他滯住身形,猛地回頭:「你、說什麼?」

    青絲下是失血的麗顏,她櫻唇淺揚,如春花吐芳。

    謝司晨飛回船上,握緊鐵爪:「你再說一遍!」

    她望了一眼還未遠去的小舟,激將道:「我是說,謝汲黯太弱了。」

    清晰的一句摧毀了謝司晨的全部心智,他眼底暴紅嘶吼衝來。

    望著眼前猶如野獸的強敵,她欣慰地勾起唇角。

    這樣一來,他們就安全了。

    她的笑,如冉冉雲中月,濯濯春柳下溪,清澈地迷醉了夏夜……

    ……

    山水迂曲,絕壁千丈,日中夜半難見月。萬樹蒼煙,闊峽一葦,急亂的波紋印在黑暗的河流上。

    豐瀲灩解決完最後一隻「白蝶」,虛軟跪落,汗水順著兩頰慢慢滑下。

    「灩兒,你再撐一會。」如夢抱著船板撥拉著江水,急切地看向身側。

    「沒事。」她調整著呼吸,擠出一絲微笑,「我和孩子都沒事。」

    「大人。」張彌受持兩槳奮力劃著,不時蹙眉回望,「大人她……」

    「她沒事!」小鳥低吼著,遠望的目光卻夾雜著擔憂。

    「你說什麼?」祥瑞抱著呼吸漸弱的言律,側耳再近。

    「草民……」他喉頭緩緩一動,「草民求……求公主……」

    「是你救了本宮。」祥瑞將言律躺在她的腿上,含淚為他輕拭嘴角,「有什麼心願儘管說。」

    言律艱難地移動手臂,地握住她腰間的玉珮:「請……」他張了張嘴,卻發現難以發音。

    「嗯?」公主用手背抹著眼睛,將他的血混進了眼淚,「不急,等你……等你好了,再告訴本宮也不遲……」

    「……」血手緊拽著那塊玉,拉得她不由俯身,「給他……」

    「他?」祥瑞迷惑垂眸,卻見言律舉起她的定情信物,「他……」

    言律無力點頭,只能眨眼示意。

    「你認識成璧?」祥瑞輕撫著上面的玉紋。

    言律再眨眼,然後胸口劇烈起伏,忽地抬起頭,慘白的雙唇吃力地掀動:「給他…幸福……」

    祥瑞愣在那裡,呆呆地看著那雙目光渙散的眼睛。

    「答應我!」他抓住她的柔荑,幾乎是在強逼。

    「好。」

    一滴清淚自她的眼角流出,落進了他瞳仁。而後一滴,則順著他合起的眼皮,悱惻流下,停在他飛揚的唇角。

    「律哥!」少年嘶啞的痛吼在延綿百里的峽谷內盤旋、環繞。

    十六歲的祥瑞抱著那具僵直的屍身,還在道:「好。」

    淺淺的江上,船過留痕,畫出一道淺淺的傷……

    不知過了多久,徐來的清風吹醒了他們的噩夢,船下的流水慢慢洶湧起來,江上浮起乳白色的紗霧。

    潮水,漲起來了。

    張彌不知疲倦地揮著兩臂,載著一船人向下游駛去。

    「有人!」如夢站起身,向星星漁火處大喊,「救命!救命啊!」

    木筏上立著的兩個人影忽地一動,轉瞬就如飛鳧點水而來。

    「夢兒!」

    聞聲,如夢奮力揮臂:「表哥!灩兒受傷了!」

    夜景闌先豐梧雨一步上船,他掃過船中人,俊顏抹青:「卿卿呢?」

    「卿卿她還在船上。」小鳥捂著肚子,眼中蓄滿清淚,「快去救她!」

    話音猶在嘴爆就見那身月白已飛出數丈,如一隻展翅白鶴,滑翔在萬仞巉巖之間。

    ……

    謝司晨抱著胸站在石生怪松上,殘忍地欣賞著他的傑作。

    「怪不得夜景闌寧願被我追殺也不多說半句。」他淫邪地打量著這個血色美人,語調輕滑響起,「還真有幾分姿色。」

    一根鐵自她的肩下穿過,將她牢牢釘在懸壁上。銀色的身在鎖骨上著,發出咯咯怪響。下墜的重力著傷處的血肉,讓她每一呼吸心跳驟停。她咬牙忍著,沒溢出一絲聲音。身下是回潮的赤江,萬丈狂瀾擊打著崖壁,濺起的水霧染著血腥的氣息。

    「其實我這個人還是很憐香惜玉的,只可惜……」他虛起眼,浮起戾氣。

    她眼皮有些重,一垂一垂地快要合起。兩腳在峭壁上摸索,輕顫的身子加重了她肩傷。艷紅的血沿著那根鐵汩汩地流著,浸透了身上的紅纓。沒多會,纓穗就再難承受粘稠的液體,直直地掛著,在風中紋絲不動。

    踩到了,她痛喘著,右腳踏上一塊小石,總算讓懸著的身體找到了一處支撐點。她向前挪了挪,計算著掙開鐵需要多少力。

    「在等夜景闌?」謝司晨看著殷紅的血自纓穗上滑落,如紅豆般落入滾滾奔騰的江水。

    內傷共著外傷,鋪天蓋地的痛著她的身子,散亂的髮絲和著汗水緊緊地粘著在她的臉上。肩上由先前的灼痛到現在的冰寒,她知道自己失血過多,撐不了多久了。可她依舊想著,想著那雙鳳眸,想到眼睛流汗,想到疼痛稍稍緩解,想到意識有些渙散。

    「還等著情郎來救,好,很好。」謝司晨一揮鐵爪,露出嗜血的神色,「本座就將你剝光在這面水的陡崖上,讓夜景闌好好看看你死得多!」

    她抬起頭,眸中儘是清寒月光。

    「哈哈哈哈!」謝司晨抓住她身前的長,鐵爪見勢探來,卻於她胸前一尺處停住,再難前行,「怎麼?還有力氣玩妖術?」

    手指不停地抖著,心刃刃心,她幾乎痛不能已。喉中止不住地翻動,她抿緊雙唇,因為張口就是血。面皮難以抑制地抖動,她腦中只剩一個想法。

    不能讓修遠看見她受辱的屍身,不能。

    她死死地盯著,盯著謝司晨手指微動,她明白抉擇的時候到了。

    腳下一蹬,她的身子在鐵上滑動,留下一道血痕。

    「你!」謝司晨大驚失色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帶著決絕的堅定穿而過,立起的小掌直插入他的身體。他痛的鬆開把,跳回到那棵老松上,看著那道纖身如羽毛輕軟滑落,崖壁上還顫著一枝鐵。

    「瘋子。」他睨視下方,抹過唇邊的血跡。忽地只覺腦後一陣寒,還沒及反映就被人分了身。他死不瞑目地瞪著眼,看著自己的無頭屍還立在老松上,視線卻不停下移。瞳孔中映著一道急速俯衝的月白色的身影,他閉上了罪惡的眼。

    頰邊的霧氣好涼,她意識飄渺,只覺江上的風像要將她吹起,染血的長袍激烈地舞著,遮蔽了大半視野。

    她無力地扇動長睫,眼見晃過一道道人影。她努力撐大眸子,漸漸地看清了。

    爹,娘!她抬起手,在空中亂抓,女兒,女兒好想你們!

    巧笑倩兮,那一回首的溫柔,她欣喜地想要抱住眼前這道光影。

    畫眉,畫眉,你做的麥芽糖真好吃。啊,竹韻,你千萬別告訴弄墨我今天下水摸魚了,要不然她又會擺臉子了。

    哥,你癡癡呆呆地看著我的荷包做什麼,糖早就吃完了,哈哈哈。

    一幕幕影像在她眼前流動,有爹、娘、哥哥,有弄墨、畫眉、竹韻、全伯,有繁都的將軍府,有奢華的幽王宮,有湖畔那個小小的允之,有戰火紛飛的乾城,有火光沖天的射月谷,有……

    一切的一切圍繞著六歲的她,不論是笑,還是流淚,不論是喜,還是傷悲,都是六歲前的記憶。

    人死之前眼前閃過的不是一生的經歷麼?難道說她只活了六年?

    身體逐漸冰涼,她在風中急速下墜,意識混沌不清。

    原來她只活了六年啊,她歎著。

    那這裡是乾城還是酹月磯,她只落過這麼兩次,也許是三次,只是她已經記不得了。

    血腥的水霧覆在她的睫毛上,模糊的視野中只剩下艷紅一片。呼呼的風聲在耳爆這生死的剎那對她來說像是永恆。

    潛意識裡湧起甜蜜而幸福的感覺,她想要抓住,卻發現那樣美好的心情像是絲綢,很輕易地便從指縫裡溜掉。

    夢吧,應該只是夢,冰涼的淚滑出眼角。喉中的甜腥再難抑制,她了然認清了現實,血色噴湧出口,她止不住地厲聲大笑。

    「哈哈哈哈!」胸口猛震著,沙啞的笑聲直上雲霄。

    恍然間,她又看到了那雙彎彎生春的鳳眸,就在不遠處。只不過這一次,這雙俊眸沒了笑意,滿滿的全是痛色。

    彭地一聲,她折腰落入水中,沁涼的江水流過她肩上的洞,癢癢的引她發笑。每笑一下,江水就染上一朵血花,就像魚兒吐著氣泡。口鼻被水流倒灌,她好似被染濕的絹帕,輕輕地搖著搖著,然後緩緩沉落。

    在倦極合眼的剎那,她看見那雙鳳眸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可她還來不及細究這個夢境,就淺淺睡去。

    舉杯不知月何在,只緣此身於夢中。

    叮,叮,叮……

    遠遠的傳來清脆的聲音。

    那是什麼?

    想起來了,那……

    薯差的引魂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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