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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卷 貢佈雷(6)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至於同勒格朗丹並肩而行的那位女士,倒是位受人尊敬、品行端正的人,所以不存在他可能有戀愛糾葛被人發現而感到尷尬的問題。我的父親弄不明白的是他怎麼可能引起勒格朗丹不滿。「如果他真有所不滿的話,那我就更為遺憾了,」父親說,「因為在那一大群衣著講究的人們之間,他只穿件單排扣的小尺寸上裝,領帶也不挺括,頗有一種不事修飾、樸素自然的風度,一種近乎天真、落落大方的派頭。」家庭會議的一致看法是認為我的父親可能過於多心,要不然就是格勒朗丹當時心不在焉,想別的事。父親的掛慮在第二天晚上被打消了。我們散步歸來,在老橋附近遇到了勒格朗丹;他因為過節在貢佈雷多盤桓了幾天。他一見我們便迎上前來,向我們伸出手。「書迷先生,」他這話是對我說的,「你知道保爾·戴夏克丹的這句詩麼?——樹林已經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不正是眼前這個時刻的精當的寫照麼?你也許還沒有讀過保爾·戴夏克丹的作品;讀點他的作品吧,孩子。有人告訴我,說他現在已經皈依布道兄弟會當修士了,不過他過去長期是一位筆觸清麗的水彩畫家……樹林已經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但願天空對我們永遠晴朗,小朋友;甚至我在這樣的日落西山的年齡,儘管樹林已經昏黑,夜幕即將降臨,我這樣遙望天際,也照樣能得到慰藉。」說罷,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捲煙,久久凝視遠方。「再見了,同夥兒們,」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後便扭身走開了。

    平日當我下廚房打所菜譜的時候,晚飯已經下鍋。只見弗朗索瓦絲象神話中自薦下凡當廚的巨人那樣調動一切自然力量來作自己的幫手;她砸煤取火,給待烹的土豆提供蒸氣,讓上桌的主菜火候恰到好處,這些烹調傑作先已由她像陶瓷工那樣在各種器皿中整理塑造,她用過大缸、大鍋、小鍋、魚鍋、燉野味的砂鍋、做點心的模子、調蛋醬的小罐,以及一套各種尺碼的平底煎鍋。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案板上。幫廚女工剝完的青豆一行行數目不等地排列在案,像正在開賽的檯球桌上的綠色檯球。不過,最使我悅目賞心的是那堆蘆筍,從頭到腳浸透了海青、桃紅兩色,上端的穗條一絲絲有如染上了淺紫和碧藍,往下則好似虹彩遞變,色層分明,直達污泥猶存的根部;這顯然不是土壤之功,我覺得這些天成的光色恰恰洩露了一群狡黠的精靈的作為,彷彿是它們樂於化作菜蔬,好讓人們透過這些厚實而可口的肉質偽裝,從猶如曙光初現、彩虹漸顯、暮藹覆天之時的光色轉換中,瞥見它們可貴的本質。我在晚餐時食用過蘆筍之後,這種本質我整夜都不難分辨;變幻的光色恰如莎士比亞神話故事裡專愛惡作劇的小精靈,開盡既有詩意又很粗俗的玩笑,一夜間把我的夜壺變成了香水瓶。

    被斯萬稱作喬托「慈悲圖」的幫廚女工受弗朗索瓦絲之命專削蘆筍皮,一籃蘆筍就放在她的身邊。她那痛苦的神色彷彿表明她感受到人世間的種種苦難。蘆筍淡紅色的外皮上端有一圈藍顏色,像是把蘆筍頭輕輕箍住的頭飾,那上面細緻入微地勾畫出並列的一顆顆星星,宛如帕多瓦教堂的壁畫「品德圖」中縛在那女子頭上的那圈花環,又像插在那女子的花籃中的成排的花朵。而這時弗朗索瓦絲正在烤雞,只有她才善於烤得恰到火候;她的美名隨著雞肉的香味在貢佈雷遐邇傳播。等她把烤雞端上桌面時,這種美味更顯示出我對她品性的特殊感受中的溫柔甜潤的一面。她能把雞肉烤得那樣鮮嫩,雞肉的香味於是在我的心目中成為她的一種美德所散發的芬芳。

    但是,那天我趁父親就勒格朗丹一事向家庭會議進行咨詢之際下廚探問菜譜,偏偏趕上喬托的「慈悲圖」生育不久、體質尚弱、不能起床的日子。弗朗索瓦絲少了幫手幹活,進度慢多了。我下樓時她還在面向後院的廚房外幹粗活的小屋裡殺雞。她想從雞耳下面割斷喉管,雞本能地、絕望地掙扎著,隨之而來的是弗朗索瓦絲失態的叫聲:「畜生!畜生!」由怒斥聲所伴隨的家禽的掙扎使我們的女僕的溫柔甜潤黯然失色,不如第二天晚餐桌上香噴噴的烤雞那樣給她臉上爭光,因為烤雞的外皮邊上一圈金黃勝似繡上金絲花邊的霞披,那精美的醬汁淋漓而下,也像是從聖體盒裡滴下的甘露。喉管割斷之後弗朗索瓦絲把如注的鮮血盛入碗中,這時她仍餘怒未消,跺了跺腳,怒目瞪視著冤家的屍體,最後罵了一句「畜生」!我混身發抖,扭頭上樓,恨不得馬上叫人把弗朗索瓦絲趕出家門。但是,她若一走,誰給我做熱乎乎的卷子?誰給我煮香噴噴的咖啡?甚至……誰給我烤那麼肥美的雞?……其實,這類卑劣的小算盤人人都打,跟我一樣。因為,我的萊奧妮姨媽早已心中有數——只是我當時還不知道——她知道能為自己的女兒和子侄捨命而決無怨言的弗朗索瓦絲對別人卻特別狠心無情。雖說如此,姨媽卻仍然留用她,因為她固然認識到她心狠,卻又器重她能幹。我逐漸認識到弗朗索瓦絲溫柔、虔誠和講究德操的外表下掩蓋著多少出類似廚房外那間幹粗活的小屋中發生的悲劇,正如歷史發現那些在教堂的彩畫玻璃窗上被描繪成合十跪拜的歷代男女君王,生前無不以血腥鎮壓來維護自己的統治一樣。我終於明白弗朗索瓦絲除了自己的親屬外,對於別人的不幸,唯其遭難者離她越遠才越能引起她的憐憫。她在報上讀到陌生人遭難時會淚如雨下,待她一旦對那人的身世有了更為確切的瞭解後,她的淚水轉眼便會乾涸。幫廚女工分娩之後的某一天晚上忽然肚疼難忍,媽媽聽到她哼哼叫疼,起床推醒弗朗索瓦絲,她卻不為所動,聲稱幫廚女工哇哇叫喊無非裝樣罷了,她想叫人「侍候」呢。當初醫生預計到這種情況,在我們家和一本醫學書中夾上一張書籤,把描述這類腹痛症狀的那一頁特別標出,以便我們及時查閱,採取應急措施。我的母親叫弗朗索瓦絲把那本書拿來,囑咐她切不可把書籤弄丟。弗朗索瓦絲去了個把鐘點還不回來;母親又急又氣,以為她又上床睡去了,便叫我親自去圖書室查找。我在圖書室見到弗朗索瓦絲;她起先想看看書籤標出的那一頁的內容,待她讀到發病時的臨床描述,不禁嗚嗚地哭出聲來,因為這恰恰是她所不知道的一種病症。而當她讀到書中說到每一種疼痛的情狀時,她都要失聲叫道:「哎呀!聖母瑪麗亞,慈悲的上帝怎麼能讓可憐的凡人經受這樣悲慘的痛苦呀?唉!可憐的女人啊!」

    但是,當我把她叫走,當她回到「慈悲圖」痛苦輾轉的床前,她的眼淚頓時不流了;她平時的悲天憫人的惻隱之心,讀報時常常流淌的同情淚,以及同舟共濟、同病相憐的感情,統統被她拋諸腦後,只剩下半夜三更為一名幫廚女工折騰得無法安眠所感到的惱恨和氣憤。醫書上有關的描述雖曾使她失聲痛哭,待她實地見到同樣的痛苦時,她卻只有不滿的嘀咕,甚至狠心的挖苦。她以為我們已經走遠,聽不到她信口雌黃,便肆無忌憚地數落起來:「早知今天受這份罪,她當初就不該浪!既然當初貪圖一時的舒服,今天又何必哭天喊地裝蒜!不過,能跟這號貨色鬼混的,也準是個上帝都討厭的賴小子。哈!這正合上我過世的母親鄉間的一句老話,叫做相中狗屁股的人,眼裡只認作是玫瑰。」

    然而,倘若她的外孫頭疼腦熱,她夜裡覺也不睡了,也像得了病似的,連夜趕回家去看看有什麼要她幫著去辦的。爾後又在天亮之前連趕十六公里夜路回來上班。她對於家屬的這種疼愛,這種但求自家門庭日後興旺的心願,在她對其他傭人所採用的方針中由一條始終如一的原則表現出來了,那就是決不讓別的傭人踏進我的姨媽房間的門檻。不讓別人接近我的姨媽幾乎是她引為驕傲的頭等大事,即便她病倒了,她也要硬撐著起床去侍候我的姨媽服用維希聖水,而決不許幫廚女工跨進她的女東家的房門。法布爾1曾經考察過一種膜翅目的昆蟲,一種土居的黃蜂,它們為了在它們死後幼蟲仍能吃到新鮮的肉食,不惜借助解剖學知識來發揮它們殘忍的本性:它們用尾刺嫻熟地、巧妙地扎進捕獲到的象鼻蟲和蜘蛛的中樞神經,使俘虜失去肢體活動的能力,又不影響到其它的生命功能;然後它們把癱瘓的昆蟲放到它們所產的蟲卵的旁邊,好讓幼蟲一經孵化出殼就能吃到既無力抵抗也無法逃遁、只有乖乖聽憑擺佈、決無危害又不變味的活食。弗朗索瓦絲為了讓別的傭人無法在我們家長期呆下去,也總有一套巧妙而殘忍的詭計來實現她這一持之以恆的願望。我們直到好多年之後才知道原來那年夏天我們之所以吃那麼多蘆筍,是因為蘆筍的氣味能誘發負責削皮的幫廚女工的哮喘病,而且發作起來十分厲害,弄得那女工只好辭職不幹——

    1法布爾(1823—1915):法國昆蟲學家,科普讀物作家;代表作為《昆蟲記》。

    唉!我們必須義無反顧地改變對勒格朗丹的看法。在我的父親與他老橋相遇、接著又不得不自認多心之後的某個星期天,教堂的彌撒剛剛結束,一種不那麼神聖的氣氛隨同外面的陽光和嘈雜聲一起湧進教堂,使得古比爾夫人和貝斯比埃夫人像走出教堂來到廣場上似的同我們大聲交談起來(而不久前我剛進教堂時——我到得比平時晚——人人都目不斜視專心祈禱;若不是有人用腳撥開擋住我就座的小凳,我還真以為沒有人看到我進來呢)。這時我們看到勒格朗丹正站在陽光燦爛的大門口;門樓外的台階下是人聲鼎沸、五光十色的集市。我們上回見過的那位夫人的丈夫正把勒格朗丹介紹給附近另一位大地主的妻子。勒格朗丹顯得異乎尋常地活躍和討好,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往後一仰;身板仰到比原先更靠後的地位,這禮節想必是他的姐夫康布爾梅先生教的。他的腰板迅速一挺,臀部——據我猜想肌肉未必豐滿——隨即掀起一股強烈的波動。不知道為什麼這種純屬物質的起伏,這種並不表達靈氣、只受低下他獻媚之心所驅使的**活動,竟突然會使我的思想意識到可能存在著另一位與我們所認識的朋友完全不同的勒格朗丹。那位女士請他給車伕捎句話,他立即喜孜孜地應命而去。他剛才被介紹時就掛在臉上的那種羞羞答答、俯首帖耳、喜笑顏開的表情,一直停留在他的眉宇間。他像做夢似的咧嘴笑著,又急急忙忙趕回到那位女士的跟前。由於他走得比平時快,肩膀便左搖右擺,十分可笑;他只管全力以赴地討好,其它方面也就無暇顧及了,所以顯得像一件受幸福驅動的無生命的機械玩具。這時我們已經走出教堂,正要從他的身邊經過;那麼有教養的他居然沒有回頭,他的目光象大夢未醒的人,直勾勾地盯著遠方;對我們竟視而不見,也無從跟我們打招呼。他的表情還是那麼天真單純,那件款式隨便的單排扣上衣在令人討厭的講究的衣著中間顯得與場合不相稱。被廣場上的風所吹起來的那個花點大領結,依然像一面標榜孤傲和獨立的高尚的旗幟飄動在他的胸前。我們剛到家門,媽媽發現忘了買奶油果子餅,便要父親和我一起返身去吩咐點心鋪立刻送來。我們在教堂附近同勒格朗丹迎面相遇。他用自己的馬車載著剛才的那位女士朝我們來的方向駛去,經過我們的身旁時他並沒有中止同那位女士的談話,而只用他的藍眼睛的眼角瞟了我們一眼,彷彿在眼皮底下同我們打了一個小小的招呼,臉上的肌肉卻紋絲未動,車上的那位夫人很可能根本沒有發覺他的這一舉動,但是,他設法以感情的密度來補償向我們表達友情所用的僅佔他藍眼睛小小的一角的狹小的地盤,他讓這一瞟閃爍出他的全部風采,這已不止是活潑的閃光,而近乎狡黠了。他使友好的細微表現達到了極限:心照不宣的一瞥明眼人心領神會,總之凡靈犀相通的種種途徑他都熟門熟路;他把友誼的保證提高到披露柔情、甚至宣告愛慕的高度。當時,他以對女莊園主的隱而不露的厭煩和紋絲不動的臉上那多情的一瞥來向我們表明心跡,也只有我們才能心領神會。

    就在那天的前一天,他要求我的父母讓我去陪他吃晚飯。

    「來陪陪你的老朋友吧,」他對我說,「你就像是遠方的旅客從我們一去不復返的國度送來的一束鮮花,讓我聞聞從你的青春的遠方送來的這些鮮花吧。許多年以前我也曾經經歷過群花爭妍的春天。來吧,帶著報春花、龍鬚菊和金盞花;來吧,帶著巴扎克的植物誌中象徵摯愛的景天花,帶著復活節前開放的雛菊和復活節前的最後一場小雪尚未融化時已經在你姨祖母家的花園中播散芳香的雪球花;來吧,帶著百合花潔白的綢緞(那是配得上莎樂美那樣嬌美的身軀的裙料),帶著蝴蝶花斑讕的彩釉,尤其要帶來寒意猶存的料峭的清風,讓它為一早就守候在門口的兩隻彩蝶吹開耶路撒冷的第一朵玫瑰。」

    家裡的人起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不該讓我去陪伴勒格朗丹先生吃頓晚飯。倒是我的外祖母沒什麼也不願意相信他會不講禮貌:「你們自己也承認,他去教堂時穿得很樸素,跟講排場的人不一樣。」她還說,哪怕作最壞的估計,就算他是貪慕虛榮的人,我們無論如何也不宜顯出有所察覺。說實話,連對勒格朗丹的態度最為反感的我的父親也許對他的舉止的含義都還存有最後一點懷疑呢。他的言行不正顯示了那種成府很深的人的品性嗎?他的態度跟他以前的言論明明是脫節的;我們無法根據他的自白來證實我們的懷疑,因為他不會老實招供的;我們只能依靠自己的感覺。但是,僅僅根據片斷的、不連貫的回憶,我們卻沒有把握確信我們的感覺會不受某種幻覺的愚弄。結果這些至關緊要的待人接物的態度往往只給我們留下一些疑團。

    我陪伴勒格朗丹在他家房前的平台上用晚餐;那天晚上月色晴朗。「有一種幽靜的美,是不是?」他對我說,「正如一位小說家所云,對我這樣心靈受過創傷的人來說,只有幽暗與寂靜最為相宜。你以後會讀到他的作品的。你知道嗎,孩子?一個人在一生之中會遇到那樣的時候,你現在還體會不到,那時候眼睛只能容忍一種光明,那就是在這樣月白風清的夜晚以幽暗提煉出來的光明;耳朵也只能聽到一種音樂,那就是月光用寂靜的笛子奏出的音樂。」我聽著勒格朗丹娓娓道來,他的話我聽了總覺得很入耳。但是我當時無法擺脫記憶的騷擾,我總忘不了最近第一次見到過的一位女士。我現在既然知道勒格朗丹同附近的一些貴族有交往,我想他或許認識那位女士,於是我鼓了鼓勇氣問他說:「先生,您是不是認識……蓋爾芒特家的那一位……那幾位女主人?」這個姓氏一經被我說出口,我感到非常高興,因為我總算對它採取了行動,把它從我的夢幻里拉了出來,賦予它一個客觀的、有聲的存在。

    但是,我發現我的朋友一聽到蓋爾芒特這個姓氏,他的藍眼珠中央立刻出現一個深褐色的漏洞,好像被一根無形的針尖捅了一下似的,眼珠的其它部分則泛起蔚藍色的漣漪。他的眼圈頓時發暗,他垂下眼皮,嘴角掠過一絲苦笑,很快又恢復了常態。他的眼神卻像萬箭穿胸的美麗的殉道者,依然充滿痛苦。「不,我不認識她們,」他說,那語氣不像一句簡單的答話、普通的說明那樣自然而流暢;他說得一字一頓,又點頭又彎腰,好像在說一件別人不信、他為了說服對方不得不加以強調的事情,似乎他不認識蓋爾芒特只是出奇的偶然;同時他又裝成象不能迴避某種尷尬局面似的,覺得與其遮掩不如痛快承認,好讓人家覺得自己很坦然,並無絲毫勉強之處,而是輕鬆、愉快、由衷地直認不諱;再說同蓋爾芒特沒有聯繫的這件事情本身也並不使他感到遺憾,相反是符合他的心願的,因為某種家庭傳統,例如道德原則或不便明說的誓約之類毫不含糊地禁止他同蓋爾芒特交往。「不,」他接著用自己的話來解釋方纔的語氣,「我不認識她們,我也從來沒想結識她們;我始終珍惜我享有的充分的獨立。你知道,我其實多少是個雅各賓派。許多人勸我,說我不該不去結交蓋爾芒特,說我把自己弄得粗野不堪,像頭老熊。可是,這種名聲我才不怕呢,恰如其分嘛!說實話,這人世間我幾乎無所留戀,除了少數幾座教堂,兩三本書,四五幅畫;還有這樣的月夜,你的青春的微風把我的昏花的老眼已無法看清的鮮花的芳香吹到了我的跟前。」我當時弄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必須堅持自己的獨立才能不去拜望陌生人?這又在哪一點上使你顯得像頭笨熊?但是,有一點我是明白的,勒格朗丹說的不儘是實話,他並不像他所說的那樣只愛教堂、月光和青春;他很愛住在宮堡裡的貴族,他很怕招他們的討厭,他甚至不敢讓他們發現自己的朋友當中有布爾喬亞,有公證人和經紀人的後代,倘若真相不得不暴露,他寧可自己不在場,躲得遠遠的,讓人「鞭長莫及」。他是貪圖虛榮的人。當然,他在我的長輩和我都十分愛聽的言談中,決不會透露半點趨炎附勢的痕跡。我若問他:「您認識蓋爾芒特家的人麼?」巧於辭令的勒格朗丹就回答說:「不,我從來沒想結識他們。」可惜的是,回答這話的他實際聽命於被他深深地埋藏在心裡、從不出頭露面的另一位勒格朗丹,而這另一位卻能說出有關我們心目中的他,以及有關他貪圖虛榮的不少難避嫌疑的掌故來。其實,他剛才眼睛裡出現的那個漏洞,他嘴邊掠過的那絲苦笑,他語氣中那樣的過分強調,以及他一瞬間象勢利殉道者那樣萬箭穿心般的痛苦情狀,早已為另一位勒格朗丹作出了回答:「唉!你算是擊中我的痛處了。不,我不認識蓋爾芒特,別再揭我生平最疼痛徹骨的這塊傷疤了。」這位桀驁不馴、氣勢洶洶的勒格朗丹雖無另一位勒格朗丹的美妙言詞,卻有人稱之為「反射」的犀利無比的對應能力,故而巧於辭令的勒格朗丹還沒有來得及堵住他的嘴,他已經搶先表了態,害得我們的朋友處心積慮,力求彌補「另一個自我」不慎造成的壞印象,卻畢竟無濟於事,充其量只能勉強遮掩罷了。

    這倒並不是說勒格朗丹怒斥別人附庸風雅是言不由衷。他無法知道自己也是那種人,至少靠他自己無法辦到,因為我們向來只知道別人熱衷於什麼,至於自己醉心之所在,我們略知的一二也都是從別人那裡聽說的。七情六慾只通過間接方式、只通過想像影響我們,而想像早已用體面得多的中間動機替換掉了原始動機。勒格朗丹的勢利之心決不會直接鼓動他去結交某位公爵夫人,而只會讓他充滿想像,使那位公爵夫人在他眼裡顯得集優雅品質於一身,他去接近她還自以為是仰慕一般俗人所無法賞識的她的才思和德操之類的動人品質,只有旁人才看清他其實同一般俗人不相上下,因為旁人瞭解不到他的想像力所發揮的中介作用,他們只看到勒格朗丹高攀貴族的活動以及與此相應的原始動機。

    現在我們家已對勒格朗丹先生不抱任何幻想了,同他的來往也大大疏遠了。媽媽每當發現他攀附高枝的新行徑,總覺得十分有趣。勒格朗丹本人則矢口否認,他仍把勢利稱作罪不容赦的行為。我的父親卻不能這樣坦然愉快地容忍勒格朗丹的假清高。有一年暑假,他們想讓我同外祖母一起去巴爾貝克度假。父親說:「我無論如何要把你們去巴爾貝克的這件事告訴勒格朗丹,我倒要看看他會不會主動地把你們介紹給他的姐姐。他一定還記得曾經跟咱們說過,他姐姐就住在離巴爾貝克才兩公里的地方。」我的外祖母倒認為既去海濱浴場就應該從早到晚在海灘上呼吸帶鹽分的空氣,沒有熟人才好呢,因為互相串門拜訪、結伴遊覽,會佔去許多呼吸海風的時間,所以她主張不向勒格朗丹透露我們的度假計劃,她甚至擔心勒格朗丹的姐姐德·康布爾梅夫人不要偏在我們正打算去海邊釣魚的時候來到我們下榻的旅館,害得我們只能關在屋裡奉陪。媽媽對外祖母的擔心付諸一笑,她認為這種危險的威脅性不大,勒格朗丹未必會慇勤到把我們介紹給他的姐姐。結果,我們雖說沒有跟勒格朗丹談及巴爾貝克,而他也從來也沒有想到我們會有去那兒的打算,有一天傍晚我們在維福納河邊遇到他時,他竟「自投羅網」了。

    「今晚,雲霞中有些非常美的紫色和藍色,是不是,我的夥計?」他對我的父親說,「尤其是那藍顏色,與其說是空中的,倒不如說跟花朵一樣,藍得像瓜葉菊,掛在天上格外別緻。還有那一小團桃紅色的雲彩,不也有花的色調嗎?像石竹,像繡球。只有在英吉利海峽,在諾曼第和布列塔尼之間的海邊,才能看到天空出現比這更富麗的花團錦簇般的雲霞。那裡,在巴爾貝克附近,離那一大片蠻荒之地不遠的地方,有個風物秀麗的小海灣;那裡熔金般的落日,奧吉谷地的夕陽,我倒並不在乎,因為它們並無多大特色也並無多大意趣;但黃昏時分在那片濕潤的空氣中,幾秒鐘之內天邊就綻出一束束藍的、粉的花朵,卻美得無法比擬,而且往往要過好幾個小時才會凋謝。有幾朵雲彩雖然不久就零落了,但它們的花瓣,鵝黃色的、桃紅色的,灑得滿天皆是,更是蔚為壯觀。在那個人稱銀河灣的小海灣裡,金黃色的沙灘彷彿比仙女星座裡的金髮仙女更情意綿綿,它們依偎著附近海邊嶙峋的峭壁,貼著那一溜以海難著稱的凶險的石岸,每年冬天有多少條頂風破浪的船隻在那裡觸礁啊!巴爾貝克!我們的地球上最古老的地質架,名副其實的地表硬殼,大海由此浩淼,土地至此而盡。阿納托爾·法朗士,我們的小朋友或許讀過這位迷人作家的作品吧?他曾經非常精采地把那個鬼地方描繪得終年煙霧茫茫,跟史詩《奧德賽紀》裡奚美良人1居住的地方一樣。如今在巴爾貝克那片古老而迷人的土地上,已經層層疊疊地蓋出了一批旅館,但並沒有破壞那裡的景觀,僅幾步之遙便能置身於原始風味的壯麗景色之中,豈不美哉!」——

    1公元前七世紀居住在小亞細亞的古老部落。

    「是啊!您在巴爾貝克有熟人嗎?」我的父親問道,「這小傢伙正好要跟他的外祖母,也許還有內人一起到那裡去住上兩個月呢。」

    勒格朗丹望著我的父親,忽然出其不意聽到這句問話,他來不及把眼睛從我的父親的臉上移開,只好索性緊緊地盯著,嘴角泛起無可奈何的微笑。他望著我的父親的眼睛,那表情既友好又坦誠;他倒不怕正視對方,彷彿對方的面孔已經變得透明,甚至使他看到了面孔後面掠過的一朵顏色艷麗的雲彩,來為他提供心不在焉的借口,好有理由為自己申辯:當別人問他在巴爾貝克有無熟人的時候,他彷彿正心不在焉想別的事,以至沒有聽到問話。通常,他這樣的眼光會引起對方發問:「您在想什麼?」可是我的父親有點惱火,偏要狠心地盤問到底:

    「您那麼熟悉巴爾貝克,您在那裡有熟人嗎?」

    勒格朗丹的微笑的目光作了最後的絕望的努力,達到柔和、迷人、坦誠和走神的極致。但他一定想到自己非作出回答不可了,便說:

    「我哪兒都有朋友,只要那地方有幾叢受傷的樹,雖被斫傷卻不倒下,彼此相依在一起,以悲壯的毅力齊聲向並不憐恤它們的無情的蒼天哀告。」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父親象受傷的樹一樣頑強,像蒼天一樣無情地打斷他的話說,「我是為了岳母一旦有事,不要感到舉目無親,所以才問您,您在那兒有沒有熟人?」

    「那兒,跟哪兒都一樣,我誰都認識,又誰都不認識,」勒格朗丹不肯就此服輸,答道,「那地方我很熟悉,人卻所識無幾。但是那裡的景物本身同人差不多,同那些難能可貴、心靈纖細、遇到實際生活容易消沉的人一樣。有時候,您會在懸崖上遇到一幢古堡,它悄立在路旁迎著紅暈未消的晚霞,掂量自己的淒涼,那時金色的月亮已經升起,歸航的船隻撥開色彩斑讕的水面,把黃昏的火焰捧上桅尖,以黃昏的顏色染遍招展的旌旗;有時候,您能見到一幢普通的孤捨,模樣多少有點醜陋,顯得猥猥瑣瑣,但很有一點詩情畫意,其中蘊蓄著誰都看不透的某種秘密,既有無窮的幸福,也有不盡的失望。」他接著又像馬基雅維裡1那樣頗有心計地補充說道:「那是個不實際的地方,是個純屬幻想的地方,讓一個孩子去領略那裡的風光很不妥當。我們這位小朋友已經具有感傷的傾向,他的心靈天生善於領會這類情調,我若為他選擇一個散心的地方,決不會介紹他去那兒。那裡充滿情綿綿互訴衷腸、恨悠悠枉自惆悵的氣氛,對我這樣早已看破紅塵的老朽來說可能還算適宜,對於氣質尚未成型的孩子來說總是不健康的。相信我的話,」他著重地強調說,「那個海灣的水有一半已經是布列塔尼省流來的了。對於我這樣心臟並非沒有毛病的人來說,反正是那麼回事兒,據說,那裡的海水還有些鎮靜作用呢。不過有人還說未必。至於你這樣的年紀,小傢伙。醫生是禁用那裡的海水的。再見,各位芳鄰,」他這麼補了一句,便像往常那樣有意逃避似地突然離開我們;才走幾步,他又回過頭來,向我們伸出醫學權威的手指,把他的診斷作了如下的概括:「五十歲以前,不要去巴爾貝克,五十歲以後還得視心臟狀況而定,」他大聲向我們宣告——

    1馬基雅維裡(1469—1572):意大利**家,外交家,作家,傳世的《君主論》被認為是他的代表作。他主張**不受任何道德的束縛,為達到目的可不擇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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