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志未酬君已逝 第261章 :亦予心之向善兮 文 / 自由精靈
第261章:亦予心之向善兮
他不後悔。
時至今日,他仍然不後悔。
只是無比清晰地認識到,由這件事帶來的一應惡果,需得由一個人來承擔,而那個人,只能是——他自己。
燕煌昕不當死,燕煌曄更不當死,那些在洪州城下血灑疆場的士兵們,也不當死——他們有妻兒老小,有父母親人,他燕煌曦縱貴為帝王,也無權以犧牲他人幸福安寧為代價,來換取他個人的平安尊貴!
尤其是現在,他心中這種念頭越來越強烈,一種深重的負罪感,如山一般壓在心上,迫得他快要窒息。
他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把自己從這種負面情緒中解脫出來。
現在,燕煌昕和殷玉恆都已經死了,難道他還要任由一切繼續發展下去,任由更多無辜的人,因為他當年激烈的報復行為,而毫無意義地犧牲嗎?
時光剎那倒溯,他彷彿回到九年之前,那個站在殘破宮牆前,手執彈弓的孩子,用他滿腔的憤怒,對準他這個外來侵略者的胸膛——
是恨嗎?
是濃烈到足以穿透十載光陰的恨吧?
恨不得剜出他的心來,看一看到底是不是肉做成的。
「一因,生一果,一命,還一劫。」
白汐楓的嗓音突兀地在腦海裡響起,剎那之間,燕煌曦作了個決定。
他,要去洪州。
他,要自己去面對所有的一切。
作出這個決定的同時,燕煌曦整個人忽然就輕鬆了。
原來,問題如此簡單。
倘若你敢面對,這世上便沒有什麼問題解決不了。
關鍵只在於,你想得到的,到底是什麼。
……
「去洪州?」聽罷燕煌曦的話,鐵黎眸中有著明顯的不贊同,「洪州眼下乃是兩軍膠著的險地,皇上身繫一國之安危,怎可親身前往?若皇上是擔心辰王有何閃失,微臣願親自率兵奔赴邊城。()」
「不,」燕煌曦擺擺手,打住他的話頭,「外祖父,曦兒想要的,並非是洪州一城之安寧,而是天下之安寧!」
鐵黎沉默,他已經無比清晰地看到,燕煌曦眸中的堅定,與毫不退讓。
「那,」不得已,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皇后她……知道嗎?」
燕煌曦搖頭:「正是要請外祖父,替曦兒保守這個秘密。」
「這——」鐵黎遲疑,倘若燕煌曦此去,只三五日還可,倘若時間一長,他即使能瞞得過殷玉瑤,又如何能止這滿朝非議?
「曦兒這裡,有一道密旨,」燕煌曦伸手將一軸黃卷推到他跟前,「倘若曦兒十日之內返京,便當一切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倘若十日後,曦兒湮滯不歸,請外祖父照密旨所言行事。」
「微臣,不同意。」萬萬想不到,鐵黎竟一口回絕。
「嗯?」燕煌曦揚起眉毛,口吻繼而變得嚴厲,「大燕太傅鐵黎,朕,命令你!」
「微臣,絕不奉詔!」鐵黎的態度是從未有過的強硬,梗著脖子一步不肯後退。
「你真不奉詔?」燕煌曦沉下臉來。
「絕不!」
數十年來第一次,祖孫倆各執己見,誰都說服不了誰。
「罷了。」良久,燕煌曦輕輕歎了口氣,「外祖父若執意如此,曦兒也無計可施,曦兒只能將此聖旨,轉交給安宏慎,想來他定然不會抗拒。」
「安宏慎不過一小小內侍,如何能插手軍國大政?」鐵黎氣得鬍子直抖,「曦兒,你一直深明大義顧全大局,如何在洪州之事上——」
「正因為曦兒深明大義顧全大局,所以深知,洪州之危,唯有曦兒可解……」燕煌曦說著,從丹墀上步下,行至鐵黎跟前,深深地望進他的眼底,「外祖父,洪州失陷是小,曦兒個人安危也是小,唯有大燕的社稷安寧,方才是真正的大事啊!」
鐵黎有所觸動,雙唇微微顫抖:「可是曦兒,你的安危,與大燕的安寧,同等重要啊!」
「不,」燕煌曦淡然一笑,搖了搖頭,「曦兒掌朝政,已有數年,方知國事千難萬難,任何一個有為之君,縱傾畢生之力,也無法完成昌明之治的弘圖大卷,唯有天下大同,所有人一起努力,方能創造出盛世圖景!」
訝然地看著這個與自己血緣匪淺的孩子,鐵黎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外祖父,能治大燕者,非燕煌曦一人,大燕能有今日的錦繡燦爛,也非燕煌曦一人之功,燕煌曦只能做自己該做的事,至於是非功過,唯有留待後人去說。煌曦一生所求,不過是它——」
燕煌曦說罷,抬手指向御案的邊角處,鐵黎凝目看去,但見那裡清晰無比地刻著一行端正的楷書:
亦予心之向善兮,猶九死而不悔。
「亦予心之向善兮,猶九死而不悔……」喃喃地念著這句沉若千鈞的話語,鐵黎眸中隱隱浮起淚光。
他想他是懂了。
懂了他為何一意堅執。
「好……外祖父……答應你……」上前一步,鐵黎動情地握住燕煌曦的手,「你要千萬小心,保重自個兒的身體……」
「我會的。」燕煌曦微笑,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浩京,和燕國,曦兒就拜託外祖父了。」
這情形,和九年前何其相似?只是那一次,他是帶著滿懷的憤怒,親提百萬大軍,去覆滅一個龐大的帝國,而這一次,他卻是去了結,一筆欠了數載的帳。
自來血債,必用血償。
這樣的道理,鐵黎懂,燕煌曦也懂。
「此燕患之地爾,非滅盡其族其民,遲早生變……」
那個洞悉世情,杳然離去的男子,留給他一句警心之語,讓他日日夜夜寢食難安。
滅盡其族其民?他縱使做得到,殷玉瑤可會答應?滿朝文武可會答應?全天下的人可會答應?
原來啊,拗得命運拗得過天,有時候,卻拗不過——人心。
鳳儀宮。
「母后,」躺在枕上的小承宇眨巴眨巴眼,「父皇怎麼還不回來呀?」
「你父皇啊,還有國事沒辦完呢,哪能這麼快回來?」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殷玉瑤輕聲哄道。
「可宇兒想聽父皇講故事。」小承宇扭著身子,開始撒嬌。
「母后給宇兒講,好不好?」
「母后也會講故事?」
「會啊。」
「嗯。」小承宇點點頭,立刻安靜了。
「從前啊,在一座風景如畫的大山下,住著一家人,父親、母親、大郎、二郎、三妹,他們開開心心地生活在一起,可是忽然有一天,來了很多神仙,抓走了三個孩子的母親,孩子的父親和大郎,都被神兵殺死了,只留下二郎和三妹……二郎四處流浪,投拜名師,欲學成一身本事,去給母親報仇……」
寢殿裡安靜極了,只有殷玉瑤輕淺而柔和的嗓音,在她的講述中,承宇慢慢闔上雙眼,安然睡去……
看著兒子粉嫩可愛的面容,殷玉瑤神色怔忡,忽忽兒落下淚來,滴在水紅色的被褥上。
這一夜,燕煌曦沒有回來。
這一夜,鳳儀宮外的侍衛,增加了近五倍,來回巡視的人多達數百之眾,卻沒有一人發出響動。
他們只是盡職盡責地做著他們應當做的事,只是像守護一個神話般,守著這座典雅的殿堂。
第二日早朝時分,御座上空空如也,不見皇帝的蹤影,太傅鐵黎自武臣隊列中出,緩步踏上丹墀,沉聲宣佈道:「皇上因修國策,閉關二十日,此二十日內,凡軍武之事,皆由本太傅決斷,國政民生,由洪太傅主持。」
「臣等遵旨!」
眾臣躬身應和。
「有事上奏,無事退朝——」安宏慎的嗓音,一如往日般洪亮。
接下來,仍然是議政,六部尚書將各部議案遞上,呈請兩位太傅批復。
鐵黎與洪宇在朝中任職數十載,處理起一應事務來,自是嫻熟,可是其中一道奏折,卻令洪宇高高地皺起了眉頭。
那封奏折外表看上去倒無異常,可是內裡,卻夾著一紙紅封。
紅封,是大燕朝帝王,給予四品以上地方官吏的特權,讓他們可以在奏折中密議言事,除皇帝外,任何人都沒有輕啟紅封的權利。
極快地,洪宇已經有了主意,不著痕跡地將那本奏折放在一旁,繼續處理手上的要務。
直至午時,所有事務總算告一段落,洪宇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看著眾位大臣退出乾元大殿,自己方定定神,挪動酸脹的雙腿,正要離去,卻聽鐵黎喚道:「洪太傅,且等一等。」
洪宇穩住身形,轉頭對上鐵黎沉凝的雙眼:「鐵太傅?」
「那,是什麼?」鐵黎抬手,指向他擱在御案上的奏折。
洪宇臉上浮起絲愧色,這才想起,自己竟然一時給忙忘記了。
「鐵太傅請看。」拿起奏折,將之遞到鐵黎跟前,洪宇的神情也變得慎重起來。
「是葛新的折子?」鐵黎當下一怔,再細看內容,無非都是說些福陵郡內的民生稅收之事,倒不見什麼異處,只是那紅封——橫擱在那裡,確實極扎人眼。
「鐵太傅,」洪宇瞅瞅他的面色,出語試探道,「這紅封,可都是十萬火急之事,斷斷拖延不得的,依老夫看,還是遞呈皇上批復的好。」
鐵黎腹中苦笑,面上卻仍舊淡然:「此事,老夫自會處理,洪太傅不必介懷。」
「如此,有勞鐵太傅了。」洪宇倒也不深究,一則現下他與鐵黎的關係甚是微妙;二則鐵黎不管怎麼說,都是皇帝的至親外祖,他夾在中間,反是個外人,不如不攙和的好;三則,鐵黎的為人,他多多少少還是信得過的,既然鐵黎說了要處理,那定然會處理。
「老夫年高體弱,站了這兩個時辰,已然體乏,告罪告罪。」洪宇說著,向鐵黎拱手一禮,慢慢地向殿門外走去。
鐵黎仍舊站在丹墀之上,手裡捏著那紅封,就像捏著一團火,直燒得心窩子裡滋滋啦啦地冒煙——
為什麼偏偏在這節骨眼兒上,又冒出個葛新來攪局呢?
這教他如何是好?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