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唳九霄天下寒 第310章 :舉棋不定 文 / 自由精靈
第310章:舉棋不定
天才微微透了些許兒亮色,洪宇便穿戴整齊至明泰殿前,規規矩矩地跪在門外。
「娘娘,」安宏慎輕手輕腳走進內殿,垂手侍立在簾幔外,「洪太傅來了。」
這麼早?
殷玉瑤不由挑挑眉——昨兒一干文臣武將去後,她同著安宏慎將燕煌曦的儀容細細整理好,擺正了坐在榻上,意欲讓洪宇來見上一見,說出去也好安眾人之心。
只是——
對著燕煌曦左瞅右瞅,她心中仍然有些拿捏不住,倘若洪宇不依,非要得燕煌曦一句龍音,那她的麻煩可不小,這個問題要如何支應過去?
「娘娘?」見她久久不應聲兒,安宏慎又喚了一聲。
如今這情形,只好隨機應變了,殷玉瑤心內拿定主意,微啟雙唇,綻出玉音:「請他入內吧。」
「是。」安宏慎應一聲,出殿將洪宇引入。
洪宇進了內殿,也不敢抬頭細看,曲膝跪下,對著燕煌曦大禮參拜,口內言道:「微臣參見皇上。」
「愛卿平身吧。」殷玉瑤在旁言道。
洪宇抬起頭來,目光從她臉上掃過,看向床榻之上的燕煌曦,但見他雙眼微闔,神態安寧,似乎仍然在酣睡。
「皇上這是——?」洪宇趴在地上,眼中閃過絲不解。
「實話告訴你,」殷玉瑤面容一肅,平生第一次說了假話,「皇上這次在稷城,中箭負傷,此後一直在運功療治,七七四十九天內,不得開口說話,否則前功盡棄,且有性命之虞。」
「是……嗎?」洪宇雖說老眼昏花,人卻不傻,對於這等聞所未聞之事,自然極難相信。
殷玉瑤卻是難得的正經八百:「太傅若是不信,可前往鐵太傅府,詢問鐵太傅。」
聽她這麼說,洪宇頓時不吱聲兒了,他雖不如鐵黎那般,親眼看著燕煌曦長大,卻也知道這位皇帝與前代帝君不盡相同,曾在江湖奇人堯翁門下習藝,會一兩門世所罕見的功夫並不奇怪,更何況他親眼看見燕煌曦確實「完好無虞」,自然不會去細察「天禪功」一節,作為三朝老臣,他所憂心的,乃是另一件事。
「不知皇后娘娘,要如何應對朝外種種非議?」他仍然跪在地上,眸含戒懼地道。
「太傅請起。」殷玉瑤親自上前,將他攙起,眸中的神情轉而懇摯,「恰值國事紛紜之際,皇上的情形實在不宜張揚,還請太傅代為掩飾則個。」
洪宇卻只是緊緊地鎖住眉頭,沉默不語,只因他素性耿介,為百官表率,自然十分不情願以謊言欺蒙視聽,可是皇帝……
「太傅。」
緩緩地,殷玉瑤屈下雙膝,跪倒於地,就像當年的燕煌曦,跪在鐵黎面前一樣。
「娘娘!」
洪宇大驚,趕緊退後兩步,傾身伏倒。
「娘娘休要如此!折煞老臣!」
殷玉瑤卻不起,隻字字懇切地道:「太傅德高望重,言出必踐,唯有太傅出面,才能安定各方人心,請太傅看在宗廟社稷的份兒上,萬勿推辭!」
端詳著眼前這個神色幽婉的女子,洪宇心中掠過絲歎息。
罷了。
殷玉瑤,看在你一片癡心的份兒上,老夫拼著一生清譽不要,護你這一遭兒,但願你持心純正,否則——老夫必不容你!
從他的表情上,殷玉瑤已知其心意,不由略略鬆了一口氣。
再次沉沉叩頭於地,洪宇方站起身,腳步凝重地往外走。
殷玉瑤站起身來,朝帳幔外看了一眼,依稀已可見到淡淡霞光。
「老太傅!」
「老太傅!」
剛剛步出正宮門,吏部尚書陳桀,禮部尚書蔣坤河便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
洪宇佇住腳,冷冷掃了他們一眼,再度邁開步伐。
陳桀與蔣坤河討了個沒趣兒,卻並不死心,像兩塊黏糕似的緊緊貼在洪宇身後,跟著他朝外走。
深吸一口氣,洪宇不得不再次停下來,面對這兩個人。
「皇上尚在靜養,兩位若是無事,還請先回吧,過些時日再遞折請見不遲。」
靜養?
陳桀與蔣坤河對視一眼,心裡均不由「咯登」一聲響——皇帝真在靜養?
可看洪宇的面色,沒有半絲兒攙假,況以他素習之為人,也斷斷不肯以掩飾之詞糊弄同僚。
蔣坤河心眼子活絡,眼珠子略轉了轉,作揖打拱繼續道:「老太傅,您可千萬別會錯了意,我和陳大人皆是憂心國事——您也知道,皇上親自率軍禦敵,六部的公文已堆了好大一撂——若皇上果真是靜養,那只能向後再推推了……」
洪宇冷冷地掃了這位貌似忠懇的尚書大人一眼,眉宇間帶著明顯的不屑,嗓音也沉了下來:「陳大人此言何意?六部若有公文,儘管遞送入宮,皇上自會批復,何勞蔣大人憂懷?」
不想又碰了顆不軟不硬的釘子,蔣坤河饒是面皮子頂厚,也不由有些訕然,復施了一禮,往旁站下,看著洪宇泰步如山般地去了。
「死老頭子!」待洪宇走遠,蔣坤河「啪」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惡狠狠地咒了一句。
轉頭去看陳桀時,卻見他負手望著明泰殿的方向,似乎正若有所思。
「你看出什麼來了?」蔣坤河湊上前,先細瞅瞅他那張似笑非笑,眉目沉沉的臉。
陳桀一言不發,直到心中得出結論,方轉過身去:「蔣大人,走吧。」
蔣坤河摸頭不知腦,也轉頭朝明泰殿的方向看了眼,這才跟著陳桀去了。
兩人抄著甬道,直接去了勤思殿,方進殿門,便見萬嘯海負手立於殿中,正抬頭細望著正中堂壁上那塊偌大的「勤政思明」四字。
「萬大人。」蔣坤河走過去,在萬嘯海身邊立定。
萬嘯海卻仍然只看著那四個字,彷彿已經老僧入定一般,對身邊的一切充耳不聞。
蔣坤河也不理他,慢慢地開口:「皇帝確實出事了。」
只這麼一句話,好似平地一聲驚雷,炸得陳桀當場呼出聲:「你如何——」
話只說了半截兒,他立即噤聲,還轉頭朝敞開的殿門外睃了一眼。
蔣坤河卻有意賣關子,並不繼續,而是轉頭定定地看著萬嘯海。
萬嘯海卻是四平八穩,彷彿蔣坤河說的事,與他沒有絲毫關係。
「萬大人倒真是沉得住氣,」陳桀唇邊緩緩勾起一絲冷笑,「怕只怕過兩天宮中旨意下來,萬大人便得準備掛印讓賢了。」
萬嘯海終於睜開了眼,兩道冷浸浸寒湛湛的目光,像錐子一般扎向陳桀:「即使掛印讓賢,也比鐵枷鎖身要強!」
「你——」沒奚落到對方,反而碰了一鼻子灰,陳桀恨得暗暗牙癢,但思及此際亟需盟友,故而將一口惡氣壓下,放低了嗓音道,「適才我已經仔細看過,明泰殿外不但換了守軍,而且往日在殿中服侍的太監宮女們,一個不見。」
「這又能說明什麼?」蔣坤河也把腦袋湊過來,三角眼裡浮沉著濃濃疑色。
自謂聰明的蔣坤河哪裡肯理這等蠢人,再次打住話頭,單看著萬嘯海。
且說他們三個在勤思殿中「密謀」,這情形卻落進了一個有心人的眼中。
誰?
一直跟在葛新身邊打雜的單延仁。
他奉葛新之命入宮,將一道極要緊的折子交給殷玉瑤,不想行至勤思殿外,卻冷不丁瞧見萬嘯海三人於殿中交頭接耳,當下閃在一株高大的紫槿樹後,側耳凝神細聽,奈何那三人的話音實在太低,他根本無從分辯。
一時間,萬蔣陳三人分開,踱出勤思殿,各往一方而去,藏在樹後的單延仁這才現身,盯著空空的殿堂默思了片刻,轉身往明泰殿而去。
對於這三位尚書大人,其實他瞭解得並不多,只隱隱覺出,他們對殷玉瑤,似乎有著某種敵意。
對於這一點,單延仁其實是可以理解的,漫說他們,便是他自己,在福陵郡之事前,對殷玉瑤輔政一事,心中也極其反感,總覺得一個女人,相夫教子便好,出手干預國事,便是有違婦德,可幾個月下來,他心中的這種看法,不知不覺間已然改變,尤其是跟了葛新之後,他十分驚奇地發現,這位睿達幹練,品格方正的儒臣,竟十分欣賞殷玉瑤的執政觀念,並有心輔佐,而殷玉恆、陳國瑞、賀蘭靖,甚至燕煌曦親自帶出的一干武將,對殷玉瑤也是極其死心踏地。
按理說,對任何一位君王而言,皇后擁有忠心於自己勢力,都絕非什麼好事,可觀燕煌曦的言止,似乎並不限制,反而有縱容之態,皇帝這是什麼意思呢?單延仁私底下也揣測過無數次,卻始終沒有答案。
一路細思著,不知不覺間,已經行至明泰殿前,他剛剛踏上石級,安宏慎便從門裡邊迎了出來:「單延仁,你有何事?」
單延仁收住腳步,立在廊下,往那半掩的殿門看了一眼,沖安宏慎拱手道:「奉葛講學之命,來送一封極要緊的奏折。」
「給我吧。」安宏慎不欲他入內,自己下了階,走到他跟前,伸出手來。
掃了他空著的掌心一眼,單延仁表情沉穩:「學生有句話,想面奏皇后娘娘。」
「嗯?!」安宏慎的嗓音不由提高了八度,眉尖兒向上挑起。
「外面是誰?」殷玉瑤清亮的嗓音從殿內傳出。
安宏慎轉身折入殿中,少時復出,朝單延仁招招手:「進來吧,娘娘要見你。」
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單延仁方才拾級上階,邁過明泰殿高高的門檻,但見殷玉瑤端坐在一把鑲金紅木雕花木椅中,一臉沉靜地看著他。
「學生參見皇后娘娘。」單延仁畢恭畢敬地跪下。
「嗯,」殷玉瑤點點頭,「奏折呢?」
單延仁卻並未立即呈上,而是勾著頭兒道:「在這之前,學生有一句肺腑之言,但又恐妨娘娘玉聽。」
「你只管實說。」
「欲行仁政以澤天下,須先鐵腕以攬權端,否則所有的條例策令,不過空談爾!」
「你——」殷玉瑤面色甫變,本想怒聲斥責,可看單延仁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卻又把送到唇邊兒的話給嚥了回去,只淡淡道,「葛講學呢,也是這個意思?」
「不,」單延仁搖搖頭,倒是誠懇異常,「這只是學生自己的淺見,與他人無涉。」
殷玉瑤沉默,努力平伏下內心洶湧的波瀾——從昨日回宮到現在,不過短短數個時辰,她卻覺得彷彿過去了幾百年,先是殷玉恆,後是洪宇,再是單延仁,似乎滿朝裡的男人都活動起來。
皇帝「駕崩」之消息還未傳出,內廷外廷已然是暗潮洶湧,倘若真正的消息走露,不知是怎麼個情形,到那時,自己真可彈壓得住?
畢竟,這是一個由燕姓男子傳承千年的國家,畢竟,人們早已習慣了男性掌權,男性統治。
傳統習俗的力量,永遠是強大的,就算能夠改變,也不是一朝一夕間的事。
她很清楚,倘若真如單延仁所點明的那樣,鐵腕以攬權柄,引發的,絕對又是一場空前的腥風血雨。
士林清議、天下擾擾、百官沸騰……說不定史冊之上,也要大書特書一筆,而她殷玉瑤,是會被這一股股鼓躁的洪流所吞沒,還是——排除萬難,將大燕歷史,掀開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