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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卷 地名:那個姓氏(2)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有這麼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的希望沒有實現,我這天再也沒有勇氣把我的失望心情對希爾貝特掩藏起來了。

    「我剛才正有許多話要問您呢,」我對她說,「我覺得今天這個日子對我們的友情有重要的意義,可您剛一到就要走了!

    明天想法子早點來,好讓我跟您說說。」

    她臉上容光煥發,高興得跳起來答道:

    「朋友,明天您可別指望了,我來不了!下午有午茶會;後天也來不了,我要上一個朋友家窗口去看狄奧多西國王駕到的行列,好看著呢;後天要去看《米歇爾·斯特羅戈夫》1,再過幾天就是聖誕跟年假了。可能家裡要把我帶到南方去,那可就太棒了!只不過要是上南方去,我就要少得到一棵聖誕樹;反正即使我呆在巴黎,我也不到這兒來了,我要跟媽媽串門去。再見了,爸爸在叫我了。」——

    1《米歇爾·斯特羅戈夫》是根據儒勒·凡爾納同名驚險小說改編的劇本。

    我跟弗朗索瓦絲從夕陽依然斜照的街道回家,然而卻像是在一個歡慶活動已經結束了的夜晚似的。我都邁不開雙腿了。

    「這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弗朗索瓦絲說,「今年天時不正,這個冬天太暖和。唉!上帝哪!到處都是鬧病的窮人,簡直是連天上也都亂了套。」

    我強壓哽咽,在心裡反覆琢磨剛才希爾貝特興高采烈地所說她好些日子來不了香榭麗捨那番話。然而只要當我一想到她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就有一股魅力充滿我的心房;還有在跟希爾貝特的關係當中,由於我心頭有這樣一份創痛,我是不可避免地佔有一個特殊的,也是唯一的地位(儘管是令人痛苦的),這地位跟那份魅力相結合,就在希爾貝特那份冷淡之中添上點羅曼蒂克的色彩,而在我的淚中也就出現了一絲微笑——這該是一個吻的怯生生的雛形吧。等到郵差送信的時刻到來時,這晚我跟每天晚上一樣心想:「我就要收到希爾貝特的信了,她會告訴我,她從來沒有中止對我的愛,她會向我解釋是為了什麼神秘的理由她才不得不直到此刻還把她對我的愛隱藏在心,裝出為不能見著我而高興,會向我解釋是為了什麼她才只扮演一個普通夥伴的角色的。」

    每天晚上我都樂於想像這樣一封來信,我在心裡默讀,每一句話都背得出來。突然間,我怔住了。我明白,如果我接到希爾貝特的信的話,那決不會是這樣一封,因為這封是我自己編出來的。從此以後,我就竭力不去想我希望她給我寫的那些字眼,生怕老是這麼念叨,結果恰恰把這些最彌足珍貴,最最盼望的詞語從可能實現的領域中排除出去。即使出之於極不可能的巧合,希爾貝特寫給我的信果然正好就像我自己編造的那樣,能從中看出是我的作品,那我得到的將是收到一件出之我手的東西的印象,就不是什麼真實的、新的、與我的主觀思想無關、跟我的意志無涉、真正是由愛情產生的東西了。

    此刻我在重讀一頁,雖不是希爾貝特寫給我的,卻至少得自她手,那是貝戈特所寫關於啟發拉辛的古老神話之美的那一頁,這本書一直跟那顆瑪瑙球一樣,擺在我手頭。我的朋友為我搜求這部書,我很受感動;每一個人都要找出他的激情之所以產生的理由,直至認為在他所愛的對象身上具有在文學作品或者談話中所說的那些值得人們愛的品質,同時通過模仿,把他所愛的對象身上的品質跟這些品質等同起來,使之成為他之所以有那份愛情的新的理由,儘管這些品質可能跟他不依賴他人教導而主動追求時所要求的品質截然相反,這就跟當年的斯萬對奧黛特之美的美學性質一樣。我呢,早在貢佈雷時就愛上了希爾貝特,那時因為我對她的生活一無所知,希望自己能夠投身進去,化入其中,把我那份自己已經感到毫不足道的生活捨棄,現在我則想,在我自己這個已經太熟悉,太不足道的生活當中,希爾貝特有朝一日可以來充當一個謙卑的僕人,成為我得心應手的助手,晚上可以幫我工作,看看我寫的小冊子裡有沒有錯誤,這該有無比的好處。至於貝戈特這位無比睿智,幾乎超凡入聖的長者,我本是由於他才在認識希爾貝特以前就愛上她的,現在卻是由於希爾貝特的緣故我才愛他本人。我以無比的樂趣讀他所寫的關於拉辛的篇頁,我也以同樣的樂趣瞧著她在把這本書送給我時那蓋有白蠟印記,系有淡紫色絲帶的包裝紙。我吻看瑪瑙球,這是我的朋友的心的最優秀的部分,是毫不輕浮十分忠貞的部分,同時雖然帶有希爾貝特的生活中的神秘魅力,卻一直呆在我的臥室裡,與我同床而臥。但這塊寶石之美,還有我樂於與之跟對希爾貝特的愛相連繫的貝戈特作品之美,在我彷彿覺得希爾貝特對我的愛已經幾乎化為烏有的此時此刻,這兩種美卻給它以凝聚之力,我發現這兩種美比那份愛情出現得還早,跟這份愛情毫無相似之處,它們的內容取決於希爾貝特認識我以前早就存在的那份天才,取決於那些礦物學的規律,如果希爾貝特不曾愛我,這本書,這塊石頭也不會是另外一種樣子,因此在這兩者中間沒有什麼會給我帶來任何幸福的信息。而我對希爾貝特的愛天天都在等待著第二天會得到希爾貝特的表白,每天晚上都把我在白天胡亂干的活計拆掉,而與此同時,在我心中暗處也有一個不相識的女工卻不願把我拆下的線扔掉,還要把它整理起來,全然無意取悅於我,也不為我的幸福著想,跟她幹別的活時完全背其道而行之。這個不相識的女工對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毫不感興趣,也不首先就肯定我在被她愛著,卻把希爾貝特做過的我認為無法解釋的行動和已經得到我原諒了的她的過失都彙集起來。這樣一來,兩者就都具有了一定的意義。這樣一種新的想法彷彿表明,當我看到希爾貝特不上香榭麗捨,而去看什麼日場演出,或者跟她的家庭女教師去買什麼東西,準備出門去度新年假期的時候,我就不該說她是什麼輕浮或者是什麼老實聽話了。如果她愛我的話,她就既不會那麼輕浮,也不會那麼老實聽話,而當她不得不聽別人話的時候,那麼在我見不著她的那些日子裡,她心中應該同我一樣地感到失望。這樣一種新的想法還說明,既然我愛希爾貝特,我就應該懂得什麼叫愛;這新的想法促使我注意到我老在想要在她心目中抬高自己的身價,因此力圖說服母親為弗朗索瓦絲買一件雨衣和一頂帶藍翎毛的帽子,或者別再讓叫我害臊的這個女僕陪著上香榭麗捨(媽媽說我對弗朗索瓦絲不公道,說她是對我們家忠心耿耿的好人);這新的想法也促使我注意到,見到希爾貝特這個唯一的願望使得我早在她走以前幾個月就一心只想打聽她什麼時候離開巴黎,又上哪兒去,覺得如果她不在的話,那麼世上最引人入勝的地方也只能算是一個隱遁之所,而只要能在香榭麗捨見到她,那我就願意一輩子呆在巴黎;很清楚,我這個擔心和願望在希爾貝特的行動中是找不出來的。恰恰相反,她很喜歡她那家庭女教師,從來也不為我對這有什麼看法而操心。她覺得,如果是為了陪小姐去買東西而不到香榭麗捨來,那是很自然的,而要是為了陪她母親出去而不來,那更是愜意了。即使她同意我在同一地點和她度假,那麼要選定這個地點,她至少得尊重她父母的意見,得考慮到她同我說過的那種種遊樂,而決不會上我家裡有意把我送去的那個地方。當她有幾次對我說,她更喜歡另一個男朋友,或者她已經不像頭天那麼喜歡我,因為我粗心大意而叫她在遊戲時輸了一盤時,我就向她道歉,問她該怎麼辦才能重得她往日的歡心,使她喜歡我有過於任何別人;我希望她對我說她喜歡我本來就有過於別人;我懇求她說這句話,彷彿她可以隨她高興或者隨我高興,僅僅憑她根據我的行為是好是壞而說出來的幾句話,就能隨意變動她對我的感情似的。難道我那時不知道,我自己對她的感情不是既不取決於她的行為,也不取決於我的意志嗎?

    在我心中暗處的那位不相識的女工所建立起來的新秩序還告訴我們,如果我們希望迄今為止傷了我們心的某個人的所作所為並非出於真心,那麼它們就會射出一道我們的意願無法熄滅的光芒,我們應該通過這道光芒,而不是通過我們自己的意願去看看他明天的所作所為又將是怎樣。

    這些新的話語,我的愛情是聽到了的,這些話語使它信服,明天不會跟已逝的日子有什麼兩樣;希爾貝特對我的感情已經年深日久,不可能有所改變,只能是冷漠而已;至於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愛著的只是我這一方面。我的愛情答道:「是的,對這份友情已經無計可施,它是不會改變的。」這樣,明天一來(或者等個最近的節慶日子,等個週年紀念,或者是元旦,反正是與眾有所不同的一個日子,到那時時間會拋棄過去的遺產,拒絕接受它留下的淒楚,另起爐灶),到那時,我會要求希爾貝特拋棄我們的舊友情,奠定我們新的友情的基礎。

    我手頭總有一張巴黎街道圖,因為可以從中看到斯萬夫婦所住的那條街,所以我覺得它裝著一份財寶。出之於愛好,也出之於一種騎士式的忠誠,不管是談到什麼,我總要講出這條街的名字,以至我父親(他不像我母親和我外祖母那樣知道我在愛著一個人)問我:

    「你幹嗎老是說起這條街?它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因為緊挨著布洛尼林園,所以是個很宜人的住處,同樣的街道也能數出十來處呢。」

    也不管是談到什麼,我總要引我父母說出斯萬這個姓氏來;當然我馬上就在心裡默默地重複;不過我也需要聽到它那悅耳的鏗鏘聲,讓我聽聽這個樂音——單是默讀是不夠的。再說,斯萬這個姓氏雖然我早就知道,現在都像某些患喪失語言能力這種疾病的人對最常用的詞也感到新鮮一樣,對我也成了一個新詞。這詞老在我的腦際,可我的腦子對它老是習慣不了。我把這個詞加以分解,一個一個字母地拼讀,它的拼法對我簡直是個意外的發現。隨著它變得越來越熟悉,我也就覺得它越來越不那麼清白無瑕。我在聽到這個詞時所得的樂趣,我都心想它已經是如此有罪,彷彿別人已經猜透了我的心思,所以當我竭力把談話向這方向引的時候,他們就轉換話題。我一個勁兒轉到跟希爾貝特有關的話頭上來,老是重複那些話語——這些話在遠離她的地方說出來,她也聽不見,不過是些只能重複說明現狀而不能改變現狀的一無用處的話語——然而我彷彿覺得把希爾貝特身邊的事這麼折騰折騰,翻弄翻弄,也許可能從中得出點可喜的東西。我一再重複那位讀《論壇報》的老太太對她的誇獎(我向我父母暗示,她是一位大使夫人,甚至是位親王夫人),繼續說這位老太太是多麼美,多麼大方,多麼高貴,直到有一天我把從希爾貝特嘴裡聽到的她的名字說了出來——她叫布拉當太太。

    「哈!現在我明白了!」我母親尖叫起來,我感到自己臉上羞得發熱,「你外祖父聽了准要叫你小心又小心。你居然會覺得她長得美!她可長得實在難看,這輩子也沒好看過。她是個執達吏的遺孀。你大概不記得了,在你小時候,我費了多少心血才阻止她來看你接受體育鍛煉。我並不認識她,她可老是想跟我搭訕,假說是為了告訴我『你長得好看得簡直像個小美女。』這個女人從來都有那麼一股子交結朋友的癮;我一直這麼想,她要是當真認識斯萬太太,那她準是得了神經病了。因為這個女的雖然出身低微,可從來還沒做過什麼招人非議的事來。她就是一個勁兒要跟人拉關係。這個人長得難看,極其庸俗,而且愛惹事生非。」

    至於斯萬,為了要使我自己長得跟他相像,我成天都在桌子邊坐下,一個勁兒把鼻子拽長,一個勁兒揉眼睛。我父親說:「這孩子傻了,簡直討厭透頂了。」我簡直希望自己也跟斯萬那樣來個禿頂。我覺得他是如此不同凡響,有些我常交往的人居然也認識他,而且哪天都能碰巧碰上他,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有一次,母親正跟每天在吃晚飯時一樣講著她下午買了些什麼東西的時候,忽然講起:「對了,你們猜猜我在三區商店雨傘部碰見誰了?是斯萬!」她講的那些話本來對我是索然乏味,這下卻催開了一朵神秘的鮮花!真是叫人聽了既得到滿足,又感到傷心,斯萬今天下午怎麼會在那人群裡亮出他那神乎其神的身影去買一把雨傘!在那些同樣與我無關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當中,這一件事情在我心中激起了特殊的震動,我對希爾貝特的愛經常為之激盪。我父親說我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因為當大家在談狄奧多西二世國王此刻作為國賓和盟友在法國的訪問將產生的**影響時,我連聽都不聽。但與此相反,我是多麼想知道當時斯萬是不是穿著他那件披風式的短大衣!

    「你們打招呼了嗎?」我問道。

    「那是當然,」母親答道,她彷彿擔心,如果她承認我們家對斯萬冷淡的話,別人就會想法從中調解,超過她所希望的程度,反正她是不想認識斯萬夫人的。「是他走上前來跟我打的招呼,我先沒有瞧見他。」

    「這麼說來,你們並沒有吵翻?」

    「吵翻?幹嘛要吵翻?」她尖刻地回答,倒彷彿是我懷疑了關於她和斯萬之間的和睦關係的神話,又試圖來「拉攏」似的。

    「他可能怪怨你不邀請他。」

    「誰也用不著邀請所有的人,他邀請我嗎?我不認識他的妻子。」

    「可從前在貢佈雷的時候,他是常來的。」

    「好吧!在貢佈雷的時候他來咱們家,在巴黎他有別的事兒要干,我也一樣。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壓根兒也不像是兩個吵翻了的人。我們在商店裡一起呆了一陣子,直等到店員把他買的東西打好包為止。他向我打聽你的消息,他說你跟他的女兒在一起玩……」母親這麼說著,原來斯萬心裡還有我呢,這真是個奇跡,叫我怎不驚奇,而且他瞭解的情況還相當全面,當我在香榭麗捨由於感情激動而在他面前哆嗦時,敢情他知道我姓什麼,知道我的母親是誰,而且除了知道我是他女兒遊玩的夥伴以外,還掌握我外祖父母的一些情況,知道他們的家庭,知道我們住在什麼地方,還曉得一些連我都可能不曉得的我們家當年生活的特點。不過我母親在三區商店雨傘部被斯萬瞧見,作為一個曾經與之有過共同的往事的人物出現在他面前,使得他迎上前來跟她打招呼的時候,她可並沒有覺得這次邂逅有什麼特殊的魅力。

    無論是我母親也好,還是我父親也好,彷彿都並不覺得提起希爾貝特的祖父,提起這位證券經紀人來有什麼特別的興趣。我的想像力卻從巴黎社交界中把某一個家庭單獨抽出來,把它奉為神聖,如同它曾把巴黎這座石頭城中的某所房子單獨抽出來,把它的大門刻上花紋,把它的窗戶彩繪裝飾得十分華麗一樣。不過這些裝飾,只有我才看得見。我的父母認為斯萬家住的那所房子跟林園區在同一時期蓋的別的那些房子都一樣,他們也覺得斯萬家跟別的許多股票經紀人家都一樣。他們對這個家庭的印象是好是壞,根據它在凡人共同的業績中參預了幾分,根本看不見它有什麼獨具一格的地方。即使他們發現了什麼長處,他們也會在別處看到同樣的,甚至猶勝一籌的優點。因此,當他們發現斯萬家的位置好時,就說另外還有一所房子位置更好,然而這所房子跟希爾貝特毫無關係,或者是屬於比她爺爺資金更雄厚的一些金融家的;萬一他們要是一時跟我意見一致,那準是誤會,立即就要糾正的。這是因為,我的父母不具備愛情賜給我的那種補充的、瞬時的感覺,所以發現不了希爾貝特周圍任何新的品質——這就跟顏色領域裡的紅外線一樣,在感情領域中也是屬於肉眼所不見的一種。

    在希爾貝特早就通知我她不會來香榭麗捨的那些日子,我就想辦法蹓個彎,走到離她所在的地方近一點的處所。有時我領著弗朗索瓦絲到斯萬家所住的房子那裡去朝聖。我讓她把她從那家庭女教師那裡聽來的關於斯萬夫人的話一而再,再而三地講給我聽。「看來她挺迷信的。哪天要是聽到貓頭鷹叫,或者牆裡有鐘錶的滴答聲,或者午夜看見一隻貓,或者是木器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那她是準不會外出旅行的。啊!她信教可虔誠了!」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是如此之深,當我在路上碰見她們家的老廚師頭牽著狗出來溜躂的時候,我也要帶著深情把他那部花白鬍鬚看上半天。弗朗索瓦絲說:

    「您倒是怎麼了?」

    然後我們就繼續往前走,直到他們家馬車出入的大門口,那裡有一個跟任何看門人都不一樣的看門的,他號衣上的飾帶都浸透著我在希爾貝特這個名字裡感到的那種令人憂鬱的魅力,他彷彿知道我天生就不配進入他奉命守衛的那份神秘的生活,而一樓的那些窗戶也彷彿有意識地關得嚴嚴實實的,在平紋細布的遮蓋下,比任何其他窗戶更不像希爾貝特的雙眼那樣炯炯有神。有時候,我們上環城馬路去,我就在迪福街口站著;據說在那裡時常可以看到斯萬先生上他的牙科大夫診所去;我的想像力把希爾貝特的父親看得跟人間的任何人是如此不同,他在現實世界中的出現也會帶來如此之多的神奇,以至在走到瑪德萊娜教堂之前,當我一想到我們已經離那條可能出乎意料地見到奇跡出現的街不遠,心裡早就突突直跳了。

    然而更多的時候,當我見不著希爾貝特時,由於我聽說斯萬夫人幾乎每天都沿著槐樹路,在布洛尼湖岸邊,還有在瑪格麗特王后小道上散步,我就讓弗朗索瓦絲領我上布洛尼林園去。在我心目中,這林園彷彿就是一座座這樣的動物園,各色草木無不具備,種種景色層出不窮,翻過小山就看到洞窟、草原、巉巖、河流、溝壑、小丘、沼澤。然而遊客也知道那都是為河馬、斑馬、鱷魚、俄羅斯兔、狗熊和蒼鷺所提供的嬉戲之所,所提供的合適的環境或者如畫的背景;至於布洛尼林園,也是十分複雜,集結著許多自成體系的小世界——緊接著象弗吉尼亞州那種栽有美洲橡樹這樣的紅色大樹的農場就是湖畔一片松林,或者是一片高聳的喬木,從中突然竄出一位行色匆匆的女子,穿著一身柔軟的裘皮衣服,兩隻眼睛炯炯有神——這是女人的花園;而槐樹路,就跟《埃涅阿斯紀》中的愛神木路一樣,為了她們就在兩旁只種了一種樹,這是一條著名的美人們散步的小徑。孩子們老遠看到巖頂就興高采烈,他們知道海獅就要在這裡跳進水裡去,同樣,早在走到槐樹路以前,清香四溢的槐花也就叫我老遠就感到馬上就要接近那無與倫比的既強大又柔弱的植物實體,後來我越走越近,看到了樹頂輕盈嬌柔的葉叢,優雅而多少有些輕佻,線條妖艷,質薄料精,在葉叢中掛著萬千白花,像是千百群振翅攢動的蜜蜂,還有這花的陰柔、閒逸而悅耳的名稱,都使得我的心怦怦直跳,然而這裡頭卻含有凡俗的因素,就像是那些華爾茲舞一樣,我們記住的不是舞蹈本身,而是入舞廳時接待員高聲叫出的漂亮的女賓的姓名。我聽說,我將在那小徑上看到一些打扮入時的美女,她們當中雖然有些還沒有出嫁,然而別人不提則已,一提就總是跟斯萬夫人一道提起,而且時常總是用她們的化名;她們如果換了什麼新的姓名,那也彷彿是用來隱匿真實身份的假名,別人談起她們來時是根本不用的,免得產生誤會。心想在女人漂亮不漂亮的問題上,美是受一些神秘的法則所支配的,她們對此早已心領神會,也有辦法來體現這美,所以我把她們的裝束和車馬的出現看作是一種啟示,此外還有萬千細節,我都寄予充分的信任,彷彿給這些轉瞬即逝、游移不定的東西注入一個靈魂,使它們取得一件藝術傑作的完整一致。不過我要看的還是斯萬夫人,我等著她走過來,心頭激動得彷彿她就是希爾貝特似的。本來嘛,希爾貝特的父母,就跟她身邊的一切一樣,都浸透著她的魅力,跟她一樣在我心頭激起一份情感,甚至還有點令人痛苦的不安的情緒(因為他們跟她的接觸是她生活中內在的部分,是我所無緣介入的),而且,讀者不久就會看到,我很快就明白,原來他們並不歡喜我跟她在一起玩,這就又添上了一份我們對那些能毫無限制地傷害我們的人們的那種敬畏之情。

    有時,我看到斯萬夫人穿一件普通呢子的波蘭式連衣裙,頭上戴一頂插著一支野雞毛的無邊小帽,胸口別一小束紫羅蘭,彷彿只是為了抄近路早些回家似的,匆匆忙忙地穿過槐樹路,而對坐在馬車上老遠認出了她的身影,向她打招呼而且心想誰也沒有她那麼帥的那些先生們擠擠眼睛。這時,我就把簡樸放在美學標準和社交條件的首位。然而有時我擺在首位的就不是簡樸而是排場了,譬如說,當弗朗索瓦絲已經累得不行,直嘀咕說她邁不開腿了,而我還是逼她拖著腳步再陪我走上一個小時,終於在通往太子妃門那條小道看到——這形象在我看來就代表著王家的尊榮,是君王的駕臨,是後來任何真正的王后都未能給我如此強烈印象的(因為我對她們的權力是有清楚的概念也有實際的體會的)——由兩匹精壯矯健,像貢斯當丹·居伊1筆下那樣的馬拉著,御者座上坐著一位穿著哥薩克騎兵那樣的皮衣的高大車伕,旁邊是一個像已故博登諾爾2的侍從那樣的青年侍者,我只見——說得更正確些,應該是我感到它的輪廓在我心頭刻上了一個清晰而惱人的烙印——一輛無與倫比的維多利亞式四輪敞篷馬車,車身比一般稍高,從最時新的豪華中又透出古雅的線條,車裡瀟灑地坐著斯萬夫人,她的頭發現在還是一片金黃,只有一綹灰的,束著一條狹窄的緞帶,戴的經常是紫羅蘭,從帶上垂下長長的面紗,手上打著一把淺紫色的遮陽傘,嘴邊掛著一個曖昧的微笑,我從中只看到王后那種仁慈,可也更加看到輕佻女子的撩撥,這是她輕盈優美地賜給跟她打招呼的人們的。這個微笑,對某些人是意味著:「我記得很清楚,真是太妙了!」對另一些人則是:「我何嘗不想啊?咱們兩個運氣太壞!」對還有一些人則是:「好吧,我跟著這行列再走一段,一會兒就出來。」就是在陌生人身邊過時,她嘴邊也掛著一個懶洋洋的微笑,彷彿是在等待哪個朋友或者想起哪個朋友;這絲微笑不禁令人讚歎:「她多美啊!」只對某一些人,她的微笑才是酸不溜丟、勉勉強強、畏畏縮縮、冷冷冰冰的,那意思是說:「好嗎,你這個壞包,我知道你的舌頭比毒蛇還毒,你那張臭嘴就是閉不住!可你以為我在乎嗎?」戈克蘭3跟一群聽他侃侃而談的朋友走過,以舞台上那種姿勢向坐在馬車上的人們揮手致意。可我一心想著斯萬夫人,我裝作沒有瞧見她,因為我知道一到射鴿場那邊,她就會叫車伕把車駛出行列,停下來好徒步走下小徑。在我感到有勇氣打她身邊走過的日子,我就拽著弗朗索瓦絲上那個方向走去。果然過一會兒就老遠看見斯萬夫人在行人小徑上向我們走來,她那淺紫色裙子長長的拖裾在身後拖著,那副衣裝打扮在老百姓心目中是只有王后才有而又是別的婦女所不穿戴的。她有時垂下眼簾看看她陽傘的傘柄,對路過的行人毫不在意,彷彿她唯一的大事和目的就是出來活動活動,全然不想到眾人都在看她,所有的腦袋都向她轉將過來。可有時當她回過頭來叫她那條獵兔狗時,她也不經意地向四周看上一眼——

    1貢斯當丹·居伊(1805——1892),法國畫家,作品中有多幅寫其戎馬生涯,代表作有《騎士》。

    2博登諾爾為巴爾扎克《加迪尼安親王夫人的秘密》中的人物。

    3戈克蘭(1841——1909)為法國著名演員,以扮演費加羅·莫裡哀劇中的僕人、羅斯丹《西哈諾·德·貝熱拉克》中的西哈諾而知名。

    即使是那些不認識她的人也都注意到她身上有點與眾不同,有點未免過分的地方,或者也許是由於一種心靈感應,就如同當拉貝瑪演得最精彩時就連最無知的觀眾席中也會掌聲雷動一樣,感到她該是一個名人。他們心裡納悶:「她是誰?」有時也會問問行人,也會努力記住她的服飾,好向消息靈通的朋友打聽個究竟。還有一些散步的人停下腳步,說道:

    「您知道她是誰?是斯萬夫人!您記不起來了?奧黛特·德·克雷西?」

    「奧黛特·德·克雷西?我剛才也在嘀咕呢,那雙多愁善感的眼睛……她現在可不是那麼太年輕了!我記得我是在麥克馬洪辭職那天1跟她睡覺的。」——

    1麥克馬洪(1808——1898)是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第二任總統,他本是君主派。1879年1月,當參眾兩院都由共和派控制時,麥克馬洪被迫於1月30日辭職。

    「奉勸您別再向她提起。她現在是斯萬夫人,她先生是賽馬俱樂部的,是威爾士親王的朋友。再說她還很漂亮呢。」

    「不錯,可您當年要認識她就好了,她那時那個美啊!她住在一所挺怪的小房子裡,滿是中國小擺設兒。我記得我們老是聽到街上報童的叫喊聲,後來她就催我起身了。」

    我也就沒有再聽那些往事,只感到她周圍全都是關於她的卓著名聲的竊竊私語。我的心焦躁地直跳,心想還得再過一會兒,所有這些人(很遺憾,他們當中還沒有一個被我認為會瞧不起我的黑白混血銀行家)才能看到這個他們一直未加注意的年輕人向這位以貌美、放蕩、風度而遐邇聞名的女人致敬——說真的,我並不認識她,不過我認為我有資格這樣做,因為我的父母認識她的丈夫而我又是她女兒的夥伴。我現在已經緊挨著斯萬夫人了,我脫下帽子,伸長胳膊,久久地鞠一大躬,弄得她都忍不住微微一笑。有些人也笑了起來。至於她呢,她從來沒有見我跟希爾貝特一起玩過,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誰,在她心目中,我跟林園的看守、船夫、湖裡的鴨子一樣,是她在林園散步時的一個小角色,雖然見過但不知其姓名,所以也跟跑龍套的一樣沒有什麼個性。有些日子我在槐樹路上沒有見著她,卻在瑪格麗特王后路上碰到,那裡是那些希望單身獨處或者希望顯得是想單身獨處的女人的去處;她總是單獨呆不多一會兒,就有一個朋友來和她會合,他時常戴一頂灰色高頂禮帽,我不認識他,他跟她聊得很久,他們的兩輛馬車一直在他們身後慢慢跟著。

    布洛尼這個林子的這種複雜性使得它成了一個出於人手的產物,成了一個動物園或者神話中的園子:這種複雜性,我那年1在穿過林園到特裡亞農去的時候又體會到了;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個早晨,在巴黎,蟄居室內,匆匆逝去中的秋色近在身畔而你未能一顧,這就難免勾起你對落葉的眷戀之情,甚至可說是一種狂熱,折騰得你難以入眠。在我那緊閉著的臥室裡,一個月以來我就一直想去觀賞,這落葉就經常在我的思想和我思維的對象之間出現,就跟有時當我們注視一個物體時在我們眼前跳躍的黃色斑點一樣在我眼前盤旋紛飛。那天早上,耳聽得不像前幾天那樣有雨聲了,眼看晴朗的天就跟幸福的秘密從緊閉的嘴巴中洩露出來一樣從關著的窗簾角邊向我微笑時,我感覺到,我就可以欣賞這些枯黃的葉子,在燦爛的陽光下的超凡的美了;當年在孩提時聽到狂風在壁爐裡呼嘯,可以強壓自己到海濱去觀賞的願望,而現在卻再也不能不去看看那些樹木,我這就走出家門,穿過布洛尼林園上特裡亞農去。這正是林園呈現出最豐富多采的面貌的時刻和季節,這不僅因為這是它被分割得最厲害的時候,而且因為那是以另一種方式分割的。即使在那些可以看到一片廣闊的空間的開闊地,面對著遠處那些有的還保留著夏日的樹葉,有的則已經禿光了的黑壓壓的樹群,也還可以看見兩行橙紅色的栗樹,彷彿這是在一幅剛開始落筆的畫上,畫家唯一上了油彩的部分,其餘部分都還沒有著色;這兩行樹把它們當中夾的那條道路伸向陽光燦爛之處,供日後添上的人物偶爾散步之用——

    1那是在1913年,離「我」在這裡見到希爾貝特那年(1895)已經十八個年頭了。

    再往遠去,有個地方所有的樹還都覆蓋著綠葉,只有一棵小樹,矮壯粗實,頂枝雖截卻堅強不屈,迎風搖曳著它那一頭難看的紅髮。還有的地方依然還是五月樹葉開始甦醒時那副模樣,有一棵白蘞的葉子簡直是神了,像一株在冬季開花的紅山楂一樣滿面笑容,打清早起就舒展怒放。這布洛尼林園一時看起來倒像是一個苗圃或者一個公園,為了什麼植物學的原因或者是準備過什麼節慶,在還沒有拔除的同一種樹木之間,剛栽上兩三種名貴的品種,枝葉怪誕,彷彿是要在它們周圍保留點間隙,疏通疏通空氣,多留一些光照。就這樣,這是布洛尼林園展現出種種特點,將最多的各不相同的部分組成一個復合的綜合體的季節。這也是這樣的一個時刻。在樹木還保留著葉子的那些地方,當早晨的陽光幾乎是水平地照射著的時候,這些樹木彷彿又變了一種質地,而再過幾個鐘頭,當薄暮來臨,陽光像一盞燈從遠處向樹叢投上一個人造的溫暖的反光,使樹巔的葉子又發出強光,樹木本身則像一支插著它那熊熊燃燒的巔頂的燃不著火的燭台時,這些樹木彷彿又變了一種質地。在有的地方,陽光厚得像一層磚,跟飾有藍色圖案的波斯黃瓷磚一樣,在空中胡亂塗抹在栗樹葉上;在有的地方,樹葉向天空伸出它們捲縮的金色的手指,陽光卻插到它們與天空之間,把它們分隔開來。在一棵纏著野葡萄籐的樹的半中間,陽光嫁接上並且催開了一大束紅花,太耀眼,不可能辨別得太清楚,多半是康乃馨的一種變種。林園的各部分,夏季是一片蒼翠,那麼厚實,那麼單調,現在各現本色了。從一些比較開闊的地方,幾乎可以看到通向所有各部分的道路,也可以說是每一個濃密的葉叢都像一面往日王室的方形紅旗一樣,標誌著通向各部分的道路。我彷彿在一幅彩色地圖上看出哪是阿姆農維爾,哪是加特朗草地、馬德里、賽馬場、布洛尼湖濱。不時出現一些無用的建築物,什麼一個假的山洞啦,挪開樹木騰出位置修的或者是在草地軟綿綿、綠油油的平台上修的什麼磨坊啦等等。可以感覺出來,林園並不僅僅是個林園,它還要適應與樹木的生長毫無關係的一些用途;我心裡感到的激奮也並不僅僅是由觀賞秋色而產生,還出之於別的什麼意念。這種愉快之源是我們的心雖然感覺得到卻不知其原由,也不領悟這是任何身外之物所不能促其產生的!就這樣,我以無法得到滿足的溫情注視著這些樹木,這種溫情邁過它們,在我不知不覺之中奔向這些樹木每天都要蔭庇幾個小時的那些漂亮的散步的女子。我向槐樹路走去。我穿過一些高大的喬木林,早晨的陽光將它們進行了新的區劃,修剪了它們的枝條,把各式各樣的樹幹結合在一起,編組成一個又一個的花束。陽光巧妙地把兩棵樹拉到一起,借助於它有力的光與影的大剪子,把每棵樹的樹幹和樹枝都剪去一半,然後把剩下的兩個一半編織在一起,或者構成一根暗影的柱子,兩邊都是陽光,或者構成一團鬼魂似的光,它那看著彆扭、顫動不定的輪廓四周鑲嵌著一團黑影。當一道陽光把那些最高的樹枝塗抹成金黃色時,它們就像是抹著一層閃閃發光的濕氣,刺破整個喬木林浸沉於其間濕漉漉、翠綠色的大氣圈,兀然聳立在空中。樹木繼續憑它們的生命活力活著,就在當它們光禿得沒有一張葉子的時候,這生命活力依然發出更加奪目的光輝——或者是在裹著它們的樹幹的綠色絨鞘之上,或者是在一直長到楊樹頂上、圓得跟米開朗琪羅那幅《創世紀》中的太陽和月亮一樣的槲寄生1的白色絨球之中。可是,既然這些樹木多年來可說是通過嫁接這種方式,跟那個女子有著共同的生活,它們就叫我想起了那個希臘神話中的山林仙女,想起那個行動矯健,面色紅潤的美麗的社交女子,當她走過的時候,它們以它們的樹枝覆蓋著她,使她也跟它們一樣,領略這季節的法力;這些樹木也叫我想起當我還年輕,還有所信仰的幸福歲月,那時我急切地來到這女性的美的傑作在這不知不覺地當了同謀者的葉叢之間一時展現出來的地方。然而,布洛尼林園的冷杉和槐樹(它們比我就要到特裡亞農去看的栗樹和丁香還要撩亂我心),它們叫我嚮往的美卻並不附著在我身外,並不附著在某一歷史時期的回憶,某些藝術作品之上,並不附著在門口堆放著金黃色的樹葉的愛神之廟之上。我到了湖邊,一直走到射鴿場。我心中的完美觀,那時我覺得它體現在一輛維多利亞式敞篷馬車的高度上,體現在那幾匹輕盈得像胡蜂那樣狂奔、雙眼象狄俄墨得斯用人肉餵養的凶狠的戰馬那樣充血的駿馬的精瘦上,而現在呢,我一心只想重新看到我曾經愛過的東西,這個念頭跟多年前驅使我到這同樣幾條路上來的念頭同樣強烈,我真想再一次親眼看一看斯萬夫人那魁梧的車伕,在那只有他巴掌那麼大、跟聖喬治一樣稚氣的小隨從的監視下,竭盡全力駕馭那幾匹振其鋼翅飛奔的駿馬。唉!如今只有那由留著小鬍子的司機駕駛的汽車了,站在他身旁的是高如鐵塔的跟班。我真想拿到眼前看看,現在女帽是否跟我記憶中那低矮得就跟一個花環那樣的帽子一樣迷人。現在女人戴的帽子都其大無比,頂上還裝飾著果子和花,還有各式各樣的小鳥。斯萬夫人當年穿了儼然像王后一般的袍子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希臘撒克遜式的緊身衣服,帶有希臘塔納格拉陶俑那種皺褶,有時還是執政內閣時期的款式,淺底子的花綢上面跟糊牆紙那樣綴著花朵。當年可能有幸跟斯萬夫人在瑪格麗特王后小道上散步的先生們頭上,現在再也看不見有戴灰色高頂禮帽或其他式樣的帽子的了。他們如今是光著腦袋上街。眼前這景象中的形形色色的新玩意兒,我簡直難以相信它們一個個都能站得住腳,都是一個統一的整體,甚至是否都有生命;它們支離破碎地在我眼前過去,純屬偶然,也無真實可言,它們身上也沒有我的眼睛能以像往日那樣去探索組合的任何美。女子都是平平常常,要說她們有什麼風度,我是極難置信的,她們的衣著我也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當我們心中的一個信念消失時,有一個東西卻還依然存在,而且越來越強烈,來掩蓋我們喪失了的賦予新事物以現實性這種能力——這個東西就是對舊事物的偶像崇拜式的依戀,彷彿神奇之感不生自我們之身而存於這些舊事物之中,彷彿我們今天的懷疑有其偶然的原因,那就是眾神都已死了——

    1槲寄生為常綠小灌木,莖和葉子中醫入藥。

    我心想:真是可怕!人們怎能覺得這些汽車跟當年的馬車一樣有氣派呢?我也許歲數已經太大了,我可看不慣這麼個世道,女人居然裹在都不是用衣料縫成的衣服裡。當年聚集在這優雅的紅葉叢底下的人現在都已煙消雲散,庸俗和愚蠢取代了它們一度蔭庇的精巧優美,再到這些樹底下來又有什麼意義?真是可怕!今天已不復有什麼風度可言,我只好以思念當年認識的那些女子聊以**了。現在這些人出神地看著那些帽子上頂著一個鳥籠子或者一個果園的怪物,他們又怎樣體會到斯萬夫人頭戴一頂普普通通的淺紫色帶褶帽或者僅僅筆直地插上一支蝴蝶花的小帽時是何等迷人呢?在冬日的早晨,我碰上斯萬夫人徒步行走,身穿水獺皮短大衣,頭戴一頂普普通通的貝雷帽,只插兩支山鶉毛,然而單憑她胸口那小束紫羅蘭就可以想見她家裡是溫暖如春——那花開得如此鮮艷如此碧綠,在這灰色的天空、凜冽的寒風、光禿的樹木當中,它有著這樣的魔力,就是僅僅把這季節和這天氣當作一個背景,而實際卻生活在人的環境之中。生活在這個女子的環境之中,跟那些在她客廳燃著的爐火旁邊、絲綢沙發前面的花盆和花壇當中透過緊閉的窗戶靜靜看著雪花紛紛落下的花兒具有同樣的魔力:我那時的情感,又怎能叫那幫人理解?再說,對我來說,光讓服飾恢復到當年那樣子還是不夠。一個回憶當中的各個部分是互相結合在一起的,而我們的記憶又保持這些部分在一個整體中的平衡,不容許我們有一絲剋扣,有一毫拋棄,所以我都真想能在這些婦女當中哪一位家裡度完這一天,面前一杯香茶,在漆著深色的牆壁的套間(就像是這篇故事的第一部分結束的次年斯萬夫人住的那一套一樣),牆上映照著橙色的火光,爐子裡是一片火紅,在那十一月的薄暮中閃爍著菊花玫瑰色和白色的光芒,而那時刻就跟我沒有能得到我所嚮往的那些樂趣的那會兒相像——這點我們會在後面看到的。然而現在,這樣的時刻雖然不會給我帶來什麼結果,我還是覺得它們本身就含有充分的魅力。我真想重新得到這樣的時刻,完全跟我在回憶中的一樣。唉!如今已經只有路易十六款式的房間了,四面都是點綴藍色繡球花釉面的白牆。再說,現在人們都要很晚才從外地回到巴黎來。如果我寫信給斯萬夫人,請她幫我來把我感到已經屬於遙遠的歲月、屬於已不容我追溯的年代的某些內容(這個願望本身已無法得到,就如我當年徒然追求的那個樂趣一樣無法得到)追補出來的話,她會從鄉間的別墅回信,說她要到二月才能回來,那時菊花早已凋謝了。此外,我也真希望依然還是當年那些女子,那些服飾使我感到興趣的女子,這是因為,在我還有所信仰的歲月,我的想像力曾把她們一一賦予個性,給她們每一個人都編上一篇傳奇。唉!在槐樹路,也就是《埃涅阿斯紀》中的愛神木路,我倒見到了幾位,老了,都只是她們當年風韻的可怕的影子了,她們在維吉爾的樹叢中徘徊躑躅,絕望地不知在搜尋些什麼。她們都早就離開了,我可還在向那空無一人的小道打聽。太陽隱藏起來了。大自然又開始統攝這個林園,把它說成是婦女樂園這種想法早已煙消雲散;人工堆砌的磨坊上是一片十足的灰濛濛的天空;風吹皺了大湖,吹起了層層漣漪,倒像是一個真正的湖泊;大鳥迅捷飛越林園,倒像是飛越一個真正的樹林,一面發出尖叫,一面紛紛棲息在高大的橡樹之巔;這橡樹的樹冠真像高盧時期德落伊教祭司的花冠,而又以古希臘多多內祭司的權威,彷彿在宣告這已經另作他用的森林已經荒無人煙,這倒有助於我明白在現實之中去尋找記憶中的圖景是何等的矛盾,後者的魅力得之於回憶,得之於沒有通過感官的感受。我當年認識的現實今日已經不復存在。只要斯萬夫人不在同一時刻完全保持原有的模樣到來,整條林蔭大道就會是另一副模樣。我們曾經認識的地方現在只處於這樣一個小小的空間世界,我們只是為了方便起見,才給它們標出一個位置。它們只是構成我們當年生活的相鄰的諸印象中間的一個小薄片;對某個形象的回憶只不過是對某一片刻的遺憾之情;而房屋、道路、大街,唉!都跟歲月一樣易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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