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胡駱相鬥兩敗俱傷 文 / 鳳初鳴
朝堂上再次展開沒有銷煙的戰爭。
賈環處理完邊關的事,又被召回京任會試龍門官,看著排成長龍的學子們等待搜揀,想起三年前的自己,一時唏噓感歎。有抱著僥倖心理的倒霉蛋被搜出小抄,哭爹喊娘地向他求饒,賈環想到作弊的懲罰可以毀掉一個人的一生,心裡也憐憫,有心想給他個悔過的機會,又一想到眼下的朝局是大戰即發,絕不能在此敏感時刻出半點漏子,只得狠狠心一揮手:「叉出去,枷號一個月,取消學籍。」
朝堂上的鬥爭雖看不見,可是緊張的氣氛就連在京的洋人也嗅到了不尋常的味道。會試過後,正值瑪麗蓮小姐芳辰,請賈環過去吃蛋糕,賈環自然帶著鮮花和禮物去了,生日宴後,巴加裡提及朝中的局勢,問道:「你是不是想利用那個程青天為你搶地盤?」
賈環大驚失色:「你怎麼這麼說?誰告訴你的?」
「是你告訴我的呀,過年時看大戲的時候,你說的。」
巴加裡提及年內看的大戲,是宏慶班排演的新戲《車遲國鬥法除三怪》,洋人們看不懂,賈環這樣解釋劇情:「為什麼佛祖要唐僧一步步走著來取經呢?這不僅是為了取經,更重要的是搶佔道教的地盤,所以菩薩給孫悟空定下賞格,殺一妖就是一個功果,將來視功果多少封賞他。所以,孫悟空見妖就殺,不論好壞,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得罪過他。
比如車遲國這三個妖道,還沒有修成仙,但是功夫是真的,和尚求不來雨,致使民生凋弊,他們求來了雨,使國家二十年風調雨順,而且還很忠心,為國王祈福長生,這三個並沒有做壞事,即沒吃過人也不打算吃唐僧,本來雙方沒有衝突,可是孫悟空非要挑起事端,先打死他們的手下,再吃了他們的供果,攪亂法事毀了聖像,又騙他們喝尿進行人格侮辱,鬧事不算,還要留下真名,留了名不跑路還要在人家跟前晃悠,最後刺激得三妖和他賭賽,越賭越大,最終賭上性命。
這三妖煉成五雷法,能求雨能驅使低級小仙,可見他們是待轉正的妖仙,孫悟空偏要趕盡殺絕,誰叫他們是道教一派呢?
幹掉他們,車遲國順理成章成為佛教地盤了,就這樣。
所以,取經路上的鬥爭,其實就是佛教驅逐道教勢力,擴大自己地盤的過程。」
最後賈環做總結說:「明知孫猴子是個三天不打人就手癢的主兒,佛祖還要他保唐僧走路取經,還要給他定下除妖任務,這不是明擺著讓他挑釁找事打地盤嗎?」
「這是都你說的對不對?」巴加裡很會舉一反三,「你明知那程青天大人是個三天不彈人就手癢的主,你推薦他去那種地方當巡撫,這不擺明要驅逐胡黨勢力,好把自己的人安插進……」
「你閉嘴。」賈環撲過去摀住他的嘴,這番分析好像在光天化日下剝了他的衣服一樣,露出皮袍下藏著的小來,有些尷尬。
巴加裡眨巴眼不理解,怎麼你做得我說不得,中國人的思維真怪。
中國人做事有時候是只說不做,有時候是只做不說,比如這次賈環舉薦程青天去九邊就屬於後者,九邊之地被侵佔,頭號大地主就是貪得無厭的胡家,其它黨羽們也紛紛下手天並土地,為什麼他們不願開戰,力主和親,就是怕戰火影響他們在九邊的收益。
程朝東眼裡不揉沙子,的確是巴加裡說的那種三天不彈人就手癢的主兒,到了九邊之後,立即雷厲風行進行清查地畝,重造田冊。又整頓吏治,懲治貪污,一批官員紛紛落馬。
按官場潛規則,事情到這一步,該適可而止了,以一部分非關鍵官員的落馬給老百姓和皇帝一個交待,這樣就差不多了,可是駱養性卻沒有罷手的意思,依舊支持程朝東在九邊搞整頓。
眼看兩個大佬的關係越來越緊張,京中官員都在觀風向,看哪邊風大就往哪邊倒。
賈環也採取了策略,招來常跟著出門的小廝,說:「我初次上衙門時,給你們說過官場禮節,還記得嗎?」
小廝們都答:「記得,就是兩官路上對面相遇,官位低的讓道於位高的,如果同向相遇,位低的不可越過位高的,但是爺為人謙虛,說過只要是科名比您早的,一概以上級對待。」
「沒錯,我是這樣說的。」賈環重新交待,「現在情勢不一樣,要改一下,一切禮節照舊,但是遇上小胡的官轎,你們只管給我往上衝。」
「啊……」小廝們都納悶了,這位爺怎麼回事,有時低調,有時又高調,想幹什麼?小胡大人不僅科名和官位比他高,更是權傾朝野的宰相之子,去挑釁他豈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
錢槐瞧出點門道,悄悄說:「爺,你是不是要向胡應龍挑釁?」
「噓……」賈環沒有否認,示意他小聲。
「難道你要跟老胡幹架,所以先向小胡下手?」
「蠢材,我現在不是和老胡鬥,我是要挑得他跟駱相爺鬥,他把駱老頭斗倒,他自己也會大傷元氣,那個時候我才能出手,明白不?」賈環覺得錢槐腦筋不夠使,跟不上自己的思路,像胡有恆那樣善解人意的手下,哪個主子都離不開,這錢槐還是差好些。
錢槐對於政治鬥爭的確很遲鈍,見賈環一反往日的低調和謙虛,主動挑釁風頭勁暴又心狠手辣的胡應龍,表示很難理解。
跟班的小廝事先得到暗示,開始重新調整官場禮節,正好這天是朝會日,小賈的跟班進入長安街就看見胡應龍的官轎在前面。
賈環雖是有平等觀念,不想以人為畜,但是官場規矩大如天,他這個級別的官出行不坐轎會讓人覺得他有失官威損了朝廷體面,還會引起彈劾,所以他平時坐馬車,上衙門辦公事時坐四人官轎。抬轎的都是身強力壯的小伙,看見小胡的官轎在前面晃,在錢槐的指使下,拔步向前奔,很快超越前轎揚長而去。
胡應龍也要上朝,只見一隊人擁著一頂四人轎很霸道地超過他的官轎,尋思著這是哪位高官,卻聽管家回報說是小賈大人。小胡大人不由得嘴角抽抽,官轎在路上走是不許越級而行,小賈這樣做,分明是不把他放眼裡。
胡應龍回到胡府氣得團團轉,對老爹說:「我們不能再忍下去了,自從那年皇上重病痊癒後,整個朝局開始倒向對我們不利的局面,駱老頭也開始倒向那邊了,以前駱老頭不敢跟我們鬥,在內閣對父親唯唯諾諾,如今他仗著淳王的勢不把我們放眼裡,前年京察幹掉了賈雨村,今年又用程朝東清除我們在九邊之地的勢力。賈家的小子向來謙遜收斂,如今開始對我無禮起來,再這樣下去,他連父親也不放在眼裡了。」
老胡也坐不住了,鬍子一抖一抖,自從那年皇帝重病的事情出來後,他嗅到皇帝對他不滿,於是一直力圖彌補挽救,對小賈的攻擊和駱黨的反撲採取隱忍退讓的態度,努力塑造一個顧大局識大體宰相肚裡能撐船的形象,所以賈環在前線打仗之時,老胡確實表現了一種顧全大局的宰相氣度給予了後方支持,並沒有做拆台挖角的事。
可是現在,對方卻不守官場規則,對他步步緊逼,很有讓他回老家的架勢。
「老虎不發威,以為我是病貓?」胡有恆冷笑。「我只是想挽回皇上的心,所以沒跟他們計較,他們還真的覺得自個了不起。」
胡應龍接口說:「父親說的是,父親為相二十年,門生故吏遍天下,關係網盤根錯節,樹老根深,想把我們連根拔起,也不掂掂自己的斤量夠不夠,姓駱的和賈家小子也太不自量力了。」
胡有恆摸著鬍子摸了半天,定下策略:「賈家小子目前才立大功風頭正勁,又值貴妃去世不久皇上心裡念舊,就算我們揪了他的錯,皇上也不會把他怎樣,他的保護傘有兩把,一個是淳王我們動不了,一個是駱養性,我們可以動他。就讓他做老夫殺雞警猴的那隻雞。」
大的反攻方向一定,胡有恆心領神會,立即指使黨羽執行,開始了在朝堂上掀起倒駱風潮,誓要殺了這隻雞,震一震天底下那些敢於撼動胡家權威的猴子們。
駱養性是四十年前的狀元,當年也和賈環一般年輕帥氣受先皇器重,有文才也有辦事能力,為官幾十年,有功勞也有苦勞,道德文章更是天下第一,學問上執天朝牛耳,學生無數,並形成了自己的學術流派。與胡有恆這種靠斂財媚上而得皇帝歡心的大臣截然不同,在朝野的風評極好,而且很得民心,威望很高。皇帝用他為次輔也是為了平衡內閣,沖淡胡有恆的臭名聲帶來的負面影響,也樹立自己的明君形象。
胡應龍利用老胡龐大的影響力,開始了倒駱行動。
第一步,先抹黑個人形象。
中國人要打倒某個特定對象,善用的手段就是用道德來全面否定一個人的功績,哪怕這人立下蓋世功勳,只要是人,就不可能在道德上完美,所以攻擊點很多。
胡應龍指使他手下的文人在駱養性的學術著作中尋找突破點。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找到了。
駱養性的學說是繼承陸王學派的,著作中有這麼一句話:「天下百病生於懶,故興家之道在於勤。」
這個觀點是來自陽明心學,這是抄襲,抄襲是可恥的,用別人的詞句是抄襲,同理,使用別人的觀點也是抄襲。這樣就可以達到用道德上的否定來打倒其學術成就的目的。
第二步,在政治立場上打倒。
受命於胡氏的文人們在駱養性的詩文中找到這麼一句:「只愁說到無言處,不信人間有古今。」
為什麼會無言?
這是暗藏對朝政的不滿,暗諷皇帝,是明顯的有不臣之心。然後用誅心法否定其在治國上的成就。
第三步,指揮黨羽發動鋪天蓋地的彈劾,從學術上的攻擊,發展到政事上的攻擊,最後刷新下限,進行人身攻擊,連個人私生活都拿來做借口。人只要做事,就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在不滿意的人眼裡就意味著你這樣做是錯的,於是攻擊理由非常多。私生活只是在道德上否定的一個突破點。
駱黨也反擊,雙方展開大戰,每天的奏章不是由內奏事處太監捧進去,而是抬進宮,皇帝看著一抬一抬的奏章覺得頭大,雖然說君主搞權衡政治,可是也不能太過,這樣掐架掐得斯文掃地,掐得烏煙障氣,必然影響國事,最後受損的是朝廷的元氣。
於是,皇帝充當和事佬,在乾清宮設下便宴,請兩位宰相吃飯,席間懇切表示了「團結就是力量」的指導精神。
兩位宰相表示領會精神,將全力貫徹領導指示,以精誠團結的態度投入到為人民服務,哦,不,是為帝國服務的工作中。
吃完皇帝請的飯,兩位宰相告辭出宮,胡有恆正要發表一下感想,駱養性先開口了:「如今天下大戶吞併平民土地的狀況越來越嚴重,胡相爺身位第一宰輔,是不是應該帶個頭,把自家侵佔的地退了啊?」
胡有恆聽了打個咧且,氣得鬍子都翹了起來,你丫的非要跟我鬥到底不可是不是?放馬過來,老夫怕了你就跟你姓。
賈環密切注意局勢,看見胡黨已經瘋狂,連人身攻擊都上了,暗自咋舌,以為人身攻擊是在現代論壇裡常用的黑人手段,沒想到早在古代,就被人用得非常純熟。不由得感歎道:「好傢伙,果然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古今皆然。」
錢槐也學著關心政事,看到報上登的新聞更驚訝:「哇,連很多年前人家跟家鄉表妹戀愛的事也拿來渲染說事,真是瘋狂了。」
賈環也說:「駱老頭當年中狀元時才十八歲,正是青春得意之時,有幾個姑娘給他送秋波很正常,但是這跟國事沒有關係?頂多說他年輕時比較風流,朝堂鬥爭挖掘人家的私生活太沒下限了。」
「我看胡黨瘋狂了,爺還是不要跟他們鬥了,當心被咬一口。」
賈環不同意,道:「西洋有句俗語說的好,上帝讓誰滅亡,必先讓他瘋狂。現在老胡瘋了,要完蛋了。」
錢槐不懂了,明明是胡黨攻勢凶狠,駱黨節節敗退,怎麼要完蛋的反而是姓胡的?
賈環懶得跟他解釋,繼續關注局勢進展。
同科幾個要好的哥們劉珂,何國維等人上門來商量對策,也就是要不要跟著上書反擊。
賈環不同意,說:「我們是上一屆的新人,正要勤懇辦事努力熬資格,不可攙和黨爭。」
曾存仁不同意,說:「可是他們攻擊的是我們的座師,有事弟子服其勞,與情於理,我們都該支持老師。」
賈環還是不同意:「不是我貪生怕死不顧師生之情,眼下真的不該我們動手,就算我們動了,只是大風浪中扔進去幾顆小石子,連響都聽不到一聲。」
幾個人很失望,賈環是他們這一科的魁首,所以他的話大伙都聽。
於是丁酉科大部分進士都選擇了旁觀,並沒有出手救老師,這讓駱黨那邊的人更得意,覺得老駱鐵定要完蛋,連學生們都拋棄他了,絕對是日薄西山蹦搭不了幾天。
駱黨的人覺得丁酉科的這幫人太薄情,對這科的魁首賈環更是瞧不慣,如果他能領頭幫老師,丁酉科的進士們不會這般袖手旁觀。
作者有話要說: 天下百病生於懶,故興家之道在於勤。這句話不是來自王陽明,來自哪裡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