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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卷 貢佈雷(4)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我崇拜藝術家,」粉衣夫人答道,「只有藝術家才瞭解婦女……只有他們和您這樣出類拔萃的人才理解我們。原諒我的無知,朋友,福拉貝爾是何許人?就是您房裡玻璃書櫃上的那幾本燙金的書籍的作者麼?您知道,您答應借我看的,我一定小心翼翼地愛護書籍。」

    我的外叔祖父最討厭借書給別人,因而沒有接話。他一直把我送到過廳。對粉衣夫人的愛慕弄得我暈頭轉向,我發瘋似地吻遍了我外叔祖父沾滿煙絲的兩邊腮幫。他相當尷尬地暗示我:希望我最好不要把這次來訪告訴家裡,但他又不敢明說。而我呢,我熱淚盈眶地向他表示:他對我的一片好心,我銘感至深,總有一天要想辦法報答。我倒確實銘感至深:兩小時之後,我先是說了些閃爍其辭的話,後來覺得並沒有讓我的父母明確地認識到我新近得到的器重,於是我想倒不如把話挑明,乾脆把兩小時以前去外叔祖父家的經過,詳詳細細地告訴他們,我沒有料到這樣做會給外叔祖父招引是非。我本來沒想給他添麻煩,怎麼能料到這一著呢?我不能想像我的父母能從中找出毛病,因為我並不認為有什麼不對,不是每天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嗎?——一位朋友來請求我們千萬別忘了代他向某某女士表示歉意,因為他本人無法給她投書致意,而我們經常不把這種事放在心上,認為那位女士未必把他的沉默看得多重要,我們不常得轉致歉意能有多大意義。我也跟大家一樣,總把別人的腦海想像成一件來者不拒的容器,對於注入的東西不會有什麼特殊的反應;我從不懷疑,始終以為我把在外叔祖父家結識新朋友的消息灌進我父母的腦海,也就能如願以償地把我對這次介紹的善意判斷轉達給他們了。不幸的是我的父母在評價我的外叔祖父的行為時所遵循的原則,同我的期望完全南轅北轍。我的父親和我的外祖父向我的外叔祖父提出措辭激烈的質問;我是間接聽說的。幾天以後,我在街上迎面遇到我的外叔祖父,他正坐在一輛敞篷車上。我感到痛苦、後悔、對他不起,我真想把這些感受告訴他。但我內疚之深、銘感之深,決不是摘帽致意所能表達的;我覺得這反倒會顯得小家子氣,甚至可能讓外叔祖父看不出我對他感恩戴德只以為我用通常的禮貌敷衍罷了。我決定免去這種不足以表達我內心感情的舉動,我把臉扭了過去。我的外叔祖父卻以為我為了服從父母的命令才不理他的,因此他對我的父母記恨在心。好多年後他才死去,我們一直沒有再去看望他。

    所以,我就不再進入已經關閉的阿道夫外叔祖父的那間休息室了。我只在廚房外的小屋周圍留連。這時弗朗索瓦絲出現在小廟前的平台上對我說:「我讓幫廚的女工一會兒把咖啡和熱水端去,我要趕緊去侍候奧克達夫夫人。」聽她這一說,我決定回屋,直接到我的房裡去讀書。幫廚的女工是個有名無實的角色,是個常設的職位,承擔著始終如一的任務,它通過體現它存在的一連串暫時的形態,保證了某種連續性和同一性,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幫廚女工在我們家連續干滿兩年以上。我們吃了許多蘆筍的那個年頭,幫廚女工一般負責削蘆筍皮。那是一個病病歪歪的女人,我們在復活節前後到達貢佈雷的時候,她正懷著孕,而且已接近臨產期。我們甚至奇怪:怎麼弗朗索瓦絲還讓她走那麼多路,幹那麼多活,因為她的身前掛著的那只日見飽滿的包袱,雖然有寬大的工作服罩在外面,仍能讓人看出它已大到相當可觀的地步,況且她開始步履艱難了。她那身衣裳使人聯想到喬托1的壁畫中的幾位象徵性人物身上所穿的那種寬袖外套。這些壁畫的照片,斯萬先生曾經送給我過。使我們注意到這個特點的,也是他。每逢問起有關幫廚女工的近況,他總這麼說:「喬托的『慈悲圖』近況如何?」也確實,那可憐的女工因懷孕而發胖,一直胖到臉上,腮幫結實得堆起了橫肉,同畫裡那些更像接生婆的粗壯的chu女們不相上下;在阿林娜聖母寺的壁畫中,她們是種種美德的化身。今天我才意識到,帕多瓦寺院裡的那些善惡圖,還從另一方面跟我們的幫廚女工相像。幫廚女工的形象由於腹部多了一件象徵而變得高大起來,但她本人顯然並不理解這一象徵,她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來傳達它的美和它的精神意義,似乎她只是抱著一隻普通的、沉重的包袱;同樣,阿林娜聖母寺裡那幅標題為「慈悲」的壁畫,顯然也沒有讓人家想到畫中那位結實的主婦形象正是慈悲這一美德的化身(在貢佈雷我的自修室的牆上就掛有這幅畫的複製品),看來那張結實而俗氣的面孔不可能表達任何慈悲的思想。多虧畫家別出心裁的獨創,她腳下明明踩著大地的寶藏,那表情卻完全像在踩擠紅的葡萄汁,或者更像跨上一堆裝滿東西的口袋往高處攀登;她把自己熱烈的心獻給上帝,說得更確切些,她在把心「遞」給上帝,就像廚娘把起瓶塞的工具從地下室的氣窗裡遞給正在樓下窗口向她要這件工具的人。「貪慾」這幅壁畫,倒也許把貪慾的某種表現,描述得更為露骨。但是,象徵也還是佔據太多的地盤,而且表現得過於真實。對準「貪慾」的嘴唇嘶嘶吐芯的蛇被畫得很粗,把「貪慾」張得大大的嘴巴整個填滿;為了把蛇含進嘴裡,她的面部的肌肉全都鼓起來了,就像小孩兒吹氣球一樣,「貪慾」的注意力也引動了我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嘴唇的動作上,沒有給貪婪的思想留下多少迴旋的餘地——

    1喬托(1266—1337):意大利畫家。他的體積感、空間感以及對自然景物的偏愛,使他成為意大利繪畫發展史上那一階段的代表。他為帕多瓦的阿林娜聖母寺所作的壁畫(約於1303至1305年間),是他傳世的傑作之一。

    儘管斯萬先生對喬托的這幾幅壁畫推崇備至,我卻在很長一段時期內無心欣賞;他送給我之後就一直掛在自修室牆上。「慈悲圖」上沒有慈悲;「貪慾圖」則像僅在醫學書上才能見到的插圖,類似聲門或小舌如何受到古瘤的壓迫,或者外科醫生的器械如何插進口腔;而那位象徵正義的女子,面色灰暗,五官端正而表情嗇刻,這恰恰是我在做彌撒時所見到的貢佈雷某些相貌漂亮、感情貧乏、虔誠刻薄的中產階級小姐、太太們的寫照,而她們中有些人早就充當了不正義的後備軍。後來我才懂得,這幾幅壁畫之所以詭譎離奇得動人心魄,具有特殊的美,是因為象徵在其中佔據了主要的地位;事實上象徵並沒有作為象徵來表現,因為象徵化的思想是無法表現的,在這裡它是作為真實的來表現的,表現為具體的感受或物質的動作,這就使作品的含義更切題,更準確,也使作品的教益更實惠,更驚人。在可憐的幫廚女工的身上,情況也一樣,人們的注意力不也是一再被日益變大的肚子吸引過去嗎?還有,人之將死,想到的往往是實際的、痛苦的、昏暝莫辯的腑臟深處,往往想到死亡的陰暗面,這恰恰是幫廚女工所呈現的模樣:她使我們嚴峻地感覺到這一面的存在,與其稱之為死亡的抽像觀念,倒不如說它更像一個要把我們壓扁的包袱,一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絕境,一種急需痛飲的乾渴。

    帕多瓦寺院中的善惡圖,肯定包含許多現實成分,因為在我看來,它們活生生得像我們家的懷孕的幫廚女工;而且我覺得那位女工身上也存在豐富的寓意。一個人的靈魂往往不參與通過自己才得以表現的美德,這種不參與(至少表面如此),除了有其美學價值外,也還包含一種真實,一種即使不是心理學的、起碼也是面相術方面的真實。後來,我在實際生活中,曾多次有機會遇到過一些真正神聖的悲天憫人的化身,例如修道院裡的僧尼。他們一般看來都興致勃勃,講究實惠,像忙忙碌碌的外科醫生,既不動感情又果斷利索,面對著人類的苦難,他們的臉上並無絲毫憐憫、同情的表示,也不怕去觸及人們的痛處,那是一張張沒有柔情、令人生畏的臉,因真正的善良而變得格外崇高。

    幫廚女工先端上咖啡(用我母親的話來說,只配叫熱水),然後又把熱水(其實勉強有點熱氣)送到我們房裡,這就無意中象謬誤通過對比襯托出真理的光輝那樣地更顯示出弗朗索瓦絲的高明優越之處,那時我早已拿著一本書躺在我自己房裡的床上了。幾乎全都合上的百葉窗顫顫巍巍地把下午的陽光擋在窗外,以保護房內透明的涼爽,然而,有一絲反光還是設法張開黃色的翅膀鑽了進來,像一隻蝴蝶一動不動地歇在百葉窗和玻璃窗之間的夾縫裡。這點光亮勉強夠我看清書上的字跡,只有神甫街上加米拍打箱櫃灰塵的聲音,才讓我感到外面的陽光有多燦爛(弗朗索瓦絲告訴加米:我的姑姑不在「休息」,可以暫勿噤聲)。那一聲聲拍打,在炎熱季節特有的訇然傳音的大氣中迴盪,彷彿抖落下無數艷紅色的星雨,一顆顆飛向遠方。此外,還有一群蒼蠅,像演奏夏季室內樂似的在我的眼前演奏它們的小協奏曲,倒跟你在盛夏季節偶爾能聽到樂師們演奏的曲調並不一樣,但是能讓你接著聯想到人間的樂聲;這種音樂由一種更加不可缺的紐帶把它同夏季連繫在一起:它從晴朗的日子裡誕生,只能同晴朗的日子一起復活,它蘊含著晴朗的精魂,不僅能在我們的記記中喚起晴朗的形象,還能證實晴朗已經歸來,確實就在外面,而且已瀰漫人間,唾手可及。

    我的房裡的這種陰暗的清涼,就像大街陽光下的蔭涼處,也就是說,雖暗猶明,同陽光一樣明亮,並且給我的想像展示出夏季的全部景象;而倘若我在外面散步,我的感官恐怕也只能品享到其中的一些片斷;因此,這種幽暗,同我的休息十分合拍,對於常常被書中的驚險故事所激動的我,休息也只象放在流水中一動不動的手掌,經受著急流的衝擊和搖撼。

    但是,我的外祖母,即使天氣熱得彤雲四起,即使暴雨驟來或者只是落下幾滴雨點,她都要苦苦勸我出去走走。哪怕我不肯放下手裡的書本,至少也得到花園裡去閱讀,坐在栗樹下那個用草蓆和苫布搭成的涼棚裡;我自以為那裡足可避人耳目,躲過偶爾有人來訪的干擾。

    我的思想不也像一個隱蔽所麼?我躲在裡面感到很安全,甚至還可以看看外面發生的事情。當我看到外界的某一件東西,看到的意識便停留在我與物之間,在物的周圍有一圈薄薄的精神的界線,妨礙我同它直接接觸;在我同這種意識接上關係前,它又彷彿飄然消散,好比你拿一件熾熱的物體,去碰一件**的東西,熾熱的物體接觸不到另一件東西上的潮濕,因為在觸及前水分總是先已氣化。我在讀書的時候,我的意識同時展現出多種不同的情景,它們斑駁陳雜地彷彿組成一幅五光十色的屏幕,上面展示出埋藏在我內最深處的種種願望,乃至於我在這花園角落裡眼前所見的純屬外觀的各類景象之中,最切近我內心深處、並不斷活動著又統帥其餘一切的,是我的信念和我的願望:我相信我正讀著的那本書裡有豐富的哲理,蘊藏著美,我但求把它們佔為己有,不管那是本什麼書。因為,即使那本書我是在貢佈雷鎮上的博朗士雜貨鋪跟前一眼瞥見之後買的,那鋪子離我家較遠,弗朗索瓦絲不可能像上加米雜貨鋪那樣去那裡買東西,但他們的書籍品種比較齊全,趕得上文具店和書店,門口的那兩扇門板,比教堂的大門更神秘,更引人浮想聯翩,上面琳琅滿目地掛著許多期刊和小冊子,我發現那本書就掛在其間,我之所以選中它,是因為早先聽到老師或者某位同學提到過,當時在我的心目中,那位同學看來已經深得真和美的奧秘,而我對真和美還只有模糊的感覺,只有一知半解,認識真和美是我的思想所追求的目標,雖然不很明確,我卻念念不忘。

    我在閱讀的過程中,這一中心信念不斷地進行由表及裡和由裡及表的運動,以求發現真理,隨著信念而來的是我積極參與的活動所產生的內心激盪,因為那些天下午我的曲折經歷,常常比一個人整整一生的經歷更為豐富、更為充實。我說的是我讀的那本書裡發生的種種事情;的確,受事件影響的人物,正如弗朗索瓦絲所說,並非「實有其人」。但是,一位真實人物的悲歡在我們心中所引起的各種感情,卻只有通過悲歡的具體形象作媒介,才能得到表現;第一位小說家的聰慧之處就在於他瞭解到在我們激情的機制中,既然形象是唯一的要素,那麼乾脆把真實人物排除掉的那種簡化辦法,就是一項決定性的完善措施。一個真實的人,無論我們對他的感情有多深,總有相當大一部分是我們感官的產物,也就是說,我們始終無法看透,總有一種僵化的份量是我們的感覺所抬不動的。遇到有什麼不幸落到這人的頭上,我們固然也能為之而傷心,但是我們心目中他所遭受的不幸其實不過是整個不幸概念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他本人也只能感受到整個概念的一部分。小說家的創舉在於想到用數量相當的抽像部分,也就是說,用靈魂可以認同的東西來替換靈魂無法看透的部分。既然我們已經把這些新形態下的人物的舉止和感情化作了我們自己的舉止和感情,既然這些舉止和感情是在我們的內心得到表現的,而且,當我們心情激盪地翻閱書中一頁又一頁的文字時,書中人物的舉止和感情在我們的內心控制了我們呼吸的急緩和目光的張弛,那麼,表面上的真實與否又有什麼要緊呢?小說家一旦把我們置於那樣的境地,也就是說,同純屬內心的種種境界一樣,凡喜怒哀樂、七情六慾都得到十倍的增長,那麼,他寫的那本書就會像夢一樣攪得我們心緒不寧,但是這比我們睡著時所做的夢要清晰明朗些,因而也留下更多的回憶,到那時我們的內心在一小時中可能經歷到的各種幸與不幸,我們在實際生活中或許得花費好幾年的工夫才能領略到其中的一二,而最激動人心的那些部分,我們恐怕終生都體會不到,因為幸也罷不幸也罷,在生活中都是緩緩地發生的,慢得我們無從覺察(例如:悲莫大於心死,可是我們只有在閱讀時、在想像中,才體會到這種悲哀;現實生活中心靈的變化同自然界的某些現象一樣,其過程相當緩慢,倘若我們有可能對變化中的每一個不同的狀態逐一進行驗證,那麼我們連變化的感覺都會喪失殆盡的)。

    故事發生的環境已經不如書中人物的命運那樣深入我的內心,但它對我的思想的影響,卻遠比我從書上抬眼看到的周圍風物的影響要大得多。所以,有兩年夏天,我在炎熱的貢佈雷的花園中,就因為當時閱讀的那本書,我竟神往一片山明水秀的地方,希望在那裡見到許多水力鋸木廠,見到清澈流水中有好些木頭在茂密的水草下腐爛,不遠處有幾簇奼紫嫣紅的繁花沿著一溜矮牆攀援而上。由於我的思想中始終保留著這樣的夢,夢見一位女士愛我,所以我對那片山川的神往也同樣浸透了流水的清涼;而且無論我憶及哪位女士,那一簇簇奼紫嫣紅的繁花立刻會在她的周圍出現,好像專為她增添顏色似的。

    這倒不僅是因為我們夢見的某個形象總是帶有明顯的特徵,總得到我們在遐想中偶爾襯映在這形象周圍的各種奇光異彩的烘托而顯得格外美麗,而是因為我讀的那些書裡所描述的風光,對於我來說,並非只在我的想像中才顯得更加瑰麗,它其實跟我在貢佈雷所見大同小異。由於作者的選詞遣句,由於我在思想上對作者的描述象對一種啟示那樣地虔信,書中的景物彷彿就是大自然本身的一個真實可信部分,值得細細玩味、深深探究。我當時所處的環境,尤其是我們的那座花園,經過我的外祖母所鄙視的那位四平八穩、毫無才情的園丁整治過之後,從來沒有給過我這樣的印象。

    倘若我的父母允許我去實地考察我讀到的書中所描述過的那些地方,我倒真可以認為自己向掌握真理跨出了不可估量的一步。因為如果一個人感到始終置身於自己的心靈之中,那麼他不會覺得自己象置身於一座穩然不動的牢籠中一樣,而會覺得自己象同牢籠一起捲入無休無止的飛躍,力求衝出牢籠,達到外界,同時惶惶若失地始終聽到自己的周圍迴盪著一種聲音,它不是外界的迴響,而是內心激盪的共鳴。我們力求在因此而變得可貴的萬物中重新找到我們的心靈曾經投射其上的反光;我們失望地發現在自然中萬物彷彿失去了原先在我們的思想中由某些相近的觀念所賦予的魅力;有時我們把這種精神力量全都化為光華熠熠的機敏,以影響我們明知在我們身外卻又無法觸及的他人。因此,我之所以總是圍繞著我所愛的女人想像我最嚮往的地方,我之所以希望她來領我去遊歷那些地方,為我打開一條通往陌生世界的渠道,這並非出於偶然而簡單的聯想;不,因為我對遊歷和愛情的夢想只是我全部生命力所迸發出的同一股百折不撓的噴泉中的不同力矩罷了;今天我好比把一股表面看來屹然不動、映射出彩虹的水柱按不同高度劃分成幾截那樣,人為地把我的這股生命力劃分出不同的力矩。

    我繼續出入於同時在我的意識中並存的各種境況,在得以展現那些境況的真實的視野之前,我終於得到了另一種快感,安坐的快感,呼吸新鮮空氣的快感,不受來客騷擾的快感,當聖伊萊爾鐘樓敲響下午一點,我更因發覺下午的時光已開始一截一截地被消耗而感到痛快,我數著鐘聲直到最後一響,計算已經消耗的總數。接著是漫長的寂靜,允許我在藍天下讀書的那一整段時間彷彿也隨之而開始,直到弗朗索瓦絲準備的那頓香噴噴的晚飯端上餐桌;我在閱讀時追隨書中主人公走南闖北弄得相當勞累,要由精美的晚飯來補償我的辛苦。每過一小時鐘聲響一次,彷彿上一次的鐘聲離眼前才不久;一次次的鐘聲在天上挨得很近,我簡直難以相信,在兩個金色的刻度之間,那短短的藍色弧線下,竟能容納下整整六十分鐘。有時候,敲得這麼勤的鐘聲,這一次比上一次多了兩響,那就是說這中間有一次鐘聲我沒有聽到,其間發生了什麼事對於我來說等於沒有發生;讀得入迷就跟睡得很實一樣具有神奇的魔力,我的耳朵象中了邪似的失去聽覺,寂靜的蔚藍色表盤上的金色的鐘點也抹得了無痕跡。星期天晴朗的下午多迷人啊!在貢佈雷花園的栗樹下,我精心地把個人生活中平庸的瑣事統統拋開,用另一種曲折的生活,不同尋常的追求來加以充實,我嚮往著一個被縱橫的流水滋潤和灌溉的地方。美麗的星期天的下午啊,當我一想到你們,至今猶歷歷在目,確實,當初我把書一頁頁往下讀的時候,白日的炎熱在逐漸消散的時候,你們就已經把那種不尋常的生活裹了起來,讓它逐漸地、一點一點地結晶。這個晶體變化極慢,裡面貫穿著枝頭的綠葉和你們靜悄悄的、迴盪著聲響的、香氣宜人的、透明的每一個鐘點。你們把那種生活保存了下來。

    有幾次,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園丁的女兒發瘋似地奔跑,打斷了我的閱讀。她跑得撞倒了一棵桔子樹,自己也劃傷了手指,還磕掉一顆牙。只聽她喊道:「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她倒是為了讓弗朗索瓦絲和我及時趕去,別錯過看一場熱鬧。那幾天駐防部隊操練,要經過貢佈雷市鎮,通常他們走的是聖伊爾德迦爾特街。那時我們家的傭人們正擺開一排椅子,坐在鐵門外,觀看貢佈雷街上星期天的行人,同時也讓過往行人觀看他們。園丁的女兒從遠處車站大街的兩幢房屋的夾縫間,瞅見了盔甲的閃光。傭人們匆忙收拾椅子走進鐵門,因為經過聖伊爾德迦爾特街的全副戎裝的士兵隊伍將佔據整條街的寬度,馬隊幾乎要踩著人行道,擦過兩邊的房屋,浩蕩而去,就像洪水湧來,河床顯得過於狹窄,洪水難免溢出河堤。

    「這些孩子怪可憐的,」弗朗索瓦絲剛剛趕到鐵門邊就已經流下眼淚來了,「可憐,他們的青春就像草場上的青草一樣,都要給割盡了。一想到這裡,我就像挨了一悶棍似的,」說著,她把手捂到胸口,以表示挨到悶棍的部位。

    「看到這些小伙子捨生忘死,不是很壯觀嗎,弗朗索瓦絲太太?」園丁為了給她「鼓氣」,這麼說道。

    他的話沒有白說。

    「捨生忘死?可是人生在世,不求生還求什麼?生命是善良的上帝賜給我們的唯一的恩典,從來只有一次。唉呀!上帝呀!他們倒還真的捨生忘死!我在一八七○年見過;他們一個個都不怕死,那仗打得多慘!真是不折不扣的一群瘋子。再說,他們不用人家耗費什麼繩子來把他們絞死,他們哪是人呀,簡直是獅子。」(對於弗朗索瓦絲來說,把人比作雄獅並沒有絲毫恭維之意。)

    聖伊爾德迦爾特街的彎拐得太小,我們無法看到隊伍從遠處浩浩蕩盪開來,而只是從車站大街那兩幢房屋之間的夾縫中看到陽光下金光珵亮的頭盔不斷地起伏而過。園丁本想看看是不是還有那麼多士兵要經過,可是日頭曬得太狠,他都渴了。於是,他的女兒象殺出重圍似地突然躥到街角,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從那裡帶回一瓶檸檬水和如下的消息:從梯貝爾齊和梅塞格裡絲那邊不斷湧來的士兵足有上千人哩。已經講和的弗朗索瓦絲和園丁討論起戰爭時期應該怎麼辦的問題來了。

    園丁說:「您看到沒有?弗朗索瓦絲,革命總比別的戰爭強,因為一宣佈革命,只有願意上前線的人才去打仗。」

    「啊!對了,至少我是這樣理解的,這乾脆得多。」

    園丁認為戰爭一爆發,鐵路交通全都中斷。

    「敢情,怕人乘火車逃跑唄,」弗朗索瓦絲說。

    園丁說:「嗨!他們可壞了。」因為他認定戰爭只是國家用來作弄百姓的惡作劇,既然它有法子這麼辦,誰也就甭想溜掉。

    但是弗朗索瓦絲要趕緊去侍候我的姨媽,我也要回到我讀的那本書裡去,傭人們重新在門外坐定,觀看由士兵們掀起的灰塵和激情慢慢消散,平靜下來很久之後,貢佈雷街上仍流動著不尋常的黑壓壓的人群,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堆僕人,甚至主人坐著觀望,連平時門口沒有人的那幾家也不例外,他們象門檻外綴上的一條邊沿參差不齊的花邊,又像大潮過後留在海灘上的水藻、貝殼等物組成的一條斑斕如錦的綵帶。

    除了那樣的日子外,我平日倒總能安心讀書。只是有一次,斯萬來訪,打斷了我的閱讀。當時我正在讀一位我以前從未拜讀過的作家貝戈特的作品,斯萬對我說的那番話,倒使我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不再在掛滿一簇簇紫花的牆邊發現我所夢見的婦女形象,而是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上,在哥特式教堂的門樓前,浮現出她們的倩影。

    我第一次聽到貝戈特的大名,是由一位比我大幾歲的同學告訴我的。他姓布洛克,我對他十分欽佩。他聽說我欣賞《十月之夜》,便哈哈大笑,對我說:「你居然對繆塞之流入迷,趣味夠低級的。他是壞蛋中的壞蛋,畜生中的畜生,不過我應該坦白承認,他,還有那個名叫拉辛的傢伙,他們一生之中倒是各寫下一句音韻鏗鏘的詩行,據我看,其最高價值在於它毫無意義可言。這就是『白淨的奧路索娜和白淨的加米爾』,另一句是『米諾斯和巴西法埃的女兒』。我的恩師,受到眾神寵愛的勒貢特老爹,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引用了這兩句詩,目的顯然是為這兩名惡棍開脫。順便說一句,我手頭倒有一本書,現在暫時沒有空讀,好像我的偉大的恩師曾經推薦過,他認為作者貝戈特寫得非常精細;雖然他有時候寬容得無法解釋,但他的話在我心目中等於德爾菲神廟1發下諭示,你讀讀這些抒情的散文吧,要是領受了太陽神的指點寫下《皆大歡喜》和《瑪紐斯獵犬》這兩篇韻文的音韻大師說得不假,那麼親愛的大師,你就能品嚐到奧林匹斯山上的瓊漿玉液了。」他起初用調侃的語氣要我稱他為大師,後來他也同樣稱我為大師,事實上,我們開這種玩笑多少有點意思,因為我們當時少年狂放,總認為稱呼什麼就真能成為什麼——

    1古希臘供奉太陽神的神廟。古代希臘人每遇大事,即赴神廟以求神諭。

    不幸的是,我一面同布洛克閒談,一面卻無法平息內心的混亂。他剛才說,美的詩句正因為它沒有含義才更美,而我只希望從詩中尋找到真理的啟示。我要他就此作出解釋。事實上,布洛克後來再也沒有被邀請到我們家來作客。開始他在我們家受到了熱情的款待。這倒是真的,我的外祖父說過,我只要跟同學中的哪一位關係更為密切,把他領到家來,那總是個猶太孩子。原則上他倒並不因此而不快——他自己的朋友斯萬也是猶太人血統,他認為一般說來我是在優秀的猶太孩子中選擇朋友的。所以每當我領來一位新朋友,他幾乎嘴裡都要哼哼《猶太女郎》中的那句歌詞「我們父輩的上帝喲!」或者「以色列,砸碎你的鎖鏈!」當然,他只哼哼調門,但是我怕我的同學聽出那段調門,給它配上歌詞。

    我的外祖父在見到我的同學們之前,只要聽說他們姓什麼,儘管這些姓往往沒有猶太特點,他也不僅能猜到我的那位朋友是猶太血統(事實上也真是猶太血統),而且還能看到他家裡有什麼地方招人討嫌。

    「今天晚上要來的你的那位朋友姓什麼?」

    「姓迪蒙,外祖父。」

    「迪蒙!哦!要當心哪!」

    說著,他哼哼起來:

    弓箭手們,嚴陣以待!

    悄悄注視,切莫等閒。

    待他巧妙地向我們提出幾個比較確切的問題之後,他叫出聲來:「當心啊!當心啊!」或者,如果他通過隱蔽的盤問,迫使已經進門的同學不知不覺自己說出是什麼出身,那時,他為了表明已經不再存有疑問,就索性一面看著我們,一面聲音輕得幾乎讓人聽不到地哼起這樣的歌詞:

    怎麼,您把這膽怯的猶太佬

    領到了我們這裡!

    或者:

    希布倫,親愛的山谷,我祖祖輩輩生息的地方。

    還可能是:

    是啊,我們是上帝優選的民族。

    我的外祖父的這類小怪癖倒並不意味著對我的同學有任何惡意。我的長輩之所以不喜歡布洛克。那是另有原因的。他一開始就招我的父親討厭。那回,我的父親見他渾身濕透,關心地問道:

    「布洛克先生,外面變天了麼?是不是下過一場雨?我真不明白,晴雨表上剛才表明是晴天呀。」

    但他得到的回答卻是:

    「先生,我絕對無法奉告是否下過雨,因為我一向把物質的瑣事置之度外,以至於我的感官已經不必告訴我晴雨之類的變化。」

    布洛克走了之後,我的父親對我說:「可憐的兒子,你的那位朋友是白癡。笑話!他居然都無法告訴我天晴天雨!這真是有意思極了!他是呆子!」

    後來布洛克又惹得我的外祖母不高興,因為吃罷午飯,她說她有點不舒服,布洛克聽罷居然抽抽搭搭地抹起眼淚來。

    「這怎麼可能是真誠的呢,」外祖母對我說,「因為他根本不認識我;要不然他是瘋子。」

    總之,他讓大家都不滿意,因為那回他來吃飯遲到了一個半小時。而且身上濺滿污泥。他不僅不道歉,反而說:

    「我從來不受天氣變化和公認的時間分割的約束。我寧可規勸世人使用鴉片煙槍和馬來亞波刃短刀,但是,對於使用鐘錶和雨傘這兩件害處多得無以復加而且市民氣十足的庸俗工具,我一向是敬謝不敏的。」

    儘管如此,他本來還可以來我們家玩的。他固然不是我的長輩們希望我結交的朋友,他們後來也還相信他為我的外祖母身體不適而流下的眼淚未必是做假,但是他們憑本能或者憑經驗知道,我們的感情衝動對於我們隨之而來的行動,以及對於我們的實際作為並無多大的影響;尊重道德準則,忠於朋友,埋頭干某項工作,切實奉行某一套制度,凡此種種的更牢靠的基礎尚有賴於盲目的習慣,而不是一時的衝動和空泛的熱情。比起布洛克來,他們倒更希望我結交這樣的朋友——這些人所能給予我的不超過根據布爾喬亞的道德標準應給於朋友的限度,不會因為哪天多情多意地惦記起我,便送我一筐水果,也不會因為一時的感情衝動和憑空瞎想,為了讓友誼所要求的義務的天平傾向對我有利的一邊,而不惜弄虛作假,使我蒙受更大的損害。我們的怨尤也難以把這些本質同它們對我們的要求截然分開,我的姨祖母就是一個榜樣。她同她的一個侄女多年不和,根本不理她,但她並不因此而改變自己的遺囑,仍舊把全部財產留給她,因為這是她最近的親屬,「理應」如此。

    不過,既然我喜歡布洛克,我的長輩就不願掃我的興。最讓我大費腦筋、苦惱至極的問題是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米諾斯和帕西法埃斯的女兒之所以美,全在於這種美毫無意義。這方面的苦惱大大超過後來同他的交談所帶來的麻煩,雖然我的母親認為那些交談都是有害的胡言。我們家本來還可以接待他的,但有一次飯後,他斬釘截鐵地向我保證,他曾經聽到人家確鑿無疑地說到我的姨祖母年輕時是位風流女子,曾公開接受過人家的供養,正如他不久前對我所說,女人心目中只有愛情,誰都一樣,她們儘管推拒,最終沒有一個是攻不破的,——這一信息後來對我的生活產生很大的影響,先是使我過得更加幸福,後來又讓我落到更加不幸的地步。我忍不住把他的話都告訴了我的長輩,從此他們把他拒之門外,後來我在街上向他打招呼,他對我冷淡至極。

    但是,關於貝戈特,他的話倒一點不假。

    開頭幾天,作者的字裡行間使我應該愛不釋手的東西並沒有浮現在我的眼前,就像一首樂曲,你聽得只顧心醉神迷,還來不及品出妙處。我讀的那本小說,雖已經同我難分難捨,但我誤以為這興趣只是由故事引起的,正如愛戀之初你天天趕到某處某個娛樂場所去消遣,去會見那個女人,你當時還以為只是娛樂本身吸引你呢。後來,我注意到貝戈特在一些地方愛用難得見到的、簡直是古意盎然的詞句,那幾處形成一股和諧的暗流,一段含蓄的引子。從而使他的文風高雅起來;而且就在那些地方,他談到了「人生空幻的夢」,「美麗的形態流溢出滔滔不絕的激流」,「知心和依戀的折磨如何空泛徒勞而又甜蜜消魂」,「振撼人心的塑像如何把教堂的外觀點綴得格外崇高」。他用美妙動人的形象來表達一種對我來說全然新穎的哲理,那些形象可以說激起了豎琴的齊鳴,在悠悠樂聲的烘托下,形象更顯得崇高。在貝戈特的那些段落中,有一段我抽出來細細玩味,那是第三段或第四段吧,它所給予我的愉快同我在讀第一段時大不一樣,那種愉快我在內心深處更統一、更廣闊,因而是一切障礙一切隔閡彷彿都已排除掉的那個部位所感受到的。因為——其實在開頭幾段引起我興趣的,也正是他這種在遣字造句上唯求生僻的偏愛,這種迴盪著悠悠樂聲的音韻,這種唯心主義的哲理,只是我當時沒有意識到而已——我一旦認出這些東西,我彷彿感到自己不再只是在讀貝戈特的某一本書的某一個別段落,浮現在我思想表面的也不是一個純屬平面的形象了,而是一個「理想段落」,跟貝戈特的其他著作有著共同的特點,而彷彿同這個理想段落難以區分的其他類似的段落,一起形成一種厚度,一種體積,使我的心智也得以擴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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