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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卷 斯萬之戀(2)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這樣一場小戲,每當鋼琴家要演奏時總要演出一番,卻總跟首次上演一樣,觀眾都樂於觀看,彷彿它說明女主人是何等獨出心裁,她對音樂又是何等敏感。聚在她身邊的人趕緊招呼在遠處吸煙或者打牌的人,讓他們往前靠靠,示意就要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發生,還像在國會辯論時的關鍵時刻中那樣,嚷道:「聽著,聽著!」到了第二天,他們還直為沒有到場的人惋惜,說頭天那場小戲演得比平常還有意思。「好吧!好吧!」維爾迪蘭先生說,「他就只彈行板吧!」

    「只彈行板!你這是什麼話?」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弄得我渾身癱軟的正是這段行板。你這位先生真是妙不可言!這不就等於說在《第九》裡只聽終曲,在《大師》1里只聽序曲一樣嗎?」——

    1《第九》指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大師》指瓦格納的歌劇《歌唱大師》。

    戈達爾大夫還是勸維爾迪蘭夫人讓鋼琴家演奏,倒不是說他認為音樂在她身上產生的激動是假裝出來的,因為他知道她有些神經衰弱的症狀,而是因為許多大夫都有這樣一種習慣,當他們參加一個社交活動(他們認為它的成功與否更關重要),而他們奉勸暫時忘掉消化不良或者頭痛的那個人又是這個活動的關鍵人物時,馬上就把疾病的嚴重性說得緩和一些。

    「您今天是不會鬧病的,」他對她說,一面向她遞眼色示意,「再說,如果您鬧病了,我們也會照料您的。」

    「真的?」維爾迪蘭夫人答道,彷彿在這樣的盛情所展現的希望面前,只好退讓了。也許同時也因為,當她說她會病倒的時候,有時是忘了這是一句謊話,是一種病態心理。而病人時常不願意為了少發病而處處小心提防,很容易相信他們可以不受懲罰地做他們高興做而常常因此而得病的事情,只要能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一個強者手裡,自己不必費力,就可以憑一句話或者一顆藥丸而復原就行了。

    奧黛特已經走到鋼琴旁邊的一張毛毯面子的沙發跟前,坐了下來。

    「這是我的安樂窩,」她對維爾迪蘭夫人說。

    維樂迪蘭夫人看到斯萬坐在一把椅子上,就請他站起來:「您在那裡不舒服,您還是坐到奧黛特身邊來吧。奧黛特,您能騰點地方給斯萬先生嗎?」

    「多漂亮的博韋毛毯,」斯萬在坐下以前說,他竭力要顯得親切。

    「啊!您欣賞我的沙發,我真高興,」維爾迪蘭夫人答道,「您如果還想看到一張跟這張同樣好看的沙發,那我就勸您趁早打消這個念頭。這種款式的沙發,他們從來就沒有做過第二張。那些小椅子也都是珍品。您一會兒可以去看看。每一個青銅鑄件都是跟椅子上的圖形相配的;如果您有意看一看,您既能學到東西,又能得到享受,準能感到沒有白費時光。您請看看這椅子的鑲邊,那『熊與葡萄』紅底上的小葡萄籐,畫得多好!您說呢?我說他們畫畫可真有一手!這葡萄是不是叫人饞涎欲滴?我丈夫硬說我不喜歡吃水果,因為我吃得沒有他多。其實不然,我比你們諸位都貪吃,只不過我不想把水果吃進嘴裡,我要用眼睛欣賞。你們笑什麼?你們可以問問大夫,他可以告訴你們,葡萄是我的瀉藥。有人用楓丹白露的白葡萄治病,我是拿這博韋罩毯治病。斯萬先生,您走以前一定要摸摸椅子背上的青銅鑄件是不是又細又光?不要緊,您儘管用手摸好了。」

    「好嘛!維爾迪蘭夫人要摸青銅鑄件,」畫家說,「我們今晚就聽不成音樂了。」

    「您住嘴,您這個壞坯!」她又轉過身來對斯萬說,我們女人哪,連一點最起碼的快感都不讓享受。這世上有誰的皮肉有這麼細!想當年維爾迪蘭先生對我醋勁兒挺大,唯恐失去我的時候——得了,別打斷我的話,你可別說你從來沒有吃過醋……」

    「我可什麼也沒說。大夫,我請您作證,我說什麼沒有?」

    斯萬出於禮貌,還在撫摩那些青銅鑄件,不敢馬上撒手。

    「得了,您往後再撫摩吧;現在到了別人愛撫您,讓您一飽耳福的時候了;我想您準會喜歡的;就是這位年輕人來承擔這項任務。」

    等到鋼琴家演奏完畢,斯萬對他就比對在座的任何人都更親切了。這是什麼道理?

    原來頭年他在一次晚會上聽人用鋼琴和小提琴演奏了一部作品。起初,他只體會到這兩種樂器發出的物質性的音質。而當他在小提琴纖細、頂強、充實、左右全局的琴弦聲中,忽然發現那鋼琴聲正在試圖逐漸上升,化為激盪的流水,絢麗多彩而渾然一體,平展坦蕩而又像被月色撫慰寬解的藍色海洋那樣蕩漾,心裡感到極大的樂趣。在某一個時刻,他自己也不能清楚地辨認出一個輪廓,也叫不上使他喜歡的東西到底叫什麼名字,反正是突然感到著了迷。他就努力回憶剛才那個樂句或者和弦(他自己也說不清);這個樂句或者和弦就跟夜晚瀰漫在潮濕的空氣中的某些玫瑰花的香氣打開我們的鼻孔一樣,使他的心扉更加敞開。可能是因為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樂曲,所以他得到的印象是如此模糊,一種也許正是真正的純粹音樂的印象,是局限於這個範圍,完全別具一格,不能歸之於任何別的種類的印象。這樣一種印象,在一剎那間,可以說是「無物質的」印象。當然這時我們聽到的音符,按照它們的音高和時值,會在我們的眼前籠罩或大或小的空間,描畫出錯綜複雜的阿拉伯式的圖案,給我們以廣袤或纖小,穩定或反覆無常的感覺。然而這些感覺在我們心中還沒有牢固地形成,還不是以會被緊接而來的,甚至是同時發出的音符所激起的感覺淹沒以前,就已經消逝了。而這種印象卻還會繼續以它的流動不定,以它的「淡入或淡出」,掩蓋那些不時冒出、難以區別、轉瞬即逝、只能由它們在我們身上產生的特殊的快感才得以辨認的,無法形容、無法記憶、無法命名、不可名狀的主題——即使我們的記憶,像一個在洶湧的波濤中砌造一個建築物的牢固的基礎的工人一樣,能為我們提供那些逃遁的樂句的仿製品,卻無法使我們能把它們跟隨之而來的樂句加以比較,加以區別。就這樣,當斯萬感覺到的那個甘美的印象剛一消失,他的記憶就立即為他提供了一個記錄,然而那是既不完全又難持久的記錄;但當樂曲仍在繼續時,他畢竟得以向這記錄投上一瞥,所以當這同一個印象突然再次出現時,它就不再是不可捕捉的了。他可以捉摸這個印象的廣度,捉摸與它對稱的改編樂句,捉摸它的記譜法,捉摸它的表現力;他面前的這個東西就不再是純音樂的東西,而是幫助他記住這音樂的圖案、建築物和思想了。這時候,他就能清楚地辨認出那個在片刻之間在音響之波中升騰而起的樂句。它立刻喚起他一些奇妙的快感,他感到這是除了這個樂句以外任何別的東西都不可能給予他的,因此對它產生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喜愛。

    這個樂句以緩慢的節奏把他領到這裡,把他領到那裡,把他領向一個崇高、難以理解,然而又是明確存在的幸福。突然間,正當這個樂句把他領到一個地方,而他在休息片刻後正準備隨它繼續前進時,它卻猛地變換方向,以速度更快的細碎、淒然、溫和而無休止的運動,把他帶向新的境界,隨即又消逝了。他熱切地祈望著第三次再見到它。而它果然又重現了,然而並沒有對他作出什麼更明確的啟示,在他身上激起的快感也沒有以前那樣深刻。可是當他回到家裡,他卻需要它:他彷彿成了這樣一個人,他在馬路上瞥見的一個過路的女子在他的生活中注入了一種嶄新的美的形象,這個形象強化了他自己的感情,可他是否還能重逢他已經愛上但卻連姓名都還不知道的那個人,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對這個樂句的愛彷彿在一瞬間在斯萬身上產生了恢復已經失去了的青春的可能性。很久以末,他就棄絕了把生活跟一個理想結合起來的念頭,只把它局限於追求日常樂趣的滿足,而他認為——雖然沒有正式地對自己這樣說——這種情況到死也不會改變了;更進一步,他既然再也不會感到頭腦裡有什麼崇尚的思想,於是就連天下是否有這樣的思想存在也不再相信,雖然他還不能完全予以否定。因此,他就養成了逃避存在於瑣碎不足道的思想之中的習慣,也就不再去追究事物的原委。同樣,他也不再自問是否再參加社交生活,但卻確信如果接受邀請就應該應邀前往,而如果臨時不能赴約,就應該給主人留張名片;同樣在談話中間他竭力不對任何事物暢談由衷的見解,只是提供一些本身能多少說明問題,而他自己無需傾其所知的細節。他對菜餚的烹調方法,對某個畫家的生卒年代,對他的作品的標題卻是瞭如指掌。有時,他情不自禁地對某一作品,對某種人生觀發表見解,但語含諷刺,彷彿他對自己所說的話也並不完全贊同。然而,就像某些多病的人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接受一種新的治療方法,身體上莫名其妙地自發出現一種新的變化,就彷彿覺得自己的病大為減輕,因而開始看到今後有過與前完全不同的生活的可能性一樣,斯萬這一回也通過對他所聽到的那個樂句的回憶,通過他為了看一看是否還能發現這個樂句而請人演奏的某些協奏曲,在他自己身上發現了以前不再相信的一個看不見的現實;此外,彷彿音樂對他那乾涸的心有一種治療的作用似的,他也重新產生了把生活奉獻給某一目標的願望,甚至是力量。然而,他沒能弄清他那晚聽的那部作品出於誰手,也沒能找到那部作品,結果也就把它忘了。他倒是在那個星期裡碰到了那天跟他一起參加那個晚會的幾個人,問過他們;可是好幾個人都是在演奏完了才到的,或者沒有到演奏就已早退;有幾個人在演奏時倒是在場,不過在另外一個角落裡聊天,另外有幾個人倒是聽了,可是也是聽而不聞。至於晚會的主人,他們只知道這是一部新作品,是他們約請的音樂家們自己提出要演奏的,而這些音樂家到外地巡迴演出了。斯萬有一些音樂界的朋友,可是他儘管記得起這樂句使他產生的無法表達的特殊的樂趣,儘管眼前能看到這個樂句描繪出來的形象,卻不能把它哼給他們聽聽。後來,他也就不再去想它了。

    而今晚在維爾迪蘭夫人家,年輕的鋼琴家剛開始彈了幾分鐘,斯萬忽然在一個延續兩小節的高音之後,看到他所愛的那個輕盈的、芬芳的樂句從這拖長的、像一塊為了掩蓋它的誕生的神秘而懸起的有聲之幕那樣的音響中飄逸而出,向他款款接近,被他認了出來——這就是那個長期隱秘、細聲細氣、脫穎而出的樂句。這個樂句是如此不同凡響,它的魅力是如此獨一無二,任何別的魅力都無法替代,對斯萬來說,就好比在一個朋友家中的客廳裡突然遇到他曾在馬路上讚賞不已,以為永遠也不能再見的一個女人一樣。最後,這個不倦的指路明燈式的樂句隨著它芳香的細流飄向遠方,在斯萬的臉上留下了他微笑的痕跡。這次他可以打聽這個不相識的人的姓名了,原來這是凡德伊的《鋼琴小提琴奏鳴曲》的平板。他把它記住,從此就可以在家裡隨時重溫,研究它的音樂語言,掌握它的秘密了。

    因此,當鋼琴家演奏剛完畢,斯萬就走到他跟前,向他致謝,那種熱烈勁兒,維爾迪蘭夫人看了十分高興。

    「這是何等的魅力!」她對斯萬說,「小伙子對這個奏鳴曲理解得十分透徹,是不是?您從來沒有想到鋼琴能達到這麼高的境界吧!說真的,那裡面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鋼琴聲。每次聽的時候,我都以為是聽一支管絃樂隊在演奏。甚至比管絃樂隊奏得還美,還完整。」

    青年鋼琴家躬了躬身,面帶微笑,一板一眼地說,彷彿是在念一句警句似的:

    「您太過獎了。」

    維爾迪蘭夫人對她的丈夫說:「來,來,給他來杯桔子水。他該得這份獎賞。」斯萬則對奧黛特敘說他愛上那句樂句的經過。這時候維爾迪蘭夫人說道:「哎,奧黛特,看樣子他在跟您講什麼知心話呢!」奧黛特答道:「對了,是知心話。」斯萬很欣賞她的直爽。他接著打聽凡德伊是怎樣一個人,有什麼作品,這部奏鳴曲是什麼時期寫的,他當時寫那個樂句的時候要表達什麼思想,這是他特別要弄清楚的。

    當斯萬說這個奏鳴曲真美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您說得不錯,它真美!您不該說您原來不知道這首奏鳴曲,您沒有權利不知道這首奏鳴曲。」畫家接碴說:「啊,是啊,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這當然不是什麼大路貨,不是什麼『通俗作品』,這是對我們這些懂藝術的人能產生強烈印象的作品。」所有這些人全都自詡能欣賞這個音樂家,可是他們全都從來沒有向他們自己提出斯萬剛才那些問題,因此誰也答不上來。

    甚至當斯萬就他心愛的那個樂句發表一兩點見解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卻答道:「嗨,您說逗不逗?我可從來沒有注意到;我呀,我不喜歡歡毛求疵,不喜歡過問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兒;這裡的人誰也不喜歡費工夫去鑽牛角尖,我們家可沒有這樣的毛病。」這時候戈達爾大夫張著大嘴以讚賞的眼光注視著她,滿腔熱情地聽她一口氣說出那麼多的成語。他跟他的太太都有某些出身低微的平民百姓的那種世故,對他們回到家裡相互承認並不懂得的音樂作品以及比施「大師」的繪畫,都避免發表意見,也不假裝能夠欣賞。廣大群眾只能從他們已經慢慢地接受了的那種藝術當中的老一套的東西裡領略大自然的魅力、美和形象,而有獨創性的藝術卻正在拋棄這些老一套的東西,所以作為廣大群眾在這方面的代表,戈達爾夫婦既不能在凡德伊的奏鳴曲中,也不能在那位畫家的肖像畫中發現他們所理解的音樂的和諧和繪畫之美。鋼琴家演奏的時候,他們覺得他是在鋼琴上隨便彈上幾個音符,這是他們已經習慣的形式所無法聯繫起來的,而畫家只是在畫布上隨意抹上點顏色而已。當他們在畫布上辨認出一個人形時,他們也覺得它笨拙俗氣,也就是說,缺乏他們用來觀察路上的行人的那個習慣畫法所顯示的優美,也覺得它不真實,彷彿比施先生不懂得一個人的肩膀是怎麼長的,也不知道女人的頭髮是不會長成淡紫色的。

    信徒們散開了,大夫感到這是一個好機會,正當維爾迪蘭夫人就凡德伊的奏鳴曲講完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就像剛學游泳的人挑選沒有太多人瞧著他的時候才跳下水一樣,突然下定決心叫道:「是啊,這就是一個所謂diprimocartello(第一流)的音樂家!」

    斯萬就只打聽出凡德伊這首奏鳴曲是最近發表的,在一個思想很先進的音樂派別中引起強烈的反響,而廣大群眾卻根本不知道有這麼回事。

    「我倒是認識一個叫凡德伊的人,」斯萬說。他想到的是我外祖母的妹妹們的鋼琴教師。

    「也許就是他?」維爾迪蘭夫人叫道。

    「啊,不!」斯萬笑著答道,「如果您見過他,您就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了。」

    「可提出問題就是解決問題嘛!」大夫說。

    「也許是他的一個親戚,」斯萬又說,「說起來也真夠慘的,一個天才竟會是一個老傻瓜的堂兄弟。果然如此,我就情願受一切折磨,也要讓這老傻瓜把我介紹給奏鳴曲的作者。先得接受去找這老傻瓜的折磨,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畫家知道凡德伊這會兒病得很厲害,博丹大夫都擔心救不活他了。

    「怎麼?」維爾迪蘭夫人叫道,「居然還有人找博丹看病!」

    「啊,維爾迪蘭夫人!」戈達爾拿腔拿調地說,「您忘了您是在說我的一個同行,說得更正確些,是我的一個老師。」

    畫家早就聽說凡德伊的精神都快錯亂了。他說這從他那首奏鳴曲的某些片段中就可以看得出來。斯萬也並不覺得這種看法荒謬,不過卻為之不安,因為一部純粹的音樂作品本來就不包含任何邏輯關係,言語中邏輯關係的錯亂表明說話的人神經不正常,但他總認為在一首奏鳴曲中顯示出來的錯亂卻是跟一條狗或者一匹馬的精神錯亂(儘管當真可以觀察出來)同樣神秘的東西。

    「您就別在我眼前提您的什麼老師了,您比他高明十倍,」維爾迪蘭夫人這樣回答戈達爾大夫,用的是一個敢於堅持己見,敢於頂撞持不同意見者的口吻,「您至少不會治死您的病人。」

    「夫人,他可是位院士,」大夫以嘲諷的口吻反駁道,「如果一個病人樂意死在一個科學泰斗手中的話……一個人要是能說:『是博丹在給我治病,』那就更光彩了。」

    「啊!更光彩?」維爾迪蘭夫人說,「敢情現在生病還有什麼光彩不光彩的,真是新鮮事兒……您可把我逗死了!」她突然雙手捂臉叫了起來,「我這個老傻瓜還在跟您正兒八經地討論呢,竟沒有看出您是在愚弄我。」

    至於維爾迪蘭先生,他覺得為了這麼點兒小小不然的事兒就哈哈大笑,未免有點討人嫌,就猛chou一口煙斗,不無傷心地心想在對人和藹可親上面怎麼也趕不上他的妻子了。

    當黛奧特跟她道晚安告別時,維爾迪蘭夫人對她說:「我們很喜歡您的朋友。他很爽直,很可愛;您要是還有這樣的朋友介紹給我們,儘管帶他們來好了。」

    維爾迪蘭先生卻指出斯萬對鋼琴家的姑媽並不欣賞。

    「我想這是因為他對咱們這個環境還不熟悉的緣故,」維爾迪蘭夫人答道,「你可不能指望他第一次來就跟戈達爾一樣跟這裡的人一個調子,戈達爾參加我們這個小圈子已經好幾年了。第一次不算數,只能算是瞭解瞭解情況。奧黛特,他答應明天跟我們一起到夏特萊劇院去,您是不是去接他一下?」

    「不,他不要我去接。」

    「那就隨你們吧。但願他不要臨時甩掉我們!」

    出乎維爾迪蘭夫人意料之外,他從來沒有把他們甩掉過。隨便他們到什麼地方,他都奉陪,或是到郊區的飯館(還不到時令,去得較少),而更常去的是戲院(維爾迪蘭夫人很愛看戲)。有一天維爾迪蘭夫人在她家裡對斯萬說,碰到什麼戲的首場演出,或是盛大的節日活動,要是有一張特別通行證就非常管用,甘必大1葬禮那天就因為沒有這麼一張東西而添了不少麻煩。斯萬從來沒有提起他那些顯赫的朋友,只提那些沒有多大聲望的,認為後一種關係如果加以隱瞞,未免不夠正派;而在聖日耳曼區他就認為跟政界的交往無需隱瞞。這次卻衝口而出:

    「這事兒就交給我了,等《達尼謝夫》重新上演的時候,您就能拿到手了。我明天正好要到愛麗捨宮跟警察總監一起吃飯。」——

    1甘必大(1838—1882),法國資產階級**活動家,第二帝國時期共和派左翼領袖。1870年巴黎被普軍圍困時曾到外地企圖組織新軍抗擊普軍。在反對保皇黨恢復帝制,捍衛第三共和國方面有功,逝世時任政府總理。

    「什麼,在愛麗捨宮?」戈達爾大夫高聲叫道,簡直像是雷鳴一般。

    「對了,在格雷維先生那裡,」斯萬答道,對他剛才那句話產生的反應多少有點窘色。

    畫家對大夫開玩笑說:「您這倒是少見哪!」

    一般說來,戈達爾每次聽人作出什麼解釋的時候,總是連聲說「好,好」,也不顯露什麼表情,可是這一次,斯萬最後這句話卻沒有跟往常一樣讓他安下心來,而是使他萬分震驚,敢情跟他同桌吃飯,既無官銜又無任何名聲的這個人竟跟國家元首來往的呢。

    「怎麼?格雷維先生?您認識格雷維先生?」他對斯萬說,那副吃驚和懷疑的神氣就彷彿是愛麗捨宮門口站崗的門警碰上前來求見共和國總統的陌生人時一樣:根據對方的言語,他明白他是何許人,滿口答應他即將受到總統接見,其實卻把這可憐的精神病患者領到拘留所的特別診室去。

    「我認識他,可不很熟,我們有些共同的朋友(他不敢說出威爾斯親王的名字),再說,他很好客,那裡的飯局也沒有多大意思,菜很簡單,席上也從不超過八個人,」斯萬答道,他竭力把他跟共和國總統的交往中可能在對方看來過分眼花繚亂的事情略去不提。

    戈達爾當真信了斯萬的話,當真以為格雷維先生的邀請沒有什麼了不起,並不是什麼眾所追求而是唾手可得的東西。從此以後,他就對斯萬或者別的什麼人去愛麗捨宮不再感身驚訝,甚至對他應邀參加那樣乏味的宴會表示同情了。

    「啊,好,好!」他說,那口氣就彷彿是個海關關員,剛才還對你表示懷疑,聽了你的解釋以後,就在你的簽證上蓋上章,沒有打開你的箱子就讓你過去了。

    「您說那裡的宴會沒有多大意思,我相信也是這樣;您去參加這樣的宴會,真是難能可貴。」維爾迪蘭夫人說,在她眼裡,共和國總統是個特別可怕的討厭傢伙,因為他手裡掌握著誘惑人和強制人的手段,要是她拿來對付她的信徒的話,那是會叫他們退避三舍的,「聽說他耳背得厲害,吃飯還用手指頭呢。」

    「本來嘛,上那兒去,您是不會玩得痛快的,」大夫帶著點憐憫說。當他想起一桌只有八個人的時候,又問道:「莫非那是知己朋友間的便酌?」那種熱心勁兒與其說是出之於好奇,倒不如說是出之於一個語言學家的鑽研精神。

    然而共和國總統在他心目中的威望最終畢竟還是勝過了斯萬的謙虛和維爾迪蘭夫人的惡意,戈達爾在每次聚餐的時候總要關切地問道:「咱們今晚能見到斯萬先生嗎?他跟格雷維先生有私交。我想他就是一個大伙所說的gentleman(紳士)吧?」他甚至送給他一張牙科展覽會的請帖。

    「有了這張請帖,您還可以帶別人進去,不過不能帶狗。您知道,我所以說這個話,是因為我有幾個朋友不知道這個規定,臨時添了麻煩。」

    至於維爾迪蘭先生,他可注意到了斯萬有這樣強有力的朋友而以前一直沒有說起,這一發現在他妻子身上產生了何等不良的印象。

    要是沒有安排外出活動的話,斯萬就到維爾迪蘭家中參加這個小圈子的活動,不過他只是到晚上才來,而且儘管奧黛特一直懇求,他也沒有答應跟他們在一起吃晚飯。

    「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跟您單獨吃飯,」她對他說。

    「那維爾迪蘭夫人呢?」

    「啊,那很簡單。我只消跟她說我的衣服還沒有做好,我的馬車來晚了就行了。總有辦法應付的。」

    「您真好。」

    不過斯萬心想,如果讓奧黛特知道(他只同意在晚飯後同她見面),他還有比跟她在一起更大的樂趣的話,那麼她在他身上不久就更要得寸進尺了。再說,他早已愛上了一個長得鮮艷豐滿得像一朵玫瑰花似的小女工,她的體態之美遠過於奧黛特,他寧願在黃昏時分跟她在一起,然後再去跟奧黛特相會。出於同樣的理由,他從來沒有答應奧黛特上他家去接他一起到維爾迪蘭家去。小女工總是在他家附近他的馬車伕雷米知道的一個街角等他,到時候登上車來,坐到斯萬身旁,在他懷裡一直呆到維爾迪蘭家門口。等他進客廳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指著他早上送去的玫瑰花對他說:「我可要說您了,」同時指著奧黛特身邊的位子叫他坐下,這時鋼琴家正為他們兩個人演奏凡德伊的那個樂句——它彷彿是他倆愛情的國歌。他總是從小提琴的震音部分開始,有幾拍是不帶伴奏的,佔著最顯著的地位;然後這震音部分彷彿突然離去,而那個樂句就像霍赫1室內畫中的物體由於半開著的狹窄門框而顯得更深遠一樣,從遙遠的地方,以另一種色彩,在柔和的光線中出現了;它舞姿輕盈,帶有田園風味,像是一段插曲,屬於另一個世界。這個樂句以單純而不朽的步伐向前移動,帶著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微笑,將它的優美作為禮品向四面八方施捨;可是斯萬現在卻彷彿覺得這個樂句原來的魔力頓然消失了。這個樂句彷彿認識到了它所指引的那種幸福的虛妄。在它輕盈的優美之中已經有點萬事俱休的感覺,就好像是隨著徒然的遺憾之情而來的超脫之感。不過對他來說,這些都無關緊要,他不大去考慮這個樂句本身,不大去考慮這個樂句對那在創作時並不知道世上有斯萬和奧黛特存在的那位音樂家意味著什麼,也不大去考慮它對今後幾百年的聽眾意味著什麼,而只把它看作是他的愛情的一種證明,一種紀念品,足以使維爾迪蘭夫婦,使這位年輕的鋼琴家想起奧黛特,想起他斯萬,同時把他們兩人連結在一起。甚至他也打消了請一位音樂家把那首奏鳴曲整個演奏一遍的打算(奧黛特一時心血來潮,曾經這樣要求過的),以至於在全曲當中他依然只知道這一段。奧黛特也附和著說:「咱們幹嗎要其餘部分呢?這才是咱們那一段。」更進一步,後來他都苦于思索了,以致當這個樂句在他們耳畔掠過,離他們雖是那麼近,可又像是在無窮遠處,雖是為他們而奏,卻又不認識他們的時候,他都感到遺憾了,為這個樂句有一種含義,有一種內在的、不變的而又不為他們所知的美而感到遺憾——就像是當我們收到我們所愛的女子送來的珠寶或者所寫的情書時,我們會怪怨寶石的水色和語言中的詞語為什麼不純粹是由一段短暫的戀情和一個舉世無雙的情人的精髓所構成一樣——

    1霍赫(1629—1677),荷蘭畫家,善於表現室內光的效果。

    他時常在到維爾迪蘭家去以前跟那個年輕女工在一起呆的時間太久,以致鋼琴家剛把那個樂句演完,他就發現奧黛特回家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了。他總是把她送到凱旋門背後拉彼魯茲街她那小住宅的門口。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正是為了不要求她給以全部特殊優遇,他才犧牲早些看到她,跟她一起到維爾迪蘭家去這個對他來說並不那麼必要的樂趣,而保留伴送她回家的特權——這是她十分領情而他也更為重視的一項特權,因為這樣,他就會感到沒有別人看到她,沒有人介入他們兩人之間,而且在跟她分手以後,也沒有人妨礙她在精神上與他同在。

    就這樣,她每晚都坐斯萬的馬車回去。有一晚,當她從車上下來,他跟她說「明天見」的時候,她快步跑到房子前的小花園裡採摘最後一朵菊花,在車走動以前送到他的手裡。他在歸途中一直吻著這朵花,過了幾天,花枯萎了,他就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在寫字檯裡。

    可是他夜晚從不踏進她的家門。只有兩個下午,他去參加了在她看來是如此重要的活動——吃午茶。在這裡的這些小街上,幾乎全都是一所挨著一所的矮小住宅,只是偶爾有幾家昏暗的小鋪子(這是這個過去名聲不佳的地段的歷史遺跡)打破這種單調一致。這些小街的寂靜和空蕩、花園和樹上殘留的白雪、冬季的衰敗景象,城市中保留下來的自然景色,這些都為他在進門時感到的溫暖和看到的花朵增添了神秘的色彩。

    奧黛特的臥室位於高出於街面的底層,面臨著與跟前街平行的一條狹窄的後街;臥室右邊是一道陡直的樓梯,兩旁是糊著深色壁紙的牆,牆上掛著東方的壁毯、土耳其的串珠、一盞用絲線繩吊起的日本大燈(為了避免來客連一點西方文明的現代化起居設備都享受不到,點的是煤氣)。這道樓梯一直通到樓上的大小客廳。兩間客廳前面有個狹小的門廳,牆上裝著花園裡那種用板條做的格子架,沿著它的整個長度擺著一個長方形的木箱,裡面象花房裡那樣種著一行盛開的大菊花,這在那年月還是比較罕見的,雖然還沒有日後的園藝家培植的那樣巨大。斯萬看了雖然有些不快,因為種大菊花是頭年才在巴黎流行開的風尚,但這回看到這些在冬季灰暗的陽光中閃爍的短暫的星辰發出的芬芳的光芒,在這間半明半暗的小屋中映出一道道粉紅的、橙黃的、白色的斑紋,心裡還是很高興的。奧黛特穿著粉紅色的綢晨衣接待他,脖頸和胳膊都裸露著。她請他在她身邊坐下,那是在客廳深處的許多神秘的隱秘角落之一,有種在中國大花盆裡的大棕櫚樹或者掛著相片、絲帶和扇子的屏風擋著。她對他說:「您這麼坐著不舒服,來,我來給您擺弄一下。」她面帶那種行將一顯身手的得意的微笑,拿來幾個日本綢面墊子,搓搓揉揉,彷彿對這些值錢東西毫不在乎,然後把它們墊在斯萬腦袋後面和腳底下。僕人進來把一盞盞燈一一放好,這些燈幾乎全都裝在中國瓷瓶裡,有的單獨一盞,有的兩盞成雙,都放在不同的傢俱上(也可以說是神龕上),在這冬季天已近黃昏的蒼茫暮色中重現落日的景象,卻顯得更持久,更鮮艷,更親切——這種景象也許可以使得佇立在馬路上觀賞櫥窗中時隱時現的人群的一個戀人遐想不已。奧黛特這時一直盯著她的僕人,看他擺的燈是不是全都擺在應有的位置。她認為,哪伯只有一盞擺得不是地方,她的客廳的整體效果就會遭到破壞,她那擺在鋪著長毛絨的畫架上的肖像上的光線就會不對勁兒。所以她急切地注視這笨傢伙的一舉一動,當他挨近她那唯恐遭到損壞而總是親自擦拭的那對花瓶架時,就嚴厲地申斥他,趕緊走上前去看看花是否被他碰壞。她覺得她那些中國小擺設全都有「逗人」的形態,而蘭花,特別是卡特來蘭,也是一樣,這種花跟菊花是她最喜愛的花,因為這些花跟平常的花不同,彷彿是用絲綢、用緞子做的一樣。她指著一朵蘭花對斯萬說:「這朵蘭花彷彿是從我斗篷襯裡上鉸下來似的,」話中帶著對這種如此雅致的花的一番敬意;它是大自然賜給她的一個漂亮的、意想不到的姐妹,在實際生活中難以覓得,而它又是如此優雅,比許多婦女都更尊貴。因此她在客廳中給它以一席之地。她又讓他看畫在花瓶上或者繡在帳幕上的吐著火舌的龍、一束蘭花的花冠,跟玉蟾蜍一起擺在壁爐架上的那匹眼睛嵌有寶石的銀鑲單峰駝,一會兒假裝害怕那些怪物的凶相,笑它們長得那麼滑稽,一會兒又假裝為花兒的妖艷而害臊,一會兒又假裝忍不住要去吻一吻被她稱之為「寶貝」的單峰駝和蟾蜍。這些做作的動作跟她對某些東西的虔誠恰成鮮明的對比,特別是對拉蓋聖母的虔敬。當她在尼斯居住時,拉蓋聖母曾把她從致命的疾病中拯救過來,因此她身上總是帶著這位聖母的金像章,相信它有無邊的法力。奧黛特給斯萬遞上一杯茶,問他:「檸檬還是奶油?」當他回答是「奶油」的時候,就笑著對他說:「一丁點兒?」一聽到他稱讚茶真好喝的時候,她就說:「您看,我是知道您喜歡什麼的。」的確,斯萬跟她一樣,都覺得這茶是彌足珍貴的,而愛情也如此需要通過一些樂趣來證實它的存在,來保證它能延續下去(要是沒有愛情,這些樂趣就不成其為樂趣,也將隨愛情而消失),以至當他在七點鐘跟她分手,回家去換上晚間的衣服時,他坐在馬車上一直難以抑制這個下午得到的歡快情緒,心想,「能在一個女子家裡喝到這麼難得的好茶,該多有意思!」一個鐘頭以後,他接到奧黛特的一張字條,馬上就認出那寫得大大的字,她由於要學英國人寫字的那種剛勁有力,字寫得雖不成體,卻還顯出是下了功夫的;換上一個不像斯萬那樣對她已有好感的人,就會覺得那是思路不清、教育欠缺、不夠真誠、缺乏意志的表現。斯萬把煙盒丟在她家裡了。她寫道:「您為什麼不連您的心也丟在這裡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會讓您收回去的。」

    他的第二次訪問也許對他來說更加重要。跟每次要見到她時一樣,他這天在到她家去的途中,一直在腦子裡勾勒她的形象;為了覺得她的臉蛋長得好看,他不得不只回憶她那紅潤鮮艷的顴頰,因為她的面頰的其餘部分通常總是顏色灰黃,懨無生氣,只是偶爾泛出幾點紅暈;這種必要性使他感到痛苦,因這這說明理想的東西總是無法得到,而現實的幸福總是平庸不足道的。他那天給她帶去她想看的一幅版畫。她有點不舒服,穿著淺紫色的中國雙縐梳妝衣,胸前繡滿了花樣。她站在他身旁,頭髮沒有結攏,披散在她的面頰上,一條腿像是在舞蹈中那樣曲著,以便能俯身看那幅版畫而不至太累;她低垂著頭,那雙大眼睛在沒有什麼東西使她興奮的時候一直現出倦怠不快。她跟羅馬西斯廷小教堂一幅壁畫上耶斯羅的女兒塞福拉1是那麼相像,給斯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斯萬素來有一種特殊的愛好,愛從大師們的畫幅中不僅去發現我們身邊現實的人們身上的一般特徵,而且去發現最不尋常的東西,發現我們認識的面貌中極其個別的特徵,例如在安東尼奧.裡佐2所塑的威尼斯總督洛雷丹諾的胸像中,發現他的馬車伕雷米的高顴骨、歪眉毛,甚至發現兩人整個面貌都一模一樣;在基蘭達約3的畫中發現巴朗西先生的鼻子;在丁托列托4)的一幅肖像畫中發現迪.布爾邦大夫臉上被茂密的頰髯佔了地盤的腮幫子、斷了鼻樑骨的鼻子、炯炯逼人的目光,以及充血的眼瞼。也許正是由於他總是為把他的生活局限於社交活動。局限於空談而感到悔恨,因此他覺得可以在大藝術家的作品中找到寬縱自己的借口,因為這些藝術家也曾愉快地打量過這樣的面貌,搬進自己的作品,為作品增添了強烈的現實感和生動性,增添了可說是現代的風味;也許同時也是由於他是如此深深地體會到上流社會中的人們是這麼無聊,所以他感到有必要在古代的傑作中去探索一些可以用來影射今天的人物的東西。也許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具有充分的藝術家的氣質,所以當他從歷史肖像跟它並不表現的當代人物的相似中看到那些個別的特徵取得普遍的意義時,他就感到樂趣。不管怎樣,也許是因為一些時候以來他接受了大量的印象,儘管這些印象毋寧是來自他對音樂的愛好,卻也豐富了他對繪畫的興趣,所以他這時從奧黛特跟這位桑德洛.迪.馬裡阿諾(人們現在多用他的外號波堤切利5來稱呼他,但這個外號與其說是代表這位畫家的真實作品,倒不如說是代表對他的作品散佈的庸俗錯誤的見解)筆下的塞福拉的相像當中得到的樂趣也就更深,而且日後將在他身上產生持久的影響。現在他看待奧黛特的臉就不再根據她兩頰的美妙還是缺陷,不再根據當他有朝一日吻她時,他的雙唇會給人怎樣的柔軟甘美的感覺,而是把它看作一束精細美麗的線,由他的視線加以纏繞,把她脖頸的節奏和頭髮的奔放以及眼瞼的低垂連結起來,連成一幅能鮮明地表現她的特性的肖像——

    1塞福科是《聖經》故事中猶太人領袖摩西的妻子。

    2安東尼奧.裡佐,十五世紀意大利建築師、雕塑家。

    3基蘭達約(1449—1494),意大利畫家,米開朗琪羅年幼時曾從他學畫。

    4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文藝復興後期威尼斯畫派重要畫家之一。

    5波堤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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