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貢佈雷(5)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希爾貝的哥哥結巴查理當年是虔誠的王子,他們的父親瘋子丕平接連發過幾次精神病之後死了,那時查理還年輕。他年少氣盛,掌管了至尊的權柄,心目中毫無法度,倘若他在什麼地方,看到有誰的長相不合他的心意,他就下令把那個地方的男女老少統統殺盡。希爾貝為了對查理進行報復,放火燒掉了貢佈雷的教堂,也就是原先的那座教堂;當年西奧德貝1率領他的扈從廷臣離開他的鄉間行宮(離此地不遠,在梯貝齊,拉丁文叫西奧德貝齊阿喀斯),前去攻打勃艮第人之時,在聖伊萊爾的墓上發誓,倘若聖人在天之靈保佑他旗開得勝,日後他定將在這裡建立一座教堂。原先的那座教堂就是這樣建成的。希爾貝的一把火,把原來的教堂只燒剩地下神殿,想必戴奧多爾領你們下去看過。後來希爾貝借助征服者威廉2(神甫念成紀洛姆)的兵力,擊敗了倒霉的查理,所以有不少英國人來這兒參觀,但是希爾貝似乎不善於贏得貢佈雷的民心,因為有一次他做完彌撒,剛走出教堂,貢佈雷的百姓一湧而上,砍了他的腦袋。其它細節在戴奧多爾借給大家看的那本小冊子裡都有說明——
1西奧德貝(511—558):法國古代「東王國」國王,又稱梯貝爾一世。
2征服者威廉(1027—1087):英國國王兼諾曼第大公。
「但是,毋庸爭辯,我們教堂裡最為奇特的,是從鐘樓頂上往四下看到的景色,非常壯觀。當然,你們身體都不很結實,我不勸你們攀登鐘樓裡的九十七級台階,其實,那只及著名的米蘭大教堂的鐘樓梯級的半數。不過,即使身體很結實的人,爬起來也夠吃力的,尤其是想要不磕腦袋就得彎著腰走,而且一路上還得拿手裡的東西去撥開蜘蛛網。總而言之,您得穿得厚實些,」他又補充了一句說(他沒有發覺:他竟設想我的姨媽能去爬鐘樓,這種想法引起她多大的氣憤),「因為一到鐘樓上面,穿堂風大極!有人甚至感到透心涼,說簡直覺得自己象死了一樣。那也沒關係,星期天照常總有一幫一幫的人,有的甚至從很遠的地方來,登上鐘樓欣賞極目遠眺的美景,乘興而來,如醉如癡而歸。瞧著吧,下星期天要是天氣不變,您在鐘樓上準能見到人頭擠擠**的,因為那時正趕上升天節。說實話,從那上面俯瞰大地,真有飄飄欲仙之感,縱覽八極,別有一番滋味。每逢天氣晴和之日,您可以一直看到維爾諾葉。平時只能顧此失彼看到的這部分、那部分風景,屆時都能盡收眼底了。例如維福納河、同貢佈雷比鄰的聖達西茲的大溝小壑,以及橫在它們之間的林木的屏障,還有舒子爵市(您也知道,古時候叫烏迪亞喀斯子爵市)的縱橫的運河,都能一覽無餘。我每次去舒子爵市,都只能看到運河的一段,我轉過一條街,就看到運河的另一段,而剛才的那一段就不見了。我雖然在腦子裡想把兩段運河聯在一起,卻收效不大。從聖伊萊爾鐘樓望去,卻是另一番景象。整片河網呈現在眼前,只是運河裡的水看不出來,彷彿幾道大縫把市鎮切成幾塊,就像已經切開的麵包似的,一塊塊雖仍挨在一起,但彼此都已分開。最好是您能分身有術,既在聖伊萊爾鐘樓上,同時又置身於舒子爵市。」
神甫的喋喋不休,使我的姨媽累得難以支撐,以至於他剛剛告辭,我的姑姑只好把歐拉莉也隨即打發走了。
「聽我說,可憐的歐拉莉,」她聲音微弱地說著,同時伸手拿過錢包,掏出一枚硬幣,「您祈禱的時候別忘了我。」
「喲!奧克達夫夫人,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您是知道的,我又不是為了這個才來看您的!」歐拉莉不無埋怨地說道。她每次都跟頭一回似的,總顯得那麼為難,那麼尷尬,還挺不樂意,這使我的姨媽覺得好笑,但她並不因此而感到掃興,因為,倘若有一天,歐拉莉不像平時那樣顯得無可奈何似的收下她塞過去的硬幣,我的姨媽就會說:
「真不知道歐拉莉今天怎麼啦。我今天並沒有少給,她怎麼不高興?」
「我認為她沒有什麼不滿足的,」弗朗索瓦絲歎了口氣說。我的姨媽無論送給她和她的孩子什麼東西,她都看作是不足掛齒的小費,而我的姨媽每星期天悄悄塞到歐拉莉這樣不識抬舉之輩手中、小得連弗朗索瓦絲看都無法看到的一點東西,弗朗索瓦絲都認為是把寶貝任意揮霍。她倒並不希望我的姨媽把賞給歐拉莉的錢賞給她。她但願我的姨媽能把錢自己留著就行了,因為她知道主人若有錢,僕人在別人的心目中地位也高些,顯得光彩。她,弗朗索瓦絲,在貢佈雷、在舒子爵市以及在別的地方之所以大名鼎鼎、面上有光,皆因為我的姨媽擁有許許多多的農莊,本堂神甫又經常來訪,而且一來就聊上半天,再加上我的姨媽平時飲用維希泉水的瓶數在這一帶可算作首屈一指。弗朗索瓦絲精打細算,都只為我的姨媽著想;她若經管這份產業(這恐怕是她夢寐以求的美差),她就會像母親一樣地不講情面,不許外人染指,保管好家當。她知道我的姨媽手鬆得不可救藥,動不動就給人東西;要是給有錢人送禮,倒也罷了,她還不至於認為算得上什麼大錯,也許她想,有錢人並不稀罕我姨媽的禮物,他們決沒有因為受了禮才待她好的嫌疑。況且給薩士拉夫人、斯萬先生、勒格朗丹先生、古比爾夫人,以及其他地位同我的姨媽相當,彼此又「很合得來」的殷實富戶送禮,她認為這本來就是富人們光采奕奕、與眾不同的生活中司空見慣的規矩;他們打獵,舉行舞會,彼此串門作客,她都笑吟吟地打心眼兒裡欽佩。但是,如果我的姨媽的慷慨的受益者,不過是弗朗索瓦絲稱之為「同我一樣、甚至還不如我」的人,是那些她最瞧不起,而且不稱她為「弗朗索瓦絲太太」,不承認自己「不如她」的人,那就另當別論了。每當她看到我的姨媽不顧她的勸告一意孤行地把錢白扔給(至少她這麼認為)那些受之有愧的下人,她就覺得我的姨媽待她未免太薄,跟她想像中歐拉莉所得到的大筆大筆好處相比,主人給她的東西也太少了。據她設想,歐拉莉單憑每次來訪所得到的賞錢,若想置份家當,貢佈雷附近沒有一處莊園她不能輕易買下的。事實上,歐拉莉對弗朗索瓦絲的巨額私房錢也作了同樣的估計。平常歐拉莉一走,弗朗索瓦絲就不懷好意地估算她的賞錢總數。她既恨她又怕她;她在時,她認為自己不能不陪「笑臉」。她一走,她便立即恢復常態。的確,那時她決不直呼其名提到她,而是嚷著說些古代女預言家「箴言錄」1里的話,或者引用具有普遍意義的格言,例如《聖經》傳道書裡的格言,其用意我的姨媽一聽就明白。弗朗索瓦絲從窗簾邊上往外看了看歐拉莉是否已經關上園門之後,說道:「溜鬚拍馬的人總有辦法上門撿便宜,等著瞧吧,上帝早晚有一天會懲罰他們的。」說著,她斜眼一望,就像一心為阿達莉著想的若阿斯在含沙射影地說:
惡人的幸福象湍流,轉眼即逝2——
1女預言家的「箴言錄」相傳成書於公元六世紀,集錄了流傳於世的古代女預言家的預言。
2引自拉辛悲劇《阿達莉》。
但是,神甫也來湊熱鬧,在沒完沒了的絮叨把我的姨媽精力耗盡之後,弗朗索瓦絲隨歐拉莉走出房門,說道:「奧克達夫夫人,我也走了,您好好休息,您看上去很累。」
我的姨媽沒有回答,只舒了一口氣,簡直象吐完最後一口氣似的闔上了眼睛。可是,弗朗索瓦絲剛剛下樓,便聽到激烈的鈴聲四響,傳遍全屋。我的姨媽在床上坐了起來,大聲喊道:
「歐拉莉走了沒有?你看我都忘了問問她,占比爾夫人是不是在彌撒獻祭之前就趕到了教堂?你快去追她!」
弗朗索瓦垃沒有攆上歐拉莉,獨自回來了。
「這真是太掃興了,」我的姨媽連連搖頭,說道,「就這件事兒最重要,我偏偏沒有問!」
萊奧妮姨媽的生活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度過,天天如此;她裝作輕蔑、其實很深情地把這種日子稱之為「我的小日子」。她一天天過得那樣溫暖、那樣單調。大家都在為她小心翼翼地保護這種「小日子」,不僅家裡的人感到無法勸她採取更好的養生法,只好聽其自然,尊重她的這套生活方式;即使在鎮上,離我們家足有三條街遠的包裝工,在釘箱子之前,也得問問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那時是不是正在「休息」。然而。這種常規生活那年卻受到了一次騷擾,就像一顆長在暗處的果實,儘管無人理睬,卻自發地生長,直到果熟蒂落。事情是這樣的:幫尉女工有一天晚上突然臨產,她疼得難以忍受,而貢佈雷鎮上偏偏沒有接生婆,弗朗索瓦絲只得天沒亮就趕到梯貝齊去請接生婆。幫廚女工大聲叫疼,我的姨媽因而不得休息,去梯貝齊的弗朗索瓦絲儘管路程不長,卻很晚才回來,我的姨媽惦記得要命。所以我的媽媽一早就對我說:「上樓去看看你姨媽,看她需要什麼?」我走進外間,從開著的門往裡間看,看到我的姨媽側臥著,睡得正香;我聽到她的輕輕的鼾聲。我正打算躡手躡足地走開,可是,一定是我弄出的聲響闖入了她的睡鄉,用開汽車的行話說,「改變了速度的檔次」,因為鼾聲忽然停頓了一秒鐘,爾後又以低一點的調門繼續呼嚕不息;最後她醒了,側過臉來,讓我看到了她的表情。她臉上有一種恐怖的神色,顯然她剛做了一個惡夢;她處的那個位置沒法看到我,我也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該往前走還是往後退;但她顯然已經恢復現實感,認識到剛才嚇壞了她的幻覺實際上是假的;她莞爾一笑,表示高興,也表示對上帝的由衷感激,因為多虧上帝,實際生活才不如夢那樣殘酷。這一笑使她的臉上掠過一絲光芒;她以為只有她一個人在場的時候,她習慣於自言自語;這時她悄聲說道:「謝天謝地!除了臨盆的幫廚女工吵鬧以外,倒還沒有別的煩心事兒。可不是嗎?我夢見我的奧克達夫復活了,而且他要我天天散步!」她伸手想去抓桌上的念珠,但是睡意再次襲來,使她無力夠到念珠:她又安心地睡著了。我輕步走出房去,無論她或是別人,誰都不知道我剛才聽到了什麼。
當我說,除了像有人生孩子之類難得遇上的事情之外,一般沒有別的變動打亂我姨媽的生活,其實我還沒有述及她單調的生活中每隔一定時間總要反覆出現另一種單調的變化,那就是每星期六,由於弗朗索瓦絲總要在下午去魯森維爾的集市採購東西,所以午飯時間就提前一小時。我姨媽的生活每週一次受到這樣的破壞,她已經習以為常,結果她比別人更離不開這種變化,用弗朗索瓦絲的話來說,她已經「習慣成自然」,甚至如果哪個星期六按平常時間開飯,她反而覺得「亂了套」,非得用另一天提前開飯作為補償。對於我們大家來說,星期六提前吃飯則另有特殊的意義,我們覺得這樣更隨和、更可心。在離平時開飯還差一小時的時候,我們心想,再過幾秒鐘天香菜便可提前上桌,還能享用到格外開恩的攤雞蛋和受之不當的燉牛肉。星期六的這種不對稱的輪迴成了一樁內政性、地方性、甚至全民性的小事件,它在平靜的生活和閉塞的社會中,造成一種民族聯繫,由談話、說笑以及有意誇張其辭的傳說提供熱門的主題:如果我們有誰具備史詩頭腦,這個主題就能化為一系列傳奇故事的核心。人們一早起床,還沒有穿戴齊全,就開始無緣無故地感到一股團結的力量而精神抖擻起來,彼此和顏悅色地、誠懇地懷著鄉土感情說道:「趕緊,別忘了今兒是星期六!」而我的姨媽甚至認為這一天比平常日子要長,她跟弗朗索瓦絲商量:「是不是給他們燉一塊小牛肉?因為今天是星期六。」倘苦哪位粗心大意的人,在十點半鐘的時候掏出懷表一看,隨口說:「還有一個半小時開飯。」那麼,人人都會樂於告訴他:「怎麼?您想什麼呢?別忘了今兒是星期六!」直到一刻鐘之後,當人們想到他竟如此粗心,還止不住會大笑一陣的,而且忘不了上樓去告訴我的姨媽,讓她也開開心。那天連天空也改變了模樣。午飯之後,意識到今天是星期六的太陽在天上多遊逛了一小時。如果有誰一下想到早該出門散步,忽聽得聖伊萊爾的鐘聲才響兩下,不禁納罕:「怎麼?才兩點鐘!」(平日,兩響的鐘聲在白茫茫的、細波粼粼的河邊是見不到人影的,因為那時有人午飯還沒有吃罷,有人午眠正酣,路上人跡罕至,連垂釣的人都離開了河岸,只有寂寞的鐘聲孤單單地馳過僅留剩幾片懶雲還沒有離去的空闊的天邊。)這時大家都會異口同聲地對他說:「您所以產生錯覺,是因為午飯提前了一小您知道,今天是星期六!」有一回,有個蠻子(凡不知道星期六特殊的人我們統稱為蠻子)十一點鐘來找我的父親,見我們已上餐桌,大為驚訝,這於是成為弗朗索瓦絲一生中最開心的事情之一。發窘的來客不知道我們星期六提前開午飯的原因,固然為弗朗索瓦絲提烘了笑柄,但她覺得更滑稽的是我的父親的回答(當然,她充滿了狹隘的地方觀念):我的父親居然沒有想到那個蠻子可能不知內情,見他如此驚訝,竟沒有向他作解釋,說:「您想嘛,今天是星期六!」弗朗索瓦絲每次講到這裡總忍不住笑出了眼淚。為了更加湊趣,她還添枝加葉胡編了好些那位不知星期六奧秘的來客的對答。我們不僅不拆穿她,反而覺得她編派身不夠,對她說:「客人似乎還說了別的話,你上次講得更詳細。」連我的姨祖母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計,抬眼從老花鏡子上面看看大家。
星期六還有一個特別之處,那是在五月,每逢週末,我們吃罷晚飯便出門去參加「瑪麗月」1的祈禱儀式——
1瑪麗是**的母親,每年8月15日為她的紀念日。
由於我們有時能遇到對「當今的思潮縱容青年不修邊幅」頗持嚴厲態度的凡德伊先生,我的母親總特別注意我的穿著。每次她必先審視一番之後,我們才去教堂。我記得我是在「瑪麗月」開始愛上山楂花的。它不僅點綴教堂(那地方固然很神聖,但我們還有權進去),它還被供奉在祭台上,成為神聖儀式的一部分,同神聖融為一體。它那些林立在祭台上的枝柯組成慶典的花彩,盤旋在燭光和聖瓶之間;一層層綠葉象婀娜的花邊襯托出花枝的俏麗,葉片之上星星點點地散佈著一粒粒白得耀眼的花蕾,像拖在新娘身後長長的紗裙後襟上點綴的花點。但是,我只敢偷偷地看上一眼;我覺得這些輝煌的花彩生氣蓬勃,彷彿是大自然親手從枝葉間剪裁出來的,又給它配上潔白的蓓蕾,作為至高無上的點綴,使這種裝飾既為群眾所欣賞,又具備莊嚴神秘的意味。綠葉之上有幾處花冠已在枝頭爭芳吐艷,而且漫不經心地托出一束雄蕊,像綰住最後一件轉瞬即逝的首飾;一根根雄蕊細得好像糾結的蛛網,把整個花冠籠罩在輕絲柔紗之中。我的心追隨著,模擬著花冠吐蕊的情狀,由於它開得如此漫不經心,我把它想像成一位活潑而心野的白衣少女正瞇著細眼在嬌媚地搖晃著腦袋。
凡德伊先生帶著女兒坐到我們的旁邊。他本是富裕門第出身,曾經當過我的兩位姨祖母的鋼琴老師,他在妻子死後得了一筆遺產,便退休住在貢佈雷附近,是我們家的常客。可是後來由於他過分講面子,用他的話來說,怕在我們家遇到「合乎時尚地同一位門第不當的女子結婚」的斯萬,便不常來我們家了。我的母親聽說他也自己作曲,每當前去拜望時便客氣地說,他應該給大家演奏幾段他的大作。凡德伊先生或許對此很高興,但是他太講禮貌也太與人為善,簡直謹慎得過了頭;他總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就怕按自己的想法辦會招人討嫌,即使讓人家猜出自己的意圖,他也擔心大家覺得他過於自私。我的父母拜望他的那一天,我也跟著去了。他們允許我在外面等候。因為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房屋正處於我所呆的那個灌木叢生的小山頭下面,我在的地點恰好同他們家三樓的客廳相齊,離窗戶才五十厘米。當僕人通報我的父母來訪時,我看見凡德伊先生忙把一首曲子放在鋼琴上顯眼的地方。但是當我的父母走進客廳,他卻又把曲譜收了回來,塞到角落裡去。他一定怕我的父母以為他之所以見到他們如此高興只是為了可以給他們演奏自己的作品。每當我的母親拜訪他時重新慫恿他演奏自己的作品,他總要埋怨說:「不知道誰把這譜子放在鋼琴上了,它本來沒有放在這裡。」接著他就把話題轉到與他關係不大的方面去。他唯一的激情是對女兒的疼愛。他的女兒長得像男孩子那麼壯實,當父親的卻對她體貼入微,總要給她披上披肩之類的東西,唯恐她著涼,誰見到這種情景都不免要微笑的。我的外祖母提醒我們說:那位臉上佈滿雀斑的莽撞的女孩子,目光中往往流露出溫柔、敏感、甚至羞怯的表情。她說話時自己也本著對方的精神來聽,警惕自己的話裡可能出現使人誤會的言詞。人們能像透過玻璃似的看到她那副假小子的「淘氣」外表下,越來越清晰地顯示出一位楚楚動人的少女的細膩的特徵。
離開教堂前我正跪在神壇下,起身時我突然聞到山楂花發出的一陣陣巴旦杏那樣的甘苦兼備的氣味。這時我注意到山楂花的花瓣上有幾處發黃的斑點,我想像這氣味就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就像從點心的焦皮下發出蛋黃的香味,從凡德伊小姐的雀斑下散出她雙頰的異香。儘管山楂花兀自不語,但它不斷釋放出的這股香氣好比活躍的生命在竊竊低訴,連祭台都像田野裡受到昆蟲觸角撥弄的疏籬,為之微微顫動。我所以產生這樣的聯想,因為我看到幾莖生氣蓬勃的發紅的雄蕊彷彿是今天才由昆蟲變成的,仍保留著昆蟲的青春的銳氣和撩撥的能力。
我們走出教堂,在教堂門口同凡德伊先生寒暄了幾句。幾個男孩子在廣場上打架,凡德伊先生前去干預;他維護年紀小的,訓斥年紀大的。倘若他的女兒用粗嗓門對我們說,見到我們很高興,我們彷彿立刻能感覺到在她的粗獷的外表下隱藏著一位敏感得多的女孩子,正在為男孩般冒失的客套話而羞紅了臉,因為那句話有可能讓我們以為她有意討好我們,好讓我們請她來家作客。她的父親過來給她披上外套,父女雙雙登上由女兒親自駕駛的輕便馬車,打道回蒙舒凡。至於我們,因為明天是星期天,要睡到上教堂做彌撒之前才起床,所以如果趕上月明星稀、氣候暖和的日子,我的好大喜功的父親就會讓我們作一次途經「受難場」的長途跋涉。我的母親辨識方向和認路的能力較差,她把這樣的遠距離散步簡直看作戰略天才指揮的遠征,有時我們一直走到旱橋底下。從車站那邊延伸過來的石砌的橋身,在我的心目中代表了逐出文明世界之外的痛苦的形象,因為每年從巴黎乘火車來到這裡,總有人千叮萬囑,要我們千萬注意不可坐過站,火車還沒有到達貢佈雷,我們就已做好下車準備,因為火車只停兩分鐘,爾後它就要駛上旱橋,開出**教國家的疆界。貢佈雷是我心目中的**教世界的終點站。我們取道車站大街回家,鎮上最漂亮的別墅全在這裡。月光象建築師於貝·羅貝那樣,給每家花園裡點綴上白石台階、噴水池和半掩的柵門,但是它偏偏把電報局大樓吞噬掉了,只給它留下一根攔腰截斷的柱子,虧得柱子上還保存下了不朽遺跡的壯美。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昏昏欲睡;椴樹的芳香彷彿是一種只有付出勞而無當的代價才能得到的報償。稀疏的柵欄內被我們零落的腳步聲所驚醒的看家狗此起彼落地吠叫起來。至今,我有時在晚上仍依稀聽到這樣的吠聲,心想車站大街一定就隱藏在犬吠聲中(貢佈雷的公園也在那條街上),因為,無論身在何處,我只要聽到犬吹聲遙相呼應,眼前便出現車站大街,被月光照白的兩排椴樹和路旁的人行道都歷歷在目。
突然間,我的父親叫我們停下。他問我的母親:「咱們現在走到哪兒了?」早已精疲力盡、但仍為我的父親感到驕傲的母親柔聲細氣地自認無知。父親聳肩笑了。接著,他像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鑰匙那樣輕而易舉地伸手一揮,我們家花園的後門便同聖靈街的街口一起應命來到我們的面前。我們走過了漫長的陌生的道路,抬頭一看,原末後門已在路盡處等候我們歸來。母親欽佩不已,對父親說:「你真了不起!」從那一瞬間起,我已不用自己費力走路了,只覺得是花園的土地在我的腳下移動,在這裡我的一舉一動都毋需著意留神,習慣把我摟進它的懷抱,像抱娃娃似的一直把我抱到我的床上。
儘管星期六那天的活動要比平日提前一小時,再加上弗朗索瓦絲又不能在家侍候,對於我的姨媽來說,那天比哪天都要漫長,然而她卻從星期一起就天天急切地盼重星期天,似乎那一天會有種種既新鮮又開心的樂趣,她那嬌弱而狂熱的身體也還經受得住。這倒並不是說她有時不巴望發生更大的變化,不渴求與現狀完全不同的改觀,像有些人那樣由於缺乏精力或想像力,單憑自己無法產生改變現狀的動力,只求未來的分分秒秒以及拉響門鈴的郵差帶來新的——哪怕是壞的——消息,以便激動一番,痛苦一番;被幸福弄得沉默的敏感,像閒置已久的豎琴急切地渴望有人來撥弄,哪怕讓粗暴的手把琴弦撥斷;難以排除障礙的意志,得不到縱情嚮往、縱情受苦的權利,恨不能把控制自己的韁繩甩給急轉直下的,甚至鮮血淋漓的事件去掌握。也許我的姑姑稍受勞累精力便會完全耗盡,只能靠休息才能逐漸恢復,養精蓄銳更需日長時久,像別人在活動中流露出來的剩餘精力,她需要一連休養生息幾個月才能蓄全;她既認識不到這樣的精力,更無法決定如何使用。正等於想以奶油土豆來取代土豆泥的念頭,日復一日縈繞在她的心頭,終於使她對奶油土豆產生同她對百吃不厭的土豆泥一樣好的胃口一樣,我毫不懷疑她終究也會從她那樣戀戀不捨的單調生活中萌生出對災禍的期望,但願頃刻間發生一場災禍,迫使她一勞永逸地實現一種由不得她的變化,但她認為這對自己的健康有益無害。她固然真心實意地愛我們,但她也樂於為我們的夭折而痛哭;她的希望一定經常受到類似如下景象的糾纏:一場災難突然發生在她自我感覺良好而且不出汗的時候,例如家裡忽起大火,我們都被燒死,房屋也燒得片瓦無剩,她多虧及時起床才不慌不忙地逃離火場,等等,而且這類景象彷彿同作為副產品的種種長處聯繫在一起,長處之一在於能使她在久久的哀慟中切實體會到她對我們的全部依戀之情;長處之二是能讓鎮上的人們驚歎她的堅強,看到她雖不勝悲痛卻勇敢地挺住,雖傷心欲絕但沉著地為我們入殮出殯;最難能可貴的長處是能迫使她在合適的時機及時地、不必牽腸掛肚地到米魯格蘭的莊園去消夏,她在那裡的莊園風景優美,更有瀑布點綴。她獨自在房中百無聊賴地尋樂解悶的時候一定對諸如此類變故的成效進行過深入的思考(開頭的情景,始料不及的種種細節,宣告噩耗的用詞以及令人終生難忘的語氣,還有其它確鑿無疑地打上死亡烙印的一切,凡與抽像推理演繹出的可能性絕然不同,起先一定使她痛不欲生過),但是,這類變故畢竟從來沒有發生,她也只得降格以求,把她熱衷於虛構的曲折情節引進自己的日常生活,好讓日子過得有點意思。她有時心血來潮,突然假設弗朗索瓦絲偷她的東西。於是她不惜巧施心計,想以捉賊捉贓的辦法來證實她的假設。就像她獨自玩牌慣於同時兼打對家一樣,她模擬弗朗索瓦絲尷尬地向她求饒,然後她又氣憤地、火氣十足地予以駁斥。如果趕巧這時有誰進屋,就會發現她正大汗淋漓,兩眼放光,頭上的假髮也歪到了一邊,露出光禿的前額。弗朗索瓦絲也許有時聽出隔壁房內傳來的,用詞尖刻的挖苦話是針對她說的,但是,既然這些話僅停留在純抽像的狀態,小聲說出來並不能增加它的現實意義,那麼我的姨媽縱然編出一套又一套話,也不足以解她心頭之恨。有時她甚至不滿足於在床上「排練」,想正式演出。於是有一個星期天,她把裡裡外外的房門都給神秘地關上了,在房裡跟歐拉莉進行密談,她說她懷疑弗朗索瓦絲手腳不乾淨,她要辭退她;另有一次,她私下對弗朗索瓦絲說,她懷疑歐拉莉靠不住,以後打算不讓她再登門了;過了幾天,她又反悔自己不該同吃裡扒外的內奸說私房話,一想到自己竟把這號人引為知己就要噁心;不過等到下一場演出,叛徒的角色又會分派給別人。但是,對歐拉莉可能引起的懷疑畢竟只是一時的,像一堆起火的麥秸,不經燒,轉眼就燒光了,因為她到底不是家裡的人。對弗朗索瓦絲就不一樣了,我的姨媽時刻感到她就在這同一個屋頂下面。她若不是怕起床著涼,還真敢下廚房去證實一下自己的懷疑有無根據。如此日復一日,她的頭腦裡不再有別的牽掛,一心只想猜度弗朗索瓦絲這時可能在幹什麼,那時又可能企圖隱瞞什麼;弗朗索瓦絲面部一點細微而迅速的變化,話語中的一點自相矛盾,都逃不過我姨媽的注意,她能從中識破弗朗索瓦絲妄圖掩蓋的真實打算。她只消一句話便能使弗朗索瓦絲頓時嚇得臉色變白,這種直戳對方心窩的做法似乎很使我的姨媽嘗到一種殘忍的樂趣,她能以此向弗朗索瓦絲表明自己早已看透對方的心計。等到下一個星期天——猶如那些重大的發現突然為一門新學科開闢出一片意想不到的研究領域,並使它走上正軌那樣——歐拉莉作了一次揭發,證明我的姨媽原先的假設還遠遠趕不上實際的真相。
「弗朗索瓦絲現在一定心裡有數了:您送她一輛馬車。」
「什麼?我送她一輛馬車?」我的姨媽失聲叫道。
「啊!我哪兒知道呀?只是猜想罷了。我見她坐著馬車神氣活現地去魯森維爾採購東西,心想準是奧克達夫夫人把這馬車送給她了。」
這樣一天天下去,弗朗索瓦絲和我的姨媽變得像野獸和獵人一樣,時刻提防著對方耍心眼兒。我的母親唯恐弗朗索瓦絲把提防發展為真正的仇恨,因為我的姨媽傷透了她的心。總之,弗朗索瓦絲越來越異乎尋常地注意我姨媽的每一句話和每一點表示,遇到有事要問,她總先反覆斟酌應採取什麼方式,待她話一出口,她便暗自留意我姨媽的反應,力求從臉部表情中揣度她的心思和她可能作出的決定。譬如說某位藝術家讀了十七世紀的回憶錄之後,一心想同太陽王攀附親緣,便為自己編排家族世譜,使自己成為名門之後,或者同當今歐洲的某國君王搭上關係,滿以為這才是條通行的正路,殊不知他等於緣木求魚,不該拘泥僵死的形式,結果枉費氣力卻事與願違;同樣,一位身居內地的婦女,本來只不過聽憑自己無法抵禦的種種怪癖和百無聊賴中養成的壞脾氣的擺佈,從來沒有想到過路易十四,但她發覺自己一天之內諸如起床、梳洗、用餐、休息之類極其瑣細的活動,在一意孤行和專橫任性方面竟同聖西蒙所說的凡爾賽宮的生活「機制」的實質略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她還可以認為自己的沉默以及和善或高傲的細微變化,能引得弗朗索瓦絲沾沾自喜或惶惶不安,跟路易十四的廷臣乃至於王公貴族在凡爾賽御花園的曲徑處遞呈奏折時見到王上閉口不語、龍顏喜悅或傲然接納而竊竊自喜或誠惶誠恐一樣,確實,其效果是一樣的。
在我的姨媽同時接待本堂神甫和歐拉莉兩人來訪之後又休息了一陣後的那個星期天,我們全都上樓去向她道晚安。媽媽對姨媽總遇到同時接待多的人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和慰問,她柔聲細氣地對姑姑說:
「聽說今天您這兒又給弄得亂哄哄的,您總是一下子有一大幫客人。」
我的姨祖母打岔說:「人越多越熱鬧……」自從她的女兒病倒之後,她認為應該處處使女兒高興,凡事總往好處說。可是我父親那時偏要插話,說:
「我現在趁大家都在場,跟你們講件事兒,免得以後跟每個人囉嗦一遍。勒格朗丹先生恐怕跟咱們有點不愉快,今天上午我跟他打招呼他才勉強點了點頭。」
我倒不必聽父親講這件事的始末,因為我們做完彌撒遇到勒格朗丹先生的時候我正同父親在一起。所以我就到廚房打聽晚飯菜譜去了。我看菜譜跟人家看報一樣是每天少不了的消遣,而且它跟戲單子一樣能使我的精神興奮。勒格朗丹先生走出教堂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他正同附近一位與我們只是面熟的女莊園主並肩走著。我的父親一面走一面向他打了個既友好又矜持的招呼,勒格朗丹先生稍有驚訝的神色,勉強地答禮,彷彿他沒有認出我們是誰。他那種疏遠的眼光只有不講客氣的人才會使用,彷彿忽然退縮到眼睛的深處,像從一條漫長得望不到頭的路口遠遠地瞥上一眼,所以他只向你略略頷首,以便同他心目中木偶般的小人的比例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