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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四十章 如何同生不同死(三) 文 / 月如刀

    鹿兒坡是草原深處一座小山的名字,站在坡上極目遠眺,看雲卷雲疏,湛藍如海的長空,看蒼黃變換,綿延起伏的草地和丘陵,久了,蘇軟便恍惚覺得,好像是回到了家鄉。

    離開北疆,蘇軟其實最想去雪狐王宮,當然不是為了旅遊,也不是樂觀到以為沒有了莫傷離,天緋那不怎麼厚道的老爹就會忽然立地成佛,不再糾結什麼異世之心,只是覺得那片神秘的極北之地既然能生出天緋這種妖孽,而且又是他族人的聚居之處,說不定就能找到解救他的辦法。

    方術也好,靈丹也好,跳下懸崖又爬上來遇見白鬍子老頭也好,漂亮美眉青眼相加運功療傷也好……怎麼怎麼都好,只要能讓他留在這個世界上。

    瀕臨絕望的人,都是慌不擇路,飢不擇食,有病亂投醫的吧。

    所以一路之上,蘇軟都在極力勸說天緋常回家看看,但狐狸卻不置可否,只是帶了她御風而行,逕直來到這片草原。

    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蘇軟生長於斯的城市之外,也有極美麗的山林和草原,天氣晴好的假日,全家人會一起外出閒遊,這樣的風景,她實在太過熟悉。

    高天,闊野,淺草,長河,天盡頭揚鬃飛馳的馬,蒼穹中展翼而過的鷹,還有風裡異常溫柔的泥土清香,裙角輕輕搖曳的稚嫩黃花,一切一切,都親切得彷彿錯亂了時空。

    ……那是她的家鄉啊,所謂塞外黃花恰似金釘釘地,所謂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牛羊,對於她,從來都不只是書本上的文字,而是離鄉背井之後,午夜夢迴之時,魂牽夢縈的風景。

    「像麼?」身後,天緋淡淡問。

    「……什麼?」回過神來,才發覺不知何時眼角已有些濕潤。

    「像你家麼?」

    「像……」揉揉眼睛,「可是,你怎麼知道?」

    「……自己說過的事,忘得倒是乾淨。」狐狸冷哂。

    蘇軟恍惚記起,好像以前確實跟他說過自己的家鄉,但那時在驍遠王府,他還是狐狸形貌,對她也如同對空氣一般,整日帶答不理的德性,而自己的絮絮叨叨,也並不指望一隻狐狸能聽懂,基本上就是孤單到某種程度時的自言自語。

    「……原來,你那時在聽我說話啊。」不知為什麼就覺得有點心酸,卻也有點高興,於是傻笑起來。

    「傻子。」天緋仰起頭,閒閒地看著一隻飛鳥從頭頂掠過,滑向遠處去,「此處風景不錯,要是喜歡,我們可以住到……」

    忽然皺了皺眉,顧左右而言他:「總之不要再嘮叨著要我回雪狐王宮,這一路上簡直被你聒噪死。」

    「……哦。」低垂了腦袋,有些委屈地回應,被嫌棄的感覺很是鬱悶。

    沉默片刻,一隻手輕輕撫上她的頭頂,帶了點安慰的意思,像摸小貓那樣順著毛捋了捋:「我會回去的。」

    「……啊?」

    「等我心情好,會回去的。」

    「……哦。」

    心情好,那是什麼時候?但他說會回去,就肯定會回去的吧。

    鹿兒坡的村民們並沒有把天緋和蘇軟當成妖怪看待,況且與經年滋擾的匪禍比起來,即便是妖怪,又還能壞到哪裡去呢?聽說他們想在草原上小住,白鬍子的裡正老大爺甚至還打掃出了自己家的廂房,免費提供食宿,民風之淳樸,人心之真誠,倒是在王都那樣的繁華之地所不常遇見的。

    仍然與狐狸住在一處,裡正大爺和老伴指揮著兒女收拾屋子的時候,問他們是要一間還是要兩間,蘇軟的兩個手指頭還沒來得及伸出來,狐狸卻已經淡淡開口:「一間。」理所當然的樣子,就像是帶著自家老婆出來旅遊,在賓館開房間的老公。

    「果然是小兩口啊,怪不得這樣般配。」裡正家的大娘笑呵呵地道。

    狐狸挑挑眉毛,並不解釋。蘇軟的臉上卻微微泛起了紅暈,從王都到鯤州再到北疆,原也不覺得跟狐狸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有什麼不妥,因為狐狸是狐狸,狐狸和其他男人是不一樣的,但此刻面對著老兩口滿臉「瞭解」的說不出是憨厚還是不憨厚的笑容,忽然就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你不舒服?」某個字典裡從沒有禮教綱常的傢伙看見她含羞帶怯,手指捲著衣袖的模樣,問。

    「……沒……沒有。」將那兩個指頭背在身後,支吾著回答,眼眸中卻因為剛才聽到的某個詞而漾出了些許笑意來。

    小兩口……

    ……

    ……

    ……嘿嘿。

    身在異鄉為異客的拘謹只維持了半天,蘇軟就將這裡當成了姥姥家,夕陽西下時,坐在裡正大爺家的門檻上,邊吃飯邊看日落,雲起別院一戰之後,心中太多惆悵焦慮,連吃飯這等大事也始終提不起興致,食不知味,每每胡亂填滿肚子便了。

    但此刻,在這個很像家鄉的地方,左手拿著尹大娘給的玉米面大餡餑餑,右手抱了鄭五嫂做的白莜面饸饹,空氣中飄著熟悉的松針麥秸燃燒的味道,五味雜陳的心情,卻已遠不是悲或喜那麼簡單。

    一回頭,瞥見狐狸正倚了門框站著,三根手指拈著個大餡餑餑,轉來轉去地研究。

    「這個……叫什麼?」那探究的樣子,不知怎麼竟有幾分像天朗。

    「我姥姥家那裡叫大餡餑餑,好吃,你嘗嘗……」難得這位爺會對人間煙火表現出一點興趣,便本能地熱情推薦,話出口才又想起,他此刻只是個魂魄。

    嘴不是嘴,胃不是胃,連消化系統都沒有,怎麼嘗?

    心中狠狠地揪痛一下,食慾頓時歸零,黯然地抱著大碗,仰頭,就見狐狸掰下一塊餑餑,放進嘴裡咀嚼起來。

    蘇軟的眼直了:「你……你幹嘛吃飯?!」

    天緋斜了她一眼:「難道只許你吃?」

    「……不是,可,你沒有……」

    「吃便吃了,沒有又如何?」

    說得輕巧,沒有身體,吃下去的東西往哪裡裝?

    ……不會都掉到地上吧?那跟直接倒廁所裡有什麼區別?

    說到廁所,他這樣吃東西,會上廁所麼?

    小心翼翼地向他身後看看,正自困惑,頭上已經挨了一個不輕不重的暴栗。

    「你又在胡想些什麼?」

    「……」

    「雪狐王族的元神與人不同,平日裡不吃東西,是因為不需要,但只要我想,沒有什麼不能做,」拽,居高臨下,二五八萬地拽,「所以你只管吃你的,不用顧及我,尤其,別在吃飯的時候想那些噁心的事……」

    又掰了一塊餑餑放進嘴裡,轉身回屋。

    好吧,算你拽,但你自己不想噁心的事,又怎麼知道我在想噁心的事?

    咬一口餑餑,居然胃口大振。

    早知道他能吃東西,她就不會對斑斕他們家那些極品山珍視而不見了。

    曠野閒村,長空晚照,牧歌緩唱,倦鳥歸巢,大餡餑餑,莜面饸饹,何以解憂,吭哧吸溜……

    不過,狐狸吃愛棒子面麼?爺爺家的狗倒是吃豆包,可狐狸那種野生的東西,還是喜歡吃肉多點吧?

    莫非,只是為了寬慰她?

    低頭,喝了一大口酸菜饸饹湯,滑溜溜的,有點酸,但卻很溫暖。

    有狐狸,有飯,有家鄉,心裡,便是滿滿的了。

    對於一個時運多舛,顛沛流離,剛從刀山火海裡滾出來的人,鹿兒坡這樣的地方,簡直安寧得恍如桃源,每天拉了狐狸東遊西逛,招貓逗狗,得瑟久了,連自己都上了自己的當,覺得日子只剩下一派悠閒,再沒什麼事情可煩惱。

    天緋除了成為全村女性的目光焦點之外,還成了全村土狗的精神領袖,不論走到哪裡,身後總會遠遠地跟那麼十幾二十隻,什麼樣的都有,卻並不上前,只搖著尾巴亦步亦趨,一雙雙小黑豆眼裡全是如見天神般的傾慕和敬畏,任憑自家主人再怎麼叫喊,也不肯輕易回去。

    天緋也不以為意,任它們跟著,偶爾帶了蘇軟坐在村口的樹上看風景,樹下便聚集了仰望的一群,黑花黃白,大小胖瘦,嗚嗚汪汪,蔚為壯觀。

    記得以前在驍遠王府,他還是狐狸的時候,疾風、驟雨、暴雪和驚雷那幾隻拽狗見了他,也是份外老實的,當時蘇軟並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還以為那四個驚艷於他的美貌,以致忽略了性別。

    現在想來,可以理解為尋常犬科動物對於高端犬科動物發自內心的崇敬吧。

    總之一切都很舒服,如果非要找出什麼不和諧的話,應該就算是某個鍥而不捨的馬匪頭子了。

    任高尚也許算不上個好人,但卻絕對是蘇軟見過的最堅強不屈的土匪,以正常人的邏輯,如果某天被某人隨隨便便就pia出去好幾十丈遠,帶了百十個小弟還打不過人家,那麼下次再遇見那人,多半會繞路走,但這位任大幫主的思維卻顯然要高人一籌,他認為,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爬起來,被哪個小白臉羞辱,就必須從哪個小白臉身上贏回尊嚴。

    因此天緋和蘇軟在鹿兒坡小住的數日之內,高尚幫一眾英雄居然來襲擾了近十次之多,從刀槍棍棒到鐵弩強弓,花樣翻新,從衝鋒陷陣到鐵壁合圍,不一而足,雖然每次都是被天緋揮揮袖子,眼皮也不抬地弄個人仰馬翻,鼠竄而去,但貴在屢敗屢戰,百折不回。有時早上剛被打跑,下午就來了,有時晚上被踢回去,凌晨又來了,天緋不知是心情好,還是有意拿這群人豐富文化生活,每次都一分鐘解決戰鬥,卻每次都不下重手,就這樣來來往往,打打逃逃,雞飛狗跳的日子倒也不至於寂寞。

    到最後,就連鹿兒坡的村民們對此都已經習慣到麻木,見任高尚他們再來,便差個孩子跑去裡正家報告一聲,然後該吃飯吃飯,該放羊放羊,什麼都不耽誤,反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任高尚要討打,也沒有什麼奇怪的。

    被無視的滋味要比被毆打更心痛,任高尚覺得,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妖怪,你給我等著!」第不知道多少次丟下這句話,帶著滿臉菜色的嘍囉們呼呼啦啦而去。

    妖怪悠然地看著他們。

    蘇軟坐在村口的大石碾上,和身邊那只胖乎乎的小花狗一起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任高尚再次如約而至,已經是兩日後的深夜。敲門聲將蘇軟從睡夢中驚醒,便聽見裡正家大娘在門外說:「小蘇丫頭,天緋公子,他們又來了!」

    眼皮仍然呈膠著狀態,有點欲哭無淚,還有人管沒人管了,當馬匪難道不用睡覺的麼?

    「狐狸……起床……」呢喃著去推身旁的人。

    空的。

    心砰地猛跳了一下,翻身坐起,才發現空蕩蕩的屋子,除了她之外半個人影都沒有。

    狐狸,不見了。

    高尚幫此番又是傾巢出動,百餘枝松明火把熊熊燃燒,將鹿兒坡村的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晝,任高尚昂首挺胸地騎在馬上,不時回頭看看身後弟兄們魔鬼訓練了兩日之久的五虎群羊陣,三角眼裡放射著渴望戰鬥的光芒。

    妖怪,這回你還不死?!

    然而叫陣許久,也不見妖怪前來應戰,正想策馬長驅直入,卻看見一個單薄的影子跌跌撞撞地從村中奔出,穿過三五成群觀戰的村民,逕自衝到他的馬前。

    妖怪身邊的小丫頭,據說是妖怪的媳婦。但看她長髮散亂,面無血色的樣子……多半,是被自己的五虎群羊陣給嚇著了。

    「小丫頭,知道任爺來,歡喜得頭都不梳就跑出來了?」調戲良家婦女是土匪的職業病,出口成章,完全不用打腹稿。

    然而小丫頭充耳不聞,只瘋了似的地四下裡逡巡遊走,像在尋找著什麼,焦躁得幾近絕望,許久,腳步漸漸沉重起來,目光也漸漸黯淡下去,全不管虎視眈眈的一眾馬匪,丟了魂魄似的,頹然坐在冰涼的草地上。

    任高尚覺得有些納悶,也有些無趣,直了直身子,正色道:「你何必這副樣子,我高尚幫從來不為難女人,叫你男人出來,我跟他說話。」

    蘇軟沒有搭理任高尚,只怔怔地坐在那裡,覺得冷,便用雙臂抱住膝蓋,整個人瑟瑟地縮成一團。

    狐狸,真的不見了……

    ……

    裝的。

    什麼看得開、想得通、放得下、受得了,什麼行若無事、雲淡風輕,全都是裝的,從一開始便極度害怕那個人離開,怕到心都麻木了,才會放任自己去尋找快樂,但當午夜夢迴,發現他真的消失不見,無盡的恐懼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就像海潮般洶湧而來,轉瞬淹沒了一切,彷彿這個長夜,再不會有盡頭。

    他去哪了?

    他去哪了?

    他去哪了?

    腦袋裡反反覆覆想著這個問題,除此之外,一片空白,身體控制不住地開始顫抖,寒毒入骨一般。

    從來沒有像這樣疲倦過,疲倦得連流眼淚的力氣也沒有,然而眼淚卻已不由自主流淌成河。

    很想睡覺……

    就像驚濤駭浪中顛簸了太久的船,迫切地想找到一個避風的地方,她是如此渴望睡眠,渴望將自己同週遭的一切隔絕開來,什麼也不管。

    於是蜷縮著躺下去,臉貼了冰冷的泥土和草芽,閉上眼睛,不去理會週遭些善意或者惡意的,驚詫莫名的眼神。

    就這樣睡到明天也很好……如果,還有明天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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