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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卷 貢佈雷(8)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但同時,我努力給這個形象,給那隻大鼻子和那雙目光銳利的眼睛刻在我視野中的這個形象(也許正是那兩樣東西趁我還沒有來得及想到眼前這位婦女可能就是蓋爾芒特夫人的時候就出現在我的視野之內,並在上面刻下了第一道印記),給這個全新的、不可改變的形象粘貼上如下的說明:「這位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然而我卻不能使這樣的認識同形象妥貼地相合,它們像兩只隔著空檔的圓盤,始終轉不到一起。可是,過去我經常夢見、如今又親眼目睹確實存在於我心外的這位蓋爾芒特夫人,對我的想像力仍施加進一步的威力;我的想像力同與它的期望完全不同的現實一經接觸,先是麻木了一陣,後來又開始作出反應,對我說:「蓋爾芒特家早在查理大帝之前就聲名顯赫,對手下的屬臣擁有生殺之權;蓋爾芒特夫人是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後代。她不認識、也不想認識這裡的任何人。」

    啊!人類的目光享有多麼美妙的獨立性啊!它由一根鬆散的、長長的、有彈性的繩子繫在人的臉上,因而它能遠離人的面孔獨自去掃視!蓋爾芒特夫人的身體端坐在掩埋著她家祖先們的偏殿內,她的目光卻到處轉悠,順著一根根柱子往上張望,甚至像在正殿徘徊的一束陽光那樣停留在我的身上,只是這束陽光似乎意識到我在接受它的撫摸。至於蓋爾芒特夫人本人,卻端坐不動,好比一位母親,自己的孩子在一邊胡作非為地淘氣,跟她所不認識的人多嘴多舌地答腔,她卻視而不見,所以我就沒法知道她贊成不贊成自己的眼光,趁自己的心靈懶得動彈之際這樣到處遊逛。

    然而我覺得要緊的是,在我把她看夠以前她別走開,因為我記得多少年來我把見到她當作夢寐以求的一件大事,我的眼睛一見到她就再也離不開了,彷彿我每看一眼都能實實在在地把她的大鼻子、紅腮幫以及足以說明她的臉龐特點的一切可貴的第一手資料,統統都貯存進我的記憶庫裡。當時在我腦海中凡與她有關的想法都使我感到她那張臉是美的——也許尤其是那種總不願掃興的願望,是那種保存我們內心嚮往最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表現,把她置於凡夫俗子之外,只憑草草看一眼,我最初有那麼一瞬間曾把她同凡夫俗子混淆在一起,但畢竟眼前的她同我以前心目中的蓋爾芒特夫人是一個人呀!偏偏當時有人在我周圍悄悄議論:「她比薩士拉夫人好看,也比凡德伊小姐強一些。」我聽了很生氣,言下之意好像她們能跟她相比似的。於是我的目光注視她的金黃色的頭髮,她的藍眼睛和她的脖子,由此排除了可能使我想到別人容貌的一切特徵,看著這幅有意畫得不完全的速寫稿,我不禁叫出聲來:「她多美呀!多雍容華貴!她準是蓋爾芒特家的一位高傲的夫人,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後代!」我當時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簡直把她孤立了起來,以至於今天我倘若回憶那天的婚禮,我再不記得其他參加婚禮的人的模樣,只記得她以及那位教堂侍衛的情狀,因為我問過教堂侍衛,那位夫人是不是蓋爾芒特夫人;教堂侍衛給了我肯定的回答。說到她,我尤其歷歷在目的是她同大家一起魚貫進入聖器室的情景。那一天刮著風,又時而來一陣大雨,炎熱的、時有時無的太陽照亮了聖器室。蓋爾芒特夫人同貢佈雷的老百姓擠在一起,她連他們姓什麼都不知道,但是他們的猥瑣把她的崇高襯托得極其鮮明,以至於她不能不由衷地對他們懷有一種寬厚之心,而且她的既高雅又純樸的舉止,更使大家對她敬畏備至。一般人見到認識的人,目光中總故意地含有某種確切的含義;而她不能放出這樣的目光,她只是讓她的漫不經心的念頭,化作她掩飾不住的粼粼藍光,不斷地流溢出來,她但願這股光流,在流經那些小人物身邊,並且隨時都在觸及那些小人物的時候,千萬不要使他們感到侷促不安,千萬不要顯得高傲冷淡。我至今猶歷歷在目的是,在淺紫的、蓬蓬鬆鬆的絲領結之上,她的眼睛流露出些許驚訝和略含羞澀的微笑;這微笑倒不是她有意給什麼人看的,而是讓每一個在場人都感覺到;那種氣派就像一位女王謙遜地面對她的臣民,表現出她的愛民之心;這微笑落到了一直盯住她看的我的身上,她的目光藍得好比透過「壞傢伙希爾貝」那幅彩色玻璃窗射進屋來的陽光,它在做彌撒的時候停留在我的身上,我不禁想道:「她一定注意到我了。」我認準她喜歡我,她離開教堂後還會想到我的,甚至回到蓋爾芒特以後她也許會為我而惆悵呢。我也立刻愛上了她,因為,若說一見鍾情,有時候只須她像我想像中的斯萬小姐的態度那樣,對我們不屑一顧地瞅上一眼,我們心想這女人絕無可能傾心於我們,這些就足以使我們癡情相思了;但也有時,只須哪位女士象蓋爾芒特夫人那樣好心地瞧瞧我們,我們想她可以同我們兩心相悅,這同樣足以使我們魂牽夢縈。她的眼睛像一朵無法採擷的青蓮色的長春花;我雖無法採擷,她卻是饋贈給我的;已被一團烏雲擋去半邊的太陽,仍竭盡全力把光芒投射到廣場上和聖器室,給為婚禮鋪設的紅地毯增添一種肉紅色的質感,使羊毛地毯長出一片粉紅色的絨毛,多了一層光亮的表皮;蓋爾芒特夫人微笑著走在地毯上面,那種溫柔、莊重、親切的氣氛,滲透了豪華而歡快的場面,類似歌劇《洛痕格林》1中的某些片段,類似卡帕契奧2的某幾幅油畫,同樣使人認識到波特萊爾3為什麼能用甜蜜這個形容詞來形容銅管樂的聲音——

    1《洛痕格林》:華格納的第一部突破傳統形式的歌劇,1850年首演於魏瑪,取材於德國傳說:洛痕格林救出布拉邦特公主,並與她相愛、結婚,後又因出身問題,離開了她。

    2卡帕契奧(1455—1525):意大利畫家,是上面提到過的讓迪勒·貝裡尼的學生。

    3波特萊爾(1821—1867):法國詩人,《惡之華》的作者。

    從那天起,每當我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我總比以前更為自己因缺乏文學稟賦,不得不斷絕當大作家之念而痛心不已!我離開人群,獨自在一旁遐思時,憾恨之情更使我苦楚難當,以致為了不再受這痛苦的折磨,我的理智索性採取有意止痛的辦法,完全不去想詩歌、小說以及由於我才情寡薄而無從指望的詩一般的前程。開是,一個屋頂,反照在石頭上的一點陽光,一條小路的特殊氣息,忽然脫離一切文學的思考,與任何東西都無聯繫地使我感到一個特殊的快樂,使我駐步留連;我暫停觀賞的另一個原因是由於這一切事物彷彿在我所見不到的隱秘之中蘊藏著某種東西,它們請我去摘取,我卻竭盡全力而無處覓得。因為我感到這東西蘊藏在它們的內部,所以我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裡,用眼睛看,用鼻子嗅,想用自己的思想,鑽進這形象和這氣息的內部去。倘若那時我必須趕上我的外祖父,繼續往前走,那麼我就閉上眼睛,想方設法回憶方纔所見的情景。我專心致志地、一絲不苟地追憶那屋頂的形狀,那石頭的微妙的細節;也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它們彷彿飽滿得要裂開似的,彷彿準備把它們掩蓋下的東西統統都交給我。當然,雖說能使我重新萌生當作家和詩人的希望的不是這些印象,因為它們總是同某個既無思考價值又同任何抽像真理無涉的個別對像相聯繫,但它們至少給了我一種無由的快感,一種文思活躍的幻覺,從而排遭了我的苦惱,排遣了每當我想為寫一部巨著尋找一種哲學主題時所自恨不已的無能感。然而那些印象以具體的形態、色彩和氣味迫使我意識到嚴峻的責任:我必須努力找到隱蔽其中的東西。但是這任務太艱巨了,我很快就為自己找到逃避努力、免去勞累的借口。幸虧那時我的長輩們在叫我了,我感到我當時不具備進行有效探究所必需的平靜的心境,倒不如在回到家裡之前索性不去想它為好,省得早早地徒勞無功。於是,我不再為外面裹著一種形式、一股香味、但裡面又不知包藏何物的那件東西操心了;我心安理得,因為我正把受到形象外衣保護的那件東西帶回家去呢,我感到它在形象的外衣下,同每逢大人允許我外出釣魚的日子,我裝進筐裡還蓋上保鮮的青草帶回家來的魚兒一樣地鮮靈活潑。但是,回家之後,我就另有所思了,所以,那塊陽光反照的石頭,那片映在水面的屋頂,那悠悠的鐘聲,那草木的氣息,還有許多各不相同的形象,也都在我的腦海中堆積下來,就跟我散步時採回來的各色野花和別人送我的各種東西堆積在我的房間裡一樣。而隱蔽在那些形象下的實況,我雖曾有所感,卻始終缺乏足夠的毅力去發現,後來也早都泯滅了。然而,有一次,我們散步的時間比平時長,在回家的中途遇見了駕車經過的貝斯比埃大夫。由於時近黃昏,大夫認出我們一行之後,便請我們上車;那次我又得到類似的印象,不過我沒有輕易擱置一邊,而是進行深一步地探究。我被安排坐在車伕的身旁。馬車疾馳如風,因為貝斯比埃大夫在回到貢佈雷之前還得在馬丹維爾停留一會兒,去看望一名病人;他同我們講定:我們在病人家門口等他。車到拐彎處,突然,我感到一陣特別的、與其他快感全然不同的喜悅,因為我遠遠望見了馬丹維爾教堂的雙塔並立的鐘樓,而且隨著馬車的奔馳和夕陽的反照,那雙塔彷彿也在遷移,及至後來,同它們相隔一座山崗、位於另一片較高的平川上的維歐維克的鐘樓,竟似乎也同它們成了緊鄰。

    我在注意到雙塔塔尖形狀的同時,目堵了它們輪廓的位移和塔面夕照的反光,我感到我領略不透自己的印象,總覺得在這種運動和這片反光中,有件東西既是雙塔所包含的,也是它們所竊取的。

    這兩座鐘樓看來離我們還遠,彷彿我們的馬車並沒有向它們馳去,等到轉瞬間我們忽然在教堂前停車,我才大吃一驚。我不知道望到雙塔時為什麼那樣地喜悅,而探究其原因又似乎非常艱難;我但求在腦海中貯存下這些陽光沐照的輪廓線,至少在目前不去想它。我倘若加以探究,那麼兩座鐘樓定會同那麼多的樹呀、屋頂呀、氣味呀、音響呀永遠聯結在一起,我之所以能從紛擾的萬物中分辨出上面這些東西,是因為它們同那一片面目不清、我始終沒有深入探究的平原有關。我跳下馬車,在等待大夫的時候,同大人們一起聊天。後來我們又開始上路,我還是坐在車伕旁邊的座位上。我回頭看看雙塔,稍微過了一會兒,我又在拐彎處最後看了它們一眼。車伕雖然不善於交談,我說什麼他都很少答腔。由於沒有別人作伴,我只得與自己作伴,無可奈何地回憶我的那兩座鐘樓。不久,它們的輪廓,它們的陽光燦爛的表面忽然像有一層外殼似的裂開了,隱藏在裡面的東西露出了一角。當時我頓生一念,在前一秒鐘它還不存在,這時卻形成一串詞句,湧進我的腦海;初見雙塔時我所感到的那種喜悅立即膨脹起來,使我像醉了似的再不能想別的事情了。當時,我們已經遠離馬丹維爾,我回頭看去,又見到了雙塔;這一次它們成了兩條黑影,因為太陽已經下山。有好幾次,道路轉彎,把雙塔從我的視線中抹去,後來,它們最後一次出現在地平線上,又終於在我的眼前完全消失了。

    我並沒有想到隱藏在雙塔之中的東西大概同漂亮的句子相類似,因為它是以使我感奮的詞彙的形式出現在我的面前的,我向大夫借了紙和筆,也不管車行顛簸,我寫了下面這一小段文字,以慰撫的激盪的心胸,以宣洩我滿腔的熱情;後來我找到了當時的原文,現在只作些許改動,轉錄如下:

    「孤零零地從地平線上崛起、彷彿埋沒在茫茫田野中的馬丹維爾的雙塔,高高地刺向藍天。不久,我們看到三座塔影:一座遲來的鐘樓,維歐維克的鐘樓,搖身一轉,站到了它們的面前,同它們會合在一起。時光流逝,我們的馬車也在飛馳,然而鼎立的三塔始終在我們的眼前,像三隻飛禽,一動不動地兀立平川,陽光下它們的身影格外分明。後來維歐維克的鐘樓躲到一邊,拉開了距離,馬丹維爾的雙塔依然並立,被落日的光輝照得纖毫可辨,甚至在離它們那麼遠的地方,我都能見到夕陽在塔尖的斜坡上嬉戲、微笑。我們花費了那麼多的時間向它們靠攏,我以為還需許久才能到達它們跟前,忽然,車兒一拐,竟已經把我們送到塔下;雙塔那樣突然地撲面而來,幸而及時剎車,否則差一點撞在廟門上。我們繼續上路;我們已經離開了馬丹維爾,村莊陪我們走了幾秒鐘之後便消失了,地平線上只剩下馬丹維爾的雙塔和維歐維克的鐘樓,它們在搖動著陽光燦爛的塔尖,向我們道別,目送我們奔馳遠去。有時候,它們中一個隱去,讓另外兩個再瞅我們一眼;但是道路改變著方向,它們在陽光中像三枚金軸也隨之轉動,隨後在我們的眼前消失。又過了一會兒,那時我們離貢佈雷不遠,太陽已經上山,我最後一次遙望它們,它們竟僅僅象畫在田野底線之下的三朵小花了。它們也使我聯想到傳說中的三位姑娘,被拋棄在夜幕已經降臨的荒野。正當我們的馬車奔馳遠去之際,我看到她們在怯怯地尋路,只見她們高貴的身影磕磕絆絆,後來就彼此緊挨在一起,一個躲到另一個的身後,在夕紅未消的天邊只留下一個婀娜卑謙的黑影,最終在夜色蒼茫中消隱。」

    以後我一直沒有再去想這段文字,可是,在當時,我坐在大夫的馬車伕的旁邊,那是他通常放雞籠子的地方,籠裡裝滿他在馬丹維爾市場上採購來的雞鴨,我坐在那地方寫完了上述一段文字之後感到非常痛快,我覺得它巧妙、周全地把我從鐘樓的糾纏中解脫出來,讓我對鐘樓所蘊藏的內涵也作了交待,我痛快得好比一隻剛下過蛋的母雞,直著嗓門兒唱了起來。

    在作這類漫步的時候,我能整整一天想入非非,想到能成為蓋爾芒特夫人的朋友該有多快活,釣釣鱒魚,乘一葉扁舟蕩漾在維福納河上;而貪圖幸福的我,在那樣的時刻,對生活別無他求,但願此生天天下午如此逍遙。但是,在歸途中,當我在左首瞥見一座農莊時,我的心突然怦怦亂跳,我知道不出半小時我們就到家了。這座農莊離另外兩座挨得很近的農莊相當遠,要進入貢佈雷市區,只須經由農莊折入橡樹夾行的林蔭道,林蔭道的一邊是分屬三戶農家的果園,株距整齊的蘋果樹枝條垂地,斜照的夕陽給樹蔭勾畫出日本風格的圖案。每逢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的日子反正都是這樣,回家之後不久就開晚飯,我剛吃完,他們就打發我去睡覺,要是趕上家裡有客,我的母親就不能離席,不能上樓來到我的床邊同我道晚安。我悻悻然進入這個淒涼境界,同不久前我歡天喜地投入的那個快活境界相比,區別如此鮮明,猶如層雲迭起的天邊,一抹紅暈被一道綠線或一道黑線所切斷。紅霞中有一隻鳥兒在飛翔,眼看它將飛到盡頭,幾乎已經接近黑色區域,接著它飛了進去。盼望去蓋爾芒特,盼望旅遊,盼望幸福的念頭剛才還糾纏著我,可現在我與它們相去萬里;我已不覺得實現這些願望有什麼樂趣可言了。我甘心把這一切全都拋棄,只求能在母親的懷裡整夜哭泣!我瑟瑟發抖,我憂心忡忡地盯住了母親的臉龐,今天晚上她不會到我的房裡來了,獨居孤室的景像已在我的腦海浮現,我恨不能一死了之。這種心境一直延續到第二天的早晨,當陽光象園丁架梯子似的把一道道光線靠到長滿旱金蓮的牆上(那些旱金蓮一直緣牆而上,長到我的窗前),我連忙下床,趕快到花園裡去,不再顧及黃昏又會引來同母親分手的時刻。所以說,我是在蓋爾芒特家那邊學會辨別在某些時期內先後在我身上出現的各種不同的心境的,它們甚至在一天之內都各佔一段時間,一種心境趕走另一種心境,就像定時發燒一樣分秒不差;它們彼此相接,又彼此獨立,彼此之間無法溝通,以致在某種心境之下,我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想像在另一種心境之下我所期望或我所懼怕或我所做過的一切。

    因此梅塞格利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對於我來說,是同我們各種並行的生活中最充滿曲折、最富於插曲的那種生活的許多瑣細小事緊密相連的,也就是同我們的精神生活有關。無疑,它在我們的心中是悄悄地進展的,而我們認為意義和面貌都發生變化的真理,為我們開闢新的道路的真理,我們其實早就為了發現它作過長期的準備,只是我們沒有意識到罷了;而在我們的心目中,真理卻只從它變得顯而易見的那一天、那一分鐘算起。當年在草地上嬉戲的花朵,當年在陽光下流淌的河水,曾與周圍的風景相關連,而這些景物至今仍留戀著它們當年的無意識的或者散淡的風貌;不用說,當它們被那位微不足道的過客、那個想入非非的孩子久久地審視時,好比一位國王受到湮沒在人群中的某位回憶錄作者的仔細的考察那樣。大自然的那個角落,花園裡的那個地段未必能認為它們多虧那孩子才得以繼續倖存在它們稍縱即逝的特色之中;然而,掠過花籬,緊接著由野薔薇接替的那株山楂花的芳香、花徑台階上沒有回音的腳步聲、河中泛起撲向一棵水草又立即破碎的水泡,都一直留在我激盪的心裡,而且連續那麼些年都久久難忘,而周圍的道路卻在記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走過那些道路的人死了,甚至連對走過那些道路的人的回憶也都泯滅了。有時,延存至今的那一截片斷的景物,孤零零地從大千世界中清晰地浮現,繁花似錦似的小島在我的腦海中漂動,我卻說不出它來自何方,起於何時——也許乾脆出自什麼夢境。但是,我之所以要想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首先是把它們看作我的精神領域的深層沉澱,看作我至今仍賴以存身的堅固的地盤。正因為我走遍那兩處地方的時候,我對物對人都深信不疑,所以唯獨我經過那些地方時所認識到的物和人至今仍使我信以為真,仍使我感到愉快。也許因為創作的信心已在我的心中枯萎,也許因為現實只在我的回憶中成形,今天人們指給我看我以前未曾見過的花朵,我只覺得不是真花。沿途有丁香花、山楂花、矢車菊、麗春花和蘋果樹的梅塞格利絲那邊,沿途有蝌蚪浮游的河流、睡蓮、金盞花的蓋爾芒特家那邊,在我的心目中永遠構成了我樂於生活其間的地域景象,在那裡我首先要求的是能有地方釣魚,有地方划船,有地方見到哥特式古堡的殘跡,就像在聖安德烈那裡一樣,能在麥浪之間找到一座磨房般金光燦爛、鄉土氣十足的、雄偉的教堂。我如今漫遊時偶爾還能在田野中遇見矢車菊、山楂樹和蘋果樹,由於它們早印在我的心靈深處,與我的往事相處在同一層次、所以便直接同我的心靈相通。然而因為一地有一地的獨特之處,所以我一旦萌生重訪蓋爾芒特家那邊的願望,即使那時有人領我到一條河邊,河裡的睡蓮跟維福納河的睡蓮一樣美,甚至更美,我也不能得到滿足;同樣,黃昏時回到家裡,在憂慮襲來的時刻(後來這憂慮遷居進愛情的領域,變得同愛情難分難捨),我也不希望有一位比我的母親更美麗、更聰明的母親來同我道晚安。不,為了我能美滋滋地、安心地入睡,我需要的是她,是我的母親,是她向我俯來的臉龐,在她的眼睛下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可以算一種缺陷,但我也同樣喜歡;除母親之外,沒有一個情fu能使我得到那樣纖毫不亂的安寧,因為你即使信賴她們的時候都不免存有戒心,你永遠不能像我接受母親一吻那樣得到她們的心;母親的吻是完整的,不摻進任何雜念,絕無絲毫其它意圖,只是一心為我。同樣,我想重睹芳華的是我所認識的蓋爾芒特家那邊的景物——半路有座農莊,與另外兩座緊挨在一起的農莊相距頗遠,位於那條橡樹成行的林蔭路口;是那幾片被夕陽照得猶如池塘一樣反光、倒映出蘋果樹低垂枝叉的如茵的草地。這幅風景有時在夜間進入我的夢境,其獨特的個性以一種近乎神奇的力量緊緊摟住了我,待我從夢中醒來時,卻又無從尋覓。無疑,梅塞格利絲那邊或蓋爾芒特家那邊只因為在我心上留下不同印象的同時也使我親身體驗到了這一切,所以這些不同的印象才牢固地銘刻在我心中,永遠緊緊地連結在一起,從而使我今後的生活面臨那麼多的幻滅,甚至那麼多的錯誤。因為,我經常想重新見到某人,卻意識不到這僅僅是由於那人使我回憶起攀滿山楂花的蕾籬,因此我認為——同時也讓別人相信——只需神遊故地,便能重溫昔日的殘夢了。同樣,即使我身臨其境,今天在我可能同梅塞格利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有關的印象中,昔日的印象依然存在,只是那兩個地方給我的印象提供了牢靠的基礎、一定的深度和一種其他印象所沒有的幅度;它們也使我的舊印象多了一種魅力,一種只有我才體會得到的意蘊。每當夏天的黃昏,和諧的天空響起猛獸吼叫般的雷鳴,在人人都埋怨風狂雨驟的時候,正是梅塞格利絲那邊的昔日情景,驅使我獨自透過落下的雨聲,忘情地嗅到雖無形跡卻長存於我的心田的丁香花的芬芳。

    就這樣,我往往遐思達旦,想到在貢佈雷度過的時光,想到當年淒涼的不眠之夜,想到昔日的種種情景——是後來的一杯茶的味道(貢佈雷人稱之為「香味」),勾起了多少往事的生動形象——,更由於回憶的連鎖反應,使我想到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發生、但直到我離開貢佈雷多年之後才聽說的有關斯萬的戀愛經歷,這在細節上不可能精確無誤,因為我們有時對死了幾百年的人的生平。更容易知道一些細節,而對我們最親密的朋友的生活,反而不易得到詳備的認識,故而精確之不可能,好比想從這個城市同另一個城市的人聊天,在人們不知道有什麼途徑可以扭轉這種不可能的情況下看來是無法進行的。這一切回憶重重疊疊,堆在一起,不過倒也不是不能分辨,有些回憶是老的回憶,有些是由一杯茶的香味勾引起來的比較靠後的回憶,有些則是我從別人那裡聽來的別人的回憶,其中當然還有「裂縫」,有名副其實的「斷層」,至少有類似表明某些岩石、某些花紋石的不同起源、不同年代、不同結構的紋理和駁雜的色斑。

    當然,當天色徐明時,我似醒非醒的短暫的朦朧早已經消散。我知道我果然躺在某一間屋子裡,因為在夜猶未央時我已經把這房間照原樣設想過一番了;僅僅靠我的回憶或者憑我放在窗簾下的一盞微弱的油燈提示,我已經像維持窗門原始佈局的建築師和裝潢匠那樣地把整間屋子裡的格局和傢俱設置都照原樣想像得各在其位了。我把鏡子架在原處,把櫃子也放在它通常佔據的地點。但是,陽光已不是我起初誤以為陽光,其實是黃銅簾桿上炭火餘燼的反光了。當陽光象用粉筆在黑暗中剛劃下第一道更正的白線時,原先被我錯放進門框的窗戶立刻帶著窗簾脫框而跑;被我的記憶放錯地方的書桌為了給窗簾讓路也連忙把壁爐往前推,同時把過道那邊的牆壁撥到一旁;一個小庭院穩穩當當地在一剎那之前為盥洗室所佔據的地盤上落腳,而我在昏暗中所重建的那個寓所,被曙光伸出的手指在窗簾上方劃下的那道蒼白的記號趕得倉惶逃竄,擠進了我初醒時在回憶的漩渦中泛起的其他寓所的行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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