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與君長相知,直到海枯石爛時 第244章 :難產 文 / 自由精靈
第244章:難產
日子,再度如流水一般輕緩而靜好。
殷玉瑤安心養著胎,燕煌曦雖忙碌,但對於政務,愈發地熟練起來,但凡得空,既往鳳儀宮陪著殷玉瑤。
泰平八年,燕煌曦年三十二,殷玉瑤年二十六,兩人的感情比起新婚燕爾之時,非但沒有疏淡,愈發顯得親厚。
是年六月初六,正是蓮花初抽蓓蕾之時,殷玉瑤即將臨盆。
晨起時分,燕煌曦見她臉頰泛白,面容削瘦,本欲罷朝一日相陪,無奈殷玉瑤執意不肯,只得著了龍袍自去上朝,一顆心卻始終繫在妻子身上,因此朝議之時,接連出了好幾番錯,及至朝罷,再也顧不得許多,匆匆趕往鳳儀宮,卻見無數的宮女、太監端著各樣器具忙碌個不停,心中頓時砰砰亂跳起來,大聲叫過安宏慎:「裡面情形如何?」
「皇上,」安宏慎的面色有些發白,「御醫說,怕是難產……」
「難產?」彷彿半空裡一道霹靂砸下來,燕煌曦立時怔了,再也顧不得許多,抬腳便朝裡走。
「皇上!」安宏慎趕緊一把扯住他的袍袖,「去不得啊!」
「放手!」燕煌曦重重一把甩開,人已經大步衝進產室之中。
重重密垂的錦幃裡,一干御醫正爭論不休,事關皇后及龍胎生死,更牽繫著自己的身家性命,甚至是九族老小,是以誰都不敢輕易出頭,擔承這風險。
「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愣著做什麼?」陡然地,一聲震怒的爆喝陡然炸響。
眾御醫齊齊一驚,爾後撲通撲通跪伏於地,朝著來人重重磕頭:「皇上……」
燕煌曦哪裡有功夫理會這群腐醫,逕直衝到床前,只見殷玉瑤一張臉白得如紙,只剩一息尚存。
他心中大痛,當下傾下身去,按住她的脈門,緩緩將內力注入她的體內,口內輕喚道:「瑤兒,瑤兒……」
過了許久,殷玉瑤方微微睜眸,看著是他,眼裡溢出絲笑:「煌……曦……」
燕煌曦五內俱焚,面上卻仍舊強作鎮定,溫聲道:「不要怕,我在這兒,沒事的,會沒事的……」
殷玉瑤搖頭,只看定了他:「……保住孩子……我好像,聽到……」
她說著,腦袋卻朝一旁偏去。
「瑤兒!」燕煌曦再也顧不得許多,俯身將她抱入懷中,「是我不好,你早說不生,那就不生了……」
這一次,無論他輸多少功力給她,皆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半絲回應。
燕煌曦神志近乎崩潰,整個人像是掉進地獄深處,四圍一片漆黑,魘影重重……
「皇上,」一名御醫大著膽子近前,低聲說道,「微臣有一法,或可一試。」
燕煌曦倏地轉頭,冷厲形容有如地獄閻羅:「說!」
御醫忍不住一個寒顫,卻仍舊壯著膽氣道:「皇上……劍術過人,若剖開娘娘之腹,取出龍胎,再加以微臣的止血之法,或可救娘娘一命……」
「剖腹取胎?」
燕煌曦雙眸玄潭也似——剖腹取胎,亙古未聞,稍有差池,殷玉瑤性命難保!
可事已至此,除了這個下下之策,已經……別無他法。
終於,燕煌曦心中下了決斷,將懷中的殷玉瑤平平放回枕上,慢慢立起身來,掀開被子——但見床褥之上,已經染滿從她體內流出的鮮血,刺目而驚心。
御醫遞上劍來,卻垂眸看著地面:「皇上,請——」
燕煌曦拿過劍,握在手裡——那一貫熟用的短劍,此時竟如千斤之重。
凝視著床上面容冰凝的女子,他的腦海裡瞬間閃過很多畫面——從燕雲湖上的相遇,荒原上的生死與共,之後的分分合合,散散聚聚,雲霄山中的靈魂鍥合……
蒼天,這個傑出的帝王,第一次在心中,發出自己泣血的呼喊,倘若你真有靈,請保她平安,朕願折壽二十載,以求她的平安……倘若你無靈,他全身發著抖,幾乎沒有力量,繼續下面的動作。
「皇上,快呀!」御醫有些著急地催促道——倘若皇后氣絕,即使是神仙再世,也無計可施。
燕煌曦終究是提起了手中之劍,冷冽的寒芒,眨眼間在殷玉瑤的小腹上劃出道七分長的薄口,另一隻手極其迅速地探入其中,連著胎盤,將嬰孩一併取出!
「哇——哇——」這個劫後餘生的孩子,在父親懷中發出極其清亮的哭聲。
燕煌曦卻全無半分再次做父親的喜悅,呆呆地立在床邊,看著那御醫手腳麻利地處理傷口……
太陽落下去了,大片的黑暗瀰漫開來,籠罩了整片宮闕……
「皇上,」年輕的御醫終於站起身來,抬起滿是血污的臉,「娘娘她……無礙了……」
「你說什麼?」燕煌曦幾乎已經僵硬的眼皮,艱難地眨了眨。
御醫咧咧嘴,露出瑩白的牙齒:「娘娘她……大安了……」
「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字,燕煌曦想笑,卻沒能笑出來,整個人朝地面倒去,懷中襁褓脫手……
御醫嚇了一大跳,趕緊伸手接住,穩穩抱在懷裡,凝眸看時,卻見這初出世的嬰兒,一雙眼睛卻亮得出奇,如鏡子一般,映出他狼狽的形容。
長吁一口氣,御醫轉手將嬰兒遞於宮女手中,低聲叮囑道:「替公主淨身。」
接著孩子的,恰是大宮女佩玟,此際聽見御醫的話,眼裡不禁落下淚來,喃喃道:「真是位小公主……娘娘她,娘娘她……」
她只顧流著淚,已然說不下去。
「娘娘福大命大,小公主千金貴體,他們都是受上蒼保護之人呢。」御醫溫聲寬慰道,到了這個時候,他反是整個鳳儀宮中,最鎮定自持的人了。
佩玟抱著小公主去了,御醫抽身去查看殷玉瑤的情形,確定她呼吸漸至平穩,這才完全放下心來,卻聽旁側裡響起皇帝低沉沙啞的嗓音:「扶,扶朕起來……」
御醫近前,將燕煌曦扶起,一步一步挪到床榻前。
「瑤兒……」燕煌曦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榻上,任由自己滾灼的淚水,悉數灑落在她瓷淨的面容上……
悄無聲息地,御醫退了出去。
作為一個救死扶傷的醫者,他深切地懂得他們這一刻的愛痛交織。
生命啊。
我無法形容你的美好,你的高貴,你那奪目而絢爛的光芒——不管是權勢還是富貴,抑或是這世上所有的一切,在你的面前,都會失卻顏色。
如果一個人懂得愛惜自己的生命,便會懂得珍惜他人的生命,只有當一個人真正懂得了生命的可貴,他(她)才能以一顆赤誠的心,去面對身邊所有的一切……
沿著草木扶疏的甬道,年輕的御醫慢慢地走著,這一刻,他的心中充滿了輕靈的歡快與喜悅——因為他的努力,救了兩條鮮活的生命,並非因為她們身份高貴,而僅僅是,出於對生命最誠摯的敬畏。
……
殷玉瑤的意識,沉浸在無邊的混沌之中,她彷彿回到很多年以前,漂浮在冰冷的血池裡,那是她「身體」形成,尚無靈知之時,她和所有的「聖女」並無兩樣,由靈根供給養分,長出小手小腳,最終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
所有的記憶,從那一縷照進黑暗的亮光開始,它的美好與溫暖,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記,自那以後,她傾整個生命,追尋著它的蹤跡……
對於光明,對於美好,對於人世間一切聖潔情感的嚮往,構成了她整個靈魂世界,讓她甘願為之付出生命……
她愛了。
以一顆最純最摯的心。
她力所能及地去救助身邊每一個生命,她給無數曾經生活在黑暗之中的人帶來光明,她誕育了兩個傑出的孩子,不,應該說是三個……
上天沒有厚待她,可也沒有薄待她。
她覺著此時死去,也能算得上功德圓滿。
可是她終究聽到了他的聲音,帶著綿綿無窮盡的迫切與悲傷——
那是她的丈夫,她今生唯一所愛的男子。
一絲悸顫,如閃電般穿過靈魂。
她終究是回了頭,朝著那一絲光明照來的地方,就像很多年以前。
她回了頭,看見他一瞬間似蒼老了十年的面容。
「煌曦……」女子低喃著,抬起手指,落在他的面頰上。
「瑤兒……」他伸手握著她的手,整個人不住顫抖,流著眼淚卻說不出話來。
活著的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會長長遠遠地活下去,好像明天永遠不會結束,很少有人意識到,死亡如影隨形。
世間諸般嚴刑峻法,其實都沒有什麼意義,只有當一個人,面對死亡最直接的拷問,才能看到自己的心。
當死亡的鐘聲敲響的那一刻,回想你這短暫的一生,你看到的,會是什麼?
……
朝陽升起。
這是第二天的清晨。
帝王抱著他的女兒,走出殿門。
霞光淡淡,照在小女嬰粉嫩的臉龐上,將那小小的眉眼勾勒得格外生動。
林蔭道的另一頭,安宏慎帶著名藍衣男子,緩緩行至。
「參見皇上。」藍衣男子上前參拜,眉宇間的神情卻不卑不亢,甚至有幾許超塵拔俗。
燕煌曦擺擺手,令安宏慎退下,然後定定地看著他:「你叫——什麼名字?」
「微臣姓盧,名祟光。」
「祟光?」燕煌曦重複了一遍,話音深凝,「朕,要重賞於你。」
「微臣不敢,救人性命,原是醫者本份,微臣不敢求賞,只想得皇上一諾。」
「什麼?」
「請皇上發一憑引,使臣能游醫天下,救治萬民,倘若微臣一生能有所成就,皆乃皇上所賜。」
靜默地看著眼前這個溫靜的男子,燕煌曦心中天生的傲氣,慢慢地,慢慢地收盡……
一直以來,他以王者自居,一直以來,他視萬物蒼生為掌中物,以為凌駕於眾人之上,才是真正的王道。
直到此時此刻,看著這個將他人性命,視為世間至寶的男子,他才深深悟得,何為王道。
也許他這一生,都無法臻至他這樣的境界,不過,能夠助這男子完成心願,也算是大功一件。
「朕,答應你。」燕煌曦點頭,「盧祟光,或許千秋萬代之後,世人已經不再記得朕,卻仍會深深地記得你。」
「皇上不必妄自菲薄,」盧祟光笑了,毫無世人面對王者時的膽戰心驚,與言不由衷,「這世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與責任,聽從心中的聲音,去做自己該做的事,就算對得起一生光陰,皇上又何必,求全責備呢?」
燕煌曦一震,看住對方,久久不得語。
盧祟光斂袖拜伏,爾後抽身而去,悠回的風中,傳來他清昂的吟聲:「三月更當三十日,留春不住春歸。問春還有再來時。臘前梅蕊破,相見未為遲。不似人生無定據,匆匆聚散難期。水遙山遠謾相思。情知難捨棄,何似莫分飛……」
清風低回,落葉紛飛,一絲淡淡的悵然若失,在燕煌曦黑色的眸底慢慢化開……
他自謂這一生,見過的人物實多——納蘭照羽的從容博雅,君至傲的至情至性,落宏天的重信重義……卻未有一人,能像這從前毫不起眼的御醫般,毫無塵俗之念。
不為名所羈,不為利所累,所言所行,皆出自本心。
「咯咯——」懷中稚子忽然發出清脆笑聲,燕煌曦低頭,凝視著自己的女兒,不由發出聲輕喃,「我的女兒,你的使命,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