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節:孟荀言性爭點(3) 文 / 李宗吾
荀子而後,主張性惡者很少。孟子的性善說,在我國很占勢力,我們可把他的學說再加研究。他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個說法,也是性善說的重要根據。但我們要請問:這章書,上文明明是怵惕惻隱四字,何以下文只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來丟了,是何道理?性善說之有破綻,就在這個地方。
怵惕是驚懼之意,譬如我們共坐談心的時候,忽見前面有一人,提一把白亮亮的刀,追殺一人,我們一齊吃驚,各人心中都要跳幾下,這即是怵惕。因為人人都有畏死之天性,看見刀,彷彿是殺我一般,所以心中會跳,所以會怵惕。我略一審視,曉得不是殺我,是殺別人,登時就把畏死之念放大,化我身為被追之人,對乎他起一種同情心,想救護他,這就是惻隱。由此知:惻隱是怵惕之放大形。孺子是我身之放大形,莫得怵惕,即不會有惻隱,可以說:惻隱二字,仍是發源於我字。
見孺子將入井的時候,共有三物:一曰我,二曰孺子,三曰井,繪之為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孺子,第三圈是井。我與孺子,同是人類,井是無生物。見孺子將入井,突有一「死」的現象呈於吾前,所以會怵惕,登時對於孺子表同情,生出惻隱心,想去救護他。故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我們須知:怵惕者自己畏死也,惻隱者憐憫他人之死也,故惻隱可謂之仁,怵惕不能謂之仁,所以孟子把怵惕二字摘下來丟了。但有一個問題,假令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請問此心作何狀態?不消說:這剎那間,只有怵惕而無惻隱,只能顧及我之死,不能顧及孺子。非不愛孺子也,變生倉卒,顧不及也。必我身出了危險,神志略定,惻隱心才能發出。惜乎孟子當日,未把這一層提出來研究,留下破綻,遂生出宋儒理學一派,創出許多迂謬的議論。
孟子所說的愛親敬兄,所說的怵惕惻隱,內部俱藏有一個我字,但他總是從第二圈說起,對於第一圈之我,則略而不言。楊子為我,算是把第一圈明白揭出了,但他卻專在第一圈上用功,第二以下各圈,置之不管;墨子摩頂放踵,是拋棄了第一圈之我,他主張愛無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統畫一極大之圈了事。楊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們兩家,都不知道:天然現象是大圈小圈,層層包裹的。孟荀二人,把層層包裹的現象看見了,但孟子說是層層放大,荀子說是層層縮小,就不免流於一偏了。我們取楊子的我字,作為中心點,在外面加一個差等之愛,就與天然現象相合了。
我們綜孟荀之說而斷之曰:孟子所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一類話,也莫有錯,但不能說是性善,只能說是人性中的天然現象;荀子所說「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一類話,也莫有錯,但不能說是性惡,也只能說是人性中的天然現象。然則學者奈何?曰:我們知道:人的天性,能夠孩提愛親,稍長敬兄,就把這種心理擴充之,適用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說法。我們又知道:人的天性,能夠孝衰於親,信衰於友,就把這種心理糾正之,適用荀子「拘木待?括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厲然後利」的說法。
孟荀之爭,只是性善性惡名詞上之爭,實際他二人所說的道理,都不錯,都可見諸實用。我以為我們無須問人性是善是惡,只須創一條公例:「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把牛頓的吸力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應用到心理學上,心理物理,打成一片而研究之,豈不簡便而明確嗎?何苦將性善性惡這類的名詞,嘵嘵然爭論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