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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卷 貢佈雷(3)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我聽到姨媽在裡面房內低聲地自言自語。她說起話來總是輕聲細語,因為她認為自己頭腦裡有什麼東西已經破碎,在裡面飄浮著,她若大聲說話,那東西就會移動,但是她又忍不住長久的沉默,即使身邊沒有人在場她也得自言自語,因為她相信這對肺部有益,能防止血液停滯,對於她常犯的胸悶氣憋也有緩解的功效。她整天有氣無力地苟延殘喘,每一點小小的感覺都看得非同小可,她使這些感覺具有活動不定的機能,所以更難以憋在心裡。由於沒有知己可以對之傾訴,她只好自言自語,於是滔滔不絕的獨白成為她唯一的活動方式。不幸,想什麼就說什麼的習慣一旦形成,她也就顧不得隔牆有耳了,所以我常聽她自言自語說:「我準是沒有記錯,又是一夜沒睡。」(因為她的大言不慚莫過於自稱日夜不睡,我們全家上下言談中也都始終尊重她的這種說法,不露半點馬腳。例如,早晨弗朗索瓦絲不是去「叫醒她」,而是到她的「屋裡去」;當我的姨媽想在白天打個瞌睡,我們就說她要「思考思考」,或者說她想「閉目養神」;她一旦自己說漏嘴,忘乎所以地說「什麼什麼把我驚醒了」或者「我夢見什麼什麼」之類,話一出口她自己先就羞紅了臉,接著便很快恢復常態。)

    我在外間稍候片刻之後,進去向她請安;弗朗索瓦絲正給她沏茶。倘若我的姨媽那時感到心緒不寧,她就吩咐以藥代茶。遇到這種情況,總由我負責從藥袋裡把一定量的椴花茶倒進一隻小碟,然後傾入開水。乾燥的花梗變得彎彎曲曲,梗梗相勾地組成荒誕不經的圖案,其中綻出一朵朵蒼白的小花,像是由哪位畫家按照最完美的裝飾意圖有心點綴上去的。失去了本色或者改變了原貌的葉片變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碎片,有的象飛蟲透明的翅翼,有的像一枚標籤的白色的反面,有的像一瓣玫瑰,跟鳥兒叼來築巢的材料一樣,聚集到一起,編織成片。無數瑣碎的細枝末節,倘若馬虎應付,本來都可能忽略掉的,只是藥劑師不憚麻煩才作了這樣精細的炮製,但這些細枝末節卻給我喜出望外的愉快,等於在一本書中驚喜地發現某位熟人的大名,我從這些細枝末節中認出它們原本是地地道道的椴花葉梗,與我在車站大街的椴樹枝上所見略同;外表有所不同,恰恰是因為它們不是贗品,而是地道的真貨,只是它們已經老化。每一種新的品格都只是老品格的變tai,所以我在一團團小小的灰色泡沫中辨認出枝頭初綻的綠芽;尤其是那片圓月形的嫣紅宜人的反光,把細梗叢中的小花一朵朵襯托得好似掛在枝頭的金色的玫瑰,等於投射在牆面上的一絲微光,讓人約摸看出哪個部位曾經有過一幅壁畫;這反光也成為一種標記,標明椴樹上哪個部位曾經「彩色斑斕」,哪個部位本來就沒有色澤,同時它還向我證明,這些花瓣在點綴藥袋以前曾經為春日的黃昏散佈過醉人的芳香。這嫣紅的燭光仍留有它們昔日的顏色,只是已經半明半滅,在殘燭上昏昏搖曳,好比花兒欲謝,時近黃昏。片刻之後,姨媽可以在她品嚐殘花枯葉香味的那杯熱茶中,泡一塊「小瑪德萊娜」,待點心泡軟以後,就送我嘗一口。

    她的床這一面有一個檸檬木的黃色立櫃和一張既當藥案又當供桌的桌子,上面是一尊聖母像和一瓶維希聖泉水,下面放了幾本禱文和一些藥方,祈禱和服藥所需的一切都齊全了,不至於耽誤早上服藥和黃昏祈禱。床的那一面貼近窗戶,街景盡收眼底。她從早到晚就像波斯王公披閱史冊那樣地研讀貢佈雷街頭的日常要事,說它日常,其實風味之古老勝似遠古史冊;爾後,她同弗朗索瓦絲一起對見聞進行評述。

    我到姨媽那裡不出五分鐘就被她打發走了,她怕我太耗費她的精神。她把蒼白淡漠的前額湊到我的唇邊。在早晨那個時候,她額前的假髮還沒有梳理,脊骨象荊冠上的芒刺鼓出睡衣,又像一串誦經用的念珠。她對我說:「可憐的孩子,你走吧,快去準備做彌撒;你要是在樓下遇到弗朗索瓦絲,就叫她別在下面光貪玩,早點上樓來看看我有什麼需要她照料的。」

    照料她多年的弗朗索瓦絲那時已經想到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專門侍候我們,所以我們住在那裡的幾個月當中,她確實對我姨媽不甚盡心。我小時候在來到貢佈雷前,萊奧妮姨媽還年年到巴黎她母親家過冬,那時我跟弗朗索瓦絲很生疏;有一年正月初一,母親領我去姨祖母家拜年,進門前媽媽給我一張五法郎的鈔票,囑咐說:「千萬別給錯了,你聽我說過『你好,弗朗索瓦絲』之後,再把錢給她;到時候我會輕輕捅你一下胳膊的。」我們一走進姨媽家的過廳,便影影綽綽瞅見一頂白得耀眼、挺括纖薄得像糖絲織成的便帽下面堆著一副預表感激的笑容。那就是弗朗索瓦絲;只見她像神龕裡的聖徒塑像似的,一動不動地站在門框裡。待我們適應了門廳的幽暗之後,才分辨出她的表情中含有與人為善的無私的愛,以及發自肺腑的對上等人的尊敬,而能得到新年禮物的希望更在她內心最美好的部位激發出這樣的敬愛之情。媽媽使勁地擰了一下我的手臂,大聲說道:「你好,弗朗索瓦絲。」聽到這一信號,我趕緊鬆開手指,讓鈔票落到雖說半推半就卻已經伸了過來的那隻手的掌心。但是,自從我們住到貢佈雷之後,弗朗索瓦絲成了我最熟悉的人。她最樂於侍候我們,至少在開頭那幾年,她侍候我們象侍候我姨媽那樣地盡心盡力,實際上她對我們更加巴結,因為我們除了同她的主人是一家人之外,還具備另一種魅力:她尊重無形中連結家庭成員的血緣關係,尊重的程度不亞於古希臘的悲劇詩人,況且我們不是她慣常侍候的主人。我們到達貢佈雷的那天,她迎接我們時有多高興!我們是復活節之前到達的。她埋怨天氣還不轉暖,害得我們一路挨凍;那時節倒確實寒風砭骨。我的媽媽問她的女兒可好?侄兒外甥們是否安康?還問到她的外孫乖不乖?她打算把他培養成什麼人?小外孫長得像不像外祖母?

    等大夥兒走開之後,媽媽還同她談起她的父母,打聽他們在世時的生活細節,因為媽媽知道弗朗索瓦絲在父母去世之後,好多年中都還傷心落淚。

    媽媽早就看出來了:弗朗索瓦絲不喜歡女婿,因為他破壞了她同女兒相依為命的樂趣,只要女婿在場,她就無法同女兒暢敘家常。所以,每當弗朗索瓦絲到距離貢佈雷幾里以外的地方去看望女兒,媽媽總要笑呵呵地對她說:「弗朗索瓦絲,今天倘若趕上朱利安有事出門,你就只好同瑪格麗特單獨過這一整天了,不用說你會感到遺憾的,不過你總能將就,是不是?」聽到這話,弗朗索瓦絲就哈哈笑道:「夫人,您什麼事都看得一清二楚;您的眼光比給奧克達夫夫人查病的愛克斯光還要厲害(愛克斯光這幾個字,她故意說得佶屈聱牙,而且莞爾一笑,像是自我解嘲,笑自己無知至此,居然也搬弄科學名詞兒),人家肚皮裡有什麼東西,您一看就透。」說罷,她就躲開了,彷彿對人家的關心感到過意不去,也可能是為了躲到一邊去免得人家看到她抹眼淚。在媽媽之前,還從沒有人使她產生過這樣暖人心懷的激動,她頭一回感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痛苦,除她自己這樣一個苦老太婆之外,還能有別人關心,還能成為另一位婦女悲喜的緣由。

    我們住在貢佈雷的那些日子裡,我的姨媽也只好犧牲掉一些同弗朗索瓦絲作伴的時間,因為她知道我的母親對這位聰明勤快的女傭人有多器重。打從清早五點起,弗朗索瓦絲就拾掇得乾淨利索地下廚幹活了,她那頂軟帽上的褶襉,一條條挺括漂亮,像剛出爐的瓷胎;她打扮得跟去教堂做大彌撒似的。她幹什麼都在行,像馬一樣吃苦耐勞,無論身體好壞,總是悶頭幹活,而且輕手輕腳,跟沒有幹活一樣。倘若媽媽要杯熱水或者要點咖啡,在姨媽的女傭人當中只有她才會端來滾燙的開水或者熱咖啡。她是那樣一類的傭人,既讓生客一見就討厭(也許因為他們心中有數,知道他們對眼前的客人一無所求,主人寧可客人不上門也不會把他們辭退,所以他們犯不著巴結客人,對客人不免怠慢),又得到主人分外的寵信,因為主人考驗過他們的實際能力,表面的討好和低眉須眼的絮叨固然能給客人留下良好的印象,卻往往掩蓋無法**的低能,故而主人反倒並不在乎。

    弗朗索瓦絲先把我的外祖父母和父母侍候安頓好,然後才上樓侍候我的姨媽服用蛋白酶,同時問她午飯要吃什麼。她一到樓上,就不易避開某些問題,得發表見解或作出解釋了。

    「弗朗索瓦絲,你倒想想看,古比爾夫人居然比平時晚了一刻鐘來找她的姐姐;她要是在路上再多磨蹭一會兒,恐怕要在彌撒開始之後才能趕到教堂了。」

    「咳,敢情!」弗朗索瓦絲答道。

    「弗朗索瓦絲,你要是早來五分鐘,你就能看到安貝夫人了,她手裡的那捆蘆筍比加洛大娘菜攤上的要粗上兩倍。你想法子向她的女傭人打聽打聽,她是從哪兒弄來的?今年你做什麼配菜都少不了放蘆筍,你很可以為咱們家的那幾位旅行家也弄點這麼粗的蘆筍來嘛。」

    「沒有什麼奇怪的,那是從神甫先生的園子裡弄來的,」弗朗索瓦絲說。

    「哈!你真能哄人,可憐的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聳聳肩膀接口道,「從神甫先生的園子裡弄來的!你明明知道他那兒的蘆筍長得又小又賴。告訴你吧,她手裡的蘆筍,足足有胳膊那麼粗呢。當然,不是你的胳膊,而是像我的這條今年又瘦了許多的胳膊。弗朗索瓦絲,你沒有聽到這嗡嗡的鐘聲嗎?鬧得我腦袋都要炸了!」

    「沒有,奧克達夫夫人。」

    「啊!可憐的孩子,足見你的腦袋真結實,這是托上帝的福。剛才拉馬格洛娜找比普羅大夫來了。大夫緊跟著就同她一起走了,他們是在鳥兒街那邊拐彎的,準是哪家孩子病了。」

    「哎喲!我的上帝,」弗朗索瓦絲歎息道。她聽不得有誰遭難,即使在天涯海角有一位她壓根兒不認識的人遇到不幸的消息傳到她的耳裡,她也總要連連歎息。

    「弗朗索瓦絲,這喪鐘究竟是為誰在敲呀?啊,我的上帝,該是為盧梭夫人敲喪鐘了。瞧我,怎麼居然忘了:她在那天夜裡就過世了。啊!我也快了,善良的上帝該把我召回去了,自從我可憐的奧克達夫歸天之後,我這腦袋就不知道是怎麼弄的,害得你白白為我耗費許多光陰,我的孩子!」

    「不,奧克達夫夫人,我的光陰沒有那麼精貴。時間本是上帝白給的,又沒有要咱們破費。我現在得去看看火滅了沒有。」

    弗朗索瓦絲和我的姨媽就這樣對當天發生的第一批事件,在上午聯合評述了一場。但是有時候發生的事件具有相當神秘、相當嚴肅的性質,我的姨媽感到不能坐等弗朗索瓦絲上樓之後再論短長,於是整幢房子裡響起四下震耳的鈴聲。

    「可是,奧克達夫夫人,現在還不到服用蛋白酶的鐘點呀,」趕上樓來的弗朗索瓦絲說道,「莫不是您感到有些乏力,頂不住麼?」

    「不是的,弗朗索瓦絲,」姨媽說,「要說乏力,你是知道的,如今我已難得有什麼時候不感到衰竭的了;我早晚有那麼一天跟盧梭夫人一樣,自己還沒有明白過來就嚥氣了。我倒不是為了這個才打鈴叫你的。你沒有料到吧?我剛才看得一清二楚,就跟現在看到你一樣,我看到古比爾夫人領著一個女孩子走過去,那個女孩子我居然壓根兒不認識!你趕緊到加米雜貨鋪去買兩個蘇1的鹽,戴奧多爾不至於不告訴你她是誰家的孩子。」——

    1法國貨幣單位,二十蘇相當一法郎。

    「準是比班先生的女兒,」弗朗索瓦絲更願意當場作出解釋,因為她今天上午已經列加米雜貨鋪去過兩次了。

    「比班先生的女兒!哦!你真能哄人,可憐的弗朗索瓦絲!照你說,我還能認不出她來嗎?」

    「我沒說是他的大女兒,奧克達夫夫人,我說是他的小女兒,那個在儒伊寄讀的小丫頭。我好像早晨就見到過她。」

    「啊!除非像你說,」姨媽說,「那她準是來過節的。沒錯!不用再打聽了,她準是來過節的,這麼說來,咱們呆會兒準能見到薩士拉夫人來敲她妹妹家的門,吃午飯嘛!沒錯!我剛才看到加洛班點心鋪的小夥計提了一盒果餡大餅走過。你瞧著吧,這餅準是送到古比爾夫人家去的。」

    「古比爾夫人家只要一來客人,奧克達夫夫人,您就等著瞧吧,她的那一幫人不久都會趕來吃午飯的,現在已經不早了,」弗朗索瓦絲說罷急於下樓張羅午飯,心安理得地拋下我的姨媽獨自觀景消遣。

    「哪裡!中午以前不會來,」我的姨媽無可奈何地接口道,說著,她擔心地看一眼座鐘,但只是偷偷的一瞥,免得讓人發現萬事不管的她,居然對古比爾夫人要請誰來吃飯,有如此高的雅興打聽,可恨的是這種興致可能還得有勞她乾等個把鐘頭。「偏偏又要趕見我吃午飯的時候才來!」她自言自語地咕噥道。吃午飯對於她來說是種相當稱心的消遣,她不希望有別的事情打擾,「你千萬別忘了:把我的奶油雞蛋放在一隻平底盤裡。」只有平底盤上才畫有人物,我的姨媽每頓飯都要看著解悶。她戴上眼鏡,辨認當天盤子上的人物故事: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阿拉丁和神燈。她一面看,一面微笑著說:「很好,很好。」

    「我倒可以上加米雜貨鋪去一趟,探探消息……」弗朗索瓦絲看出我的姨媽不再打發她去雜貨鋪,便這樣說道。

    「不,不必了,那準是比班小姐。我的可憐的弗朗索瓦絲,很對不起,為了這麼一件小事我讓你上來一趟。」

    然而我的姨媽心裡很明白:她打鈴讓弗朗索瓦絲上樓,決不是為一樁小事,因為在貢佈雷,一個不為人知的人簡直跟神話裡的神仙一樣不可思議。事實上,過去每當聖靈街或者中心廣場駭人聽聞地出現這類人物,總會有人進行細緻的調查,結果沒有一次不把這類神奇人物最終納入「熟人」之列,或者把他的為人摸得一清二楚,或者對他的身份弄清個大概,總跟貢佈雷的什麼人沾點親吧。這位是索東太太的兒子,服兵役期滿之後復員歸來;那位是貝德羅神父的侄女,是從修道院裡出來的;還有本堂神甫的兄弟,在夏多丹當稅務官,新近才退休,來這裡過節。起先有人見到他們,以為貢佈雷竟然出現大家不認識的人。不免心裡惶惶不安,原來無非是沒有一下認出來、或者沒有一下弄清他們的身份罷了。其實索東太太也好,本堂神甫也好,都早就有言在先,說他們正盼望出遠門的親人回來呢。晚上,我散步回家,上樓去跟我的姑姑說說散步時的見聞,倘若我不慎說起我們在老橋附近遇到了一位外祖父不認識的人,姨媽必定失聲叫道:「居然連你外祖父都不認識!啊!我才不信吶!」話雖這麼說,她畢竟有點按捺不住,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於是盤問外祖父:「姨父,你們在老橋附近究竟碰到誰了?連您都不認識?」——「怎麼不認識,」我外祖父回答說,「那是普羅斯貝,就是布耶伯夫人家園丁的弟弟。」——「噢,他呀!」姨媽總算放心了,臉還有點紅;她聳了聳肩膀,苦笑一聲,補充說道:「因為他方才說你們遇到了一位您不認識的人!」所以家裡的人叮囑我以後說話千萬謹慎,切不可不加思索地亂講,惹得姨媽那樣激動。貢佈雷無論家畜還是居民,彼此都認識,所以倘若姨媽偶爾發現有一條她不認識的狗走過,她就必定不住地搜索枯腸,把她的推理才能和悠閒的時間全都消耗在這件難以理解的事情上去。

    「那準是薩士拉夫人的狗,」弗朗索瓦絲說道,其實她並沒有十分把握,目的只在於使姨媽安心,免得她「耗費精神」。

    「好像我連薩士拉夫人的狗都不認得了!」姨媽接口道,她的批判精神輕易不接受靠不住的說法。

    「啊,是了,準是加洛班先生新近從裡瑟歐帶回來的那條狗。」

    「啊!除非是那條狗。」

    「據說,它可乖巧了,」弗朗索瓦絲補充說,這情報她是從戴奧多爾那裡得來的,「它跟人一樣機靈,總是搖頭擺尾,總那麼討人喜歡,有那麼一股熱乎勁兒。要說牲口啊,才這麼小就知道討好,實在難得。奧克達夫夫人,我得走了,我可沒有時間閒聊,這不,眼看就十點鐘了,我不光是爐子沒有升旺,還有一堆蘆筍要削呢。」

    「什麼!弗朗索瓦絲,又是蘆筍!你今年真得了蘆筍病了,早晚讓咱們家的那幾位巴黎人吃倒胃口!」

    「才不會呢,奧克達夫夫人,他們可愛吃哩。等他們從教堂做完彌撒回來,一定胃口大開,你瞧著吧,他們保管吃得津津有味。」

    「這會兒,他們一定已經在教堂裡了;你最好別耽誤工夫,趕緊張羅午飯去吧。」

    正當我姨媽同弗朗索瓦絲這麼東一句西一句閒扯的時候,我同外祖父母和父母一起在教堂做彌撒。我多麼喜歡那座教堂呀,如今想起來猶歷歷在目!我們進教堂時必經的古老門樓,黑石上佈滿了坑坑點點,邊角線已經走樣,被磨得凹進去一大塊(門樓裡面的聖水池也一樣),看來進教堂的農民身上披的粗呢斗篷,以及他們小心翼翼從聖水池裡撩水的手指,一次次在石頭上輕輕擦過,年復一年地經過幾個世紀,最終形成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連頑石都經受不住,給蹭出了一道道深溝,好比天天挨車輪磕撞的界石樁子,上面總留有車輪的痕跡。教堂裡掩埋著貢佈雷歷代神父高貴屍骨的墓石,像是為祭殿鋪下的地板,更增添了縈繞遐邇的靈氣;可如今這片片墓石已失去死寂堅硬的質地,因為歲月已使它們變得酥軟,而且象蜂蜜那樣地溢出原先稜角分明的界限,這兒,冒出一股黃水,捲走了一個哥特式的花體大寫字母,淹沒了石板上慘淡的紫堇;而在別處,墓石又被紫堇覆蓋得不見天日,橢圓形的拉丁銘文更顯得縮成一團,使那幾個縮寫字母平添一層乖張的意味,同一個字裡有兩個字母挨得特別近,而其他的字母卻被大大地拓開了距離。教堂裡的彩繪玻璃窗,只要外面稍有陽光,便能閃耀光彩,所以儘管外面天色陰沉,教堂裡卻總是光輝燦爛;有一面彩繪玻璃窗,從上到下只被一個人物形象所佔滿,那人的模樣跟紙牌上的大王相似;他就在上面頂天立地站著,教堂的拱頂成了他的華蓋。教堂裡平常不做功德法事時,中午時分,他便籠罩在斜照的藍色的反光中(那樣的日子難得遇到,教堂裡空空蕩蕩,空氣清新,陽光照在瑰麗的陳設上,顯得更加堂皇,也更有人情味,再加上石雕和彩色玻璃,這裡簡直變得像一家中世紀風格的旅館的接待廳,幾乎具有供人歇宿的意味)。那時你能看到薩士拉夫人跪在那裡咕噥幾句禱文,她旁邊的祈禱桌上放著一包捆紮好的點心,那是她剛從對面的糕點鋪買的,準備拿回家去當午飯。另一面彩繪玻璃窗上是一座粉紅色的雪山,山下是打仗的場面;它好像是雪山噴出的凌亂的雪珠直接打到玻璃上凝結而成的霜凍,又像玻璃窗上殘留的雪花,只是這片片雪花被一道霞光抹上了一層紅暈(無疑,就是這道霞光,把祭台的彩屏照得格外絢麗,好似這上面的五光十色,不是早就塗在石料上的顏色,倒像由外面射來的一道隨時準備放出異彩的光芒當場抹上去似的),每一面彩色大窗全都歷史悠久,處處顯得生意盎然,數百年的積塵銀光閃閃;這一面面由彩色玻璃交織而成的亮晶晶的大掛毯,已被歲月磨蝕得經緯畢露。其中有一面窗象長條的棋盤,由百十來塊長方形的小玻璃拼成,主調是藍色的,像當年供查理六世用來解悶的一副大紙牌;但是,也許因為有一道光芒倏然閃過,也許因為我的轉動的目光透過那面忽明忽暗的彩色長窗,看到了一團躍躍躥動、瑰麗無比的烈火,頃刻間那面彩色長窗忽然迸射出孔雀尾羽那樣變化多端的幽光,接著它顫顫悠悠地波動起來,形成一絲絲亮晶晶的奇幻的細雨,從巖洞般昏暗的拱頂,淅淅瀝瀝地沿著潮濕的巖壁滴下。我隨著手執經卷的長輩往前走,彷彿走進了五光十色的巖洞,四周是詭異的鐘乳石,多彩多姿;剎時間那一片片菱形的小玻璃顯得清澈透明,像鑲嵌在一枚碩大無朋的胸章上的藍寶石那樣堅硬,然而你又明明可以感到,在它們的後面,還有一件更令人欽慕的東西,那就是偶爾一露的陽光的微笑。在這片沐照著寶石般湛藍柔和的光波中,它是那樣清晰可辨,跟廣場石板上或集市草堆中的陽光一樣。在復活節前我們到達貢佈雷的最初幾個星期天,雖然大地仍是光禿禿的、黑黝黝的,但陽光的微笑卻給了我們安慰,它在這裡,像歷史上聖路易的子孫們遇到過的那個載入史冊的春天一樣,使裝點著忘我草的那面金碧輝煌的大彩窗放射出燦爛的光芒。

    兩幅立經掛毯描繪愛絲苔爾1受冕的場面(根據傳統,阿絮埃呂斯王的相貌被描繪得像一位法國國王,而愛絲苔爾的形象則同國王所寵愛的蓋爾芒特家的某位貴夫人相似),掛毯上的顏色已褪得模糊不清,倒給畫面增添一種表現力,一種立體感,一種亮度:愛絲苔爾唇上的淡紅色越出了嘴唇的輪廓線;她的連衣裙上的黃色,顯得那麼滑膩,那麼厚實,彷彿已板結成塊,吹來一股氣流就能把它整塊掀掉似的。在這幅絲線和羊毛交織成的掛毯的下半部,樹木還綠得那樣鮮艷,可是上半部已經「年久色衰」,因而深色樹幹上發黃的高枝,蒼白得十分顯眼,好像有一道無形的陽光,以強列的斜照,把它們曬黃,曬褪了它們一半的顏色。這一切,尤其是教堂裡那些珍貴的文物,原先是由歷史上的名人傳下來的,他們在我的心目中幾乎成了傳奇人物(那個精雕細刻的金十字架,據說是聖埃羅瓦2的傑作,由達戈貝3敕賜教堂的,還有日耳曼路易4的王子們的合葬墓,墓身由斑石砌成,上面鑲著金絲彩釉的青銅雕刻),正因為有這些東西,我們在教堂就座之後,我才有如臨奇境之感,就像鄉下人走進神仙到過的山谷,能在一塊岩石上,一棵樹身上,一片水塘中,驚喜地發現神仙經過的明顯的痕跡。凡此種種,都使這座教堂在我的心目中與城裡的其它地方完全有別:這座建築可以說佔據了四維空間——第四維就是時間,它像一艘船揚帆在世紀的長河中航行,駛過一柱又一柱,一廳又一廳,它所贏得、所超越的似乎不僅僅是多少公尺,而是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它是勝利者。它把嚴酷粗野的十一世紀,隱匿在厚實的牆壁中,沉重的拱梁下填滿了大塊碎石,把風洞堵得嚴嚴密密,只有門廊附近登上鐘樓的樓梯才在牆上破開一條深深的槽口,露出一點往昔的遺跡。但是,即使在那裡,也有重重疊疊哥特式的、風姿綽約的拱門,一個挨著一個地擋著,讓外人一眼看不到樓梯,好比一群千嬌百媚的大姐姐,笑吟吟地擋住了身后土裡土氣、哭哭啼啼、衣衫寒酸的小弟弟。教堂的塔樓,直刺青天,高高地屹立在廣場之上;它當年曾靜觀過聖路易的英姿,今天似乎仍看得到他的風采。教堂的地下室深深地陷入中世紀的黑夜中;戴奧多爾和他的姐姐摸索著把我們領到幽暗的拱頂下,天花板上鼓出一道道粗壯的筋脈,像一隻巨大的蝙蝠張開的翼膜。兩位領路人用一支蠟燭給我們照亮了西格貝王5的小公主的墳墓,墳墓中央有一個深坑——象墓穴的遺跡——據傳那是由一盞水晶燈落下時砸出來的:「法蘭克公主被殺的當夜,原來由金練吊在現在後殿那個地方的一盞水晶燈忽然脫鉤落下,燈罩沒有破碎,火焰也沒有熄滅,只是砸進了石頭,燈的份量居然使頑石塌陷。」——

    1愛絲苔爾:《聖經》中的人物。傳說她是猶太人的孤女,被波斯王阿絮埃呂斯選入宮中,得寵,立為王后。奸臣哈曼慫恿波斯王殺盡境內的猶太人,愛絲苔爾施計揭露哈曼的陰謀,終使猶太種族免於滅絕。這個故事詳見《聖經》中的《愛絲苔爾書》。

    2聖埃羅瓦(約558—660):著名金器匠人,創建索裡尼亞克修道院,後被奉為金銀匠和鐵匠的守護神。

    3達戈貝(公元七世紀初—639年):法國國王(公元629年至639年)。

    4日耳曼路易(804—876):東法蘭克國王(817—843)和日耳是國王(843—876)。

    5西格貝(?—509):萊茵河下游普利安法蘭克人的國王,公元496年前後,在今科隆一帶曾擊敗日耳曼族中驍勇善戰的阿拉芒人。509年為其子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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