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卷 斯萬之戀(5)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她可注意到斯萬和福什維爾在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好幾次都把「德」字省掉了。她毫不懷疑他們這是為了顯示自己並不拜倒在頭銜之下,她自己也想傚法他們那種矜持,然而又拿不穩該用什麼語法形式來表達這份感情。結果還是她那錯誤的語言習慣佔了她那反封建的共和主義情緒的上風,她有時說lesdelatremoille,有時又學咖啡館裡的歌星或者漫畫作家給漫畫寫說明文字時的樣子,把de字來個元音省略,說什麼lesd』latremoille,不過說了以後馬上就加以改正,還是說「拉特雷默伊耶夫人」。她又嘲諷地找補一句:「斯萬卻愛管她叫公爵夫人,」臉上那個微笑表明她不過是重複斯萬的話,並不承認這個既幼稚又可笑的稱呼。
「不瞞你說,我覺得他傻極了。」
維爾迪蘭先生答道:
「這位先生不坦率,總是那麼假惺惺,總是那麼吞吞吐吐。老是兩面不得罪。這跟福什維爾是多麼不同!福什維爾有什麼就說什麼,不管你愛聽不愛聽他所說的話。他不像那一位,從來都是真真假假。而且奧黛特似乎也更喜歡福什維爾,我覺得她是對的。再說斯萬在咱們面前擺出一副上流社會人士的架子,擺出一副公爵夫人的保衛者的架子,那一位可真有爵位,他是福什維爾伯爵,」他的話音是那麼柔和,彷彿他對這個伯爵領地的歷史瞭若指掌,給予它以極高的評價。
「我跟你說吧,」維爾迪蘭夫人說,「他居然敢含沙射影地惡毒攻擊布裡肖,其實說的都是些荒唐可笑的話。當然,那是因為他眼看布裡肖得到滿座歡迎,攻擊他就是攻擊咱們,就是破壞咱們的聚會。我感覺得出來,這小子一出這大門,準把誰都說得一錢不值。」
「我不早跟你說了嗎?」維爾迪蘭先生答道,「這傢伙不得志,看什麼都眼紅,都妒忌。」
事實上,沒有哪一個「信徒」的心地有象斯萬那樣好的;只不過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把他們的惡意用眾所周知的笑話,用一點兒感情,用一點兒真摯掩蓋起來罷了;而斯萬不屑於用什麼「我這不是想說什麼壞話」這樣的陳詞濫調來掩飾,所以他的任何含蓄都被看成是陰險惡毒的表現。有一些不同凡響的作家,他們的任何大膽言論都激起公眾的反感,因為他們不屑迎合公眾的趣味,不為公眾提供他們習以為常的老生常談;斯萬之所以激怒維爾迪蘭先生,也是這個道理。跟那些作家一樣,正是斯萬言語中的不落俗套使別人覺得他別有用心。
斯萬對他在維爾迪蘭家面臨的失寵的威肋依然一無覺察,他身墮情網,繼續把他們那些可笑的言行加以美化。
他通常只在晚上才跟奧黛特有約會,唯恐白天也上她家去會使她感到厭煩,但他卻希望她老念著他,所以隨時都找機會引起她對他的思念,但當然是以叫她感到高興的方式。如果他從花店或者珠寶店的櫥窗面前走過,視線被一棵小樹或者一顆珠寶所吸引,他馬上就會想到把它送給奧黛特,心想當她體會到他在得到這些東西時的樂趣時,就會使她對他更加溫存,他就會馬上叫鋪子派人送到拉彼魯茲街去,因為每次當她收到他什麼禮物的時候,他總感覺他自己就在她身邊一樣。他尤其希望她能在離家外出以前收到這些禮物,這樣當她在維爾迪蘭家看到他的時候,她的感激之情就會化為對他更熱烈的接待,甚至如果送貨的人等不及的話,她還會在晚餐前打發人送封信給他,或者親自到他家來道謝。從前他體會到她的性格當中有些令人反感的地方,現在則竭力從她的感激之情中探索她以前還沒有對他流露過的深藏的感情。
她時常手頭拮据,為債主所逼而向他求助。他總是樂於效勞:凡是能使奧黛特看出他是如何愛她,或者只是看出他對她能產生影響,能有些用處的事,他都是樂於從事的。當然如果有人在開始時對他說,「她看中的是你的地位」,現在對他說,「她之所以愛你是為了你的財產」的話,他是不會相信的,不過既然人們設想她是由於象追求風雅或金錢這樣強有力的東西而跟他關係密切,感覺到他們兩人緊密相連,他對那種說話也並不會過分表示不滿。即使他認為他們所說的是對的,那麼當他發現奧黛特對他的愛除了基於她對他的感情和在他身上發現的品質以外,還有一個更持久的支柱——利害關係時,他也是不會難過的。這種利害關係足以使她試圖跟他中斷來往的日子永遠也不會到來。此刻,他不斷送她禮物,為她效勞,那就除了他自己的人品、聰明才智和無所不用其極的取悅於她的強烈願望外,他還可以依靠另外一些有利條件。這種墮入情網的樂趣,僅僅是為了愛情而活著的樂趣,他有時也懷疑它是否現實,但他作為精神享受的愛好者而為此付出的代價越多,就越是覺得它的價值高昂——我們不是也看到有些人懷疑大海的景象和澎湃的波濤聲是否當真美妙,不惜每天花一百法郎租一間海濱旅館的房間去觀賞,從而不但得以信服,而且他們自己超凡脫俗的品格不也得到了肯定嗎?
有一天,正當他陷入這樣的沉思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從前曾經有人說奧黛特是一個由情人供養的女人,那時他再次把「由情人供養的女人」這個奇怪的修辭學上的擬人表達法,這個像居斯塔夫·莫羅1畫的幻象那樣,鑲嵌有同寶石纏繞在一起的毒花,由難以識別、惡魔般的成分構成的閃閃發光的混合物跟奧黛特加以對比了:奧黛特,在她的臉上他可是親眼目睹那對不幸者的憐憫之情,對不公正的事情的憤慨,對施恩者的感謝,就如同他從前在他自己的母親,在他的朋友們的臉上看到的表情一樣;奧黛特,她的話語時常是跟他自己最熟悉的事物有關,譬如他的收藏、他的臥室、他的老僕人。收存著他的股票的那位銀行家,這時,銀行家這個形象忽然提醒他該上他那裡取點錢了。可不是嗎,他上個月給了她五千法郎,如果這個月給她的物質困難的幫助沒有那麼多,而她想要的那串鑽石項鏈也不給買,那他就不會看到那使他如此幸福的她對他的慷慨大度的讚賞與感激之情,甚至當她看到這種慷慨的表現越來越少,可能會以為他對她的愛情已經淡薄了。想到這裡,他突然自問,這是否正是「供養」她呢?(彷彿「供養」這個概念可以出之於一些既不神秘又不反常的成分,而是屬於日常私生活的範疇,例如那張普普通通撕破了又粘上的一千法郎的鈔票,他的男僕在為他付了當月家用和房租以後塞在他的舊書桌的抽屜裡,斯萬取出跟另外四張一起送給奧黛特)他也自問,自從他認識奧黛特以來,在他看來跟她毫不相容的「由情人供養的女人」這個詞能否用到奧黛特身上(因為他一刻也不曾設想在他之前她會接受任何人的金錢)。但他不能再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因為他生來就是懶於思維,這股懶勁也是一陣陣的,說來就來,這會兒正是來到的時候,於是就馬上把他的智慧之火全部熄滅,就像後來到處用電氣照明的時代,一下子就能把全家的燈統統滅掉一樣。他的思想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兒,他摘下眼鏡,擦擦鏡片,用手揉揉眼睛,直到找到一個新的思想時才重見光明——這新的思想就是下個月給奧黛特的不是五千而是六七千法郎,好給她來個出乎急料之外,感到異常的快樂——
1居斯塔夫·莫羅(1826—1898),法國畫家。
晚上,當他不呆在家裡等著上維爾迪蘭家去跟奧黛特相會,或者上布洛尼林園特別是聖克魯他們愛去的露天餐廳用餐時,他就上他從前作為座上常客的那些上流社會人家去吃飯。他不願跟那些人脫離接觸,也許他們哪天會對奧黛特有些用處,同時也正是由於有了他們,他才時常得到她的歡心。而且,他對上流社會的豪華生活早就有了習慣,就在對它產生厭惡之情的同時,也覺得有過這種生活的需要,以至就在他們最簡樸的陋室,跟王公宅第同等看待時,他的感官也是對後者是如此習以為常,因此在步入前者時總會感到一定程度的不快。對那些在六樓套房裡舉行舞會(「請由右門洞登樓,六樓左門」)的小資產者,跟在巴黎舉辦最豪華的節日活動的帕爾馬公主之間,他也有類似的不同觀感,那類似的程度是他們難以相信的;當他在主婦的臥室裡跟那些當爸爸的人們站在一起的時候,他是不會有參加舞會的感覺的,而眼看洗臉盆上蓋滿了毛巾,床鋪改為衣帽間,堆滿了大衣和帽子,他就難免產生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就跟用了半輩子電燈的人們聞見冒煙的油燈或者流油的蠟燭味兒時的心情一樣。
在他上街吃飯的日子,他讓車伕在七點半套車;他一面穿衣服,一面惦記著奧黛特,這樣他就可以不至有孤獨之感;經常想著奧黛特,使得遠離她的時刻也就跟在她身旁時有著同樣的特殊的魅力。他登上馬車,感到思念奧黛特的思緒跟一頭愛畜一樣也已經跳上車來,蜷伏在他膝上,將伴著他入席而不被同餐的客人所發覺。他撫摸它,在它身上焐暖雙手,當他感到有些鬱悶時。不禁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慄,縮起脖子,縐起鼻翅——這在他身上是前所未有的——同時把那小束耬頭菜花插在鈕孔上。一個時期以來,尤其是自從奧黛特把福什維爾介紹給維爾迪蘭夫婦以後,斯萬感到有些難過憂傷,很想到鄉間休息一下。但奧黛特在巴黎,他連離開巴黎一天的勇氣也鼓不起來。天氣溫暖,這是春季最美好的日子。他雖然是在穿過這個石頭城到某個圍有柵欄的公館去,可是他在眼前看到的卻是他在貢佈雷的那座花園,在那裡,一到下午四點鐘,你還沒有走到種龍鬚菜的畦田,從梅塞格利絲田野那邊來的微風就陣陣送香,你在綠樹棚下就感到陣陣清涼,就跟在四周都是毋忘我花和葛蘭花的池塘邊一樣。當他在池塘邊吃飯的時候,桌子周圍全是由他的園丁精心編在一起的醋栗和玫瑰。
晚飯後,如果布洛尼林園或者聖克魯的約會時間約定得早的話,他就離開飯桌馬上就走,尤其是在濃雲密佈,有可能下雨,「信徒們」會提前回家的時候。有次洛姆親王夫人家的晚飯吃得較晚,斯萬在咖啡還沒有端上以前就向主人告辭,趕到布洛尼林園的島上去跟維爾迪蘭家聚會,使得親王夫人說:
「真是的,要是斯萬大上三十歲,膀胱又有毛病,那他溜得那麼早還情有可原。他真是不把咱們放在眼裡。」
他心想,他雖不能到貢佈雷去享受這明媚的春光,總可以在天鵝島或者聖克魯觀賞觀賞。不過他的腦子整個兒都給奧黛特佔著了,連是不是曾聞到樹葉的清香,是不是曾看到皎潔的月光都說不上來。迎接他的是餐廳鋼琴上奏出的那首奏鳴曲的小樂句。要是沒有鋼琴的話,維爾迪蘭夫婦不惜費神叫人從臥室或者飯廳搬一架下來,這倒不是因為斯萬已經重新博得了他們的好感,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為別人提供一點別出心裁的樂趣,哪怕這人並不是他們所喜歡的人,即使在進行準備的階段,這想法也會在他們身上引發一些對人親切友好的美好感情——哪怕是曇花一現。有時他也想,又是一個**要過去了,他強制自己去注意一下樹木和天空。可是他一心思念著奧黛特,難以安下心來。一些時間以來,他那種焦躁不安的情緒又無法擺脫,這就使他不能取得接受大自然的景象所必需的寧靜和安逸的心境。
有天晚上,斯萬應邀和維爾迪蘭夫婦共進晚餐,在進餐時說他第二天要參加當年同在一起股兵役的老戰友的聚會,奧黛特在飯桌上當著福什維爾(他現在已經是忠實信徒之一了),當著畫家,當著戈達爾的面說:
「是啊,我知道您明天有宴會;那我就只能在我家裡見到您了,可別來得太晚啊!」
雖然斯萬從來沒有因為奧黛特對任何一位信徒有交情而當真感到不快過,但當他聽到她當著所有的人的面,毫無顧總,若無其事地承認他倆每天晚上有約會,承認他在她家裡的特殊地位,承認她對他的偏愛時,心裡感到特別溫暖。當然,斯萬也常想,奧黛特根本不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子,他對她處於無比優越的地位,當他看到她當著眾信徒的面洋洋自得時也並不感覺有任何特別得意的地方;但自從他發現奧黛特在許多男人眼裡是一個令人神魂顛倒的女子,一個希望能弄到手的女子以後,她的身子在他們身上產生的魅力在他的心中喚起了一種折磨人的渴望,要對她的心的每一個細胞都徹底加以控制。他首先把晚上在她那裡度過的時刻看作千金難買的時刻,讓她坐在他的膝上,講講她對這樣那樣事情的看法,自己則歷數在這世上現在還不肯放手的是哪些財富。因此,在那頓晚飯以後,他把她拉到一邊,一個勁兒對她表示謝意,力圖讓她知道怎樣按照他所表示的感激之情的程度,估摸出她所能為他提供的各種樂趣的大小高低——其中最大的樂趣是當他對她的愛繼續下去而可能招致情敵的時候,能得到無需吃醋的保證。
第二天宴會結束時,大雨傾盆,他卻只有那輛四輪敞篷馬車;有位朋友提出用他的轎式車送他回家。奧黛特昨天既然要他去,那就表明她不會等待別人,斯萬原可以放心大膽地回家睡覺而不必冒雨前往的。然而,如果她看到他並無意堅持每天毫無例外地都跟她在一起度過後半夜的話,那就有可能當他特別要同她一起歡度良宵的時候,她卻另有約會了。
他過了十一點才到她家,當他連聲抱歉沒能早些來時,她卻抱怨時間實在太晚,又說剛才風狂雨暴,她不舒服,腦袋疼,只能陪他半個鐘頭,到十二點就要請他回去;過不多久,她就累得要命,想去睡覺了。
「那麼今晚就不擺弄卡特來蘭花了?」他對她說,「我倒真想好好擺弄一下呢!」
她撅起嘴,神經質地說:
「不,親愛的,今晚就不擺弄卡特來蘭花了,你看我不是不舒服嗎!」
「也許擺弄一下對你倒有好處,不過我也並不堅持!」
她請他在走以前把燈滅掉,他親自把帳子放下再走。可是當他到了家裡,他忽然想起奧黛特也許今晚在等什麼人,累是裝出來的,請他把燈滅了只是為了讓他相信她就要睡著,而等他一走,就立即重新點上,讓那人進來在她身邊過夜。他看看表,離開她差不多才一個半小時,他又出去,雇上一輛馬車,在離她家很近的一條跟她住宅後門(他有時來敲她臥室的窗,叫她開門)那條街垂直的小街停下;他從車上下來,街上是一片荒涼和黑暗,他走了幾步路就到了她門口。街上所有的窗戶都早就一片漆黑,只有一扇窗,從那象葡萄酒搾床裡壓擠神秘的金黃色的果肉的木板那樣的百葉窗縫裡溢出一道光線。在如此眾多的別的夜晚,當他走進街口老遠就看到的這道光線,曾使他心花怒放,通知他「她在等著你」,而現在卻告訴他「她正跟她等待的那個人在一起」而使他痛苦萬分。他想知道那個人是誰;他沿著牆根一直悄悄走到窗口,可是從百葉窗的斜條縫裡什麼也瞧不見,但聽得在夜的沉寂中有喃喃的談話聲。
當然,看到這道光線,想到在窗框後在它的金色的光芒中走動的那一對男女,想到在他回家以後來到的那個人暴露了。奧黛特的虛偽暴露了。她正在跟那一位共享幸福生活的這陣竊竊私語也暴露了,他是何等的痛苦啊。然而他還是為他來了而高興:促使他從家裡出來的那份折磨心情,由於越來越明朗而不再那麼強烈,因為奧黛特的生活的另一面,當時對它突然產生了懷疑而又無可奈何,現在卻明擺在他的面前,被那盞燈照得一清二楚,被囚在這屋裡而不自知,而他只要高興,就可以進去把它捉拿歸案。他也可以像平常晚來時一樣,去敲敲百葉窗;這樣,奧黛特至少可以知道他已經掌握情況,看到了那道光,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而他呢,剛才還在設想她正跟那一位在笑他蒙在鼓裡,現在卻要眼看他們當場認錯,上了被他們認為遠在千里之外的他的圈套。也許,他在這幾乎是令人愜意的時刻所感到的並不是什麼懷疑和痛苦的消失,而是一種屬於智力範圍的樂趣。自從他愛上奧黛特以後,他以前對事物的濃厚的興趣有所恢復,但這也限於跟對奧黛特的思念有關的事物,而現在他的醋意激起的卻是他在好學的青年時代的另一種智能,那就是對真情實況的熱烈追求,但那也限於跟他與他的情fu之間的關係有關的真情實況,僅僅是由她的光輝所照亮的真情實況,一種完全是與個人有關的真情實況,它只有一個對象,一個具有無限價值,幾乎是具有超脫功利之美的對象,這就是奧黛特的行動、跟她有連繫的人、她的種種盤算、她的過去。在他的一生中的其他任何時期,他總認為別人的日常言行沒有什麼價值,誰要是在他面前說三道四,他總覺得沒有意義,即使聽也是心不在焉,覺得自己此刻也成了一個最無聊的庸人。可在這奇怪的戀愛期間,別的一個人竟在他身上產生如此深刻的影響,他感到在他心頭出現的對一個女人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的好奇之心,竟跟他以往讀歷史的時候一樣強烈。凡是他往日認為是可恥的事情:在窗口窺看、巧妙地挑動別人幫你說話、收買僕人、在門口偷聽,現在就都跟破譯文本、核對證詞、解釋古物一樣,全是具有真正學術價值的科學研究與探求真理的方法了。
他正要抬手敲百葉窗那片刻,想到奧黛特就要知道他起了疑心,到這裡來過,在街上守候過,不禁產生了一陣羞恥之心。她曾經對他說過,她對醋心重的人,對窺探對方**的情人是多麼討厭。他就要幹的事情確實是笨拙的,她從此就要討厭他了,而在他沒有敲百葉窗之前,儘管她欺騙他,可能還是愛他的。人們為圖一時的痛快而犧牲多少可能的幸福啊!但要弄清真情實況這種願望卻更加強烈,在他看來也更為崇高。他知道,他不惜生命代價去核實的這個真情實況在這露出道道光線的窗戶背後就能讀出,這就好比是一部珍貴文獻的燙金封面,查閱文獻的學者對它底下的手稿的藝術價值是不會不動心的。他對這以如此溫暖、如此美麗的半透明的物質製成的這個獨一無二、稍縱即逝、寶貴異常的稿本的真情實況,急切地渴望著要瞭解。再說,他所感到自己高出於它們的地方——他又是如此需要有這樣的感覺——也許與其說是他知道它們,倒不如說是他可以在它們面前顯示他知道它們。他踮起腳。敲窗戶。人家沒有聽見,他敲得更響,談話戛然而止。只聽得有個男人的聲音,他竭力去辨認到底這是他所認識的奧黛特的哪個朋友的聲音:
「誰啊?」
他拿不穩是誰的聲音。他再一次敲百葉窗。窗開了,接著是百葉窗也開了。現在可沒法後退了,因為她馬上就要知道真相,而為了不至顯得過分狼狽,醋心太重,又太好奇,他只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歡快地叫道:
「別費事了,我路過這裡,看見有光,想問問您是不是已經好些了。」
他抬頭一看,只見兩位老先生站在窗口,其中一位舉了盞燈,這就把房間照亮了——一間陌生的房間。平常在很晚的時刻到奧黛特家來時,他總是憑著在所有一模一樣的窗戶當中唯一有光這一點來認出她的窗戶,這次卻弄錯了,敲了隔壁那家的那一扇。他連聲道歉著走開,回到家裡,直為好奇心得到滿足,又無損於他倆之間的愛情而感到高興,同時也為在如此久長的時期內假裝對奧黛特的一定程度的冷淡以後,現在並沒有使她通過他的醋心的發作,發現他的愛情過分強烈,從而今後會對他降溫而感到高興。
這段經歷,他沒有跟她說起過,自己也不再去想它。但是有時腦子一動,就把這潛伏在腦海深處的對這件事情的回憶勾了起來,栩栩如生,只好重新把它埋得更深,這時他就突然感到強烈的痛苦。這彷彿是一種**的痛苦,斯萬的思想無法使它減輕,然而如果這是一種**的痛苦的話,它至少與思想無關,思想總還可以仔細端詳它,發現它已經減弱,已經一時消失。可是他那種痛苦,每當思想念及的時候,只能使它重新出現。想要不去想它,實際上是再一次想到它,他為此而更加感到痛苦。當他跟朋友們談話的時候,他忘了他的痛苦,可是別人不經意間講出的一句話會使他突然失色,就好像是一個傷員被冒失鬼觸到了傷處一樣,當他離開奧黛特的時候,他心情愉快,感到心地寧靜,他回憶她在談起別的男人時的帶有諷意的微笑,和對他的充滿溫情的笑容;回憶她怎樣把頭低垂下來,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俯向他的雙唇,好像是第一次在馬車中時那樣;回憶起當她在他懷中時像是怕冷一樣怎樣把腦袋緊緊靠在他的肩上,兩眼向他投來無神的目光。
然而他的醋意卻和他的愛情彷彿是如影隨形,馬上就出來為她今晚向他投來的微笑提供一個副本,來了一個顛倒,變成是對斯萬的嘲笑而充滿著對另一個人的愛;她的腦袋低垂下來也是俯向別人的雙唇,而她對他的一切溫情的表現也都以別人為對象了。他從她家裡帶回的一切令人**的印象現在都彷彿變成了一個室內裝飾師提供的一些草圖,一些方案,使得斯萬據以設想她可能在別人面前表現出來的熱烈的、狂喜的舉止。這樣,他都為在她身邊體會到的每一個樂趣,為他自己設想出來的每一個愛撫的動作(他還如此有欠謹慎,告訴她這些動作是如何使他歡快),為他在她身上發現的每一個優美之處感到後悔,因此他知道,過一會兒,這些又都會成為她手中用來折磨他的新的刑具。
當斯萬想起幾天以前,他突然初次發現奧黛特眼中短促的一瞥;這一回憶使得那個折磨顯得更加殘酷。那是在維爾迪蘭家晚飯之後發生的。福什維爾也許是感覺到他的連襟薩尼埃特在他們家並不得寵,想把他嘲弄一番,自己出出風頭:也許是因為薩尼埃特剛對他說了些什麼傻話而感到惱火,儘管在座的旁人都沒有聽見,更不會知道說話的人在無意中刺傷了什麼人;也許是早就蓄意要把對他自己的底細一清二楚,有時一見面就感到不舒服的這個老好人轟出這個家門,所以十分粗暴地回答薩尼埃特的笨拙的話,居然把他罵將起來,而由於對方害怕、軟弱、哀求,他越罵越加大膽,弄得這個可憐蟲在問了維爾迪蘭夫人他是否還該呆下去而得不到答覆時,只好熱淚盈眶,嘟嘟嚷嚷地走開了。奧黛特無動於衷地看著這個場面,但當門在薩尼埃特背後砰地一聲關上的時候,她臉上通常的表情彷彿是降下好幾檔,以便在卑劣方面能跟福什維爾媲美。她的眸子裡閃現出一個狡黠的微笑,這對福什維爾的大膽行動是個祝賀,對它的犧牲品則是嘲諷;她向他投過同謀作惡的一瞥,彷彿是說:「要是我看得不錯的話,他這下可完蛋了。您看見他那副尷尬的樣子沒有?他都哭了。」福什維爾看到她這眼神,突然收起怒容(或者是假裝出來的怒容),微笑一下答道:
「他只要學得討人喜歡一點,還是可以來的,不管年老年少,接受個教訓總是有好處的。」
有一天斯萬下午出去訪客,那人沒有在家,他就想去奧黛特家,雖然他從沒有在這時候去過,但他知道她這時准在家裡,或者午睡,或者寫信,然後用午茶;他想在這時候去看她該很有意思,也不至於打擾她。看門人說他想她是在家的;他按門鈴,彷彿聽到有聲音,有人走動,卻沒有人來開門。他又著急又氣惱,就上那宅子後門那條小街,走到奧黛特臥室的窗口;窗簾擋著,裡頭什麼也看不見;他使勁敲窗玻璃,叫喚;沒有人來開窗。他只見有些街坊探出頭來瞧他。他走了,心想他剛才也許是聽錯了,其實並沒有什麼腳步聲;然而他總是放心不下,腦子沒法想旁的事情。一個鐘頭以後,他又回來,看到了她,她說剛才他按鈴的時候是在家的,只是睡著了;鈴聲把她吵醒了,她猜想是他,趕緊跑上前去,可他已經走了。她也聽到了敲後窗玻璃的聲音。斯萬馬上就在她這話裡聽出那些被人當場抓住的撒謊的人為了自我安慰而在他們所編的謊話當中插進去的一點真情實況,他們心想這點真情實況編進去了就可以使謊言顯得逼真。當奧黛特做了什麼要瞞著別人的事情,她當然是要把它深藏心中的,然而當她一旦面臨她所要瞞著的那個人時,她的心就亂了,她的思想就散架了,她編造和推理的能力也都癱瘓了,腦子裡成了真空,然而又必須說點什麼,能想得起來的卻正好是她再隱瞞的,因為這需要隱瞞的事情是真實的,所以是唯一留存在腦際的東西。她從中取出一點本身並不重要的細節,心想這個細節經得起檢驗,不像虛假的細節那麼危險。她心裡想:「再怎麼說,這是真實的,這就是一個優點,他儘管去打聽,結果總會承認這是真的,是不會使我露餡的。」她錯了,正是這個使她露了餡;她沒有意識到,這個真實的細節有一些稜角只有跟經她任意閹割了的相關細節才能接合得天衣無縫,而不管她把那個真實細節插在怎樣的編造出來的細節中間,這些細節總會以其過分誇大其詞,或者由於還有一些沒有補好的窟窿而暴露出那個真實的細節跟它們並不構成一體。斯萬心想:「她承認聽見我按門鈴,聽見我敲窗子,又心想是我,想要見到我。可這跟她沒有叫人開門這個事實不協調啊。」
可是他並沒有把這個矛盾點出來,心想讓奧黛特說下去,她也許又會撒什麼謊,可能為真情實況多少提供一點線索;她一個勁兒說,他也不去打斷她,而以又渴望又痛苦的心情聽著她對他講的那些話,感覺到它們象聖殿前的幕布一樣,模模糊糊地掩蓋著,依稀地勾畫出那個無限寶貴,然而可惜又無法探得的真情實況(她在說話時確實在遮遮掩掩)——那就是剛才在他三點鐘來到的時候,她到底在幹些什麼。這個真情實況,他也許永遠只能掌握一些謊言,一些不可思議、無法判讀的歷史遺跡了,它僅僅存在於捉摸它而無法估量其價值的那個人的隱秘的記憶之中,可她是不會洩露給他的。當然,他有時也想,奧黛特的日常活動也未必值得那麼熱切地關注,她可能跟別的男人之間的關係,一般地說,也不至於使一個有思想的人產生如此強烈的憂傷,以至想去殉什麼情。他這就認識到,他身上那種關注、那種憂傷只不過是一點小毛病,一旦過去了,奧黛特的一舉一動,她給他的那些吻,依然會跟別的那些女人的動作和親吻一樣,不至勾起他傷心的回憶。然而當他認識到他的這種痛苦的好奇心的根子就在他自己身上時,這卻並不能使他覺得把這種好奇心看成至關重要,竭盡全力去滿足它就是什麼違反理性的事情。這是因為,像斯萬這樣歲數的人,他們的人生哲學已經和年輕人不一樣了;尤其是斯萬,受到當代哲學的影響,也受到洛姆親王夫人那個圈子的影響,在那裡,大家認為一個人的才氣跟他對一切事物的懷疑成正比,認為只有在每一個人的個人愛好中才能找到真實的和不容爭論的東西。像他這樣歲數的人生哲學是實證的,幾乎是醫學的哲學,他們不再顯露他們追求什麼目標,而試圖從逝去的歲月中探得一些可以被他們認為是他們身上的特徵性的、恆久的習慣和激情的殘餘,而他們首先關注的是他們現在的生活方式能不能符合那些習慣和激情。斯萬認為承認由於不知道奧黛特幹了些什麼而感到痛苦是明智的,就跟他承認潮濕的天氣會加劇他的濕疹一樣;他也認為在支出中撥出一大筆錢來收集與奧黛特的日常生活有關的情報(缺了就會使他感到不幸)是明智的,他對那些有把握得到樂趣(至少是在墮入情網之前)的其他愛好,例如收藏藝術和美味佳餚,不也是這樣做的嗎?
那天當他要跟奧黛特道別回家時,她請他再呆一會兒,在他要開門出去的時候,甚至拽住他的胳膊熱烈挽留他。可是他並不在意,因為在一次談話裡眾多的手勢、言語、細微的事件當中,我們不可避免地對隱藏著我們的疑心所要探索的真情實況的那些手勢等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發現不了有什麼足以引起我們注意的東西,而對沒有什麼內容的那些反倒全神貫注。她一再對他說:「你從來都不在下午來,難得來一次,我又沒有見著你,你看多倒霉!」他明知道她對他的愛還不至於深到對他的來訪未晤感到如此強烈的遺憾的地步,不過,她的心腸還是好的,也有心取得他的歡心,當她引起他不快的時候,他時常也確實難過,所以這次沒能使他得到同她相處一個小時的樂趣,她心裡難過也是很自然的,但這個樂趣在他看來會是一個很大的樂趣,在她心目中卻未必如此。事情本來就沒有什麼了不起,她卻一直顯得很痛苦的樣子,這就使得他不勝詫異了。她那副面容就比平常更使他想起《春》的作者、那位畫家1筆下的婦女們的面容。她這時就有著她們在讓孩提時的耶穌玩一隻石榴或者看到摩西向馬槽中倒水時那副沮喪傷心的表情,彷彿心中有著不堪承受的痛苦。她這種憂傷的表情,他以前是見過一次的,卻忘了是什麼時候。突然間,他想起來了:那是她有一次為了跟斯萬在一起吃飯,第二天對維爾迪蘭夫人撒謊說是頭天有病才沒有上她家去。說實在的,哪怕奧黛特是世上對自己要求最嚴格的女人,也用不著為了這麼一點並無惡意的謊話感到如此悔恨。不過奧黛特常撒的謊並不是那麼無可指責,它們是用來遮掩她跟某些朋友之間的一些麻煩事兒的。因此,當她撒謊的時候,心裡是膽怯的,感到自己難以自圓其說,對所撒的謊能否奏效缺乏把握,心力交瘁得簡直要像有些沒有睡好的孩子那樣哭將起來。此外,她也知道她的謊言通常是要嚴重傷害對方的,而謊要是撒得不周到,她又要落入對方的擺佈之下。因此,她在他面前既感到謙卑,又感到有罪。而當她撒的是社交場合中毫無所謂的謊的時候,通過一些聯想,一些回憶,她也會感到疲憊不堪,感到做了一件壞事的悔恨之情——
1指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波堤切利(1500—1571)
她這時對斯萬撒的倒是怎樣折磨人的謊,居然使得她眼神如此痛苦,嗓音如此哀婉,彷彿是在求饒,彷彿都要難以自持了?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一陣鈴聲。奧黛特還在說下去,可她的話語已經成了一陣呻吟:她為沒能在下午見到斯萬,沒能及時為他開門這種遺憾之情簡直成了一件終身憾事了。
只聽得大門又關上了,還有馬車的聲音,看來是有人折回去了——多半是一個不能讓斯萬見面的人,剛才別人跟他說奧黛特沒有在家。斯萬心想,僅僅在通常不來的時刻來這麼一次,他就打亂了她那麼多不願讓他知道的安排,心裡不免有些洩氣,甚至是苦惱之感。然而他還是愛奧黛特的,腦子裡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她,對她的憐憫之心油然而生,喃喃地說:「可憐的小寶貝!」當他離開她的時候,她把桌子上的好幾封信交給他,問他能不能須便為她投郵。他把這些信帶走,回到家裡才發現還留在身上。他又回到郵局,從衣兜裡掏了出來,在扔進信箱之前先把地址瞧上一眼。全都是寫給供應商的,只有一封是寫給福什維爾的。他把這一封留在手裡,心想:「我要是看一看信裡說的是什麼,就能知道她怎麼稱呼他,用什麼口氣說話,兩個人之間是不是有什麼關係。我要是不看一看,也許倒是對奧黛特不關心的表現,因為我這疑心也許是冤枉了她,徒然使她難過,把信看一看是消除這個疑心的唯一的辦法,而信一旦寄走,我的疑心不消除,她也只能一直難過下去了。」
他離開郵局,身上帶著那封信回家。他點上一支蠟燭,把信封挨到燭光邊(信封他是不敢拆的)。先是什麼也看不見,不過信封很薄,用手摁在裡面的硬卡片紙上還是可以看出最後幾個字。那是一句平平常常的結束語。如果不是他來看她寫給福什維爾的信,而是福什維爾來看她寫給斯萬的信的話,那他是會看到一些無比親熱的話語的!信封比裡面裝的卡片大,他用大拇指使卡片滑動,把一行行的字移到信封上沒有夾層的那一部分,這是唯一能透出裡面的字跡的那一部分。
儘管如此,他還是看不太清楚,不過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已經看到了足夠多的文字,明白信裡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內容,跟什麼戀情根本不沾邊;這是跟奧黛特的舅舅有關的什麼事兒。斯萬在有一行的開頭看到了「我怎能不」這幾個字,可不明白奧黛特怎能不幹什麼,可忽然之間,剛才沒有能辨認出來的幾個字看清楚了,這就把全句的意思弄明白了:「我怎能不去開門,那是我舅舅。」原來當斯萬按門鈴的時候,福什維爾在她家,是她把他打發走的,所以他聽到了腳步聲。
這時他就把全信都讀完了;在信末她為對他如此失禮而致歉意,還告訴他,他把煙盒丟在她家了,這也是斯萬第一次來時她信上的那句話,不過那次還加了一句:「您為什麼不連您的心也丟在這裡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會讓您收回去的。」而對福什維爾則沒有這樣的話: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們當中有什麼勾搭。說真的,福什維爾比他受騙受得還更厲害,因為奧黛特在給他的信上說來客是她的舅舅。總而言之,在她心目中,是他,斯萬,佔有更多的地位,也是為了他,她才把那一位打發走的。然而,要是奧黛特和福什維爾之間沒有什麼的話,為什麼她沒有馬上開門,為什麼要說:「我怎能不去開門,那是我舅舅呢?」要是她那會兒沒做什麼不好的事,福什維爾又怎能相信她不馬上去開門的道理?斯萬愣住了,既難過,又惶惑,然而面對奧黛特放心大膽地交給他的這個信封,卻又感到高興,因為她絕對相信他是個正派人,然而通過信封那個透明的窗口,除了他心想永遠也不會弄清楚的那個秘密之外,也向他洩露了奧黛特生活的一角,彷彿是為未知的王國打開了一道透亮的窄縫。這時候,他的醋意為這一發現而大為興奮,這醋意似乎有它自己獨立的生命,自私心很強,對一切足以滋養它的東西全都貪而食之,甚至是損害斯萬自己也在所不惜。現在這醋意就有了它的食料,斯萬也就每天都為奧黛特在下午五點鐘左右接待什麼人而操心,想方設法去打聽福什維爾這個時候在什麼地方。這是因為,斯萬對奧黛特的愛情還保持著開始時那樣的特點,他既對奧黛特如何度過她的一天一無所知,腦子又懶於用想像去填補這個空白。首先,他不是對奧黛特的全部生活有所猜疑,而是僅僅對她一天中的某些時刻,在這些時刻中有某種情況(也許是經過曲解了的)使他猜想奧黛特會對他不忠。他的這種猜疑就像章魚一樣,最初伸出一隻觸手,又伸出第二隻,再伸出第三隻,先牢牢地固著於下午五點鐘這個時刻,其次,是另一個時刻,然後又是另一個時刻。然而斯萬是不會無中生有地編造出他自己的痛苦之情的。他的那些痛苦之情無非是來自外界的某種痛苦之情的回憶和繼續。
而外界的一切卻給他帶來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他想把奧黛特跟福什維爾隔離,把她帶到南方去些日子。可他又想所有在旅館裡的男人都會追求她,她也會追求他們。他自己過去在旅途中也總是追求新歡,到人頭攢動的地方,而現在人家卻覺得他有點離群索居,迴避社會,彷彿曾經慘遭社會的傷害似的。當他把每一個男人都看成是奧黛特潛在的情人的時候,他又怎能不厭惡人類呢?就這樣,斯萬那份醋勁兒就比當初他對奧黛特的歡快強烈的慾念更進一步地促成他性格的改變,使得他在別人眼裡徹底變了樣,連表現出他的性格的那些外部特徵也都完全變了。
就在他讀了奧黛特給福什維爾的那封信的一個月以後,斯萬去參加維爾迪蘭家在布洛尼林園設的一次晚宴。正當大伙要散席的時候,他注意到維爾迪蘭夫人跟幾個客人交頭接耳,看來他們是要提醒鋼琴家第二天參加夏都那個聚會;而斯萬呢?他可不在應邀之列。
維爾迪蘭夫婦壓低嗓門說話,用詞也含含糊糊。那位畫家卻粗心大意,高聲叫道:
「到時候什麼燈也別點,讓他在黑暗中彈《月光奏鳴曲》,咱們好好欣賞欣賞月色。」
維爾迪蘭夫人看到斯萬就在跟前,臉上做出一副表情,既要示意說話的人住嘴,又要讓聽話的人相信這事與她無關,然而這個願望卻被她那木然無神的雙眼淹沒了,在她那目光中,無邪的微笑背後掩蓋著同謀的眼色,這種表情是發現別人說漏了嘴的人都會採取的,說話的人也許不會馬上認識到,聽話的人卻立刻就心裡有數了。奧黛特突然變了臉色,彷彿是覺得做人實在太難,只好聽天由命。斯萬心急如焚,盼著趕緊離開餐廳,好在路上向她問個明白,勸說她明天別上夏都去,或者想法讓他也應邀前往,同時希望自己的焦躁不安能在她的懷中得以平靜下來。總算到了叫馬車的時刻。維爾迪蘭夫人對斯萬說:
「再見了,希望不久就能再看到您,」一面試圖用親切的目光和假惺惺的微笑來避免他注意到她不像往常那樣說:「明兒個復都見,後天上我家。」
維爾迪蘭夫婦讓福什維爾登上他們的車,斯萬的車停在他們的車後面,他在等著讓奧黛特上去。
「奧黛特,我們送您回家,」維爾迪蘭夫人說,「福什維爾先生旁邊還有個位置呢。」
「好的,夫人,」奧黛特答道。
「怎麼?我一直以為是由我送您回家的,」斯萬高聲叫道,也顧不得挑選委婉的詞語了,因為這時車門已經打開,他早已等得不耐煩,決不能就這樣單獨回家。
「可維爾迪蘭夫人要我……」
「得了,您就獨自回去吧,我們讓您送她的次數夠多的了,」維爾迪蘭夫人說。
「我可有要緊的事跟德·克雷西夫人說呢。」
「您給她寫信好了。」
「再見,」奧黛特向他伸出手來說。
他想微笑,可臉色實在難看。
「你看見沒有?斯萬現在居然對咱們這麼不講客氣,」當他們回到家裡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對她丈夫說。「咱們送奧黛特回家,看樣子他簡直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去似的。實在是太不禮貌了!他乾脆把咱們說成是開幽會館的得了!我真不明白,奧黛特怎麼能受得了他那種態度。他那副神氣完全是等於說:『你就是我的人』。我要把我的想法告訴奧黛特,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她又怒氣衝天地找補了一句:「哼!這畜生!」她不自覺地(也許也是出之於為自己辯解的需要)用了一頭垂死的無辜牲口在最後掙扎時激起宰殺它的農民用的話語,就像弗朗索瓦絲當年在貢佈雷宰那只硬不肯嚥氣的母雞時那樣。
當維爾迪蘭夫人的馬車走了,斯萬那輛向前挪動時,他的車伕瞧著他問他是不是病了,或者發生了什麼禍事。
斯萬把他打發回去,他寧可走一走,就徒步回到布洛尼林園。他高聲自言自語,那語調就跟他一個時期以來歷數維爾迪蘭家那個小核心的妙處和這對夫婦的寬宏大量時一樣,多少有些做作。奧黛特的言語、微笑和吻,他從前覺得是如此甜蜜,現在如果以別人為對象的話,他就會覺得是何等可憎,同樣,維爾迪蘭家的客廳,他剛才還覺得是如此有意思,它散發著對藝術的真正愛好,甚至是一種精神貴族氣派的風味,現在則因奧黛特去相見,去自由地相愛的已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了,所以也就向他暴露出它的可笑、愚蠢、無恥了。
他帶著厭惡的心情在腦子裡設想他們明天在夏都舉行的晚會。「首先是挑了夏都這麼個地方!那是剛打了烊的綢布商光顧的地方!那些人滿身都是市儈氣,簡直不像是有血有肉的真人,而是拉比什1劇本中的人物!」——
1拉比什(1815—1888):法國劇作家,一生寫有一百七十三部喜劇。
去參加的人多半有戈達爾夫婦,可能還有布裡肖。「這些小人物攪和在一起,也真夠滑稽的,他們要是明天不在夏都聚會,簡直覺得自己就要完蛋了!」老天哪!還有那位畫家,那位愛拉皮條的畫家,他會邀請福什維爾跟奧黛特一起去參觀他的畫室的。斯萬想像奧黛特會穿上對郊遊來說是過分時髦的服裝,「她這個人就是庸俗,這可憐蟲實在是太傻了!!!」
他彷彿聽到維爾迪蘭夫人飯後開的玩笑,不管這些玩笑以哪一個討厭傢伙為目標,在過去總是能逗他樂的,因為他看到奧黛特為之發笑,跟他一起笑,她的笑聲簡直跟他自己的笑聲融為一體。現在他感到人們會以他作為笑料來引奧黛特發笑。「這是何等令人厭惡的歡快!」他說,嘴撅得簡直叫他感覺到脖子上緊張的肌肉都蹭到襯衣領子了。「怎麼?一個按上帝的形象創造出來的人竟能從這麼令人噁心的笑話中找到笑料?任何一個鼻子稍為靈一點的人都會皺起眉頭躲避這樣的熏天臭氣的。一個人怎麼能不懂得,當她居然恥笑一個曾經正大光明地向她伸出手來的同類時,她就墮落到了萬劫不復的泥坑?這簡直是不可思議!那些傢伙是在九泉之下嘰嘰喳喳,口吐無恥讕言,而我是在九天之上,維爾迪蘭那婆娘拿我開的玩笑是濺不到我身上來的!」他昂首挺胸,高聲喊道。「上帝可以作證,我是誠心誠意地想把奧黛特從那腐惡的泥坑裡拉出來,把她帶到高貴些、純潔些的環境中去的。但是人的忍耐總是有限度的,我的忍耐也已經到頭了,」他說,彷彿要把奧黛特從這挖苦人嘲諷人的環境中解救出來的這個使命產生已經為時已久,而並不是僅僅幾分鐘以前的事情似的,彷彿他賦予自己以這樣一個使命,並不是在他認為那些挖苦嘲諷的話可能以他為對象,而且旨在把奧黛特從他身邊拉走那個時刻才開始似的。
他看到鋼琴家準備演奏《月光奏鳴曲》,看到維爾迪蘭夫人害怕貝多芬的音樂可能刺激她的神經時裝出的那副嘴臉。
「笨蛋!騙人精!」他高聲叫道,「這還叫什麼熱愛藝術!」她會在奧黛特面前巧妙地說福什維爾的好話(就跟她從前時常說他的好話一樣),然後對她說:「您在您身邊給福什維爾先生騰點地方好嗎?」「在黑暗中!這拉縴人!這皮條客!」「拉皮條的」——他也把那種催一對男女默默地坐下,一起遐想,相對而視,拉起手來的音樂叫做「拉皮條的」。他覺得柏拉圖、博敘埃1以及法國的老式教育對待各種藝術的嚴峻態度不無道理——
1博敘埃(1627—1704):法國作家、宣道者。
總而言之,維爾迪蘭家那種生活,原來被他稱之為「真正的生活」的,現在在他心目中成了再糟也不過的生活;他們那個小核心成了最次最次的社交場所。他說:「一點兒也不錯,那是社會階梯中最低的一層,是但丁《神曲》中最低下的那個境界。毫無疑問,但丁那段令人敬畏的話就是針對維爾迪蘭夫婦的!說來說去,上流社會的那些人,儘管不無可以指責的地方,卻跟這一幫流氓不一樣,當他們拒絕結識這一夥,不屑於玷污自己的指頭去碰他們的時候,還是很明智的。聖日耳曼區的那句箴言nolimetangere(不要摸我)1是何等富有真知灼見!」他這時早就離開了布洛尼林園的小徑,差不多已經到家了,然而他還沒有從痛苦中醒悟過來,還沒有從言不由衷的醉狂中清醒過來,他說話時那種不真實的語調和造作的鏗鏘還在不時加強他的這種醉狂,他依然還在夜的沉寂中滔滔不絕地慷慨陳詞:「上流社會的人們也有他們的缺點,這我比誰都看得清楚,然而他們畢竟還是有所不為的。我交往過的一個時髦女子遠不是完美無缺,然而她骨子裡還是有細膩的感情的,所作所為講求正直,不管出現什麼情況,她都不會背叛你,這就足以在她跟維爾迪蘭這個潑婦之間劃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維爾迪蘭!這是怎麼樣的姓氏2!嘿!他們簡直是那一號人當中登峰造極,無與倫比的樣板!謝天謝地!現在還來得及懸崖勒馬,不再跟那一夥無恥之徒,那一夥糞土垃圾廝混在一起。」——
1耶穌復活時,首先看見他的是抹大拉的馬利亞(即《路加福音》中原為妓女,後被耶穌感化改惡向善的馬德萊娜)。耶穌對她說:「不要摸我,因為我還沒有升上去見我的父。」後來用來指不強接觸的人或物。
2維爾迪蘭原文為verdurin,與purin(糞尿)音相近。
然而,斯萬沒有多久以前還認為維爾迪蘭夫婦身上有的那些美德,即使他們當真具有,但如果他們不曾促成並且保護他的愛情的話,還是不足以在斯萬身上激起那種為他們的寬宏大量所感動得如醉如狂的境界,同時這種境界如果是通過別人的感染而得的話,這個人也只能是奧黛特;同樣,如果維爾迪蘭夫婦沒有邀請奧黛特跟福什維爾一起去而把他斯萬撇開的話,那麼他今天在這對夫婦身上發現的背德行為(即使果然如此),也不足以激起他如此狂怨,嚴厲指責他們「無恥」。毫無疑問,假如斯萬在說話的時候避免使用對維爾迪蘭這個圈子充滿厭惡,對擺脫這個圈子表示欣喜之情的那些字眼,說的時候又不是那麼裝腔作勢,不是為了發洩怒火而是為了表達思想的話,那麼他的話語是會比他的頭腦更富有遠見的。當他沉溺於那番謾罵的時候,他的腦子裡想的多半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對象,因此他一回到家,剛把大門關上,就拍了一下腦門,吩咐把大門重新打開,這回卻是以很自然的語調叫道:「我相信我已經想出了明天應邀去夏都參加晚餐會的辦法了。」可是這辦法並不靈,斯萬並沒有接到邀請。原來戈達爾大夫被召到外省去看一個重病人,已經多天沒跟維爾迪蘭夫婦見面,那天也沒能到夏都去,晚餐會的第二天他到他們家入席時問道:「那麼咱們今天晚上就見不著斯萬先生了?他不是有個密友在當……」
「我相信他是不會來了!」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上帝保佑,別讓我們再見到這個又討厭,又愚蠢,又沒有教養的傢伙。」
戈達爾聽了這話,既是大吃一驚,又是俯首聽命,彷彿是聽到了始料所不及卻又明擺在面前的一個真理;他只好既激動又畏怯地把鼻子埋在菜盤裡,連聲說道:「噢!噢!噢!噢!噢!」中氣一點點地衰竭,嗓音一聲比一聲低沉。從此斯萬要上維爾迪蘭家去,就根本沒有門兒了。
就這樣,原來把斯萬和奧黛特撮合在一起的這個客廳現在卻成了他們約會的障礙。她再也不能像他們初戀時那樣對他說:「反正明兒晚上能見面,維爾迪蘭家有個晚餐會,」而是:「明兒晚上見不了面了,維爾迪蘭家有個晚餐會。」要不然就是維爾迪蘭夫婦要把她領到喜歌劇院去看《克莉奧佩特拉之夜》,斯萬就會在奧黛特眼裡看到恐慌的神色,唯恐他求她別去,而在不久以前,當這樣的神色掠過他情fu的臉時,他是禁不住要賜她一吻的,現在它卻只能把他激怒了。他心想:當我看到她想去聽這種臭大糞似的音樂時,我感到的不是憤怒,而是悲哀,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她;每日相會已六個多月,她竟還沒有脫胎換骨,主動地拋棄維克多·馬塞1的音樂!特別是居然還不明白,在某些晚上,一個感情比較細膩的人是應該能夠應別人的要求,放棄某種樂趣的。哪怕只是從策略上考慮,她也應該說「我不去了」,因為別人是根據她的回答來評定她的心理素質,而且「一旦作出結論就永遠難以改變。」他先說服自己,他只是為了能對奧黛特的精神素質作出較有利的評斷,才希望她那晚陪著他而不去喜歌劇院,然後拿同樣的道理來說服奧黛特,說話時跟剛才說服自己時同樣的言不由衷,甚至更有過之,因為他這時還想利用她的自尊心來打動她——
1維克多·馬塞(1822—1884),法國音樂家,《黃玉王后》,《克莉奧佩特拉之夜》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