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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1節:宋儒言性誤點(1) 文 / 李宗吾

    三宋儒言性誤點

    戰國是我國學術最發達時代,其時遊說之風最盛,往往立談而取卿相之榮,其遊說各國之君,頗似後世人主臨軒策士,不過是口試,不是筆試罷了。一般策士,習於揣摹之術,先用一番工夫,把事理研究透徹了,出而遊說,總是把真理蒙著半面,只說半面,成為偏激之論,愈偏激則愈新奇,愈足聳人聽聞。蘇秦說和六國,講出一個理,風靡天下;張儀解散六國,反過來講出一個道理,也是風靡天下。孟荀生當其時,染有此種氣習,本來人性是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孟子從整個人性中截半面以立論,曰性善,其說新奇可喜,於是在學術界遂獨樹一幟;荀子出來,把孟子遺下的那半面,揭而出之曰性惡,又成一種新奇之說,在學術界,又樹一幟。從此性善說和性惡說,遂成為對峙之二說。宋儒篤信孟子之說,根本上就誤了。然而孟子尚不甚誤,宋儒則大誤,宋儒言性,完全與孟子違反。

    請問:宋儒的學說乃是以孟子所說(1)「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2)「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兩個根據為出發點,何至會與孟子之說完全違反?茲說明如下:

    小孩與母親發生關係,共有三個場所:(1)一個小孩,一個母親,一個外人,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特別親愛,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母親;(2)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依戀不捨,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母親;(3)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發生了利害衝突,例如有一塊糕餅,母親吃了,小孩就莫得吃,母親把他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來,放在自己口中。這個時候,斷不能說小孩愛母親。孟子言性善,捨去第三種不說,單說前兩種,講得頭頭是道。荀子言性惡,捨去前兩種不說,單說第三種,也講得頭頭是道。所以他二人的學說,本身上是不發生衝突的。宋儒把前兩種和第三種同劑講之,又不能把他貫通為一,於是他們的學說,本身上就發生衝突了。

    宋儒篤信孟子孩提愛親之說,忽然發見了小孩會搶母親口中糕餅,而世間小孩,無一不是如此,也不能不說是人之天性,求其故而不得,遂創一名詞曰:「氣質之性。」假如有人問道:小孩何以會愛親?曰此「義理之性」也。問:即愛親矣,何以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曰此「氣質之性」也。好好一個人性,無端把他剖而為二,因此全部宋學,就荊棘叢生,迂謬百出了。……朱子出來,注孟子書上天生民一節,簡單明瞭地說道:「程子之說,與孟子殊,以事理考之,程子為密。」他們自家即這樣說,難道不是顯然違反孟子嗎?

    孟子知道:凡人有畏死的天性,見孺子將入井,就會發生怵惕心,跟著就會把怵惕心擴大,而為惻隱心,因教人把此心再擴大,推至於四海,此孟子立說之本旨也。怵惕是自己畏死,不能謂之仁,惻隱是憐憫他人之死,方能謂之仁,故下文摘去怵惕二字,只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在孟子本莫有錯,不過文字簡略,少說了一句「惻隱是從怵惕擴大出來的」。不料宋儒讀書不求甚解,見了「惻隱之心,仁之端也」一句,以為人之天性一發出來,即是惻隱,忘卻上面還有怵惕二字,把凡人有畏死的天性一筆抹殺。我們試讀宋儒全部作品,所謂語錄也,文集也,集注也,只是發揮惻隱二字,對於怵惕二字置之不理,這是他們最大的誤點。

    然而宋儒畢竟是好學深思的人,心想:小孩會奪母親口中糕餅,究竟是甚麼道理呢?一旦讀禮記上的樂記,見有「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等語,恍然大悟道:糕餅者物也,從母親口中奪出者,感於物而動也。於是創出:「去物慾」之說,叫人切不可為外物所誘。

    宋儒又繼續研究下去,研究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發出來的第一念,只是**裸一個自己畏死之心,並無所謂惻隱,遂詫異道,明明看見孺子將入井,為甚惻隱之心不出來,反發出一個自己畏死之念?要說此念是物慾,此時並莫有外物來誘,完全從內心發出,這是甚麼道理?斷而又悟道:畏死之念,是從為我二字出來的,搶母親口中糕餅,也是從為我二字出來的,我者人也,遂用人欲二字代替物慾二字。告其門**曰:人之天性,一發出來,即是惻隱,堯舜和孔孟諸人,滿腔子是惻隱,無時無地不然,我輩有時候與孺子同時將入井,發出來的第一念,是畏死之心,不是惻隱之心,此氣質之性為之也,人欲蔽之也,你們須用一番「去人欲存天理」的工夫,才可以為孔孟,為堯舜。天理者何?惻隱之心是也,即所謂仁也。這種說法,即是程朱全部學說之主旨。

    於是程子門下,第一個高足**謝上蔡,就照著程門教條做去,每日危階上跑來跑去,練習不動心,以為我不畏死,人欲去盡,天理自然流行,就成為滿腔子是惻隱了。像他們這樣的「去人欲,存天理」,明明是「去怵惕,存惻隱」。試思:惻隱是怵惕的放大形,孺子是我身的放大形,怵惕既無,惻隱何有?我身既無,孺子何有?我既不畏死,就叫我自己入井,也是無妨,見孺子入井,哪裡會有惻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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