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志未酬君已逝 第266章 :初雪 文 / 自由精靈
第266章:初雪
燕煌曦來得突然,出現後又直議邊事,是以兄弟兩人,連日來竟無暇他顧,此際燕煌曦突突問起,燕煌曄心中全無半點準備,一時之間,倉皇悲傷之情畢露。
「我想去……看看。」燕煌曦緩緩下了榻,走到燕煌曄跟前,嗓音低黯而縹緲,彷彿沒有實質。
「唔……」燕煌曄含含糊糊地答應,「什麼時候?」
「趁現在吧,現在外邊沒人。」
兄弟倆悄無聲息地出了門,藉著夜色的掩映,牽著馬匹出了城,朝東邊兒而去。
荒山寂寂,夜風嘶啞,饒是兄弟倆騎術精湛,沿著崎嶇的小道登上坡頂,也頗費了些力氣。
「就是這兒?」翻身下馬,燕煌曦朝那塊突出的山石走去,但見其上一片焦黑,果有煙火熏燎的痕跡。
「嗯。」燕煌曄點點頭,目光卻轉向別處,斯情斯景,讓他很難不想起當日,那一對盤亙於山石之上,緊緊相擁的男女,甚至他們臉上每一絲的表情,都清晰地刻在他的心底,讓他即使想忘,也無法忘記。
走到山石跟前,燕煌曦俯下身子,探出右手,指尖緩緩落到泌涼的石面上,拈起幾許墨黑的微塵——
難道這,就是他那素日活潑至極,跳脫至極,又熱情開朗的妹妹嗎?
難道這,就是那個曾用千鈞劍指著他胸膛的少年嗎?
不!不!燕煌曦痛苦地搖著頭——他不相信!他說什麼都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他寧可他們聯起手來,站在他的面前,衝他叫囂衝他大吼,也不要面對這樣淒惶的景象!
「皇兄!」察覺到不對,燕煌曄近前兩步,想要攙扶他,卻被燕煌曦止住:
「曄兒,讓我靜一靜,好嗎?」男子的嗓音有些蒼涼。
燕煌曄一怔,爾後默默地點點頭,安靜地退了下去。
燕煌曦的腰身全部彎了下去,兩隻寬大的手掌在山石上來回拂動,將那些細微的粉塵收集起來,神情專注至極。
燕煌曄遠遠地瞧著,眼眶中早已蓄滿淚水,禁不住抬頭朝深邃的夜空看了一眼——妹妹,玉恆,你們看到了嗎?看到這位尊貴的帝王,為你們所做的一切?倘若你們能夠看得見,也應當,含笑九泉了吧?
當然,燕煌昕與殷玉恆是不可能看得見的,此時的他們,正安靜地躺在一個世所不知的地方,等待著「新生」的到來。
再說荒坡之上,燕煌曦足用了兩柱香的功夫,總算是做完了手上的「大事」,當他褪下外袍,準備將那些灰末包裹起來時,燕煌曄走過來,無聲地攔住了他:「皇兄,讓我來吧。」
抬起黑邃如夜的眸子,燕煌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堅執,將指上餘燼輕輕抖在搜集起來的灰堆裡,這才默然退到一旁。
自腰間解下一隻錦囊,燕煌曄細細地將那堆灰收了起來——其實,早在「火化」燕煌昕與殷玉恆時,他便有這樣的想法,只是心中過於悲痛,又想瞞過燕煌曦,再則,以燕煌曄與殷玉恆的個性,讓他們就這樣安然地隨風而去,化歸於天地之間,也未嘗不盡善盡美。
倘若皇兄,執意要他們魂歸浩京,他亦只能……遵從。
從山坡上下來時,天際已泛起青色的晨光,使得整個荒原看起來,顯出幾許迷離。
「以後這山,就叫棲情峰,這片原野,就叫恆原吧……」
深沉的帝王如此說。
棲情峰,恆原……燕煌曄回頭朝那座山坡望了一眼——昕兒,恆兒,羽化於此的你們,可滿意?
……
流水淙淙。
碧籐如瀑。
立於洞口,白衣童兒看看洞中石床之上,依然沉睡不醒的兩個人,不由得輕輕皺起眉頭:「師傅,他們要什麼時候才能醒來啊?」
旁邊的老者右手撚鬚,面色柔和:「該睡時睡,該醒時醒,這才是世間真正的智者。」
童兒聽得稀里糊塗,眨著黑亮的眼睛,瞅著自家師傅:「心淨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老者還是一副恬淡的表情,轉身邁開步伐,迂迴的山風從四處吹來,鼓蕩起他寬大的袍幅。
「憂生於執著,懼生於執著,若無執著心,亦無所憂懼……」
望著自家師傅閒雲野鶴般的身影,心淨不由搖搖頭,撇唇道:「真是個古怪的老頭兒,沒事就愛弄什麼玄虛……」
清泉淙淙,依舊那般不疾不徐地流淌著,似亙古不變,卻又隱藏著不盡的生機,以及,俯仰天地的奧秘。
若有人立於石橋上望去,當能瞧得見,那隱於碧籐中的兩行字:
一花一世界,一水一乾坤。
造化生人,或者命數使然,有時候,確非凡夫俗子可以悟得……
……
泰平九年的第一場雪,在一個靜謐的夜晚紛然輕墜,給昔日繁華的京城,憑添幾分琉璃出塵。
「娘娘,外面下雪珠兒了,奴婢去取皮裘來,可好?」
殷玉瑤方起身,佩玟便碎步走進,口內極是體貼地道。
「下雪了?」殷玉瑤的神情有些恍然——冬天,這麼快就到了?
「是呵,」佩玟笑著應聲,「琉璃瓦上已蓋了薄薄一層,花壇邊兒也是。」
「什麼時辰了?」
「卯時。」
「不知道乾元殿那邊……怎麼樣了。」殷玉瑤不禁喃喃了一句。
佩玟聞聲,略一遲疑,方輕聲道:「娘娘要去瞧瞧嗎?」
殷玉瑤眸中神色莫明,像是想著心事,又像是沒有,好半晌歎口氣:「罷了。」
數日前,她命戶部尚書潘辰仕授單隴義戶部員外郎之職,潘辰仕嘴上雖然什麼都不說,但臉上那表情,卻是格外地肅凝,消息傳出後,也有幾位御史呈上奏折,說她擅弄權柄干涉朝政什麼的,雖然都被鐵黎一力壓下,但這兩位太傅,在她面前也曾露出些許光景,暗裡針貶她之所為。
對此種種,殷玉瑤只能苦笑——
除了苦笑,她還能怎樣呢?
不管她再怎麼有才華,不管她的初衷如何,在外朝那些大男人眼裡,她始終是個婦人罷了。
想著這些煩心的事兒,殷玉瑤只覺胸中發堵,欲要尋個去處散散,卻又不知該往哪裡去方好。
佩玟細心揣度著,近前兒悄聲道:「娘娘,玉英宮的早梅開了,不若,去瞧瞧吧?」
「玉英宮?早梅?」殷玉瑤心內一動,遂點頭,「好。」
佩玟手腳輕快地取來皮裘,並暖手爐,伺候著殷玉瑤出了鳳儀宮,往玉英宮而去。
一路之上,果見薄雪覆地,樹枝兒上也是一色銀白,頗是賞心悅目,時而聽見宮娥們輕快的笑聲,看見她們年輕的,跑動的身影,揚起一捧捧雪,嬉笑打鬧。
殷玉瑤住了腳,遙遙瞧著,心底不由生出幾絲感慨——很多年以前,那個住在燕雲湖畔的少女,也曾同她的夥伴們,一起玩過這個輕鬆的遊戲,可是從什麼時候起,她竟然再也生不出,一絲絲那樣明麗的心情?
是人變了,心變了,還是什麼變了呢?
「娘娘,奴婢這就去喝住她們。」佩玟瞧著她的臉色,怕她不高興,趕緊著道。
殷玉瑤笑著,搖搖頭:「宮中日子乏悶,她們難得開心,隨她們吧。」
「娘娘寬厚仁和,奴婢代姐妹們謝過。」佩玟趕緊道。
「佩玟啊,」殷玉瑤眼角餘風掃過她的臉龐,轉過身繼續朝前走,「你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小心謹慎起來了?」
佩玟深深埋下頭去:「皆因奴婢輕慢,所以小皇子才……」
殷玉瑤一掀眉,這才思及上次承宇遇襲之事來,不意在她心中竟是留下了個疙瘩,略一沉吟,想說什麼,怕又適得其反,只得壓下,轉了話題:「我前兒瞅見梓州郡進貢來幾匹絲緞,質地不錯,待明兒個,送去御衣房,給天昭做幾件新的寢衣吧,她如今的身段,也漸漸長開了。」
「是啊是啊,」佩玟連連點頭,臉泛喜色,「小公主玉體康泰,胃口又好,愈發地喜人了。」
主僕倆說著話,不意間已到了玉英宮,還未進門,便聞得陣陣清香撲面而來,讓人身心為之一醉。
自容心芷去後,這玉英宮便空了,只有幾名宮人日常打掃,極是冷清,不過殷玉瑤倒是愛了它的靜致,與佩玟推門而入,時有兩名太監正在掃雪,冷不防見她們進來,唬了一大跳,趕緊上前參拜,待殷玉瑤和佩玟走過去,方才敢起身繼續打掃。
順著卵石小徑往裡走,花枝略發地繁複,漸漸遮蔽了人影。
「燕姬——」
一聲極輕的呼喚,突如其來地,落入殷玉瑤耳中。
她當即收住了腳步,微凝雙目,細細瞧去,卻只見枝柯靜然,蓓蕾累密,哪有人影?
「佩玟,」收回目光,殷玉瑤輕聲吩咐道,「你且在這裡等著。」
「娘娘,」佩玟一愣,趕緊搖頭,「還是讓奴婢陪著您吧。」
「不打緊。」殷玉瑤溫言道,「我只是想一個人走走,稍後便出來,你毋須擔心。」
佩玟張張嘴,見她一臉堅執,只好不言語了。
蓮步姍姍,殷玉瑤拖著長長的裙裾,走進梅林深處。
行不多遠,又是一聲輕喚傳來:「燕姬——」
這一次,卻是格外地清晰,一股多年不曾有的激動,剎那在殷玉瑤胸中泛起,她不禁抬起頭來,也喚了一聲:「毓婷——」
身邊的樹影忽然間旋轉起來,花枝開闔處,一抹火紅的人影如流雲般迤邐而來。
「毓婷!」殷玉瑤再無半點遲疑,熱切地迎了上去。
人影卻在離她數步遠的樹下立住,朝她擺手示意。
殷玉瑤也停了下來,怔怔兒地望著她。
赫連毓婷微笑著,眸中春水般明麗的溫暖,卻是殷玉瑤從不曾見過的。
「燕姬,這些年過得好嗎?」
「好。」殷玉瑤眼底隱有淚水,微微點頭。
「他待你好嗎?」
「好……」
「還記得我當日的話嗎?」
「你是說——」殷玉瑤心中一緊。
「流楓啊。」赫連毓婷微微歎息,「我把流楓,托付給你——」
「流楓,也很好啊。」殷玉瑤有些怔愣——兩月前燕煌曦剛派了使臣去流楓,答說赫連謫雲身體康健,太子赫連毓誠勤學上進,也已經開始上朝聽政。
「可是我怕……」赫連毓婷欲言又止。
「你怕什麼?」
「我怕有一天……你會讓我失望。」
「我不明白。」殷玉瑤看著她,眼底卻掠過絲驚慌。
「你明白的。」赫連毓婷踏前一步,目光炯亮,卻隱有歎息之色,「你只是,在逃避罷了。」
「逃避?逃避什麼?」
「逃避即將要發生的一切,逃避你必須要承擔的使命……你不願意,你在抗拒?」
赫連毓婷微微地笑,帶著絲洞悉世事的瞭然。
「你是玉蓮聖女,就算世人都遺忘了你的這個身份,你自己總該記得的。」
一絲紅潮自殷玉瑤白皙的臉龐上浮出。
「對於將來會發生的事,你能比這世上任何人,都更先知先覺,」赫連毓婷停了停,接著道,「你知道,卻無從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發生,這比不知道,茫然無措地任其發生更痛苦,可是殷玉瑤,即使打破宿命,上天能給你的,也就這麼多了……」
上天能給你的,也就這麼多了……
似讖語,更似某種神靈的啟示,帶著山呼海嘯般的力量,猛然向殷玉瑤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