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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卷 貢佈雷(2)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至於我當時的那個特殊情況該如何發落,弗朗索瓦絲的「法典」自有毫不含糊的規定:尊長敬客。所以除非發生火災,她多半不可能為我這區區小兒去驚擾正陪著斯萬先生說話的母親大人。弗朗索瓦絲經常教訓說:不僅對父母長輩要孝敬,對亡人、僧侶和王上要恭敬,還應該尊敬受到款待的賓客;這一套敬人之言倘若出自某部著作,我或許會深受感動,偏偏出自她的口中,我聽了不免又氣又惱,尤其是因為她說得那麼一本正經,細聲細氣;尤其是今天晚上,她把請客吃晚飯看成神聖的禮儀,結果她必定拒絕驚擾宴會的禮儀。不過我還是要試試運氣,於是我毫不遲疑地撒謊說,這封信並非我自己要寫,我上樓時媽媽吩咐過,看看有沒有她要找的東西,務必給她一個答覆;要是不給媽媽捎句話去,她會生氣的。我明明知道弗朗索瓦絲根本不信,她跟原始人一樣,感覺比咱們靈敏得多,能從一般人覺察不到的徵兆中一眼看透咱們企圖掩飾的真相。她把信封足足端詳了五分鐘,好似單憑審察紙質和筆跡便可知道信封裡的內容,換句話說,便可確定應按她那部「法典」中的哪一項「條款」來處置。隨後,她無可奈何地走出房間,那表情等於說:「唉!有那樣一個孩子,做父母的也真算倒霉!」轉眼間她又回來了,說現在席上正在用冰凍甜食,大師傅無法當著眾人的面把信遞給我媽媽,得等到上漱口盅的當口才有法子送去。我的焦慮頓時得到冰釋,頃刻間乾坤扭轉,方纔我離開母親還意味著得等到明天才能重聚,可是呆會兒我的便條至少會把無影無蹤的我,喜孜孜地帶進媽媽所在的那間廳堂,而且會在我媽媽的耳畔悄悄地談論我;雖然母親看到便條肯定會不高興(而且由於我的拙劣手段將使我在斯萬的眼中顯得十分可笑,她更會加倍地生氣)。一秒鐘之前,我還覺得餐桌上的冰凍甜食——「核桃冰淇淋」以及漱口盅之類的享受無聊透頂,邋遢可憎,因為我的媽媽是在我不在場時獨自享受的。可現在,那間原來對我極不友好,禁止入內的餐廳,忽然向我敞開大門,就像一隻熟得裂開了表皮的水果,馬上就要讓媽媽讀到我便條時所給予我的親切關注,像蜜汁一般從那裡流出來,滋潤我陶醉的心房。我與母親已經不再相隔異處;屏障倒塌了,柔情的絲絲縷縷重又把我和她系到一起。而且,還不止如此,媽媽還一定會上來看我!。

    我方才苦惱地想:斯萬如果看到我給母親的信,並且猜出我的用心,一定會瞧不起我;然而我後來才知道,他一生之中對類似的苦惱有過長期的體會,誰也比不上他更瞭解我。自己所愛的人在自己不在場或不能去的地方消受快樂,對他來說,是一件煩惱苦悶的事,是愛情教他嘗到的滋味。那樣的煩惱苦悶,從某種意義上說,本來就注定屬於愛情,而且一旦落入愛情之手它就變得具有專門的含義;但是它鑽進像我這樣生活中還沒有出現過愛情的人的心中,它實際上是對愛情的期待;它漫無目的、自由自在地游動著,並無一定的鍾情對象,只為某一天出現的某種感情效勞,這種感情有時是對父母的依戀,有時是對同伴的友誼。

    弗朗索瓦絲回來告訴我說,我的信即將交給母親。那時我感到無比的喜悅。我在感情見習期所領受到的這種喜悅,斯萬也早就體會過:這其實不過是哪位好心的朋友,或者我們心愛的女子的哪位親戚,讓我們空歡喜一場罷了。比如說,我們來到哪家公館或者哪家劇院,知道我們的心上人也來這裡參加舞會或者觀看首場演出,這時有位朋友先是發現我們在門外躑躅,幾近絕望地等待著同心上人接近的機會。那位朋友認出我們是誰,熱心地過來招呼,問我們來這裡有何貴幹。我們就胡亂編套謊話,聲稱有要緊事必須告訴他的某位女親戚或者某位女朋友。他連忙請我們放心,說這事再好辦不過;他把我們領進門廳,答應五分鐘之內一定送她下樓。我們多感激他呀——正等於這時我多感激弗朗索瓦絲!這樣與人為善的中間人,僅憑一句話就改變了我們的心境:剛才我們還認為裡面的燈紅酒綠一定烏七八糟到不堪設想的地步,而且其中必有幾股同我們作對的、邪惡的、盅惑人心的旋風把我們的心上人裹脅而去,讓她嘲笑我們;可是頃刻之間,我們覺得這樣的晚會還過得去,有人情味,甚至大有好處!若以那位向我們打招呼的朋友的態度來看(因為他也是晚會中的一員),我們可以推斷其他賓客不至於會有多壞。原先我們不知道她在裡面會享受到什麼樣的樂趣,那漫長的時辰可望而不可即,殘酷地折磨人的感情,如今卻出現了一個供我們潛入其間的缺口;在構成那些時間的序列中有那樣一個時刻,同其他時刻一樣真實,卻又更為重要,因為它同我們的心上人關係更為密切,它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佔有它,參與其間,它幾乎是我們自己創造出來的,這就是有人要去告訴她,我們就在樓下的那個時刻。也許,晚會的其它時刻同那個時刻並無本質的差別,並不更令人心醉而使我們痛苦萬分,因為好心的朋友已經明白告訴我們:「她肯定會非常高興下來的!跟您談談總比在樓上百無聊賴要好得多。」唉!斯萬有過這方面的經驗:感到她所不愛的人處處跟蹤,甚至一直盯到晚會的門口,她豈能不生氣?而第三者的好心並不能打消她的氣惱,結果經常是只有那位好心的朋友一人下樓。

    我的母親沒有來,甚至連一點面子(也就是不拆穿我編的那套找東西的瞎話)都不肯給,反倒讓弗朗索瓦絲對我說:「不理!」後來我經常聽到大旅社的門房或者遊樂場的聽差對可憐巴巴的姑娘說過同樣的話。那姑娘驚訝地反問道:「什麼?他不理?怎麼可能呢?您確實把我的信交到他手裡了麼?那好!我再等等。」而且,這樣的姑娘無一例外,都不需要門房給她另點一盞小煤氣燈;她只在黑角落裡靜候,偶爾能聽到門衛同跑堂嘀咕幾句天氣好壞之類的話,接著門衛就發覺時間不早,打發跑堂趕緊把某位顧客吩咐的酒拿去冰鎮。——我當時謝絕了弗朗索瓦絲的好意(她自告奮勇要給我泡杯藥茶),我也不要她留下陪我,只讓她回配膳室去。我鑽進被窩,合上眼睛,盡量不去聽他們在花園裡喝咖啡時的聊天聲。這樣過了幾秒鐘,我感到其實早在我給媽媽寫信的那會兒,早在我不顧她會生氣向她靠攏甚至以為馬上就要同她聚首的那會兒,我已經把見不到媽媽我照常睡覺的路子給堵塞了。我的心突突亂跳,陣陣發痛,本指望以逆來順受求得安寧,結果反而增添心中的騷亂。突然間,我的煩惱煙消雲散,像服了一劑強烈的鎮靜藥,到這時才開始見藥效;痛苦消釋,週身舒坦:因為我下了決心,不再勉強自己在見到媽媽前就入睡,我要等媽媽上樓睡覺時,不顧一切地去同她親一親,雖然這事肯定會惹得她接連幾天同我生氣。煩惱既消,平靜使我感到異常的喜悅,那種異樣的感覺,不亞於期待、ji渴和如臨深淵的恐懼。我輕輕推開窗戶,坐到床前,幾乎一動不動,生怕樓下的人聽到我的動靜。窗外萬籟也彷彿凝固在靜寂的期待中,唯恐擾亂明淨的月色;月亮把自己反射的光輝,延伸到面前的萬物之上,勾畫出它們的輪廓,又使它們顯得格外悠遠;風景像一幅一直捲著的畫軸被徐徐展開,既細緻入微,又恢宏壯觀。需要顫動的東西,如栗樹枝頭的葉片,在輕輕顫動。但它顫動得小心翼翼、不折不扣,動作那樣細密而有致,卻並不涉及其它部分,同其它部分判然有別;它獨行其是。遠處的嗡嗡聲擴散在不吸音的寂靜之中,聽來像是從市區那一邊的花園中傳來的,那麼微弱又那麼清晰,好比是輕聲的演奏,像音樂學院的樂隊十分高明地演奏輕音的樂段,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從離音樂廳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但又都清晰可辨。音樂會上的常客側耳傾聽——倘若斯萬請客,我的兩位姨祖母也能有幸在座——他們似乎在一支軍隊還沒有拐進特雷維斯街之前就已經能聽到遠處前進的腳步聲了。

    我心中有數,我當時把自己置於最不利的境地,最終會從我的長輩們那裡得到最為嚴厲的處罰,其嚴厲的程度,外人實際上是估計不到的。他們或許以為,充其量是犯了真正丟臉的過錯所造成的那種後果吧。但是,在我所受到的教育中,錯誤的輕重次序,同其他孩子所受的教育很不一樣。大人們早已使我習慣於把一些錯誤看得比另一些錯誤嚴重(否則我或許沒有必要受到那樣細心的管教了)。我現在才明白,凡屬嚴重錯誤都有一個共同的性質:那就是沒有克制感情的衝動。不過當時誰都沒有這麼說罷了。誰都沒有指出錯誤的根源,因為倘若說穿,我或許會認為自己情有可原,或者甚至認為自己本來就沒有能力克制。不過對於錯誤的來龍去脈我並不陌生:在犯錯誤前,我必定先感到極其苦惱;犯錯誤後,我又必定受到嚴厲的處罰。我知道,我剛才的錯誤,與我過去因而受到重罰的錯誤屬於同一性質,雖然程度上這次要嚴重得多。倘若等我母親上樓睡覺時,我迎上前去,她見我為了同她說聲晚安居然等候在過道裡而一直沒有睡覺,那麼,她就會再不讓我住在家裡了。等天一亮,她會把我送去住校,這是一定的。唉!難道五分鐘之後我只有跳樓嗎?我倒寧可跳樓的。現在我的全部願望是見到媽媽,同她說聲晚安。為了實現這一願望,我已經走得太遠,再想回頭已不可能。

    我聽到大人們送斯萬出門的聲音;門鈴告訴我斯萬已經走遠。我伏到窗前,聽媽媽問父親:龍蝦的滋味是否可口?斯萬先生是否又添了一次咖啡腰果冰淇淋?媽媽還說:「我覺得龍蝦味道一般,下次我要用別的香料來做。」

    「我都不知道怎麼說才好,總覺得斯萬的模樣變多了,」我的姨祖母說,「他都成老頭兒了!」

    姨祖母一向慣於把斯萬看作一成不變的小伙子,一旦發覺斯萬比她想像中的年紀要顯老些,她就大驚小怪。而其他人則開始議論說斯萬的這種老相不正常,太過分,有失面子,只有單身漢才這麼老氣橫秋呢;對於那些單身漢來說,不是覺得大白天得過且過,沒什麼盼頭,就是覺得大白天長得要命,因為他們心目中白天是空洞的永晝,沒完沒了的鐘點自天亮之後就開始增多,他們卻沒有子女來共同分享這些時間。

    「我相信,他那位愛賣俏的妻子夠他操心的。在貢佈雷誰不知道她跟一位夏呂斯先生同居呀?傳得滿城風雨。」

    我的母親倒發覺斯萬先生近來臉色開朗多了:「他一不順心,就跟他父親當年一樣,揉眼睛、摸腦袋。不過他近來這種動作少多了。照我看,他其實已經不愛他的妻子了。」

    「那是自然的,他已經不愛她了,」外祖父說,「我收到過他的一封信,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信上說到這件事。我盡量不把它當真,不過他在信裡倒把自己的感情表白得很清楚,至少說明他對妻子的愛情已經淡漠下來,哎!你們倆呀你們倆!怎麼不謝謝他送來的阿斯蒂麝香葡萄酒呢?」外祖父轉身問他的兩位小姨子。

    「怎麼?我沒有道謝嗎?說句良心話,我還以為自己轉著圈兒已經對他委婉地表達了謝意呢,」姨祖母弗洛拉回答說。

    「不錯,你轉彎抹角地說得很得體,我真欽佩你,」姨祖母賽莉納說。

    「你也一樣,說得很有分寸。」

    「是的,我提到芳鄰的那段話,連我自己都深感得意。」

    「什麼?你們這也算感謝人家!」外祖父失聲叫道,「這些話我倒都聽到了,不過我怎麼也想不到你們是說給斯萬聽的。你們不必懷疑,我認為他根本沒有聽出你們的弦外之音。」

    「看你說的,斯萬可不是笨人,我肯定他領會到了。我總不能跟他提到幾瓶酒、多少錢吧?」

    我的父親和母親在花園裡單獨地坐了一會兒,後來父親說:「咱們上樓睡去吧,好嗎?」

    「你願意上樓咱們就上樓吧,親愛的,雖然我現在一點都不睏;倒不是冰淇淋裡的那點兒咖啡弄得我這樣精神,我發覺傭人的房間裡燈還沒滅,可憐弗朗索瓦絲一直在等我呢。我要去請她幫我解開緊身上衣後面的搭扣,你先更衣去吧。」

    母親打開了安著鐵花條的門,走進正對著樓梯的門廳。我很快就聽到她上樓關窗的聲音。我躡手躡腳走進過道,心怦怦亂跳,激動得幾乎寸步難移,不過這至少不是難過得心跳,而是提心吊膽,是過分興奮。我看到樓梯井下燭光搖曳,那是我母親秉燭上樓,接著我看到了媽媽,我撲上前去。她先是一愣,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隨後她顯出怒容,一聲不吭,事實上過去為了更微不足道的過錯她都能一連幾天不理我。如果那時媽媽對我說一句話,這雖然意味著她不會不理我,但對我來說也許是更可怕的徵兆,因為比起嚴厲的懲罰來,不理我、生氣畢竟只能算不足掛齒的小事。她若開口,那就像辭退傭人似的,雖說得平心靜氣,但是下了決心的;送兒子出門的母親,給兒子一吻是為了告別;而只想跟兒子生幾天氣就了事的母親是不肯吻兒子的。然而這時媽媽聽到已經換好衣裳的父親走出更衣室上樓來了,為了避免父親訓我一頓,她急得呼哧呼哧對我說道:「快跑,快跑,別讓你爸爸看到你像個瘋子似的等在這兒!」

    可是我還是反覆地說:「來跟我說聲晚安!」我一面說,一面提心吊膽地看著父親的燭光已經照到樓梯邊的大牆上。不過父親越來越近倒正好可以被我用來作為一種訛詐的手段,我希望媽媽為了避免父親見到我,對我說:「先回到房裡去,我呆會兒來看你。」

    來不及了,父親這時已經出現在我們的跟前,我不覺唸唸有詞地說了句誰也沒有聽到的話:「完了!」

    然而我並沒有遭殘。父親向來不像媽媽和外祖母那樣對我寬容,允許我這樣那樣;凡她們允許的,父親總不允許。他根本不顧什麼「原則」,也談不上什麼「人權」。譬如例行的散步,別人是不會不讓我去的,即使不讓,起碼也得給我許個願。父親卻隨口說個理由,或者乾脆毫無理由,就在將要出發之前突然取消我去的權利。要麼就像今天晚上那樣,明明離開晚飯的時間還早,偏打發我快走:「上樓睡覺去,不必多說!」但是,也正由於他如外祖母所說沒有原則,也就無所謂堅持了。

    他繃著臉奇怪地看我一眼。後來媽媽尷尬地解釋幾句。他說:「那你去陪陪他吧。你不是說還沒有睡意嗎?你就呆在他房裡好了,反正我不需要你照應。」

    「可是,親愛的,」母親不好意思,回答說,「這跟有無睡意無關,總不能慣孩子……」

    「談不上慣,」父親聳聳肩膀,「事情明擺著,這孩子心裡不痛快,臉色那麼難看,做父母的總不能存心折磨他吧!等他真弄出病來,你更要遷就他了。他的房裡不是有兩張床嗎?吩咐弗朗索瓦絲為你收拾一下大床,你今晚就陪他睡吧。好,晚安,我不像你們那麼好激動,我可要睡了。」

    我還不能夠感謝父親;他凡是聽到他稱之為感情用事的話,只會惱怒。我不敢有所表示;他還沒有走開,已經在我們跟前顯得那麼高大,他穿著一身白色睡袍,頭上纏著淡紫和粉紅兩色的印度開士米頭巾;自從得了頭痛病之後,他睡覺總以此纏頭。他的動作就像斯萬先生送給我的那幅版畫中的亞伯拉罕1,那幅版畫是根據伯諾索·戈索裡2的原作複製的,畫中亞伯拉罕要薩拉狠心捨棄伊薩克。這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當年燭光漸升的那面樓梯旁的大牆早已蕩然無存。有許多當年我以為能在心中長存不衰的東西也都殘破不堪,而新的事物繼而興起,衍生出我當年意料不到的新的悲歡;同樣,舊的事物都變得難以理解了。我的父親也早已不會再對我的母親說:「陪他去吧。」出現這種時刻的可能性對於我來說已一去不復返。但是,不久前,每當我側耳傾聽,我居然還能聽到我當年的哭泣聲。當著父親的面我總竭力忍著,等到與母親單獨在一起時我才忍不住地哭出聲來。事實上這種哭泣始終沒有停止過;只因為現在我周圍的生活比較沉寂,才使我又聽到了它,好比修道院的鐘聲白天被市井的嘈雜所掩蓋,人們誤以為鐘聲已停,直到晚上萬籟俱寂時才又遐邇可聞——

    1亞伯拉罕:聖經中的人物,據說是希伯萊人的祖先。上帝為了考驗他,要他獻出自己的兒子伊薩克祭神,他同意了。薩拉是他的妻子。

    2伯諾索·戈索裡(1420—1497):意大利畫家。上面說到的那幅畫系他所作的二十三幅「舊約故事」中的一幅,作於1468—1484年,原存比薩「康波·聖托」教堂,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毀於兵燹。

    那天晚上我的母親就在我的臥室裡過夜;我犯了這樣嚴重的錯誤,準備受到讓我離家住校的懲罰,不料父母卻對我恩寵備加,過去我做了好事都從來沒有得到這樣的獎賞。我的父親即使對我恩寵備加,他的舉止言談仍具有**武斷、獎罰不當的成分,這已成為他行為的特徵;在一般情況下,他辦事多憑興之所至,難得深思熟慮。他打發我睡覺去的時候,那種態度我稱之為嚴厲恐怕太過分,其實趕不上媽媽和外祖母嚴厲。他的天性在許多方面雖說同我很不一樣,但同媽媽和外祖母就更有天壤之別。他八成直到現在都沒有猜到我每天晚上有多傷心,而這一點媽媽和外祖母卻瞭如指掌,只是她們太疼我了,不忍心讓我嘗到痛苦的滋味,她們要我自己學會克服痛苦,以此來減輕我多愁善感的毛病和磨練我的意志。至於父親對我的疼愛,那是另一種類型的,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她們那樣的勇氣:他只要一發現我心裡不痛快,就對我的母親說:「去安慰安慰他。」

    媽媽那天晚上就呆在我的房裡了。弗朗索瓦絲看到媽媽坐在我的身邊,握住了我的手,任我哭個不停也不訓斥我,她看出必定發生了什麼非同小可的事,便問媽媽:「夫人,少爺怎麼啦,哭成那樣?」我本來是有權盼望媽媽來同我道晚安的,可是眼下的情況那樣不同,媽媽看來不想以任何懊惱之情來損害這不同尋常的時刻,便這樣回答說:「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弗朗索瓦絲,他神經太緊張;快給我鋪好大床,然後上樓睡去吧。」就這樣,破天荒頭一回,我的憂傷沒有被看作應該受罰的過錯,而是一種身不由己的病症。方才媽媽正式承認了,這是一種精神狀態,我是沒有責任的;我鬆了一口氣,我不必在苦澀的眼淚中攙進什麼顧忌了,我可以痛哭而不至於犯下過失。在弗朗索瓦絲面前,我深為這種人情的復歸而自豪。一小時前,媽媽拒絕上樓到我的房間裡來,還不屑一答地吩咐我快睡;如今她那番通情達理的話,把我抬到了大人的高度,使我的痛苦一下子脫離了幼稚的境界,達到成熟,我的眼淚由此獲得解放。我應該感到高興,然而我不高興。我覺得母親剛才對我作出的第一次讓步,她一定很為之痛心,她第一次在她為我所設想的理想面前退縮;她那麼勇敢的人,第一次承認失敗。我覺得,我取得勝利是跟她作對;我使她的意志鬆懈、理性屈服,不過是因為她憐恤我有病,怕我傷心過度,顧念我年幼。我覺得那天晚上開始了一個新紀元,而且將成為一個不光彩的日子留傳下來。倘若當時我有勇氣開口,我就會對媽媽說:「不,我不要,你別睡我這兒。」但是,我深知媽媽有審時度勢之明,用現在的說法,就是很現實主義。這種明哲的態度,使她的理想主義天性有所收斂,不像外祖母那樣熱得像團火。我心裡有數,現在既然毛病發作,媽媽寧可讓我起碼得到些慰藉,免得驚動父親。當然,在媽媽那樣溫柔地握著我的手,想方設法止住我眼淚的那天晚上,她的俊俏的臉龐還閃耀著青春的光彩;但是,我偏偏認為不該這樣。她若怒容滿面,我或許還好受些;我童年時代從來沒有見到過她這樣溫情脈脈,這反倒使我感到悲哀。我彷彿覺得自己忤逆不孝,偷偷地在她的靈魂中畫下第一道皺紋,讓她的心靈長出第一根白髮。想到這裡,我就哭得更凶了。這時候,我看到了從來沒有依我親暱撒嬌的媽媽,突然受到我情緒的感染,在竭力忍住自己的眼淚。她感到我看出她想哭,便笑著對我說:「瞧,我的小寶貝,我的小傻瓜,再這麼下去,弄得媽媽也要像你一樣犯傻勁兒了。好了好了,既然你不想睡,媽媽也不睏,咱們別這麼哭哭啼啼地呆著,倒不如幹些有意思的事,拿出一本書看看吧。」可是偏偏房間裡沒有書。

    「要是我把你外祖母準備在你生日那天送給你的書先拿給你,你不會不高興吧?想好了,等到後天你什麼禮物也沒有,你不會失望吧?」

    正相反,我高興極了。媽媽去拿了一包書來,從包裝紙看,那些書又短又寬,僅憑這初步印象,(雖然是籠統的,而且還隔著一層紙)它們的吸引力就已經大大超過新年顏料盒和去年的蠶寶寶了。那幾本書是《魔沼》、《棄兒弗朗沙》、《小法岱特》和《笛師》。後來我才知道,外祖母起先挑選的是繆塞的詩,盧梭的一本著作,還有《印第安娜》1;因為,外祖母固然認為無聊的書同糖果點心一樣對健康有害,但她卻並不否認天才的恢宏氣魄甚至對一個孩子的思想都能產生影響,這種影響不見得比曠野的空氣和海面吹來的風更有害於健康,更缺乏振作活力的功效。但是當我的父親得知她送我那幾本書時,幾乎把她看成瘋子,因而她只好再次親自出馬,光顧舒子爵市的書店,免得我不能及時拿到禮物(那天的天氣熱得灼人,外祖母回家時難受極了,醫生警告我母親說:以後切不可再讓她累成那樣)。外祖母一下就選中了喬治·桑的這四本田園小說,「我的女兒,」她對我媽媽說,「我總不能存心給孩子買幾本文字拙劣的書看呀。」——

    1《印第安娜》也是喬治·桑所著的小說。

    確實,我的外祖母從不湊合買那些智力方面得不到補益的東西,她尤其看重能教我們在物質享受和虛榮滿足之外尋求愉快的優美的作品。即使她有必要送人一件實用的禮物,臂如一把交椅,一套餐具,一根枴杖,她也要去找「古色古香的」,似乎式樣既然過時,實用性也就隨之消失,它們的功用也就與其說供我們生活所需,倒不如說在向我們講解古人的生活。她希望我的臥室裡掛幾張古建築的照片,或者很美的風景圖片。可是當她去選購時,雖然照片上的內容不乏審美價值,她總覺得照相這種機械複製方式,讓平庸和實用過於迅速地得其所在了。她要想辦法做點手腳,雖說無法完全排除商業性的俗氣,但至少要削弱它,在大的方面仍用藝術來取代它,給它引進一些藝術的「厚度」:譬如說,不要實景照片。她問斯萬:有哪位大畫家畫過夏爾德爾大教堂、聖克魯大噴泉和維蘇威火山?她寧可送我油畫照片:柯羅的《夏爾德爾大教堂》,於貝爾·羅貝1的《聖克魯大噴泉》和透納2的《維蘇威火山》;雖說仍是照片,藝術檔次畢竟高了一級。但是,倘若攝影師不拍古建築,不拍自然風景,這些都由大藝術家去描繪,攝影師只拍藝術家畫下來的景物,那麼,他倒算做得更名正言順了。一觸及流傳甚廣的作品,我的外祖母就千方百計稽古溯源,她請教斯萬,某某作品有沒有版畫複製品?倘若有,她倒更看重一些舊版畫,因為在版畫本身之外另有一種價值,例如那些臨摹傑作原貌的版畫,而傑作原貌今天我們已經無幸拜識了(就像莫岡在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原作變樣以前臨摹刻制的那幅版畫)——

    1於貝爾·羅貝(1733—1808):法國版畫家、油畫家。

    2透納(1775—1851):英國畫家,是印象派的先驅者之一。

    應該說,用送禮物來理解藝術,這種方法並不總能收到輝煌的功效。提香有一幅畫,畫的是威尼斯,據說背景是環礁湖,我從那幅畫上所得到的威尼斯印象,肯定不如照片所能給予我的印象準確。我的姨祖母倘若存心跟外祖母作對,開一份清單,一一列舉她送了多少把交椅給新婚夫妻或老夫老妻,那些椅子的最初受禮者是想日常使用的,可是椅子經不起坐者的體重,立刻散架垮掉,那麼這筆帳無人能算得清。然而我的外祖母認為太在乎傢俱結實的程度未免鼠目寸光,木器上明明還留有昔日的一點風采,一絲笑容,一種美的想像,怎能視而不見?那些木器雖說從我們已經不習慣的某個方面還符合某種需要,但就連這一點也能像一些老掉牙的成語那樣使她欣賞備至,我們卻只能從中看到一種在我們現代語言中已經被習慣磨損得影跡莫辨的隱喻。外祖母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的那幾本喬治·桑的田園小說,恰恰就像一件舊傢俱那樣,裡面充滿了過時的短語,早已變成了形象化的說法,除了農村,別處已經聽不到還有人這麼說了。我的外祖母在一大堆書中偏偏選購這幾本,正等於她更樂於讚美一所有哥特式閣樓之類老式點綴的住宅,這些東西能使她心頭萌生一種自得其樂的情緒,使她生發思古的幽情,可以領她到往昔的歲月中去作一番不可能實現的漫遊。

    媽媽坐在我的床邊;她拿了一本《棄兒弗朗沙》。發紅的封面和莫名其妙的書名,在我的心目中,給弗朗沙平添一種明顯的個性和神秘的魅力,我還從未讀過名副其實的小說。過去聽說喬治·桑是典型的小說家,僅憑這一點,就足以使我想像《棄兒弗朗沙》中一定有某種難以界定的、引人入勝的內容。用來煽起好奇之心或惻隱之情的敘述手段,某些令人不安和催人惆悵的表達方法,有點知識的讀者一眼就看出這些同別的許多小說一樣;可是在我眼裡,它們卻是感人肺腑的一種外觀,流露出《棄兒弗朗沙》所特有的本質。我並不把一本書看成一件有許多同類的事物,而把它們當作與眾不同的人,其存在的理由只在於它自身。在書中那些日常事件中,司空見慣的情節裡,短而又短的字裡行間,我感到一種奇特的語調,別具一格的抑揚頓挫。故事在展開,我卻覺得晦澀費解,更何況我往往一連讀上幾頁,心裡都在想別的事。這樣分心的結果造成連貫情節的中間出現一段段接不上茬的空隙,再加上媽媽朗讀時凡描寫愛情的地方都略去不念,空隙更有增無已,所以磨坊姑娘與那小伙子之間各自的態度發生令人費解的變化,在我看來就好像打上了非常神秘的印記;其實,他們之間萌生的愛情得到了發展,足可解釋那些變化,我卻一廂情願地設想神秘的根源出自「棄兒」這個名稱。我不知道這個名稱的含義,只覺得聽來受用;我不明白那個小伙子為什麼叫「棄兒」,這稱號給他披上了一層鮮艷、絢麗和迷人的色彩。

    我的母親朗讀時固然常常不忠實於原文,可是她朗誦起來也著實令人欽佩。凡讀到感情真摯處,她不僅尊重原意,而且語氣樸實,聲音優雅而甜潤。甚至在日常生活中,倘若有人(且不說什麼藝術品)引起她類似的愛憐或欽佩,她也能從自己的聲音、舉止和言談中,落落大方地避免某些東西,做到恭謙待人:為了不使曾經遭受喪子之痛的母親勾起往日的舊恨,她避開活潑的詞鋒;為了不使老人聯想到自己已屆風燭殘年,她不提節日和生日;為了不使年壯氣盛的學者感到興味索然,她不涉及婆婆媽媽的話題。她如此恭謙大度,實在令人感動。同樣,我的母親讀喬治·桑的散文,還能讀出字裡行間所要求的種種自然而然的溫情和豁達親切的意蘊。喬治·桑筆下充滿善良和高雅的情操,外祖母的教誨早已使媽媽學會把這兩種情操看作生活中的高尚品格(直到後來我才讓媽媽明白它們在文學作品中未必是高尚的品格),所以她朗讀時細心地從聲音中排除掉一切狹隘情緒和矯揉造作的腔調,以免妨礙感情的洪流湧進字裡行間。喬治·桑的字字句句好像是專為媽媽的聲音而寫的,甚至可以說完全同媽媽心心相印。為了恰如其分,媽媽找到了一種由衷的、先於文字而存在的語氣;由它帶出行文,而句子本身並不能帶出語氣;多虧這種語調,她在朗讀中才使得動詞時態的生硬得到減弱,使得未完成過去時和簡單過去時在善中有柔、柔中含憂,並引導結束的上一句向開始的下一句過渡;這種過渡,有時急急匆匆,有時卻放慢節律,使數量不等的音節服從統一的節奏,給平淡無奇的行文注入持續連貫、情真意切的生氣。

    我的悲哀一俟平息,我便沉溺在媽媽伴我過夜的溫情之中。我知道如此夜晚不可再得,我最大的心願莫過於在夜間如此淒涼的時刻有媽媽在房中相伴;這種心願同生活的需要和大家的期望太對立了,簡直是南轅北轍,所以那天夜間我暫得的滿足不過是勉強的例外。明天我的苦惱照常還會出現,而媽媽卻不會再留在這裡。但是只要我的焦慮一時得到平息,我就不知焦慮為何物了;況且明晚畢竟還遠,我心中盤算:到時候再想辦法,時間並不會給我帶來更大的神通,因為事情畢竟不由我的願望決定;只是現在事情還沒有落到我的頭上,這就更使我覺得僥倖避免是可能的。

    就這樣,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每當我半夜夢中回憶及貢佈雷的時候,就只看到這麼一塊光明,孤零零地顯現在茫茫黑暗之中,像騰空而起的焰火,像照亮建築物一角的電光,其餘部分都沉沒在黑夜裡。這塊光明上尖下寬:下面是小客廳、餐廳、花園中幽暗小徑的開頭一截(無意中造成我哀愁的禍首斯萬先生要從那面走來)和門廳(我要由此而踏上樓梯的第一級),而攀登起來令我心碎的樓梯則構成這個不規則稜錐體的非常狹窄的錐干;頂部是我的臥室、臥室外的過道、過道口的玻璃門,我的母親就是從那裡進來的。總之,老在晚上那個鐘點見到、同周圍事物完全隔絕、在黑暗中孤零零地顯現的,就是這麼一幕簡而又簡的佈景(等於一般老式劇本的開頭為供外省演出參考而作的佈景提示),為了重演我更衣上床的那齣戲,這些道具是少得不能再少了;似乎貢佈雷只有樓上樓下,由一部小小的樓梯連接上下,似乎只有晚上七點鐘這一個時辰。說實話,倘若有人盤問我,我或許會說貢佈雷還有別的東西,別的時辰。但,那將是我有意追憶,動腦筋才想到的一鱗半爪;而有意追憶所得到的印象並不能保存歷歷在目的往事,反正我決不會自願地去回想貢佈雷的其他往事。它們在我的心目中其實早已死了。

    永遠消亡了?可能吧。

    這方面偶然的因素很多,而次要的偶然,例如我們偶然死去,往往不允許我們久久期待首要的偶然帶來的好處。

    我覺得凱爾特人1的信仰很合情理。他們相信,我們的親人死去之後,靈魂會被拘禁在一些下等物種的軀殼內;例如一頭野獸,一株草木,或者一件無生物,將成為他們靈魂的歸宿,我們確實以為他們已死,直到有一天——不少人碰不到這一天——我們趕巧經過某一棵樹,而樹裡偏偏拘禁著他們的靈魂。於是靈魂顫動起來,呼喚我們,我們倘若聽出他們的叫喚,禁術也就隨之破解。他們的靈魂得以解脫,他們戰勝了死亡,又回來同我們一起生活——

    1凱爾特人:公元前2000年在中歐形成的一個印歐語系的種族。他們自青銅時代起,從萊茵河及多瑙河之間的地區向西擴展,進入高盧中部。公元前六世紀至前二世紀,是他們擴張的極盛時期;公元前一世紀左右為羅馬人所征服。

    往事也一樣。我們想方設法追憶,總是枉費心機,絞盡腦汁都無濟於事。它藏在腦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隱蔽在某件我們意想不到的物體之中(藏匿在那件物體所給予我們的感覺之中),而那件東西我們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則全憑偶然,說不定我們到死都碰不到。

    這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我上床睡覺有關的一些情節和環境外,貢佈雷的其他往事對我來說早已化為烏有。可是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裡,母親見我冷成那樣,便勸我喝點茶暖暖身子。而我平時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說不喝,後來不知怎麼又改變了主意。母親著人拿來一塊點心,是那種又矮又胖名叫「小瑪德萊娜」的點心,看來像是用扇貝殼那樣的點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陰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見得會晴朗,我的心情很壓抑,無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邊。起先我已掰了一塊「小瑪德萊娜」放進茶水準備泡軟後食用。帶著點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顎,頓時使我混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發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我感到超塵脫俗,卻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覺得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所謂人生短促,不過是一時幻覺;那情形好比戀愛發生的作用,它以一種可貴的精神充實了我。也許,這感覺並非來自外界,它本來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瑣、凡俗。這股強烈的快感是從哪裡湧出來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點心的滋味有關,但它又遠遠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覺的性質不一樣。那麼,它從何而來?又意味著什麼?哪裡才能領受到它?我喝第二口時感覺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微乎其微。該到此為止了,飲茶的功效看來每況愈下。顯然我所追求的真實並不在於茶水之中,而在於我的內心。茶味喚醒了我心中的真實,但並不認識它,所以只能泛泛地重複幾次,而且其力道一次比一次減弱。我無法說清這種感覺究竟證明什麼,但是我只求能夠讓它再次出現,原封不動地供我受用,使我最終徹悟。我放下茶杯,轉向我的內心。只有我的心才能發現事實真相。可是如何尋找?我毫無把握,總覺得心力不逮;這顆心既是探索者,又是它應該探索的場地,而它使盡全身解數都將無濟於事。探索嗎?又不僅僅是探索:還得創造。這顆心靈面臨著某些還不存在的東西,只有它才能使這些東西成為現實,並把它們引進光明中來。

    我又回過頭來苦思冥想:那種陌生的情境究竟是什麼?它那樣令人心醉,又那樣實實在在,然而卻沒有任何合乎邏輯的證據,只有明白無誤的感受,其它感受同它相比都失去了明顯的跡象。我要設法讓它再現風姿,我通過思索又追憶喝第一口茶時的感覺。我又體會到同樣的感覺,但沒有進一步領悟它的真相。我要思想再作努力,召回逝去的感受。為了不讓要捕捉的感受在折返時受到破壞,我排除了一切障礙,一切與此無關的雜念。我閉目塞聽,不讓自己的感官受附近聲音的影響而分散注意。可是我的思想卻枉費力氣,毫無收穫。我於是強迫它暫作我本來不許它作的鬆弛,逼它想點別的事情,讓它在作最後一次拚搏前休養生息。爾後,我先給它騰出場地,再把第一口茶的滋味送到它的跟前。這時我感到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在顫抖,而且有所活動,像是要浮上來,好似有人從深深的海底打撈起什麼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覺得它在慢慢升起;我感到它遇到阻力,我聽到它浮升時一路發出汩汩的聲響。

    不用說,在我的內心深處搏動著的,一定是形象,一定是視覺的回憶,它同味覺聯繫在一起,試圖隨味覺而來到我的面前。只是它太遙遠、太模糊,我勉強才看到一點不陰不陽的反光,其中混雜著一股雜色斑駁、捉摸不定的漩渦;但是我無法分辨它的形狀,我無法象詢問唯一能作出解釋的知情人那樣,求它闡明它的同齡夥伴、親密朋友——味覺——所表示的含義,我無法請它告訴我這一感覺同哪種特殊場合有關,與從前的哪一個時期相連。

    這渺茫的回憶,這由同樣的瞬間的吸引力從遙遙遠方來到我的內心深處,觸動、震撼和撩撥起來的往昔的瞬間,最終能不能浮升到我清醒的意識的表面?我不知道。現在我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它不再往上升,也許又沉下去了;誰知道它還會不會再從混沌的黑暗中飄浮起來?我得十次、八次地再作努力,我得俯身尋問。懦怯總是讓我們知難而退,避開豐功偉業的建樹,如今它又勸我半途而廢,勸我喝茶時乾脆只想想今天的煩惱,只想想不難消受的明天的期望。

    然而,回憶卻突然出現了:那點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貢佈雷時某一個星期天早晨吃到過的「小瑪德萊娜」的滋味(因為那天我在做彌撒前沒有出門),我到萊奧妮姨媽的房內去請安,她把一塊「小瑪德萊娜」放到不知是茶葉泡的還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過之後送給我吃。見到那種點心,我還想不起這件往事,等我嘗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頭;也許因為那種點心我常在點心盤中見過,並沒有拿來嘗嘗,它們的形象早已與貢佈雷的日日夜夜脫離,倒是與眼下的日子更關係密切;也許因為貢佈雷的往事被拋卻在記憶之外太久,已經陳跡依稀,影消形散;凡形狀,一旦消褪或者一旦黯然,便失去足以與意識會合的擴張能力,連扇貝形的小點心也不例外,雖然它的模樣豐滿肥腴、令人垂涎,雖然點心的四周還有那麼規整、那麼一絲不苟的縐褶。但是氣味和滋味卻會在形銷之後長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毀,久遠的往事了無陳跡,唯獨氣味和滋味雖說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雖說更虛幻卻更經久不散,更忠貞不矢,它們仍然對依稀往事寄托著回憶、期待和希望,它們以幾乎無從辨認的蛛絲馬跡,堅強不屈地支撐起整座回憶的巨廈。

    雖然我當時並不知道——得等到以後才發現——為什麼那件往事竟使我那麼高興,但是我一旦品出那點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媽給我吃過的點心的滋味一樣,她住過的那幢面臨大街的灰樓便像舞台布景一樣呈現在我的眼前,而且同另一幢面對花園的小樓貼在一起,那小樓是專為我的父母蓋的,位於灰樓的後面(在這以前,我歷歷在目的只有父母的小樓);隨著灰樓而來的是城裡的景象,從早到晚每時每刻的情狀,午飯前他們讓我去玩的那個廣場,我奔走過的街巷以及晴天我們散步經過的地方。就像日本人愛玩的那種遊戲一樣:他們抓一把起先沒有明顯區別的碎紙片,扔進一隻盛滿清水的大碗裡,碎紙片著水之後便伸展開來,出現不同的輪廓,泛起不同的顏色,千姿百態,變成花,變成樓閣,變成人物,而且人物都五官可辨,鬚眉畢現;同樣,那時我們家花園裡的各色鮮花,還有斯萬先生家花園裡的奼紫嫣紅,還有維福納河塘裡飄浮的睡蓮,還有善良的村民和他們的小屋,還有教堂,還有貢佈雷的一切和市鎮周圍的景物,全都顯出形跡,並且逼真而實在,大街小巷和花園都從我的茶杯中脫穎而出。

    二

    貢佈雷,從十里開外遠遠望去(當我們在復活節前的最後一個星期乘火車來到這裡,從鐵路那頭望去),所見只有教堂一座。這教堂概括了市鎮的風貌,代表了市鎮,並向遠方的人們宣告,這裡有座市鎮,它在為市鎮說話。然而,當你走近貢佈雷,市鎮看上去就像一位身披深色大氅的牧羊女迎風站立在田野中間,市鎮上鱗次櫛比的房屋,等於是擠擠攘攘貼在牧羊女大氅周圍、拱起灰溜溜背脊的羊群。中世紀遺留下來的城牆,有些地方已經傾圯,但當年完美的弧形殘跡猶存,一截截圍住了城區的房舍,同古畫中的城池一樣。就居家而論,貢佈雷不免有些淒涼,街面上的房屋都取材於當地出產的青石,門前有台階,房上是尖尖的山牆,給門前投下一片陰影,弄得街上相當昏暗,以至太陽剛下山,家家戶戶的「大廳」就得拉簾掌燈。好些街道是以聖人的姓氏命名的(其中不少同貢佈雷早年的幾位領主的歷史有關):聖伊萊爾街,聖雅克街——我姨媽的房子就在那條街上,鐵柵外是聖伊爾德迦爾特街,花園的旁門開出去是聖靈街;貢佈雷的這些街道在我的記憶的角落裡依然存在,而且蒙上了五光十色,同我今天心目中的人間的色調大不相同,所以我實際上覺得它們色色俱全,還有那座高踞於市鎮中心廣場的教堂,我覺得比幻燈機的投影更虛幻,有時候我甚至認為,倘若有幸能再穿過聖伊萊爾街,到鳥兒街古風盎然的「鳥兒客棧」去租間客房,那簡直比同戈洛結識、同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交談更神妙虛幻,像是同隔世的天外來往一樣。從「鳥兒客棧」的地下室的氣窗裡飄散出來的廚房的氣味,至今我還時有所聞,依然是那樣熱乎乎的,一陣一陣地飄到我的鼻前。

    那時我們住在我外祖父的表妹——我的姨祖母——的家裡,她是萊奧妮姨媽的母親。自從奧克達夫姨夫去世之後,萊奧妮姨媽從此不肯離開貢佈雷,不肯離開貢佈雷的那幢房屋,不肯離開她的房間,她的床。她不肯「下來」了,總那麼躺著,那麼淒淒切切,有氣無力,病病懨懨,老想不開。她那個套間的窗外是聖雅克街,這條街到頭是「大草坪」(同市中心三條街交叉的街心綠化地帶「小草坪」遙遙相對)。街面灰溜溜的,單調劃一,幾乎家家門口都有砂岩砌成的三級高台階,整條街像是由哥特石刻匠人在原塊石頭上鑿出來的一道深溝,本來打算在上面刻耶穌降生的馬槽或者耶穌受難的墳場的,我的姨媽實際上只佔用兩間相通的房間,她每天下午呆在其中的一間,好讓傭人給另一間通風。那是鄉紳家常見的那種房間。世界上有些地方,大氣中或海面上游動著億萬種肉眼看不到的原生動物,它們在閃光、在散發出芳香。那兩間房內也一樣,也有千百種氣味令人心醉,那是從品德、智慧和習慣中散發出來的芳香,氤氳中懸凝著一個人內心深處隱而不露、豐富至極的全部精神生活;當然,也還有例如從附近田野裡傳來的那些自然氣息和時令色彩,但是它們一到這裡便失去了野趣,變得人情味十足,而且凝滯閉塞,跟用當年從果園裡摘下之後便藏進櫃子的水果製成的果汁凍那樣香甜而透明;它們固然也隨季節的更迭而變換,畢竟具有了櫃藏的風味和家用的格局,新鮮麵包的溫馨消融了白色冰霜的凜洌,就像村裡報時的大鐘,悠閒而準時,散淡而有序,既漫不經心又高瞻遠矚。潔淨的床單,清新的晨意,虔誠的氣氛,和諧地融合在一片寧靜之中,不過這種寧靜,只給人增添愁緒罷了,倒為並非身臨其境、僅是匆匆過客的人提供了汲取無盡詩意的寶庫。這裡的空氣如此幽閉,好似一朵纖細嬌美的花,沉寂中飽含營養,而且香甜誘人,使我一踏進門檻便油然而起饞涎欲滴的感覺,尤其是在復活節那個星期的開頭幾天,那時早晨還寒意料峭,當時我剛來貢佈雷不久。我去姨媽那邊請安,她們先讓我在外間稍候。乍暖還寒時節的陽光,撲到爐火前來取暖,兩磚之間的柴禾已經躥起耀眼的火苗,給整間屋子抹上一股油煙的氣味,弄得像農舍大火爐前的一面火牆,又像宮堡華屋的壁爐上的大爐罩。呆在那樣暖和的地方,但願外面雨雪交加、洪水橫溢才好,這樣也可給深居的舒適更增添冬蟄的詩情。我在供桌和交椅之間走動著。那些交椅蒙著氈絨面子,靠背上方總安著方括弧形的頭靠,熊熊的爐火,像發酵的麵團,散發出令人垂涎的芳香,空氣也隨之佈滿氣泡;清晨濕潤而明媚的朝氣早已催發出這一層層的芳香,而且把它們一片片翻動,把它們烤黃,給它們打上縐褶,使它們鬆軟膨脹,從而做成一大塊雖無形跡卻香甜可感的鄉村糕點,簡直像一大張「脆皮夾心餅」。這裡的壁櫥、櫃子,還有畫著枝葉圖案的壁紙,發出比點心更香脆、更細膩、更有名、更乾燥的異香,我回到房裡,總不免懷著難以啟齒的艷羨,沉溺在花布床罩中間那股甜膩膩的、乏味的、難以消受的、爛水果一般的氣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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