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卷 斯萬之戀(4)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除了請她彈奏凡德伊那樂句而不要彈《玫瑰圓舞曲》外,斯萬並不試圖讓她演奏他自己所愛好的曲子,也不試圖糾正她在音樂和文學方面的低劣趣味。他很明白,她並不是一個智力高超的人。當她說她是多麼希望他跟她講講偉大的詩人們的時候,她心想這就可以知道許多象博雷利子爵1那一套浪漫的英雄詩體了,甚至還更加動人。至於弗美爾,她問斯萬這位畫家是否吃過哪個女人的苦頭,是不是哪個女人啟發他畫的畫,而當斯萬說這些問題誰也不清楚的時候,她對這位畫家也就不感興趣了。她常說:「我相信,如果詩歌真實,詩人說的全是他們所想的話,那就再也沒有比這更美的了。可是詩人時常是最斤斤計較的人,這方面麼,我倒是知道一點。我有個朋友,她愛過一個那樣的詩人。他在詩裡談的儘是什麼愛情哪,天空哪,星星哪。好!她可大上其當!這位詩人花了她三十多萬法郎。」如果斯萬想教她什麼叫做藝術美,教她詩歌或者繪畫該怎麼欣賞的話,那就要不了多一會兒她就不愛聽了,直說:「啊……我原來可沒有料到是這麼回事。」他感覺得出她是多麼失望,因此寧願撒謊,說他剛才所說的都算不了什麼,都是雞毛蒜皮,說他沒有時間深入談下去,還有好些東西沒說呢。可她趕緊就說:「什麼?還有好些東西?……你倒說說看,」可是他不說,他明知道他要說的在她心目中是多麼無關緊要,跟她所希望的相距又是多麼遙遠,決不會像她設想的那樣聳人聽聞,那樣激動人心;他也怕她對藝術的幻想破滅了,對愛情的幻想也會同時破滅——
1博雷利子爵是平庸的專寫社交生活的詩人。
確實,她覺得斯萬在智力上並不像她原來設想的那麼高明。「你總是那麼含蓄,我簡直是莫測高深。」斯萬對金錢毫不在乎,對每個人都親切,對人體貼,對這些,奧黛特越來越讚歎不已。一個比斯萬偉大的人物,譬如說一個學者,一個藝術家,當他為周圍的人賞識的時候,在他們的情感當中證明這個人的智力果然超群的時候,時常不是他們對他的思想如何讚賞——因為他們根本不能理解這些思想,而是對他的優良品質的尊重。使得奧黛特對斯萬產生尊敬之情的也是他在上流社會中的地位,不過她也並不指望斯萬把她引進上流社會中去。也許她感覺到,斯萬並不能在上流社會中取得成功,她甚至擔心,他只要一談起她,他的朋友就會透露出她唯恐別人知道的關於她的一些情況。因此,她要他答應決不要提起她的名字。她說,她之所以不到上流社會的社交界去,是因為她曾經跟一個女的吵翻了,而這個女的為了報復,說過她的壞話。斯萬反對這種說法,他說:「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認識你那位朋支啊。」「不,壞話傳千里,人心又都那麼壞。」斯萬雖然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卻也認為「人心都那麼壞」和「壞話傳千里」這兩句話一般說來總是對的;這樣的事例有的是。奧黛特那檔子事是不是也是這樣的一個事例呢?他心裡存著這樣一個問題,但是存不了多久,因為他自己的心情也挺沉重,就跟他父親當年面臨難題時一樣。再說,上流社會的社交界使得奧黛特如此害怕,也許她就不會產生進入這個社交界的強烈願望;這個社交界跟她所瞭解的相去是如此之遠,她是不會對它有個清楚的認識的。奧黛特在某些方面依然還是很純樸的,譬如她跟一個歇業的女裁縫還保持著友誼,差不多每天都爬那又徒又暗又髒的樓梯去看她,然而她還是拚命追求派頭,不過她所謂的派頭跟上流社會人士的概念並不一樣。對後者來說,派頭產生於很少數一些人,由他們推廣及於一定泛圍,離他們這個中心越遠就越削弱,只是擴及到他們的朋友或他們的朋友的朋友這個圈子裡而這些人可說是登記在冊的。這個名單上,上流社會中的人士能數得出來,他們對這樣的事情無不知曉,從中提煉出一種口味,一種分寸,以至象斯萬這樣的人,只要從報上看到某次宴會有哪些人參加,用不著求助於他對社交界的那套知識,立刻就能說出這個宴會是怎樣一種派頭的宴會,這就跟一個文學家一樣,只要聽你念出一句句子,馬上就能精確地評定出作者的文學價值。奧黛特屬於缺乏這種概念的人之列(不管上流社會人士對他們是什麼看法,這樣的人多得出奇,社會各階級裡都有),他們心目中的派頭根本不一樣,按照他們所屬的社會階層而具有不同的樣子,但都有這樣一個特點——不管是奧黛特夢寐以求的也好,戈達爾夫人為之傾倒的也好——那就是人人都能直接學會。上流社會人士的派頭,說實在也是人人都能學會的,但需要一定時間。當奧黛特說某人「只到夠派頭的地方去」的時候,斯萬就會問她所謂的夠派頭的地方是什麼意思,她就會帶著小看他的意思答道:
「夠派頭的地方就是夠派頭的地方唄!像你這樣的歲數,還問人什麼叫夠派頭的地方,你叫我怎麼說呢?譬如說吧,星期天早上的皇后大道,五點鐘時的湖濱,星期四的伊甸劇院,星期五的跑馬場,還有舞會……」
「什麼舞會?」
「巴黎的舞會唄,我說的當然是夠派頭的舞會。對了,埃班謝,你是知道的,他在一個證券經紀人那裡工作;你也一定知道,他是巴黎最知名的人物之一。這個金髮的大高個小伙子,穿得真帥,鈕孔上總戴一朵花,短外衣是淺顏色,背上有條縫;他帶著他那個『老來俏』,哪出戲的首場演出也落不了。嗯,他有天晚上就辦了一個舞會,全巴黎所有夠派頭的人物都去了。我也真想去,可要進場就得出示請帖,我可沒能弄著。不過,我幸虧沒有去,去了也是擠死人,什麼也瞧不見。最多也只能吹噓吹噓參加過埃班謝的舞會罷了。我這個人哪,你不是不知道,我可不是那種愛虛榮的人!再說,在一百個說參加過那個舞會的女人當中,至少有一半是撒謊。不過,像你這麼帥得不能再帥的人怎麼也沒有去,我真納悶!」
斯萬也不打算改變她對什麼叫做派頭的看法;心想他自己對派頭的看法也未必就對,也同樣荒唐,同樣無關緊要,毫無必要來灌輸給他的情fu,因此過了幾個月,她對他交往的人是否感興趣,全看他們能不能給他送來賽馬的入場券,戲劇首場演出的門票了。她希望他保持一些能派用場的關係,可是自從她有回在街上看到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穿著一件黑毛料的衣服,戴了一頂有帽帶的軟帽以後,就認為斯萬交往的那些人未必就夠派頭。
「親愛的,可她看起來像個劇場裡的引座員,像個老看門的!這算什麼侯爵夫人!我不是侯爵夫人,可你要叫我穿著這麼一套破爛衣服上街,打死我也不幹!」
她也不明白斯萬為什麼住在奧爾良濱河路,她嘴裡不說,心裡可覺得這種地方跟他這麼帥的人不般配。
當然,她自稱愛好「古董」,說起她喜歡花整天的工夫到寄售店去「收集小擺設」,去搜尋「古玩」的時候總是眉飛色舞。雖然她對白天幹什麼事諱莫如深,從來不回答這方面的問題,從來「不作任何匯報」,簡直把這當作是榮譽攸關的事情,當作是一種家規,但是有一次還是對斯萬說她曾應邀到一個朋友家裡,她家裡什麼都是「古色古香」的。斯萬問她是哪個時代的,她說不上來,想了半天才說是「中世紀」的,其實她的意思是說她家的牆上裝了細木護壁板而已。不久以後,她又對他說起這位女友,還找補了一句說:「她家的餐廳是十八世紀風格的!」說話的語調有點吞吞吐吐,然而那神氣又很肯定,彷彿是在談起這麼一個人。你頭天晚上還跟他在一起吃飯,可從來沒有聽人說過他的名字,而宴會的東道主又認為他是這麼知名,以為聽話的對方是肯定知道他是何許人的。她覺得那餐廳太難看了,牆上光禿禿的,彷彿房子還沒有蓋完似的,婦女在那裡也顯得難看,這種擺設是決不會時興的。後來,她第三次提起這個餐廳,還把設計這個餐廳的人的姓名和地址寫了出來,說等到她有錢的時候,她也要叫他來看看能不能給她也這麼搞一下,當然不是照那老樣,而是她早就夢寐以求的那樣一間餐廳,可惜她的住房太小,裝不下帶那麼高的餐具架的文藝復興式的傢俱,還有象布盧瓦宮堡裡的那種壁爐。就是那一天,她在斯萬面前說出了她對他在奧爾良濱河路的住宅的看法;因為他曾批評她的女友不搞路易十六時期的風格(儘管這種風格搞的人少,卻挺美的),而是搞仿古式的。奧黛特是這麼對他說的:「你總不能要求她跟你一樣住在破爛的傢俱和磨光了的地毯中間吧!」在她身上,中產階級的講求體面畢竟還是佔了輕佻女子的業餘愛好的上風。
她把那些愛收集小擺設,愛詩歌,鄙視斤斤計較,追求榮譽與愛情的人看成是高出於他人的傑出精英。其實也用不著當真有這些愛好,只要口頭上這樣說說就行;誰要是在飯桌上說他喜歡閒逛,喜歡上老鋪子撫摩積塵盈寸的舊貨,說他在這商業的時代永遠也不會吃香,因為他向來不計私利,身上猶有古代遺風,那她回家就說:「這個人可值得敬仰,他感情是多麼豐富,我原來真沒想到!」而她對他的好感就油然而生。可是與此相反,像斯萬這樣的人,他們真有那些愛好,可嘴上不說,就要遭到她的冷淡。不錯,她也不得不承認斯萬不重金錢,然而她馬上就撅起嘴來找補一句:「在他身上,這可是另外一回事;」敢情對她的想像力起作用的不是不計私利的實際行動,而是嘴上說說的空話。
斯萬自己也感到他時常不能使她夢寐以求的事情如願以償,他想盡辦法使她至少樂於跟他在一起,竭力不去反對她那些庸俗的思想,不去反對她在種種場合表現出來的低劣趣味,反而像欣賞一切出之於她的東西一樣欣賞這種趣味,甚至為之所迷,認為這個女人的本質正是通過這樣一些特徵表現出來,成為可見的事物。因此,當她要去看《黃玉王后》1上演而面有喜色的時候,或者當她擔心要看不上花展或者趕不上王家街茶座的有英國鬆餅和吐司的午茶時(她認為一個有風度的女人是應該每場必到的)斯萬就會跟我們大家看到天真活潑的孩子或者呼之欲出的肖像時那樣興高采烈,感到他的情fu的心情在臉上表露無遺,禁不住上前去捧起來親吻。
「啊!小奧黛特要我領她去看花展,她要讓大伙欣賞欣賞她的美貌,好極了!我不能不從命,我一定領她去。」斯萬的眼睛有點近視,他在家裡工作時不得不戴眼鏡,出外參加社交活動時就戴單片眼鏡,這樣可以多保留一點本來面目。當她第一次看到他戴單片眼鏡的時候,她不禁喜形於色:「男人戴了這個,真是沒得說的,太帥了!你這麼一戴,多漂亮!真是十足地道的紳士。就差一個稱號了!」說的時候不免有點遺憾之情。他也喜歡奧黛特講這樣的話,就好比如果他被一個布列塔尼女子愛上的話,他也是樂於看見她戴上當地那種特殊的頭飾,樂於聽她說她信鬼的。斯萬也跟許多人一樣,他們對藝術的愛好的發展是與肉慾無關的,直到那時為止,在他對兩者的滿足之間一直存在著奇怪的不協調現象;他在越來越粗俗的女人陪伴下享受越來越精細的藝術作品的魅力,帶上一個小女僕到包廂裡看他想看的頹廢戲劇的演出或者去看印象派畫展,心裡還深信如果帶去的是一個有教養的女子,她也未必多懂一些,然而不會像小女僕那樣老老實實地不妄加評論。不過自從他愛上奧黛特以後,跟她抱有同感,努力使兩人一條心,這對他說就成了一種甜蜜的事業,因此他竭力喜歡她所愛的東西,把不僅模仿她的習慣而且接受她的觀點看成是一種樂趣,更因為她的這些習慣和觀點並不是她聰明才智的產物,而僅僅起著使他想起她的愛情這麼一種作用,所以他的這種樂趣也就更加強烈。他之所以再次去看《塞爾施·巴尼娜》2的演出,找機會去聽奧利維埃·梅特拉3指揮樂隊,都是出之於對接受奧黛特的一切觀點的樂趣,出之於得以同意她的一切愛好的感覺。她所愛好的作品和地方具有使他跟她更接近的魅力,跟那些更美的但是和她聯繫不起來的作品和地方所固有的魅力比起來,在他眼裡顯得更加神秘。此外,年輕時搞學問的信念已經越來越淡漠,飽經滄桑的人的懷疑主義不知不覺地也滲入了這樣的信念,他心想(由於經常這麼想甚至還說),我們所愛好的對象本身並沒有什麼絕對的價值,一切都依時代、階級而異,都是一時的風尚,最庸俗的風尚也不比被認為是最高貴的風尚價值小些。奧黛特對能否弄到美術展覽會剪綵典禮的請帖那份重視,本身並不比他當年跟威爾士親王同桌吃飯感到的樂趣更可笑;同樣,他也並不覺得她對蒙特卡洛或裡基山4的讚賞就比他自己對荷蘭(在她想像中是醜陋的)和對凡爾賽(她認為是淒涼的)的愛好來得沒有道理。因此他就不到後兩個地方去。心想這是為了同她抱有同感,只愛她所愛的地方——
1法國作曲家維克多.馬塞(1822—1884)的作品。
2《塞爾施·巴尼娜》,是根據喬治·奧內同名小說所編的劇本。
3奧利維埃·梅特拉(1830—1889)是奧黛特所喜愛的《玫瑰圓舞曲》的作者。
4蒙特卡洛是摩納哥大公國的一個城市,以其賭場而知名。裡基山在瑞士,海拔1800米,景色優美。
他喜歡奧黛特周圍的一切,喜歡能以看到她,跟她談話的一切場合,因此也喜歡維爾迪蘭家的那個社交團體。跟他們在一起的一切遊樂活動——聚餐、音樂、遊戲、化裝宵夜、郊遊、戲劇,甚至是難得為那些「討厭傢伙」舉辦的「盛大晚會」當中,總有奧黛特在場,總能看到奧黛特,總能跟奧黛特談話,而維爾迪蘭夫婦在邀請斯萬參加時又把這些看成是對他的無法估量的恩典,這就使得斯萬在這「小核心」裡比在任何地方都更感到愜意,竭力為核心裡的人擺出一些好處,心想他這輩子都會有興趣參加這個社交圈子的活動的。然而他從來不敢想像(怕常想就會對他的預料產生懷疑)他會永遠愛奧黛特,不過,假如他一直同維爾迪蘭家交往(這種設想,從原則上來說,跟他的理智的牴觸要少些),那麼他在將來總是可以繼續每晚都看到奧黛特的;這也許並不等於永遠愛她,但就目前來說,當他還愛她的時候,他所求的也就是不至於有朝一日看不到她罷了。他心想:「多可愛的環境啊!這裡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這裡的人比上流社會中的人更聰明,更愛藝術!維爾迪蘭夫人雖然有些誇大其詞,未免可笑,卻又是對繪畫和音樂懷有何等真誠的愛好,對美術和音樂作品是何等熱愛,又是何等樂於取悅於藝術家啊!她對上流社會的人士的觀感固然不很對頭,然而上流社會的人士對藝術界的看法又何嘗正確?可能我不太想在跟他們的談話當中增長多少才智,雖說戈達爾總愛來一些愚蠢的文字遊戲,我卻非常樂於跟他交談。至於那位畫家,當他想一鳴驚人的時候表現出的那種矯揉造作勁兒固然有點討厭,卻是我所認識的最有頭腦的人之一。再說,在這裡人人都感到自由自在,可以無拘無束,用不著裝模作樣而做他不願做的事情。在這客廳裡,人們的心情每天都是何等愉快啊!除了少數例外情況,我一定不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了。我將在這裡慢慢培養我的習慣,度過我的一生。」
他以為維爾迪蘭夫婦固有的品質其實只是他出於對奧黛特的愛而在他們家中體會到的種種樂趣在他們身上的反映,所以當這種種樂趣越來越增長時,那些品質也就變得越來越當真、越深刻、越重要了,由於維爾迪蘭夫人不時為斯萬提供唯一能為他帶來幸福的機會;由於某天晚上奧黛特跟某一位客人聊的時間多了一些,而斯萬感到心焦,一氣之下就不主動問她是否同他一起回去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總是對奧黛特說:「奧黛特,您不送斯萬先生回去嗎?」從而使他心裡平靜下來,感到快活;由於那年夏季行將到來,斯萬心裡直打鼓,不知奧黛特是否會撇開他單獨出去度假,不知他是否還能每天都跟她見面,而正是維爾迪蘭夫人邀請他們兩人都上她鄉間的別墅度假的;於是這些都在不知不覺間讓他的感激之情和利害觀念滲入他的理智之中,影響他的思想,居然宣稱維爾迪蘭夫人有一顆「偉大的心靈」。要是他在盧浮宮美術學校的老同學談起某些傑出的藝術家的話,他會答道:「我百倍地更喜歡維爾迪蘭夫婦。」而且他還會用以前從來沒有過的莊嚴口吻說:「他們是高尚的人,而高尚這種品德是這世上唯一最重要的東西,是區別人的唯一標準。你看,這世上一共只有兩種人:高尚的和不高尚的。我已經到了這樣一個年齡,應該下定決心,一勞永逸地決定應該敬愛哪些人,應該蔑視哪些人,下定決心永遠站在受人敬愛的人們那一邊,同時為了彌補跟另一種人在一起浪擲了的時間,至死也不離開受人敬愛的人們。」我們有時說一件事情,並不因為這件事情是真的,而只是因為說了痛快,而且當我們自己說的時候,還彷彿覺得這話是出之於他人之口。這種情況,我們自己也並不時常意識到。斯萬這時正是以我們在這種情況下的心情接著往下說:「好吧!事情就這麼定了,我這就決定只愛心靈高尚的人們,從此只在高尚的環境中生活。你問我維爾迪蘭夫人當真聰明不聰明?我可以向你保證,她的行為表明她心靈高尚,而要是思想不高超的話,心靈是不會達到這樣的高度的。誠然,她對藝術的理解是深刻的,然而她最可愛的地方並不在這裡:她那麼巧妙,那麼高明地為我盡力,她對我的關懷,她為我所作的既崇高又親切的一舉一動,顯示出任何哲學教科書所不及的對人生的深刻理解。」
他也許還能承認,在他父母的老朋友當中也有同維爾迪蘭夫人一樣純樸的人,有他年輕時的同伴當中也有像他們那樣熱愛藝術的人,在他的熟人當中也有心靈高尚的人,然而自從他崇尚純樸、藝術和心靈高尚以來,他卻從沒有再看到他們。而這些人不認識奧黛特,同時即使他們認識她,也不會費盡心機來促成他跟她的接觸。
這麼一來,在維爾迪蘭夫婦這個圈子裡,像斯萬這樣愛他們,或者自以為愛他們的忠實信徒恐怕再也數不出來了。然而當維爾迪蘭先生說斯萬並不合他胃口的時候,他不僅說出了他自己的想法,也猜到了他妻子的心思。很顯然,斯萬對奧黛特的感情太特殊,他是不會向維爾迪蘭夫人透露他倆之間的秘密的;也很顯然,他又是巴如此的謹慎來對待維爾迪蘭夫婦的好客,時常以他們意想不到的理由就不上他家吃飯,他們只能認為他是不想回絕哪個「討厭傢伙」的邀請;也很顯然,儘管他十分小心謹慎地提防,他們還是慢慢地發現他在上流社會裡有顯赫的地位;所有這一切都促使他們對他惱火。然而最深刻的原因還不在這裡,而是因為他們很快就感覺到在他靈魂深處還保留著一個別人無法進入的王國,依然還默默地認為薩岡親王夫人並不可笑,認為戈達爾的玩笑並不逗人,總而言之,雖然他對他們一貫慇勤親切,從來不公開反抗他們的信條,但他們卻不能使他衷心接受,不能使他徹底歸化,這在別人身上還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他們原本可以原諒他跟一些「討厭傢伙」來往的(在他心底裡,他卻也是千百倍地更喜歡維爾迪蘭夫婦和他們的「小核心」的),只要他做出個好榜樣來,當著那些信徒的面背棄那些傢伙就行了。然而他們也明白,要他發誓跟那些人斷絕來往,那是不可能的。
奧黛特請求他們邀請的那個「新人」,雖然她自己也只見過很少幾次面,他們卻對他寄以很大的希望,這跟對斯萬是何等的不同!這位「新人」就是福什維爾伯爵。原來他正是薩尼埃特的連襟,這使那些信徒們不勝詫異:這位老文獻家態度那麼謙卑,他們原以為他的社會地位要比他們低微,不料卻出自一個富有而且幾乎是貴族之家。當然,福什維爾渾身散發出冒充風雅的氣味而斯萬則不是;當然,他決不能像斯萬那樣,把維爾迪蘭家這個圈子看得比任何別的地方都高出一籌。然而缺乏斯萬那種心計,不像他那樣,對以維爾迪蘭夫人為首的那些人指責他所認識的人們的明顯錯誤時避免隨聲附和。至於畫家有時發表的自命不凡的誇誇其談,戈達爾所開的庸俗的玩笑,斯萬雖然跟他們兩個都要好,可以原諒他們,然而鼓不起勇氣,也沒有那份虛情假意來為他們叫好,而福什維爾卻是那樣愚鈍,雖然並不懂得畫家談的是什麼,竟為之傾倒,對戈達爾的玩笑也聽得津津有味。正是在福什維爾在維爾迪蘭家吃的第一頓飯桌上,兩個人之間的差異全都暴露了出來,突出了福什維爾的品質,也加速了斯萬的失寵。
那天晚上,餐桌上除了常客之外,還有一位巴黎大學的教授,名叫布裡肖,他是在溫泉跟維爾迪蘭夫婦認識的。要不是校內教務繁忙,研究工作又重,閒暇時間很少的話,他是很樂意常上他們家來的。他對人生有這樣一種好奇之心(也可以說是迷信),這種好奇心跟人們對他們的研究對象的一定程度的懷疑態度相結合,就會在任何一行一業中,使得某些聰明人(譬如不信醫學的醫生,不信拉丁文翻譯練習的中學教員)博得思想開闊、頭腦敏銳、甚至高人一等的美名。他裝模作樣地在維爾迪蘭夫人家中搜求他在講哲學,講歷史時可資對照的當今實例,首先他認為哲學和歷史都無非是為人生之途作準備,其次他也認為在這小宗派裡可以看到以前僅僅在書本裡看到的東西,現在在行動中表現出來;最後可能也是因為他從小就被灌輸了對某些人的尊敬之情,而且在不知不覺之中把這種尊敬之情一直保持在心頭,現在他卻想剝去他自己大學教授的外衣,跟這些人一起放肆放肆——其實這些言行之所以顯得是放肆,也僅僅因為他道貌岸然地穿著大學教授的外衣的緣故。
剛一開飯,坐在維爾迪蘭夫人(她可為了這位「新人」的光臨而在衣裝打扮上沒有少下工夫)右首的德·福什維爾先生就對她說:「您這件白外衣(robeblanche)可真是獨出心裁。」那位大夫一直好奇地打量著這位被他稱之為「姓氏中帶『德』字的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總想找機會引起他的注意,跟他拉上關係,這時抓住了blanche這個字,頭也不抬地說:「blanche?blanchedecastille?(布朗施?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1」,然後繼續低著頭左顧右盼,既拿不穩大伙對他這句話會有什麼反應,又流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氣。斯萬苦笑一下,表明他認為這種用同音異義字進行的文字遊戲實在荒唐,而福什維爾則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種歡快情緒(那種真誠坦率著實叫維爾迪蘭夫人看了高興),表明他既欣賞大夫所說的那句話的精巧,自己又精於為人處世之道——
1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1185—1252),法國國王路易八世之妻,路易九世(即聖路易)之母,曾兩度為攝政王后。
「您覺得這位科學家怎麼樣?」她問福什維爾,「跟他在一起,你就沒法子接連談上兩分鐘的正經話。」她又轉過臉來對大夫說:您在醫院裡是不是也這麼老開玩笑?這麼著,倒是不至於整天悶得慌。我看我也該申請住進您的醫院才是。」
「我想我剛才聽見大夫說起了那個老潑婦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請原諒我這麼說話。夫人,我說得對不對?」布裡肖問維爾迪蘭夫人。維爾迪蘭夫人喜不自禁,兩眼緊閉,雙手摀住臉,格格地悶聲直笑。「天哪!夫人,我不想故作驚人之筆,來嚇唬現在在座而鄙人有所不知的虔敬的貴賓們……不過,我得承認咱們這個難以用言語形容的雅典式共和國——啊,那是十足地道的雅典式共和國,它的第一個警察頭子正是這位採取愚民政策的卡佩家族的女人。就是這麼回事,我親愛的主人,就是這麼回事,沒有錯。」他以鏗鏘有力的聲音,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吐出他對維爾迪蘭先生提出的反對意見的回答。」《聖德尼編年史》1這部作品所提供的資料的可靠性是毫無問題的,它在這一點上就留下了不容置疑的證據。這位聖者的母親哪,不信教的無產者再也挑不出比她更好的保護人了;她不但生了一個被稱為聖者的兒子,還培養了一批蹩腳的聖者(絮謝爾2就是這樣說的),以及一些聖伯爾納3之流;誰沾上她的邊都難免挨罵。」——
1絮謝爾(約1081—1151),聖德尼市的教士,路易六世及路易七世時的大臣,在法國王權的加強方面起過極為重要的作用。
2教反對路易六世及路易七世。鼓吹神秘主義,極力反對阿伯拉爾「理解而後信仰」的主張。
3聖伯爾納(1090—1153),中世紀神學家,在法國政教衝突中幫助巴黎主《聖德尼編年史》即《法蘭西編年史》,13世紀編於聖德尼市。
「這位先生是誰?」福什維爾問維爾迪蘭夫人,「他說起話來氣兒還挺粗的。」
「怎麼?您不認識這位大名鼎鼎的布裡肖?他在全歐洲都是遐邇聞名的。」
「噢!他就是布裡肖!」福什維爾高聲叫道,他剛才並沒有聽真。接著又雙眼圓睜瞧著那位客人對維爾迪蘭夫人說,「您待會兒跟我詳細介紹介紹。能跟一位名人同桌吃飯,總是很有意思的。您邀請的客從都經過精心挑選,在您這裡是決不會厭煩的。」
「是的,尤其是他們都有一種安全感,」維爾迪蘭夫人謙虛地說,「他們想談什麼就談什麼,大家暢所欲言,從來不會冷場。布裡肖今天談的還不怎麼樣;有一天在這裡可是說得有聲有色,叫你簡直要拜倒在他腳下。要是在別人家裡,他可就變了樣了,機智也沒有了,話就跟牙膏一樣,你不擠就出不來,他甚至會變成一個討厭傢伙。」
「這倒真怪!」福什維爾不勝詫異地說。
布裡肖那樣的機智,儘管跟真正的才智並不矛盾,可在斯萬年輕時交往的那些人眼裡會被看成是純粹的愚蠢。而教授才氣橫溢,很多被斯萬認為是有才的上流社會人士是會羨慕的。然而這些人士早已把他們的好惡,至少是與社交生活,甚至是與社交生活相連而其實應該屬於才智領域的東西(例如談吐)有關的好惡都灌輸給了斯萬,因此他只能認為布裡肖開的玩笑既是學究氣十足,又庸俗粗魯得令人作嘔。再說,他習慣於彬彬有禮,對那位狂熱的民族主義的教授對任何人說話時的那種粗魯甚至是大兵式的口吻也大為反感。最後,也許他那天晚上看到維爾迪蘭夫人對奧黛特一時心血來潮帶來的這位福什維爾表現得那麼慇勤親切,因此失去了平常那種寬容。奧黛特在斯萬面前也顯得有點不自在,來到的時候曾問他:「您覺得我那位客人怎麼樣?」
福什維爾是他早就認識了的,可這是他第一次發現他居然能得到一個女人的好感,而且長得還相當漂亮,就沒有好氣地答道:「真噁心!」他倒不是為了奧黛特的緣故而心懷妒意,不過那天他不像往常那樣高興,所以當布裡肖講起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的母親,說她「跟金雀花朝的亨利生活在一起多年才嫁給他」這個故事時,他想讓斯萬敦促他接著講下去,就對他說:「斯萬先生,是不是?」那口吻倒像是在對鄉巴佬講話,或者是給大兵打氣似的。斯萬說,他很對不起,他對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毫不感興趣,倒是有話要跟畫家說。這就殺了布裡肖的威風,使得女主人大吃一驚。原來畫家那天下午去看了一位藝術家的畫展,那是維爾迪蘭夫人的朋友,前不久死了的。斯萬想通過畫家(他的鑒賞力斯萬是很欣賞的)瞭解一下那位藝術家,他在前幾次展覽中震驚了觀眾的精湛技巧,在最後幾幅作品中是否更進了一步。
「從這一觀點看來,真是了不起,然而我並不覺得這種藝術形式很『高級』,」斯萬面帶微笑說。
「高級……高到九天之上,」戈達爾煞有介事似地舉起雙臂插上這麼一句。
舉座縱聲大笑。
「您看,我說得對不對,跟他在一起就沒法子說正經的,」維爾迪蘭夫人對福什維爾說,「在誰也預料不到的時刻,他冷不了給你來上一句笑話。」
然而她也注意到,只有斯萬沒有開顏。相反,他對戈達爾當著福什維爾的面笑他,感到很不滿意。而畫家嗎,如果只有他跟斯萬在場的話,是會幫他說句話的,現在卻寧可就已故的大師的技巧說上兩句,以此來博得席上的人的讚賞。
「我一直走到畫幅跟前,」他說,「想看看到底是怎麼畫的;我都把鼻子尖頂上去了。嗨!誰也說不上那是用什麼畫的,是膠?是寶石?是胰子?是青銅?是陽光?還是屎巴巴?」
「再添一得十二!」大夫待了會兒叫道,誰也不明白他插這麼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看樣子是什麼也沒有用,」畫家接著說,「這兒的謎跟《夜巡》和《攝政王后》那兩幅畫同樣難解,那手法比倫勃朗1和哈爾斯2還要高明。這幅畫真是了不起!」——
1倫勃朗(1606—1669),荷蘭畫家,將意大利畫家卡拉瓦齊的明暗對比法加以發展,形成獨特的風格。《夜巡》為其傑作之一。
2哈爾斯(約1580—1666),荷蘭肖像畫家和風俗畫家,筆法流暢,有節奏感,色彩簡樸而明亮,對後來歐洲繪畫技法的改進有較大啟發。《攝政王后》即出其手。
正如歌唱家已經唱到他所能唱到的最高音而只好改用假嗓子哼下去一樣,他這會兒也只好含笑低語,彷彿那幅畫美得反而有點可笑似的:
「味兒好聞,上腦,叫你透不過氣來,叫你全身癢癢,可你又說不上那是用什麼畫的,這簡直是巫術,是騙術,是奇跡(說到這裡他放聲大笑),是不老實!」他打住話頭,莊嚴地抬起頭來,以竭力悅耳的深沉的低音找補一句,「可又是如此正派!」
除了當他說到「比《夜巡》還強」時引起維爾迪蘭夫人的反對(她把《夜巡》跟《第九交響曲》和《薩摩色拉斯的勝利女神雕像》,看成是世上最偉大的三件傑作),提到巴巴這兩個字時引起福什維爾環顧全桌,看他們對這話的反應,並且含蓄地、寬宏大量地微微一笑以外,其餘的時間,席上的人除了斯萬以外,全都著了魔似的盯著那位畫家。
等他說完話,維爾迪蘭夫人眼看德·福什維爾先生第一次光臨在餐桌上就如此興致勃勃,高興極了,她高聲叫道:「你們看,他說得那麼來勁,我真高興。」又對她丈夫說:「你這是怎麼啦?目瞪口呆地待在那裡!你是聽呆子。畫家先生,他倒像是第一次聽您說話似的。剛才您講話的時候,他是一個一個字都記在心間,趕明兒要他複述您的話,他准一個字兒也落不了。」
「不,我這並不是扯淡,」畫家說,他對他的成功十分得意,「看樣子,你們以為我這是吹牛,是騙局;那我就領你們去看看那畫展,到時候你們再看我是不是誇大其詞;我敢擔保,你們看了比我還要興高采烈!」
「可我們並不認為您是誇大其詞,我們只是要您別忘了吃菜,要我丈夫也別忘了吃菜。再給比施先生來點諾曼底板魚,他盤子裡的已經涼了。我們不忙,別那麼急著上菜。色拉待會兒再上吧。」
戈達爾夫人向來謹慎,沉默寡言,可是當她靈感一來,想起一句得體的話,她也不乏自信。她感到這句話會一鳴驚人,這就使她產生了信心,而她這麼做並不是為了自己出風頭,更多地是為了有助於她丈夫的事業。維爾迪蘭夫人剛提起「色拉」這兩個字,她就趕緊抓住機會:
「莫非這是日本色拉?」她轉過臉來,朝著奧黛特低聲說道。
這話雖然說得含蓄,卻顯然是跟最新一上演就轟動一時的小仲馬的那個劇本有關,她為說這既得體又大膽的話感到高興,卻也有點不好意思,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似的笑了起來,笑聲是那麼輕,然而難以遏制,過了好一會兒才止住。
「這位夫人是誰?她可很有機智,」福什維爾說。
「不,不過各位如果星期五一起光臨,我們給各位準備日本色拉。」
戈達爾夫人對斯萬說:「先生,說起來也許您會覺得我太土。我到現在還沒看過那膾炙人口的《弗朗西伊翁》1呢。大夫已經看過了,我記得他對我說過,他是有幸跟您一起看的,我也覺得他不必為了陪我而去訂票再看一次。當然,在法蘭西劇院的晚上是從來不會虛度的,演出總是非常精彩,不過我們有很好的朋友(戈達爾夫人很少舉出具體的姓名,只說「我們的朋友們」或者「我們的一位朋友」,拿腔做調,學著那不屑提那些不足道的人的姓名的那副架子,那種派頭),他們有包廂,常想著帶我們去看值得一看的新戲;我相信我遲早總會有機會去看《弗朗西伊翁》的,到時候就可以提出我自己的看法了。不過我可得坦白承認,我是夠傻的,在我所到的沙龍裡,大家都在談論那個倒霉的日本色拉。」看到斯萬對她那件新聞並不如她所期望的那樣感興趣,她又加上一句:「大伙甚至已經開始有點談膩了。可也得承認這有時也會引出一些挺有意思的想法。譬如說吧,我有一個女友,很漂亮,很吸引人,很出名,可也很怪,她說她就叫她家的廚子做過那種日本色拉;小仲馬在劇本裡說要擱什麼,她就叫擱什麼。她邀請了幾位朋友去品嚐。我可沒有被邀請的福氣。不過有一天她跟我們大伙都說了,看來那種色拉難吃得要命,把我們樂得眼淚都笑出來了。當然,關鍵在於你講的可樂不可樂,」看到斯萬毫無笑容,她最後講了這麼一句——
1《弗朗西伊翁》,小仲馬於1887年發表的劇本。
她心想也許是因為期萬不喜歡《弗朗西伊翁》的緣故,便又說道:「我想我也許會失望的。我不信它會比得上德·克雷西夫人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塞爾施·巴尼娜》。不過總還有些地方可以發人深思;可是在法蘭西劇院的的舞台上講什麼色拉的做法,那可未免太……而《塞爾施·巴尼娜》呢,就跟一切出之於喬治·奧內之手的作品一樣,總是寫得那麼好。我不知道您看過《鐵廠老闆》沒有,跟《塞爾施·巴尼娜》相比,我還更喜歡這一部呢。」
「對不起,」斯萬語帶諷刺地說,「我要坦白承認,我對這兩部傑作,都同樣不欣賞。」
「那您認為這兩部作品有哪些毛病呢?您的意見就不會改變了嗎?您是不是覺得慘了點兒?是嗎,我總說,小說和劇本是沒法討論的。各有各的看法。我最喜歡的,您可能覺得討厭。」福什維爾這會兒叫斯萬,這就把戈達爾夫人的話給打斷了。剛才當她大談特談《弗朗西伊翁》的時候,福什維爾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對畫家的演講大為讚賞。
畫家話剛講完,他就對維爾迪蘭夫人說:「這位先生口才真好,記憶力真強!真是少見。哎呀,我要是能這樣就好了!他可以當個優秀的傳教士。他跟布裡肖先生真可說是旗鼓相當;我簡直說不上這一位是否比教授更能說會道些。他出口成章,不那麼咬文嚼字。雖然他有幾個字眼說得未免太俗,可這也是時下的風尚。說起話來這麼滔滔不絕的人可並不常見,這位先生倒叫我想起當年在團裡一起服兵役的一個夥伴。隨便談起什麼東西,譬如說這只杯子吧,他都可以給你說上幾個鐘頭;不,不,不,幹嗎要談杯子呢,我怎麼這麼傻!那就說滑鐵盧戰役吧,或者隨便什麼題目吧,他都會跟你提起一些你連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對了,斯萬也跟我在一個團裡,他應該認識他。」
「您跟斯萬先生常見面?」維爾迪蘭夫人說道。
「不,」德·福什維爾先生說。他為了更容易接近奧黛特,便想得到斯萬的好感,所以要抓住這個機會討他的好,提提他那些顯赫的朋友,不過要以上流社會人士的身份來談,帶上善意的議論的口吻,不能顯得像是慶賀他有這樣意想不到的成功似的,「斯萬,我跟您從不來往,是不是?再說,誰能有辦法見著他?這傢伙成天跟拉特雷默伊耶家,跟洛姆親王夫婦這些貴人廝混在一起……」這指責可真是太離奇了,這一年來斯萬幾乎除了維爾迪蘭家以外哪家也不去,可是他們一聽這些他們所不認識的人的名字就氣得默不作聲。維爾迪蘭先生怕這些「討厭傢伙」的名字,尤其是當著他那些忠實信徒的面毫無顧忌地吐了出來,肯定會在他妻子身上產生不良印象,於是趕緊悄悄地向她投過充滿關懷和不安的一瞥,但只見她臉上露出一副不屑理睬的神氣,對聽到的新聞毫不為之所動,不僅作啞而且裝聾。當我們聽到哪個做了錯事的朋友在談話間吐出幾句辯解的話時,我們不也是寧可假裝沒有聽見,也不願顯得是聽到了而不反駁,顯得是認可了嗎?當別人在我們面前提到一個我們忌諱聽到的忘恩負義之徒的名字時,我們不也寧可假裝沒有聽見嗎?
維爾迪蘭夫人為了讓她的沉默不至顯得是表示同意,而只是象無生命的物體那種無意識的沉默,霎時間臉上看不出半點生氣,甚至可說是紋絲不動;她那鼓腦門就像是一件圓雕作品,跟斯萬廝混在一起的拉特雷默伊耶之流的名字是鑽不進去的;她那微皺的鼻子露出兩個鼻孔,也好像是用什麼東西塑出來的一樣。她那微張的嘴巴像是有話要說。全身上下看來就只是一團蠟、一個石膏面具、一個建築用的模型、一個工業展覽館裡展出的胸像——在這胸像面前,觀眾肯定要駐步觀賞雕塑家是怎樣把維爾迪蘭家人壓倒拉特雷默伊耶家人和洛姆親王家人以及世上所有的「討厭傢伙」的威嚴表現出來,從而為這尊堅硬的白石像注入了幾乎能與教皇相媲美的尊嚴。不過,大理石終於活了過來,說是只有不愛挑挑揀揀的人才能上那些人家去,因為那邊的女人總是喝得醉醺醺的,男人無知得把corridor念成collidor。
「任你給我多少錢,我也不讓這樣的人上我家來,」維爾迪蘭夫人最後說,狠狠地盯著斯萬。
鋼琴家的姑媽高聲叫道:「你們看!我真不明白,這樣的人居然還能找到人來跟他們聊天!要是我的話,我準會嚇得要死,準要倒大霉!怎麼還能有人野成這個樣子,跟在他們屁股後面轉?」維爾迪蘭夫人當然不敢希望斯萬會那麼順從,來學這位沒頭腦的太太。可他至少可以像福什維爾這樣來回答吧:「天哪!她可是位公爵夫人呢!有些人還是看重這些玩意兒的;」果真如此,維爾迪蘭夫人至少可以這樣回對:「就讓他們大沾其光吧!」然而斯萬卻不這樣,他只是嫣然一笑,那神氣彷彿是說,他根本沒法子把這麼點玩笑認真看待。維爾迪蘭先生還是時不時悄悄地看他的妻子,黯然看著,也完全理解她這時感到一個宗教裁判所的法官未能消除異端邪說時的那種憤怒,而為了試著讓斯萬收回前言(因為一個人堅持自己意見的勇氣在對方看來總是出之於對利害的計較,總是怯懦的表現),他就招呼斯萬:
「您就把您對他們的看法坦率地說出來吧,我們是不會告訴他們的。」
「我壓根兒就不是怕公爵夫人(如果你們說的是拉特雷默伊耶家的話)。我敢說,誰都喜歡上她家去。我並不是說她這人很『深刻』(他把『深刻』二字讀得彷彿是一個滑稽可笑的字眼似的,因為他的言談中還保留著往日說俏皮話這種習慣的痕跡,不過由於最近生活中出現了新氣象,對音樂熱愛起來,這種習慣一時有所消失,所以發表意見時也不乏熱情了),不過,說真心話,她是個聰明人,而她的丈夫是個直正的文人。他們倆都很可愛。」
維爾迪蘭夫人心想單憑這麼一個不忠實的信徒,她就無法保持小核心內部思想的統一;她對這個居然看不出他的話使她如何痛苦的頑固分子滿腔怒火,忍不住從心底裡發出吼聲:
「您要是這麼看待他們,那是您的事。可至少別在我們面前說出來。」
「這全看您所說的聰明是怎麼回事,」福什維爾說,他也想一露鋒芒,「斯萬,您所理解的聰明才智倒是怎麼回事?」
「對了!」奧黛特叫了起來,「這些大問題,我請他給我講一講。他就是不肯。」
「哪來的事!」斯萬否認。
「就是這麼回事!」奧黛特說。
「您是不是認為聰明才智就是能說會道,就是鑽進上流社會的本領?」福什維爾說。
「快把您的甜食吃完,好撤掉您的碟子,」維爾迪蘭夫人話中帶刺地對薩尼埃特說,他這會兒正陷入沉思,停下了刀叉。維爾迪蘭夫人也許是對剛才她自己那口吻有點不好意思,又找補一句:「沒關係,您儘管慢用。我這話是對別人說的,為了好上下一道菜。」
「那位可愛的無政府主義者費納龍1給聰明才智下過一個很怪的定義呢,」布裡肖一板一眼地說——
1費納龍(1651—1715):法國散文作家,其小說《忒勒馬科斯歷險記》反映作者譴責暴君窮兵黷武,為害人民的情緒。
「聽著,」維爾迪蘭夫人對福什維爾和大夫說,「他要把費納龍對聰明才智下的定義告訴咱們了,這真有意思,這樣的機會真是難得」。
然而布裡肖卻要等斯萬先生講出他自己對聰明才智所下的定義。斯萬不吭聲,維爾迪蘭夫人原想讓福什維爾欣賞的唇槍舌劍也就此告吹了。
「你們看,這跟對我一樣,」奧黛特賭著氣說,「我倒挺高興的,總算他認為不夠格跟他討論的還不止我一個。」
「塞維尼夫人這個冒充風雅的婆娘說過,她為能結識拉特雷默伊耶家人而感到慶幸,因為這對她的農民有好處。維爾迪蘭夫人剛才說得那麼不足稱道的拉特雷默伊耶家族莫非就是他們的後裔?」布裡肖一句一頓地問道,「不錯,侯爵夫人還有另一個理由,在她看來,比剛才所說那個理由還要重要,那就是因為她骨子裡是個文抄公,把抄放在首位。拉特雷默伊耶夫人交遊廣泛,消息靈通,塞維尼夫人經常寄給她女兒的日記當中有關外交事務方面的消息,都是得之於拉特雷默伊耶夫人的。」「不,我就不信他們是一家人,」維爾迪蘭夫人冒說一句。
薩尼埃特自從急急忙忙把還裝滿了菜的碟子交給侍役長以後,一直一言不發,陷入沉思,現在忽然哈哈大笑,講了一段故事,說是他曾經跟拉特雷默伊耶公爵一起吃過一頓飯,發現這位公爵居然不知道喬治·桑是個婦女的筆名。斯萬對薩尼埃特是有好感的,認為應該就公爵的文化修養問題向他提供一些情況,說明公爵會無知到如此地步,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說到半截就打住了,他明白薩尼埃特並不需要這些證明,他自己也明知道那故事並不真實,是他剛剛編造出來的。這位老好人一直苦於被維爾迪蘭夫婦看成是個沉悶乏味的人;那天晚上意識到自己比平常還要無聊,所以不願終晚不能博人一笑。他很快就投降了,為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而神色沮喪,最後懇求斯萬別再繼續進行已經毫無必要的駁斥:「好了,好了;再怎麼說,即使是我錯了,總也不算是什麼罪過吧,」那口吻是如此軟弱可憐,斯萬都恨不得說他講的那故事既真實又有趣。大夫一直聽著他們兩人說話,心想這正是說senonevero1的機會,但對這成語的意義不太拿得穩,又怕用錯了出乖露醜——
1senonevero,ebe***rovato,意大利成語,意為即使這不是真的,至少是挺巧的。
吃完晚飯,福什維爾主動走到大夫跟前:
「維爾迪蘭夫人倒也還長得不錯,再說,跟這個女人還可以談得來,對我來說,這就夠了。當然,她已經開始有點兒上年紀了。可德·克雷西夫人呢,這小女子可長得挺機靈的;哈,你一眼就能看出她跟美國人一樣精明。我們正在談德·克雷西夫人呢,」最後這句話是對維爾迪蘭先生而發的,這時他正叼著煙斗過來,「我想,就女人的身段而言……」
「我倒真想跟她床上見呢,」戈達爾趕緊插上一句。他早就在等待福什維爾喘一口氣,好讓他乘機插進這一句由來已久的笑話,唯恐談話一轉題,錯過了好機會,而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故意拿腔拿調,來掩蓋通常背人家的句子時感情的缺乏和情緒的激動。福什維爾是知道這句笑話的,聽了立即就明白戈達爾的意思,感到很可樂。維爾迪蘭先生也樂不可支,他不久前發現了表達他的歡快的一種方式,跟他妻子的有所不同,可同樣既簡單又明瞭。他跟一般放聲大笑的人一樣先仰面聳肩,馬上又來一陣咳嗽,彷彿是因為笑得太厲害,給煙斗裡的煙嗆了一樣。他繼續把煙斗叼在嘴角,讓那假裝的窒息和狂笑無限期地保持下去。就這樣,他和維爾迪蘭夫人(她這時正在對面聽畫家講一個故事,先把雙眼閉上,再用雙手捂臉)就像是舞台上的兩個假面具,以不同方式來表示高興。
維爾迪蘭先生沒有把煙斗從嘴裡拿出來,這可做對了,因為戈達爾這時要出去方便方便,低聲說了他不久前才學到,可每次上同一地方都必說的那句笑話:「我得去找奧馬爾公爵1聊一會,」這就把維爾迪蘭先生的陣咳又引發了出來——
1奧馬爾公爵(1822—1897):法國國王路易·菲利浦的四子,將軍兼史學家,在阿爾及利亞殖民戰爭中建有功勳,以「去找奧馬爾公爵聊一會」表示「出去方便方便」,來歷不詳。
「你就把煙斗拿下來吧,你這麼忍住不笑,會把你憋死的,」維爾迪蘭夫人對他說,她這會兒正來給大伙斟酒。
「您的丈夫真是討人喜歡,他的機智超群,」福什維爾對戈達爾夫人說,「謝謝夫人。像我這樣當過兵的,是不會拒絕喝一杯的。」
「德·福什維爾先生認為奧黛特很可愛呢,」維爾迪蘭先生對他的妻子說。
「她正想哪天跟您同吃一頓午飯呢。我們來安排,可別讓斯萬知道了。他會潑冷水的。當然,您儘管來吃晚飯,我們希望能經常看到您。美好的季節就要來到了,我們就可以常在戶外吃飯了。您該不至於討厭到布洛尼林園去吃飯吧?好,好,那好極了!」她又向年輕的鋼琴家嚷道:「您今晚不幹點兒活嗎?」這是為了在象福什維爾這樣一位要人面前,既顯示她的聰明才智,又顯示她對信徒呼來喝去的威風。
「德·福什維爾先生剛才說你的壞話呢,」戈達爾夫人當她丈夫回到客廳時對他說。
他可從晚飯開始到現在,腦子裡始終在想著福什維爾高貴的出身,這時對他說:「我現在正在給一位男爵夫人治病,她叫普特布斯男爵夫人;普特布斯家人參加過十字軍東征,是不是?他們在波美拉尼地區有個湖,比協和廣場還大十倍。男爵夫人鬧的是關節炎。她可是個可愛的女人。我想,她也是認識維爾迪蘭夫人的。」
過了一會兒,當福什維爾單獨跟戈達爾夫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又繼續發表對她丈夫的評價:
「他這個人真有意思,看得出來,他交遊甚廣。好傢伙,大夫知道的事情真多!」
「我這就給斯萬先生彈那首奏鳴曲的樂句,」鋼琴家說。
「啊!老天!該不是那支《奏鳴蛇》吧?」福什維爾問道,一心想引人注目。
戈達爾大夫從來沒有聽過這麼一個用諧音字進行的文字遊戲,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還以為是福什維爾先生說錯了呢。他趕緊走到他跟前去糾正這個錯誤。
「不,沒有什麼叫『奏鳴蛇』的,只有響尾蛇1,」他熱情急切,得意洋洋地說——
1奏鳴蛇在原文中為《serpentasonate》,響尾蛇為「serpentason***tes」。
福什維爾給他解釋了一下這個文字遊戲的由來。大夫臉紅了。
「您該承認這挺逗吧,大夫?」
「啊!這我早就知道,」戈達爾答道。
他們這就不再吭聲了。這時那個小樂句在小提琴部高出兩個八度的顫抖的震音的陪送下出現了——這就像是在山區,人們在高得令人暈眩、彷彿是凝滯不動的瀑布背面,看到在兩百尺之下,一個正在散步的孤獨的女子的細小的身影。這樂句在那透明連綿、高昂而洶湧澎湃的背景之中,從遙遠的地方款款而來,優美無比。斯萬這時心底裡在跟這個樂句竊竊私語,彷彿它是他愛情的知情人,是奧黛特的一個朋友,來囑咐他不必把這個福什維爾放在心上。
「啊!您來晚廣,」維爾蘭迪夫人對一位應邀僅僅在餐後「剔牙」時分才到的信徒說,「剛才有位布裡肖先生在這裡,那份口才,真是無與倫比!可惜他已經走了。您說是不是,斯萬先生?我想您這是跟他第一次見面吧。」她說這話是為了提醒斯萬,他之所以有緣認識他,全是憑了她的關係。「咱們這位布裡肖可愛極了,是不是?」
斯萬很有禮貌地躬了躬身。
「不嗎?您對他不感興趣?」維爾迪蘭夫人冷冰冰地問他。
「不,夫人,挺感興趣,我高興極了。不過他也許有點過分專斷,也許有點兒過分嘻嘻哈哈,不合我的口味。我倒希望他有時謙虛一點,文雅一點,不過看得出來,他知道很多東西,看起來也是個好樣兒的。」
晚會結束得很晚。戈達爾對他的妻子說:
「難得看到維爾迪蘭夫人有像今晚這麼興頭大的。」
「這位維爾迪蘭夫人到底是何許人物?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福什維爾問畫家,一面邀他坐他的車回去。
奧黛特不無遺憾地眼看著福什維爾離去,她不敢不跟斯萬一起回去,可是在車上她一直很不高興,當他問她,他是不是該進屋時,她說,「當然」,可又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膀,當客人都走光了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問她丈夫:
「你有沒有注意到,當我們提到拉特雷默伊耶夫人的時候,斯萬直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