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卷 斯萬之戀(3)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他瞧著她,那幅壁畫的一個片段在她的臉龐和身體上顯示出來;從此以後,當他在奧黛特身畔或者只是在想起她的時候,他就總是要尋找這個片段;雖然這幅佛羅倫薩畫派的傑作之所以得到他的珍愛是由於他在奧黛特身上發現了它,但兩者間的相像同時也使得他覺得她更美、更彌足珍貴。斯萬責怪自己從前不能認識這樣一個可能博得偉大的桑德洛愛慕的女子的真正價值,同時為他能為在看到奧黛特時所得的樂趣已從他自己的美學修養中找到根據而暗自慶幸。他心想,當他把奧黛特跟他理想的幸福聯繫起來的時候,他並不是像他以前所想的那樣,是什麼退而求其次地追求一個並不完美的權宜之計,因為在她身上體現了他最精巧的藝術鑒賞。他可看不到,奧黛特並不因此就是他所要得到手的那種女人,因為他的慾念恰恰總是跟他的美學鑒賞背道而馳的。「佛羅倫薩畫派作品」這個詞在斯萬身上可起了很大的作用。這個詞就跟一個頭銜稱號一樣,使他把奧黛特的形象帶進了一個她以前無由進入的夢的世界,在這裡身價百倍。以前當他純粹從體態方面打量她的時候,總是懷疑她的臉、她的身材、她整體的美是不是夠標準,這就減弱了他對她的愛,而現在他有某種美學原則作為基礎,這些懷疑就煙消雲散,那份愛情也就得到了肯定;此外,他本來覺得跟一個體態不夠理想的女人親吻,佔有她的身體,固然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是也並不太足道,現在這既然像是對一件博物館中的珍品的愛慕飾上花冠,在他心目中也就成了該是無比甘美、無比神妙的事情了。
正當他要為幾個月來把全部時間都用來看望奧黛特而後悔的時候,他卻心想在一件寶貴無比的傑作上面花許多時間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事情。這是一件以另有一番趣味的特殊材料鑄成的傑作,舉世無雙;他有時懷著藝術家的虔敬、對精神價值的重視和不計功利的超脫,有時懷著收藏家的自豪、自私和慾念加以仔細觀賞。
他在書桌上放上一張《耶斯羅的女兒》的複製品,權當是奧黛特的相片。他欣賞她的大眼睛,隱約顯示出皮膚有些缺陷的那張纖細的臉龐,沿著略現倦容的面頰上的其妙無比的髮髻;他把從美學觀點所體會的美運用到一個女人身上,把這美化為他樂於在他可能佔有的女人身上全都體現出來的體態上的優點。有那麼一種模糊的同感力,它會把我們吸引到我們所觀賞的藝術傑作上去,現在他既然認識了《耶斯羅的女兒》有血有肉的原型,這種同感就變成一種慾念,從此填補了奧黛特的**以前從沒有在他身上激起的慾念。當他長時間注視波堤切利這幅作品以後,他就想起了他自己的「波堤切利」,覺得比畫上的還美,因此,當他把塞福拉的相片拿到身邊的時候,他彷彿是把奧黛特緊緊摟在胸前。
然而他竭力要防止的還不僅是奧黛特會產生厭倦,有時同時也是他自己會產生厭倦。他感覺到,自從奧黛特有了一切便利條件跟他見面以後,她彷彿沒有多少話可跟他說,他擔心她在跟他在一起時的那種不免瑣碎、單調而且彷彿已經固定不變的態度,等到她有朝一日向他傾吐愛情的時候,會把他腦子裡的那種帶有浪漫色彩的希望扼殺掉,而恰恰是這個希望使他萌生並保持著他的愛情。奧黛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已經到了固定不變的地步,他擔心他會對它感到厭倦,因此想把它改變一下,就突然給她寫了一封信,其中充滿著假裝出來的對她的失望和憤懣情緒,在晚飯前叫人給她送去。他知道她將大吃一驚,趕緊給他回信,而他希望,她在失去他的這種擔心而使自己的心靈陷入矛盾之時,她會講出她還從來沒有對他說過的話。事實上,他也曾用這種方式收到過她一些前所未有的飽含深情的信,其中有一封是一個中午在「金屋餐廳」派人送出的(那是在救濟西班牙木爾西亞水災災民日),開頭寫道:「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這麼厲害,連筆都抓不住了,」他把這封信跟那朵枯萎的菊花一起收藏在那個抽屜裡。如果她沒有工夫寫信,那麼當他到維爾迪蘭家時,她就趕緊走到他跟前,對他說:「我有話要對您講,」他就好奇地從她的臉,從她的話語中捉摸她一直隱藏在心裡沒有對他說出的是什麼。
每當他快到維爾迪蘭家,看到那燈火輝煌的大窗戶(百葉窗是從來不關的),想到他就要見到的那個可愛的人兒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之中時,他就心潮澎湃。有時候,客人們的身影映照在窗簾上,細長而黝黑,就像繪製在半透明的玻璃燈罩上的小小的圖像,而燈罩的另一面則是一片光亮。他試著尋找奧黛特的側影。等他一進屋,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閃發出如此愉快的光芒,維爾迪蘭對畫家說:「看吧,這下可熱鬧了。」的確,奧黛特的在場給這裡添上了斯萬在接待他的任何一家都沒有的東西:那是一個敏感裝置,一個連通各間房間,給他的心帶來不斷的刺激的神經系統。
就這樣,這個被稱之為「小宗派」的社交機構的活動就為斯萬提供跟奧黛特每天會面的機會,使他有時能以假裝對跟她見面不感興趣,甚至是假裝以後不想再跟她見面,但這些都不會產生什麼嚴重後果的,因為儘管他在白天給她寫了信,晚上一准還是會去看她,並且把她送回家去的。
可是有一回,當他想起每晚總少不了的伴送時忽然感到不快,於是就陪他那小女工一直到布洛尼林園,好推遲到維爾迪蘭家去的時間。就這樣,他到得太晚,奧黛特以為他不來了,就回家了。見她不在客廳,斯萬心裡感到難過;在此之前,當他想要得到跟她見面的樂趣時,他總是確有把握能得到這種樂趣的,現在這種把握降低了,甚至使我們完全看不到那種樂趣的價值(在其它各種樂趣中也是一樣),而今天才是第一次體會到了它的份量。
「你看見沒有,當他發現她不在的時候,那張臉拉得多長!」維爾迪蘭先生對他的妻子說,「我看他是愛上她了。」
「什麼拉得多長?」戈達爾粗聲粗氣地問。他剛去看一個病人,現在回來找他的妻子,不知道他們講的是誰。
「怎麼?您剛才在門口沒有碰上斯萬家中最漂亮的那一位?」
「沒有。斯萬先生來了?」
「才呆了一會兒。斯萬剛才可激動,可神經質了。您看,奧黛特走了。」
「您是說,她現在已經跟他打得火熱,已經到了『人約黃昏後』的階段了?」大夫說,對他用的暗喻洋洋得意。
「不,絕對不是。咱們關起門來說說,我覺得她處理不當,簡直是個傻瓜,實在是個傻瓜。」
「得了,得了,得了,」維爾迪蘭先生說,「你知道什麼呀?他們兩個之間什麼關係也沒有?咱們又沒有去看過,咱們怎麼知道?」
「要是有什麼的話,她是會對我說的,」維爾迪蘭夫人鄭重其事地反駁道,「我對你們說吧。她什麼事情也不瞞我。她這會兒沒有人,我跟她說過,她應該跟他睡覺。可她說她不能,她雖然鍾情於他,可是他在她跟前總是畏畏縮縮的,她也就不敢大膽了。她還說她並不以那樣一種方式來愛他,他是一個柏拉圖式的情人,她不願玷污她自己對他的感情。這都是她的話。斯萬這個人倒恰恰是她所要的那種人。」
「對不起,我的意見可跟你不一樣,」維爾迪蘭先生說,「這位先生並不完全合我的心意;我覺得他有點擺架子。」
維爾迪蘭夫人整個身體都僵直了,臉上現出一副死氣沉沉的表情,彷彿她已經變成了一座雕像,這麼一來倒顯得她沒有聽到那叫人無法忍受的「擺架子」三個字。對他們「擺架子」,那不就表明他比他們「高明」嗎?
「不管怎麼說吧,如果他們之間沒有什麼關係,我也並不認為那是因為這位先生認為她是個貞潔的女人,」維爾迪蘭先生酸溜溜地說,「不過,這倒是真的,他彷彿覺得她是個聰明人。不知你有沒有聽到那天晚上他是怎樣跟她談凡德伊的奏鳴曲的;我是衷心喜歡奧黛特的,可是跟她講什麼美學理論,那才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呢!」
「嗨,別說奧黛特的壞話,」維爾迪蘭夫人裝出孩子撒嬌的樣子說,「她是很可愛的。」
「那也不妨害她可愛呀!我並不是說她的壞話,我只是說她既不是個貞潔的女人,也不是個聰明的女人。」他又對畫家說,「說到底,她貞潔不貞潔又是什麼大了不起的事兒呢?貞潔了,她也許就遠不如現在這樣可愛了,是不是?」
斯萬在樓梯平台上碰到了維爾迪蘭家的聽差頭,剛才他上樓的時候,他正好離開了一會兒。奧黛特臨走時托他告訴斯萬(這已經是一個鐘頭以前的事情了),假如他來,就對他說,她可能在回家以前先上普雷福咖啡館喝杯巧克力。斯萬馬上到普雷福咖啡館去,可是馬車每走一步都被別的車輛或者過街的行人擋住;要不是怕招惹警察干涉,時間會耽誤得更久的話,他真想把他們碾死。他計算他所費的時間,把每一分鐘都延長几秒,唯恐時間跑得太快,這樣他就可以相信有更多的機會到得早些,還能找到奧黛特。突然間,就像一個發燒的病人剛從睡夢中醒來,意識到他剛才反覆出現在腦海而難以從中分辨出自己的那些夢幻是何等荒謬一樣。斯萬也在自己身上發現,自從在維爾迪蘭家裡聽到奧黛特已經走了的消息以後,他腦子裡盤算的思想是何等異乎尋常,他心裡的那種痛苦又是何等前所未見,他只是在此刻才發覺,彷彿他是剛從夢中醒來一樣。什麼?所有這些煩躁不安,全都是因為他要到明天才能見到奧黛特,而這不正是他在一個鐘頭以前在到維爾迪蘭家去的路上所盼望的事情碼?他不得不看到,把他載到普雷福咖啡館去的這輛馬車依然如故,可是他自己已經不再是原來那樣一個人了,他已經不是單獨一人,現在另有一個人和他在一起,這個人附在他身上,和他融而為一,也許不再能擺脫,不得不像對待一個主人或者一種疾病那樣來與之周旋了。然而自從他感覺到有一個新人就這樣附到他身上那一刻起,他也就感到生活更有意思了。能不能在普雷福咖啡館見到她,他心中完全無數(這等待是如此折磨著他,以至在見到她以前,他方寸已亂,既不能思想,也不能回憶什麼來使他的腦子平息下來),然而果然能夠見到她,這次會見很可能跟往常一樣,並沒有什麼了不起。跟每天晚上一樣,一見到奧黛特,向她那變化無常的臉悄悄地投過一瞥,他馬上就把視線轉向他方,免得她從中看出有什麼慾念的成分,而不再相信他並沒有任何的私心雜念;這時他就不再有工夫去想她,而一心盤算找出什麼借口來使他可以不立即離開她,同時不露聲色地確保第二天能在維爾迪蘭家中再次看到她,也就是說找出什麼借口來把跟這個可接近而不敢擁抱的女子的不能開花結果的聚首而激起的失望與折磨在當時持續下去,並在第二天重新品嚐。
她不在普雷福咖啡館。他決心到環城馬路所有的飯店去找她。為了爭取時間,當他到一些飯店去的時候,他就打發他的馬車伕雷米(裡佐畫中的洛雷丹諾總督)上另一些飯店,如果他自己找不著,就到指定的地點去等馬車伕。馬車伕不見回來,斯萬心裡直翻騰,彷彿一會兒看到他回來說:「夫人在那裡,」一會兒又看到他回來說:「夫人哪個咖啡館裡面也找不著。」眼看天色已晚,也許今晚可能以跟奧黛特相會而告終,這就可以結束他的焦灼;也許不得不死了今晚找到她的念頭,只好未曾相遇而黯然回家了。
馬車伕回來了,可是當他在斯萬面前停下的時候,斯萬並沒有問他「找到夫人沒有?」卻說:「明天提醒我去訂購劈柴,看來家裡的快用完了。」也許他心裡在想,如果雷米在哪個咖啡館看到了奧黛特還在等他的話,那麼這個倒霉的夜晚就已經被一個業已開始的幸福的夜晚取而代之了,他就用不著匆匆忙忙地奔向那已經到手、妥善收藏、萬無一失的幸福了。不過這也是出之於慣性的作用;有些人的身體缺乏靈活性,當他們要躲避一次衝撞,把他們行將燒著的衣服從火苗邊拽開,要作出一個緊急的反應時,他們卻不慌不忙,先把原來的姿勢保持一會兒,彷彿要從這個姿勢中尋得一個支點,一股衝力似的。斯萬這會兒則是在心靈中缺乏這麼一種靈活性。假如車伕對他說:「夫人在那裡。」的話,他多半也會這樣回答:「啊!好,好!讓你跑了這麼多路,我沒想到……」並且繼續談訂購劈柴的事,免得讓他看出自己情緒的激動,同時讓自己有時間從不安轉入幸福。
車伕再一次回來告訴他,哪兒也找她不著,並且以老僕人的身份,提出自己的意見:
「我想先生只好回家了。」
當雷米帶來他最後的、無法改變的回音時,斯萬盡可以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是這次當他看見他打算要他放棄希望,不再尋找時,他可就裝不出來了。他高聲叫道:
「不,我們一定得把這位夫人找到;這是最重要不過的事情。要是她沒有見著我,她會十分懊惱的,這可是件大事,她會生我的氣的。」
「我可不明白,這位夫人怎麼會生氣,」雷米答道,「是她沒等先生就走了,是她說要到普雷福咖啡館,而她又不在。」
這時四面八方的燈火都紛紛熄滅了。在林蔭大道的樹蔭下,在神秘莫測的黑影中,越來越稀少的行人在躑躅,幾乎分辨不出來。不時有個女人的身影走到斯萬跟前,在他耳邊嘟嚷兩句,請他送她回家,把斯萬嚇了一跳。他惶惶不安地從這些暗淡的身子邊擦過,彷彿是在黑暗的王國,在鬼魂叢中尋找歐律狄克1一般——
1歐律狄克是希臘神話中歌手俄耳甫斯的妻子,被毒蛇咬傷而死,為了把妻子找回,俄耳甫斯親身到了冥界。
在產生愛情的種種方式中,在傳播大惡的種種媒介中,有一種是再有效不過的,那就是有時掠過我們體內的強烈的激動之流。我們這會兒樂於與之相處的那個人,她的命運就算是定了,我們從此愛的就是她了。在這以前,她是否比別人更合我們的心意,甚至僅僅是跟別人同等程度地合我們的心意,這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們對她的興趣應該專一。假如她不在我們身邊,而我們對跟她相處的種種樂趣的追求,在我們身上突然由一種急迫的需要取而代之時,這個條件就實現了。
這個需要以她本人為對象,這是一種荒謬的需要,是這個社會的法律所不允許實現,所難以寬解的一種需要——這就是要佔有她的那種荒唐的、痛苦的需要。
斯萬讓雷米帶他到最後幾家還沒有關門的餐館;這是他冷靜地設想中的那個幸福得以實現的唯一條件;現在他不再掩飾他內心的激動,不再掩飾他對這次相會是何等的重視,於是答應他的馬車伕,如果得以成功,就給以重賞,彷彿除了他自己以外再加上另一個人抱著成功的願望,就可以使奧黛特出現在內環路上的某一個餐館似的——哪怕她這時已經回家睡覺了也罷。他一直趕到金屋餐廳,兩次走進托爾多尼飯店,都沒有找著;他又從英國咖啡館出來,驚慌失措地大踏步趕到在意大利人大道一個街角等著他的馬車那裡,可就在這時候,他迎面撞上了一個人;她就是奧黛特;她後來解釋道,她在普雷福咖啡館沒有找到坐位,就上金屋餐廳吃飯去了,她坐在一個凹角里,沒有被他看到。她正在找她的馬車。
她根本沒有想到會在此時此地碰上他,因此大吃一驚。而他呢他跑遍了整個巴黎城,也並不是因為他認為有可能碰上她,而是因為要是死掉這顆心的話,對他自己未免過殘酷了。他的理智一直認為今晚這份快樂是不可能實現的了,現在它卻成了再現實不過的東西;他自己並沒有去忖度種種可能來促成這份快樂的實現,它純粹是外來的東西;他也用不著絞盡腦汁來賦予它以現實性,這現實性是它自己產生出來的,是自己向他投來的。這個現實光芒四射,驅散了像夢幻一樣飄蕩在他心中的孤獨之感;而在這個現實之上,他在無意之中構築起幸福的遐想。這就像一個在晴朗的日子到達地中海岸的旅客一樣,對他剛離開的地方是否存在有所懷疑,這時他不去回顧這些地方,卻聽任迎面而來的海水的既明亮又始終如一的蔚藍色的光芒照得自己眼花繚亂。
他跟她一起登上她的馬車,讓他自己的車子跟在後面。
她手上拿著一束卡特來蘭,斯萬透過她的花邊頭巾,看見她頭髮上也有同樣的蘭花繫在用天鵝的羽毛製成的羽飾上。她在披巾下穿的是一件黑絲絨的袍子,下擺張成三角形,露出白羅緞的襯裙,在袒胸的上衣口有一塊也是白羅緞的插繡,上面也插了幾朵卡特來蘭。她剛從跟斯萬的不期而遇的驚訝中恢復過來,馬就踢到了什麼障礙物,閃向一旁。他們兩人都給震得離開了原來的位置,她一聲尖叫,嚇得心突突地跳,連氣也喘不過來。
「沒有什麼,」他對她說,「別害怕。」
他扶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緊緊靠在自己胸前,又說:
「千萬別說話,只消用手勢回答我的問題就行了,免得您喘得更厲害。您上衣口上的花給震歪了,我來給您扶一扶正,您該不介意吧?我怕您的花會掉出來,我想把它插牢一點兒。」
她從來沒有見到男人對她這麼彬彬有禮過,微笑著答道:
「不,哪兒會啊,我怎麼能介意呢?」
他卻為她的回答而顯得很難為情,這也許是由於他自己剛才提出了一個借口卻又裝得十分誠懇,甚至已經開始相信自己確是誠懇而難為情吧。他叫道:
「啊!不,不,千萬別說話,您會喘得更厲害的,您只消做個手勢就行了,我會明白您的意思的。您果然不介意?您看,您身上有一丁點兒……我想是一丁點兒花粉;您同意我用手把它撣掉嗎?我不會使很大勁的,我把您弄痛了嗎?也許我把您弄癢癢了?我並不想碰袍子的絲絨,免得把它弄皺了。不過您看,這些花實在應該固定一下,要不然就要掉出來了;我這就把它們插進去一點……您說實話,我還不至於招您討厭吧!我想聞一聞,看看花的香氣是不是全都跑了。什麼味兒也聞不見。跟我說實話吧。」
她微笑著聳聳肩膀,彷彿是說:「您真傻,您明明知道我很高興。」
他用另一隻手沿著奧黛特的面頰輕輕地撫摸;她睜眼注視著他,帶著佛羅倫薩那位大師所畫的女人(他覺得她跟她們是相像的)那種含情脈脈而莊重的神情;她那兩隻跟畫上的女人們相像的明亮秀氣的大眼睛彷彿要跟兩顆淚珠那樣奪眶而出。她粉頸低垂,就跟異教畫和**教畫中所有的女子一樣。她這時的姿態當然是她慣常的姿態,但她也深深知道這個姿態是適合於當時的場合的,而她也注意著別忘了擺出這樣一副姿態;她似乎需要竭盡全力來保持面部的位置,彷彿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把它吸引到斯萬那邊去。當她不由自主地把她的臉迎向斯萬的雙唇時,斯萬用雙手把它捧住,保持一段距離。他要讓奧黛特有時間來回味一下她久已追求的夢想,來親眼看到它的實現,就好像人們邀請受獎的孩子的母親親眼看看她鍾愛的孩子的成就似的。也許斯萬自己還有意要好好最後一次凝視一下他迄今還沒有佔有,甚至還沒有吻過的奧黛特的臉,就好像是一個人在離別一個地方時要好好看一下他就要永遠離開的那個景色一樣。
不過他在她跟前依然還是如此靦腆,以至在那晚以為她擺弄卡特來蘭花開始,以佔有她的身體告終之後,往後那幾天,他還是使用同一個借口,這也許是因為他怕冒犯她,也許是因為怕露出撒謊的馬腳,也許是因為缺乏提出比這更高的要求的勇氣(其實他是可以再次提出的,因為奧黛特第一次並沒有感到不快)。如果她上衣胸口戴著卡特來蘭花,他就說:「今晚真不幸,您的卡特來蘭花用不著重新擺弄,不像那晚那樣亂,然而這一朵彷彿不太正。我倒想聞聞它們是不是特別的香。」要是她沒有戴花呢;他就說:「哦!今晚沒有卡特來蘭花,沒法子擺弄了。」就這樣,在一段時間內,頭一晚那個程序就一直沒有變動,總是以用手指和嘴唇輕輕撫弄奧黛特的胸口開始,每次的接吻和擁抱也總是以這樣的撫弄為先導;很久以後,當擺弄卡特來蘭花(或者類似的禮節)早已過了時,「擺弄卡特來蘭」這個暗喻卻成了他們習慣性地用來代表**的佔有這種行為(其實也無所謂佔有不佔有了)的普通詞語,長期留在他們的言語之中,來紀念那個早已被遺忘了的習俗。也許用這種特殊的說法來表達「性關係」,其意義跟它的各種同義詞不完全一樣。我們盡可以對女人已經感到厭倦,盡可以把跟各種不同類型的女人的結合看成是並沒有什麼兩樣,早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如果那女人不是那麼容易到手——或者我們認為不是那麼容易到手——以至我們必須在與她的交往中製造一個突如其來的插曲,就像斯萬第一次通過擺弄卡特來蘭那樣,那麼這種結合就會變成一種新鮮的樂趣。斯萬那晚急切地盼望著的(他心想如果奧黛特中了他的計,那她是猜不出來的),正是從卡特來蘭的寬大的淺紫色花瓣中能結出佔有這個女人之果;他那晚感到,而奧黛特也許只是因為沒有充分意識到才予以默認的那種樂趣,在他的心目中因此就是一種迄今沒有存在過,而是他試圖創造出來的樂趣,是一種完全與眾不同,完全新鮮的樂趣(正如上帝創造出來的第一個人見到地上的天堂中的花兒時所感到的一樣)——他給它起的那個特殊的名稱也保留了這點痕跡。
現在,每天晚上,當他把她帶回她家時,他就總得進去;她時常穿著晨衣把他送出來,一直送到他的馬車邊,當著車伕的面和他吻別,說:「給人瞧見了,又有什麼關係?」他不上維爾迪蘭家去的那些夜晚(自從他可以在別的地方和她相會,這種情況就不時發生了),他到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子裡去的那些夜晚(這也越來越難得了),她就請他不管時間早晚,在回家前一定先上她家去。這是春天,一個晴朗而寒冷的春天。在從晚會上出來的時候,他登上他的四輪敞篷馬車,把毛毯蓋到腿上,對跟他同時回家,請他跟他們一道走的朋友們說他不能從命,說他去的是另一個方向,而車伕就揚鞭策馬快步,反正他知道該上什麼地方。朋友們都感到驚訝,斯萬敢情變了。再也收不到他要求介紹女人的信了。他不再注意別的女人,避免到能碰見女人的地方。在餐館裡,在鄉下,他的舉止也全然變了;朋友們原來可以據以把他辨認出來,也以為今後將永遠不變的那種舉止也不知哪裡去了。一種一時的異常的性格不僅能取代正常的性格,也能消除正常的性格直至此時所由表現的恆常的外部特徵,激情在我們心中造成的變化也是如此!與此相反,現在卻有一件事情是不變的,那就是不管斯萬晚上到哪裡,他必然要去跟奧黛特相會。把他和她相隔開的這段路程就是他每天必不可少地要走一次的路程,彷彿這是他生命歷程中無法避免的一個下滑的徒坡。說實在的,當他在哪個晚會上呆的時候過久時,他時常也想直接回到家裡,不再跑這一趟遠程,到第二天再去看她;單憑在這麼晚的時候不辭辛勞地上她家去,並且猜想跟他道別的朋友們準會竊竊私議:「他是身不由己,準有個娘們強迫他不管時間早晚都得上她家去。」這一點,就使他感到他自己是在過著墮入情網的人們的生活,不惜為感官享受的追求而犧牲休息和利益,準是著了魔了。然而他儘管未加思索,卻確信這時她准在等著他,決不跟其他人在別的什麼地方,而他準能在回家以前見到她的面,這個信念消除了那晚奧黛特不在維爾迪蘭家時他那種焦躁不安的情緒,這種情緒固然早已淡漠,然而隨時還會重現,而他現在心中是如此寧靜,簡直可以說是一種幸福。奧黛特之所以在他心中佔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也許正應該歸功於那晚的焦躁不安。通常,別人跟我們是如此無關,以至當其中有一個人能主宰我們的哀樂時,我們就會覺得他彷彿是屬於另一個世界,滿身都是詩情畫意,能把我們的生活化為一片我們與之同在的感情的海洋。有時,當他在晴朗的寒夜,從他的馬車上眺望皎潔的月亮照射下的空無一人的街巷時,他就想到那張跟月色同樣明亮而略帶玫瑰色的臉,它有一天曾突然從他的腦際浮現出來,從此就將神秘之光投向這個世界。如果他在奧黛特打發她的僕人去睡覺以後到達,他就在按小花園的門鈴之前,先到後街去,那裡相鄰的住宅的窗戶全都一模一樣,也全都一片漆黑,唯有她臥室那一扇還亮著。他在窗框上敲敲,她就答應一聲,然後到大門背後等著。她的鋼琴上擺著她喜愛的樂譜,《玫瑰圓舞曲》啦,或是塔裡亞菲科1的《可憐的瘋子》(她在遺囑上寫明,在葬禮上要奏這個曲子),他卻要她彈凡德伊那個樂句,雖然奧黛特彈得很不怎麼樣,但我們對一部作品的最美好的印象時常是得之於笨拙的指頭在走調的鋼琴上彈出的不符要求的音響的。他深深地感覺到,他那份愛情是在別處無法找到與之相應之物的東西,是除了他自己以外再也沒有人能驗證的東西;他也明白,奧黛特的素質也不足以解釋他為什麼對在她身邊度過的時光是如此重視。時常,當他十分冷靜地用理性來考慮的時候,他也想不再為了這假想的樂趣而在學問方面和社交方面作出這麼重大的犧牲了。但當他一聽到凡德伊的那個樂句,它就會在他心中騰出足以容納它的空間,他的心胸就會因而擴大,為某一種形式的享受留出位置——這種享受也是在它自身之外無法找到與之相應之物的,然而不像愛情的享受那樣是純粹個人的事情,卻像一個高出於具體事物的客觀現實那樣擺在斯萬面前。凡德伊那個樂句在他身上喚起了這種對未曾體會過的魅力的渴求,卻沒有給他帶來什麼明確的東西使他得以滿足。因此,那個樂句在斯萬心中消除了對物質利益的關懷,消除了人皆有之的那些考慮所留下的空白,卻並沒有找到東西來填補,斯萬便盡可以在那裡鐫刻上奧黛特的名字。此外,奧黛特的感情中有所欠缺、有所令人失望的地方,那個樂句也會來加以彌補,注入它那神秘的精髓。當他諦聽這個樂句時,從他的臉上彷彿可以看出他正在吸著一種麻醉劑,使他的呼吸更加深沉。音樂給予他的那種轉瞬即將化為一種真正的熱望的樂趣,在這樣的時刻,確實像是我們在做香料的實驗時的那種樂趣,像是當我們接觸一個不是為我們所造的世界時的那種樂趣——這個世界,在我們看來沒有形式,因為我們看不見它;沒有意義,因為它為我們的理智所不能掌握;我們只能通過一種感官才能到達那裡。斯萬的眼雖是敏銳的繪畫鑒賞家的眼,他的腦子雖是人情世故的精細的觀察家的腦子,它們卻從此要帶上無法消除的無聊乏味的生活的痕跡;當他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與人類無關的人,盲目的人,失去了邏輯能力的人,幾乎變成了一個荒誕的傳說中的獨角獸,變成了僅僅通過聽覺來感知世界的怪物時,這對他來說倒是可貴而神秘的休息。既然他要在這樂句中搜尋他的智力所不能及的意義,他就需要以何等的沉醉來不讓他的心靈得到理性的任何幫助,來使他的心靈單獨通過這樂音之廊,通過這樂音的陰暗的過濾器啊!他已經開始意識到,在這樂句甘美的樂音底下隱藏著怎樣的苦楚,也許還是難以消除的隱痛,然而他並不以為苦。讓這樂句說什麼愛情是脆弱的吧,他的愛情卻是如此牢固!他玩弄這樂句散發出的憂鬱之情,感覺到它正在流經他的身體,然而總覺得它卻像是使他的幸福感更深刻更甜蜜的一種愛撫。他讓奧黛特十次、二十次地重複這個樂句,要求她在彈奏的同時不停地吻他。每一個吻都激起另一個吻。啊!在談戀愛的初期,親吻是如此自然地誕生!吻一個接著一個,要把一個鐘頭之內接的吻一個一個數出來,那跟把五月間原野上的鮮花一朵一朵數出來同樣困難。這時,她假裝要停下來,說道:「你摟著我,叫我怎麼彈呀?我可沒法子同時兼顧,你倒打定主意,我是該彈那句樂句呢,還是該跟你親熱?」他生氣了,她卻哈哈大笑,接著是一陣急風驟雨般的親吻。要不然的話,她憂鬱地看著他,他這就又看到她那張值得進入波堤切利的《摩西傳》這幅畫的臉,於是把奧黛特的脖頸擺弄一下,讓它保持必要的傾斜;當他按照十五世紀西斯廷小教堂的牆上那樣用色粉顏料把她的肖像畫好以後,想到她這會兒就在身旁,坐在鋼琴邊,隨時準備接受親吻和結合,想到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活生生的人時,他就如癡如狂,雙眼圓睜,下巴伸出像是要吃人,撲到波堤切利筆下這個少女身上,把她的面頰擰將起來。等他走出了她的家門,又回來把她吻了又吻,因為他剛才一時想不起來她身上的氣味或線條的某一特徵;當他登上馬車,踏上歸途,他為奧黛特祝福,因為她同意他每天都去,而這樣的聚會,他想並不會給她帶來多大的歡樂,卻由於可以使他免於產生妒意(再也不會吃像那晚在維爾迪蘭家沒有見到她時的那種苦頭了),而能幫助他不必再遭那樣的危機(那第一次是如此痛苦,也該是唯一的一次),就能度過他生命中的那一連幾個小時的不同尋常,簡直是如癡如狂的時刻,就像他乘車在月夜穿過巴黎的街道時那樣。當他在歸途中看到月亮現在已經移轉,幾乎已經靠近地平線時,也想到他的愛情也遵照一些不變的自然規律,自問他現在正在經歷的這個時期能否長時持續下去,那張可愛的臉兒的地位是否會越來越下降,越來越失去它的魅力,不久就會從他的腦際消失。自從斯萬墮入情網,他感到事物是有魅力的,正如他年輕時自以為是藝術家時那樣;然而這不再是同樣的魅力,現在的魅力,只有奧黛特才能賦予各種事物。青年時期的靈感被後來的放蕩生活驅散了,現在他覺得又在他身上重新萌發,不過這些靈感全都帶有特定的生活的反映和印記;現在當他獨自一人在家跟復原中的心靈共同度過漫長的時刻時,他感到一種神妙的樂趣,他又逐漸恢復成為他自己,不過是處於另外一種地位了——
1塔裡亞菲科(1821—1900),法國歌唱家及作曲家。
他只是在晚上才到她家去,不知道她白天幹點什麼,也不知道她過去是怎麼回事;他連一點點情況都不瞭解,而這樣一些情況時常會促使我們去想像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情,推動我們去打聽的。因此他從來也不問一問她在幹些什麼,她過去的經歷又是怎樣。有時他也想起,幾年以前,當他還不認識她的時候,有人曾經跟他說起過一個女的(如果他記得不錯的話,應該就是她),說她是一個妓女,是一個由別人供養的情fu,總之是這樣一種女人,由於跟她們很少來往,他只能認為她們具有某些小說家的想像力久已賦予她們的那一套根本反常的性格。想到這裡的時候,他也總是一笑了之。他心想,要正確評斷一個人,只消一反眾人對他的毀譽就可以了。奧黛特跟那樣一種性格是風馬牛不相及,她善良、純真、熱愛理想、幾乎不會撒謊;譬如,有一天為了跟她一起去吃飯,他要她寫信給維爾迪蘭夫婦,說她有病,等到第二天維爾迪蘭夫人問她好一點沒有,他親眼看見她面紅耳赤,說話結結巴巴,臉上不由自主地反映出撒謊是何等難受和痛苦,而當她在答話中就頭天的病編造一些細節時,她又彷彿以哀求的眼神和悲傷的聲調,請求對方饒恕她言詞的虛偽。
難得有些日子,她在下午到他家來,打斷他的遐想或對弗美爾的研究(這是他最近才恢復的)。僕人通報克雷西夫人在他的小客廳。他就上客廳去見她,等他把門打開,奧黛特一看見他,她那粉紅色的臉上就掛上一絲微笑,嘴唇的曲線、兩眼的神色、面頰的輪廓也都變了。當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的微笑就浮現在他眼前——前一天的那個微笑,某一次迎上前來時的那個微笑,那天在馬車上問她是否同意為她擺弄卡特來蘭花時作為回答的那個微笑;奧黛特在其他時間的生活,他一無所知,彷彿是出現在中性的,沒有色彩的背景上的無數的微笑,就像華托的一些素描習作當中,從各種位置,各個方向,用三色鉛筆在淡黃色的紙上繪出來的笑容。但是,在斯萬以為是一片空白的奧黛特的那一部分生活方面(因為他想像不出,然而他心底裡又不信那會是一片空白),有一天,有那麼一位朋友(他早料到他們兩人在相愛,在談到她的時候只敢說些無關緊要的事),說他那天早上看見奧黛特走在阿巴蒂西街上,穿了一件飾有臭鼬皮的披肩,戴了一頂倫勃朗式的帽子,上衣上別著一束紫羅蘭。這番描寫使得斯萬深為震驚,因為這就使他突然發現奧黛特除了跟他在一起以外別有一番生活;他要弄明白她穿了這套他從來沒有見過的衣服倒是要取悅於誰;他下定決心要問她那時是到什麼地方去的,彷彿在他的情fu的平淡無奇的生活中(簡直是並不存在的生活,因為這是他所不能目睹的),除了對他的微笑以外,唯有這件事是最重要的——戴了一頂倫勃朗式的帽子,上衣上別著一束紫羅蘭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