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唳九霄天下寒 第320章 :手腕 文 / 自由精靈
第320章:手腕
勤思殿。
跪在階下的男子,一身藍色官衣,面目清俊,眉宇間流溢著幾絲剛冽之氣。
「平身吧。」
男子站起,垂手而立,舉止間頗顯從容,與那些第一次覲見聖顏的年輕官員相比,自有一股非凡氣度。
「聽說,你是泰平五年及第的武舉人?」
「是。」
「一直在京察府任職?」
「是。」
「為何卻對朝廷律令這般感興趣?」
男子抬起頭:「娘娘,能容臣實稟否?」
「你且說吧。」
「大燕軍令中,有『連裁』一法,娘娘可知?」
「……本宮,不知。」
男子眼中閃過絲失望,不過很快平復情緒,接著言道:「微臣的表弟,恰在潞州都尉容伯韜帳下聽用,只因一次隨上級出擊流寇,上級一時起了貪鄙之心,將所剿獲之財物納為己有,未曾上繳,後被人告發,容都尉便將一隊將官全治了罪——每人均杖責五十,然後黔返回鄉……微臣的表弟自覺無顏見父老,於半途之中,投河自盡了……」
「啊?」殷玉瑤不由張大嘴,輕呼了一聲——這十多年來,她雖輔政,但於軍制軍律上,卻甚少過問,一切都是燕煌曦在打理——
「既如此,為何當初不呈報御前?」
「長期以來,微臣官卑職微,根本沒有請求陛見的資格。」
「為何不向上官訴情?」
男子再一次抬起頭:「微臣說過多次,但應大人均以『不在其位,不謀其職』為由,將微臣給攔下。」
殷玉瑤聽罷,久久不語——伊遠清所言,的確句句在理,看起來,是得設個法兒,廣開言路,使百官敢言心中所言,不至於閉耳塞聽。
「伊遠清,」殷玉瑤清清嗓子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敢於言事的品格,不畏俗議的勇氣,本宮都很欣賞,朝廷正值用人之際,你應該恪守本份,盡己所能,為國為民,做一番事業。」
「多謝娘娘教誨,微臣字字句句銘記於心。」
「嗯,」殷玉瑤唇邊浮起一絲淺淺笑漪,以更加懇切的口吻鼓勵他道,「關於這提修律令一事,你且回去細想一想,擬出個章呈——依本宮想來,得建一個專門的衙署,方能逐一行之。」
伊遠清眸中一亮!一直以來,他都是憑著個人的力量,想方設法絞盡腦汁,整理律令的不盡人意處,卻從未想過,用這樣的方式來處理。
「微臣叩謝娘娘鳳恩!」心內大起知遇之感的伊遠清,面色恭敬地伏倒在地,重重叩首道。
是個可用之材!
殷玉瑤暗暗點頭首肯,卻又擔心他年少得志,未免張揚跋扈,反害了他自己,故而話鋒一轉:「不過此事,眼下還不能辦,須得緩待時機。」
「時機?」伊遠清聞言,不由怔住。
「天下之事,成難敗易,越是行大事,越要等待時機,若時機對了,可事半功倍,若時機不對,不但成不了事,反而有可能賠上自身,若真那樣,豈不辜負你滿懷壯志?」
殷玉瑤亦恐他灰心,和緩了語氣道。
「微臣……明白了。」伊遠清本是個明白人,心思兒透亮,頓時醒悟,斂衽深拜,「微臣唯娘娘之命是從。」
「好,」殷玉瑤終於綻出舒心的笑容——或許,在面對每一位臣子時,她所想要的,莫過於這句話吧,若是朝堂上列立的文臣武將,都稟持這樣的想法,為國為民,不存私心,要將這浩浩大燕,治成太平盛世,又有何難?
想至此處,殷玉瑤心中不免添了幾絲豪情,起身離座,下了丹墀,在御案前來來回回地走動著:「自來律令,須在循遵祖制典章的基礎上,相時而動,或添或改或興或廢,但其出發點,必須是利於國,利於民,不能過寬,也不能過嚴,你既有志於此,便要多覽前朝典章,以及刑部司衙門、軍政司衙門歷年所存檔卷,去其不合理處,補其疏漏之處,使之更符合當下的國勢民情……這可是——」
殷玉瑤滔滔不絕地說著,不意間轉頭去看伊遠清,卻見他已然傻在那裡,瞪圓了雙眼眸光燁燁地看著她。
殷玉瑤雖說身居尊位,但仍只是個年不及三十的少婦,被個年輕男子如此熱烈地注視著,臉上不禁飛起幾片薄薄的紅雲,當下打住話頭,輕咳一聲。
「微臣該死!」伊遠清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當下屈膝跪倒於地,語氣間卻並不顯惶恐。
「今日就先到此吧,」殷玉瑤濃郁的談興也被這個橫生的細節打破,「你且跪安。」
「微臣告退。」伊遠清中規中矩地叩了頭,站起身來,慢慢地退了出去。
殷玉瑤獨立於勤思殿中,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最後一股腦兒歸結為自己定力不夠,狠狠自責一晌,這才出勤思殿,往明泰殿而去。
回到明泰殿中,小憩片刻後,殷玉瑤腹中飢餓,正欲命安宏慎去御膳房取糕點兒,殷玉恆忽然走了進來。
「末將參見娘娘。」
殷玉瑤淡柔目光從他穩如泰山的面龐上掃過:「妥了?」
「妥了。」
「那萬嘯海可有說什麼?」
「沒有,」殷玉恆唇邊浮出一絲淡淡的譏刺,「娘娘是不知道,自上次鬼門關外逃生後,那傢伙的狠勁兒殘勁兒已經收得所剩無幾,現下只是娘娘手上的一顆棋子,要用則用,不用則廢。」
「未必,」殷玉瑤搖搖頭,招手讓他到對面兒坐下,又命人奉茶,這才接著道,「自來堯翁門下,便沒一個是孬種的,前次一番棒殺,或可暫時滅了他的心性兒,但此人骨子裡那股高傲,是絕對改不了的。」
「那依娘娘看,該怎麼著?」殷玉恆細看著她的面色,言辭間帶著幾分揣度之意。
殷玉瑤笑了笑:「洪州事了後,派他去嶺東做個郡守吧。」
「哈,哈,」饒是殷玉恆這些年來率將領兵,將心性練得沉穩異常,此際聽了殷玉瑤的話兒,也不禁笑出聲來,「如此倒是極妙,嶺東那地方,方圓千里也見不著幾個人影兒,他縱有天大的能耐,也翻不起什麼波浪來。」
唇角微微一勾,殷玉瑤端起茶盞,細細地品著,那模樣神情,卻把殷玉恆看得一呆——他的瑤姐姐,已然不一樣了。
是的,不一樣了。
以前的她,哪有這樣的手腕,這樣的心機,笑談之間,便將一個城府內斂,在朝中經營近十年之久的一品大員收拾得乾乾淨淨,甚至險些連骨頭渣兒都不剩。
難道,每一個帝王,無論男女,只要手握權柄,其性格心胸,便都會變麼?
……
洪州。
「辰王燕煌曄接諭!」
「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令,洪州都尉燕煌曄,三日內啟程,趕赴京都,觀禮新帝登基大典!」
「新帝?」燕煌曄「唰」地抬頭,眸中滿是驚異,「什麼新帝?」
「辰王!」跟在萬嘯海身邊的賀蘭靖怕他說出什麼不敬之語,趕緊著輕喝一聲。
燕煌曄卻不睬他,只直直地看著萬嘯海道:「你把話說清楚!否則這旨,燕煌曄斷斷不接!」
萬嘯海眸中閃過絲看好戲的神情,本意再撩拔幾句,讓燕煌曄的心火燒得更旺些,但又礙著賀蘭靖在旁——他口無遮攔沒關係,但賀蘭靖手中的長劍,以及他手下那幫如狼似虎的護鳳軍,可不是好惹的,不定他話剛出口,人頭便被斬落了。
「辰王無須多問,只管接旨,速速趕回京中,到時便知。」一瞬之間,萬嘯海的心思已經兜了千百個輪迴,卻只擠出這麼一句不鹹不淡的話來。
燕煌曄的眉頭擰得更緊了,視線卻轉向旁邊的賀蘭靖,分明從他那剛硬的面容上察覺出些什麼,但當著兩人,以及四圍無數將兵的面,似乎又不便繼續追問。
沉吟半晌,燕煌曄方環臂拱手:「燕煌曄領諭。」
賀蘭靖長長舒了一口氣,萬嘯海眼中卻閃過絲失望,將諭卷遞給燕煌曄,轉而言道:「這千里奔徙,風塵僕僕,萬某腹中早已飢餓難耐,不知辰王殿下,可有薄備酒水?」
「茶飯已具,只是軍中簡陋,還請兩位多多海涵。」燕煌曄說著,側轉身體,自己領在前頭兒,朝大廳的方向而去。
卻說都尉府大廳中,早已備下一桌兒飯菜,萬嘯海細看時,卻見只四碟小菜一盆子肉湯,用「簡陋」二字來形容,真是半點都不過分。他任京官已久,多年未曾吃過此等飯菜,當下不由打迭起笑臉道:「辰王殿下……也著實省儉了些。」
不想燕煌曄將臉孔一板,聲如金鐵地道:「本王自任洪州都尉以來,與所有將兵同甘共苦,士卒們吃什麼,本王便吃什麼,現下這桌上另兩個菜,還是為兩位增設的呢。」
萬嘯海聞言,臉上不由微微一紅,別過頭去咳嗽了一聲,卻聽賀蘭靖讚道:「如此方是大將之風,難怪倉頡騎兵在洪州城外囂嚷多年,卻始終不能掠得片土寸壤。」
「本王曾有言,」燕煌曄冷然道,「本王在,洪州便在,縱使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也絕不許倉頡一兵一騎踏足我燕國!」
「殿下壯志可嘉!末將佩服!」賀蘭靖是個直腸子,尤為敬重忠心事國之人,當下舉起茶杯,以水當酒,禮敬燕煌曄。
燕煌曄也毫不遜謝,舉杯與賀蘭靖一碰,仰頭一口飲盡杯中茶水,卻隨手「光」地一聲將茶杯扔落在地,兩眼圓圓鼓起,直剌剌地看著賀蘭靖:「本王知道,賀蘭將軍向來是條漢子,於人前從不道半字虛言兒,既如此,本王且問你,京中到底出了何事兒?」
一句話出口,桌上的氣氛頓時冷凝,萬嘯海心裡偷著差點沒樂翻,卻只是吊起個膀子,端著大海碗裝作喝湯,任賀蘭靖與燕煌曄眼兒對眼兒。
「這——」賀蘭靖吃這麼一噎,頓時答不出話來——他該怎麼回答,才能不激怒這位辰王的同時,讓他心甘情願回浩京呢?
「確實是,皇上出了點事兒。」思來想去,他盡量用淡然的口吻道。
燕煌曄沒有接話,只是目光炯炯地逼視著他。
「皇上在稷城受了傷,一時不能理政,故而下旨,禪位於皇后娘娘……」
「禪位?」燕煌曄敏銳地抓住這個詞——從古至今,有聽說過皇帝禪位給皇后的嗎?以皇兄的心性,又豈會把殷玉瑤推到刀尖火爐之上?
他不信!
賀蘭靖無奈,只得拿出十分誠意,細細兒剖析道:「如今大燕國內的局勢,想必辰王殿下心中也清楚——邊患未定,朝綱鬆弛,百官思異,稅苛嚴峻,民怨四起……可以說,諸事皆艱,然太子遠遊未歸,二殿下年幼,且近日鐵太膊病逝……」
「什麼?!」別的倒還可,唯有這句話,可以說是直直地戳中燕煌曄的心窩子——外祖父,外祖父竟然?!
見他滿臉悲色,賀蘭靖心內一動——或許以情動之,可以讓這位鐵血王爺早離洪州,奔赴浩京,自己的重任也就算完成了。
想至此節,他也紅了眼眶,無限悲淒地道:「鐵太傅一生忠君為國,鞠躬盡瘁,他這一故去,普天同悲,河山哀色……」
燕煌曄哪裡聽得這等言語,早已捶桌哭倒。
旁邊的萬嘯海看得目瞪口呆——一直以來,他只認為自己精擅演戲,不料想今日見了賀蘭靖這番精彩絕倫的表演,方知自己從前所為只是小兒科。
被燕煌曄這麼一哭,飯是吃不成了,萬嘯海只得擱了碗,早有兵士上來收過,任燕煌曄大放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