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志未酬君已逝 第273章 :意氣用事 文 / 自由精靈
第273章:意氣用事
第二日,郡府府衙外的公告牌上,貼出一張大大的告示,全稱是這樣的:
《告全郡父老,減免稅賦書》。
告示貼出來沒多久,便圍攏來一大群人。
「這密密麻麻,寫的都是什麼?」
有人仰起頭,瞇縫著雙眼細看,卻不認識上頭的字——燕煌曦登基之後,雖然在各郡廣設學堂,但士農工商輩,對於下一代入學受教一事,並不如何重視,再有愚夫愚民輩,實在讀不進書去,故而即使郡府所在之地,文盲或半文盲也實在太多(可見教育一事,對於一個國家而言,的確是件大事)。
內中一個老秀才,將雙手負在身後,慢慢念道:
民者,國之本也,稅苛者,猛虎也,現民不堪稅之重,幾至賣兒鬻女,家破人亡,天有憫人之心,地有憐人之願,故免福陵全郡十縣今冬所有稅銀,云云……
秀才念完,眾人仍自滿臉茫然——
原因很簡單,聽不懂。
老秀才歎了口氣,捻著鬍鬚慢慢道:「就是說,今冬的稅銀,不用交了!」
「不用交稅了!」
「不用交稅了!」
一句話激起千層巨浪,老百姓們個個綻露歡顏,手舞足蹈奔走相告,唯有老秀才,仍然皺著眉頭站在那裡,對著告示又細細地看了許久,方喃喃道:「希望,不要是一場空夢方好。」
「老先生何出此言?」
旁側裡,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老秀才轉頭看去,但見一個斯文俊秀的年輕人,正站在那裡看著自己,唇角隱隱地噙了絲笑。
「這位小哥,」老秀才打量他一眼,「敢問,可是外鄉人?」
「算是吧。」年輕男子略挑了挑眉。
老秀才轉頭往左右看了看:「此處非說話之處,若小哥有意,請隨老朽來。」
兩人一前一後,行至街尾一家茶鋪,老秀才先進了鋪子,目不斜視地進了最裡邊的「雅座」。
年輕男子卻也不遲疑,跟著老秀才進了「雅座」,大大方方地坐下。
即有小二進來,奉上茶水,老秀才端起茶盞,輕啜一口,方才看向年輕人道:「小哥可知道,這福陵郡歷來由誰轄治?」
「泰親王。」
「不錯,」老秀才點點頭,「泰親王自遷至此封地,父子倆先後經營數十年之久,樹大根深,即使到了現下,郡中的稅官、各縣縣令、差撥、衙役,甚至駐城軍官、兵卒,多有其舊部故吏,所以這稅收,每任郡守都知道是件苦事難事,卻始終沒有人敢動其一枝一葉……」
年輕男子的面色慢慢地沉了下來,眼色變得邃黑,老秀才顯然也是個精通世故之人,觀其顏察其色,當下住了口。
年輕男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擠出絲笑意,誠懇地請教道:「先生請繼續。」
「今日這告示,出得甚奇怪,」老秀才又開始捻鬍鬚,「郡守大人的官,怕是做到頭了。」
年輕男子嚇了一大跳,趕緊迫問道:「老先生何以這般說?」
「如果老朽所料不錯,這減稅的告示一出,郡內各衙門彈劾郡守大人的奏折,便會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地飛向京都,皇上迫於壓力,定會罷免郡守大人的官職,改任他人。」
「難道這些個隱伏的勢力,就動之不得麼?」年輕男子憤然。
老秀才冷瞅他一眼:「如果把郡守比作一根撬棍兒,對方就是一座山,你說撬根兒強,還是對方強?」
年輕男子不作聲了。
隔間裡一時安靜下來,只聽見老秀才偶爾啜茶的聲音。
沉默半晌後,年輕男子忽然抬頭,一聲喟歎:「可憐這一郡百姓,生遭塗炭。」
老秀才見他情真意切,內心似有觸動,當下言道:「其實這去根之法,倒也不難,難只難在一府長官,有無足夠的魄力。」
年輕男子頓時雙眼大亮:「請先生細細說來。」
「明稅法。」
「明稅法?」年輕男子不解地瞪大雙眼。
「稅者,收之於民,大部分也當用之於民,」老者款款言道,「其實可以從老百姓當中,選取德高望眾者,公開收取稅銀,凡一文一錢,明細錄帳,分毫不差地入府庫,而庫銀當由三名以上郡級官吏看守,朝廷特派軍隊看護或押送,使之不會流入他途。」
年輕男子沉吟——此法聽上去,確實可行,但其中牽涉的方方面面實在太多,也不知當真做起來,會招引多少是非。
老秀才見他久久難決,自哂地笑了笑,站起身來,沖年輕男子一抱拳,洒然而去。
這倒是個有見識之人。
盯著桌上他喝過的那杯茶,年輕男子心中感歎一句,卻見茶盞旁,不知何時多出兩個水寫的字:
小心。
他的心,咯登一聲沉了下去。
從茶鋪出來,年輕男子心事重重地往府衙走去,公示牌前仍然圍著大堆的人,嗡嗡喁喁地議論著,他卻再沒有留意,逕直從側門進了大堂,再入二堂。
「這一大清早的,誰給單大人辣椒吃了?」
葛新略含嘲諷的嗓音悠悠傳來。
單隴義抬頭看了他一眼,仍舊籠著袖子往自己的廂房走。
後邊,葛新輕輕地哼了一聲。
他從一開始,便不同意單隴義的做法,倒不是他怕弄出事來自己丟官,而是怕這不曉事的小子,壞了皇上精心布下的大局,不過昨夜他輾轉反側,最後決定,讓這不知死活的小子去試試水深水淺也好,借他這塊磚,引引藏在暗處的玉,他即使是丟了官,也能替皇上瞧出些端倪來,不過這口頭上,他還是不忘敲打敲打他,怕他做過了火,反倒毀了自己。
閉了房門,單隴義往床上一躺,便不想動彈了,腦海裡過電影似地閃過那些鏡頭——貧苦的百姓、兇惡的差役、繁華的浩京城、容顏溫婉的皇后娘娘、還有那名適才見過的老秀才……
自己貿貿然一紙告示貼出去,減免了全郡近十萬兩的稅銀,到底是對,還是錯呢?
十萬兩,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啊,只怕抄了自己在潞州郡的老家,再砍了自己的腦袋,也不夠償付的。
但是那些百姓的性命,便不是命了嗎?就因為他們手無縛雞之力,就該任人宰割嗎?年輕的才子憤憤地想著,胸腔裡那股暗火又開始沸騰起來……
他確實不如葛新,知輕識重,能夠從大局著手,為了國家「大義」,而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可什麼才是「大義」,難道這一郡百姓的死活,身為君王,就可以不管不顧嗎?
單隴義陷入深深的困惑與掙扎之中——自幼飽讀詩書的他,滿腔抱負,經世濟民一直是他的理想,可是眼見的現實,與理想何其遙遠?
數月前燕煌曦頒下恩旨,取賢納士,他心中開懷異常,收拾了幾件衣袍,便匆匆趕往京都,憑借自己的才學一舉得中,本以為自此以後可以步入朝堂,施展一腔抱負,然而丞相洪宇卻進言說,他們出身鄉野,不識朝廷禮法,還是先去集賢館研習典章的好,他雖然心中鬱鬱,卻也覺得這位三朝元老所言有理,故此隨大流去了集賢館,安分守己,循規蹈矩,想著總有一天,會有出頭之日。
出頭之日的確是到了,他憑著自己的聰慧,得到皇后娘娘的賞識,可是這第一件差使,便是如此燙手——倘若辦砸了,他上無顏回見皇后娘娘,下無顏面對像藍雨兒那樣滿懷期待的百姓。
這教他如何不著惱?
他,還是太年輕了。
飽讀詩書,未必意味著通透世事。
過於通透世事,也未必能夠做得成事。
他所不知道的是,告示貼出之時,他已經將自己推到了一個風口浪尖處……
……
珠簾低垂。
佛手柑絲裊的青煙在空中迂緩飄旋。
桌案邊,殷玉瑤以手支頷,睡顏安和,兩排羽睫微微顫動。
睡夢裡,她依稀看見他,站在一片繚繞的雲霧之中,後方是隱隱的城邑,他看著她笑,眼中有和太陽一般璀璨的光……
驟然間,長空一聲巨響,閃電劈落,正中他的頭頂,將他整個人硬生生撕成兩半……
「啊——!」殷玉瑤一聲驚叫,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醒來。
「娘娘,娘娘!」佩玟急速奔進,口中呼道,「娘娘,您怎麼——?」
「傳鐵黎!速傳鐵黎!」殷玉瑤變顏變色,無比嘶厲地吼道。
佩玟從來不曾見過她這般模樣,當下竟愣在那裡,不知所措。
「安宏慎!」殷玉瑤提高嗓音,再次喊道。
「娘娘。」安宏慎小步跑進。
鳳袖一揮,殷玉瑤連聲催促:「你去,叫鐵黎即刻到鳳儀宮來見本宮!」
「……是。」安宏慎也是愣怔了好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轉過身去了。
殷玉瑤這才軟軟地坐回椅中,深深吸了一口長氣,努力平靜心緒,才再次緩緩地睜開雙眸。
鐵黎走進鳳儀宮時,只見那女子默立於屏風之前,渾身透著他從未見過的凜冽與肅殺。
「參見……皇后娘娘。」
他近前,斂袖躬身,施禮言道。
殷玉瑤沒有轉身,目光只是盯著屏風上那一對和鳴的鸞鳳。
「他在哪裡?」
「……」
「本宮問你,他在哪裡?」倏地轉身,殷玉瑤目光鋒利如刀,掃過鐵黎的面龐。
「……」鐵黎仍然沉默不語。
「他有危險!」殷玉瑤驀地加重語氣,直直地看著他。
鐵黎呼吸一滯!
別的話,他或許還不會放在心上,可是這一句,卻好似在他心中打了個驚雷——殷玉瑤與燕煌曦,和這世間其餘的夫妻不同,他們早已與雌雄靈犀劍合為一體,彼此之間有著旁人難以瞭解的心靈感應,倘若一方有難,另一方的確會有所感知。
告訴她嗎?不告訴她嗎?
鐵黎心中左右為難,腦海裡驀地想起一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