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第一卷 斯萬夫人周圍(1)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在商量請德·諾布瓦先生第一次來家吃飯時,母親說,遺憾的是戈達爾教授目前在外旅行,她本人又完全斷絕了與斯萬的交往,否則這兩位陪客會使那位卸任的大使感興趣的。父親回答說,像戈達爾這樣的顯赫上賓、著名學者,會使餐桌大增光彩。可是那位愛好賣弄、唯恐旁人不知自己結交了達官貴人的斯萬,其實只是裝模作樣的庸俗之輩,德·諾布瓦侯爵會用「令人噁心」這個詞來形容斯萬的。對父親的這個回答我得稍加解釋。某些人可能還記得,戈達爾從前十分平庸,而斯萬在社交方面既謙和又有分寸,含蓄得體。但是我父母的舊友斯萬除了「小斯萬」、賽馬俱樂部的斯萬之外,又增添了一個新頭銜(而且不會是最後的頭銜),即奧黛特的丈夫。他使自己素有的本能、**、機智服從於那個女人的卑俗野心,盡力建立一個適合於他伴侶的、由他們兩人共有的新的地位,這個新地位大大低於他從前的地位。因此,他的表現判若兩人。既然他開始的是第二種生活(雖然他仍然和自己的朋友單獨來往。只要他們不主動要求結識奧黛特,他不願意將她強加於他們),一種和他妻子所共有的、在新交的人之間的生活,那麼,為了衡量這些新友人的地位,也就是衡量他們的來訪給自己的自尊心所帶來的愉快,他所使用的比較尺度不是自己婚前的社交圈子中最傑出的人物,而是奧黛特從前的朋友,這一點也就不難理解了。然而,即使人們知道他樂於和粗俗的官員以及政府部門舞會上的花瓶——名聲不好的女人來往,但他居然津津樂道地炫耀某辦公室副主任的妻子曾登門拜訪斯萬夫人,這未免使人愕然,因為他從前(至今仍然)對特威肯漢城1或白金漢宮的邀請都曾瀟灑地保持過緘默。人們也許認為昔日風流倜儻的斯萬的純樸其實只是虛榮心的一種文雅的形式,他們也許認為我父母的這位舊友和某些猶太人一樣,輪流表現出他的種族所連續經歷的狀態,從最不加掩飾的附庸風雅,最**裸的粗野,直到最文雅的彬彬有禮。然而,主要原因——而且這普遍適用於人類——在於這一點,即我們的美德本身並不是時時聽任我們支配的某種自由浮動的東西,在我們的思想中,美德與我們認為應該實踐美德的那些行動緊密相連,因此,當出現另一種類型的活動時,我們束手無策,根本想不到在這個活動中也可以實踐同樣的美德。斯萬對新交無比慇勤,眉飛色舞地一一舉出他們的姓名,這種態度好似那些謙虛或慷慨的大藝術家:他們在晚年也許嘗試烹飪或園藝,為自己的拿手好菜或花壇沾沾自喜,只能聽誇獎,不能聽批評。但一旦涉及他們的傑作,他們是樂於傾聽批評的;或者說,他們可以慷慨大方地贈送一幅名畫,可是在多米諾牌桌上輸了四十蘇卻滿不高興——
1此城是法國奧爾良王族流亡英國的居住處。
談到戈達爾教授,我們將在很久以後,在拉斯普利埃宮堡維爾迪蘭夫人府上再次和他長久相聚。此刻,關於他,只需首先提請注意一點。斯萬的變化嚴格說來無法使我驚訝,因為當我在香榭麗捨大街看見希爾貝特的父親時,這變化已經完成,只是尚未被我看透罷了。再說他當時沒有和我講話,不可能向我吹噓他那些政界朋友(即使他這樣做,我多半也不能立即覺察到他的虛榮心,因為長時期形成的對某人的看法使我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母親也是一樣,在三年裡,她竟然沒有覺察到侄女嘴上的唇膏,彷彿它溶解在流體之中無影無蹤了。直到有一天,過濃的唇膏或者其他什麼原因引起了所謂超飽和現象,於是從前沒有看見的唇膏結成晶體,母親突然看見了繽紛的彩色,大叫可恥,如同在貢佈雷一樣,並且幾乎斷絕了與侄女一切來往)。戈達爾的情況卻相反,他在維爾迪蘭家目睹斯萬跨進社交界的那個時期已經相當遙遠,而歲月的流逝給他帶來了榮譽和頭銜。其次,一個人盡可以缺乏文化修養,盡可以做愚蠢的同音異詞的文字遊戲,但同時仍可以具有一種任何文化修養所無法取代的特殊天賦,例如大戰略家或傑出醫生的天賦。在同行們眼中,戈達爾不僅僅是靠資歷而由無名小卒終於變為弛名歐洲的名醫。年輕醫生中之佼佼者宣佈——至少在幾年內,因為標準既然應變化之需要而誕生,它本身也在變化中——萬一他們染病,戈達爾教授便是他們唯一能以命相托的人。當然他們願意和某些文化修養更深、藝術氣質更重的主任醫生交往,和他們談論尼采和瓦格納。戈達爾夫人接待丈夫的同事和學生,盼望有朝一日丈夫能當上醫學院院長。人們在晚會上欣賞音樂,戈達爾先生卻無意聆聽,而去隔壁的客廳裡玩牌。然而他的好眼力、他診斷之敏捷、深刻、準確,令人讚歎不已。第三點,關於戈達爾教授對我父親這種類型的人所採用的聲調和態度,應該指出,我們在生活的第二部分所顯示出的本質可能是第一本質的發展或衰敗、擴大或減弱,但並不永遠如此,它有時是相反的本質,是不折不扣的反面。戈達爾青年時代的那種遲疑的神情、過分的靦腆與和藹曾使他經常受人挖苦,當然迷戀他的維爾迪蘭家除外。是哪位慈悲為懷的朋友勸他擺出冷冰冰的面孔呢?由於他的重要地位,這樣做是輕而易舉的。在維爾迪蘭家,他本能地恢復原貌,除此以外,在任何地方,他表現得冷若冰霜,往往是一言不發。而當他不得不說話時,他又往往採取斷然的口吻,故意令人不快。他將這種新態度試用於求醫者身上,既然求醫者以前從未與他謀面,自然無法作比較。他們如果得知戈達爾並非生性粗魯,準會大吃一驚。戈達爾極力使自己毫無表情。他在醫院值班時,講述同音異義的玩笑引起眾人——從主任醫生到新來的見習醫生——捧腹大笑,而他的面部肌肉卻紋絲不動。由於他剃去了鬍鬚,他的面孔也完全變了樣。
最後說說德·諾布瓦侯爵為何許人,戰前1他曾任全權公使。五月十六日危機期間2他任大使。儘管如此,使許多人大為吃驚的是,他後來曾多次代表法蘭西出使國外執行重要使命,甚至赴埃及出任債務監督,並施展他非凡的財務能力,屢有建樹,而這些使命都是由激進派內閣委任於他的。一般的反動資產者都拒絕為這個內閣效勞,更何況德·諾布瓦先生:他的經歷、社會關係和觀點都足以使他被內閣視為嫌疑分子。然而,激進派的部長們似乎意識到此種任命可以表明他們襟懷坦白,以法蘭西的最高利益為重,說明他們不同於一般政客,而當之無愧地被《辯論報》稱為國家要人。最後,他們可以從貴族姓氏所具有的威望及劇情突變式的出人意料的任命所引起的關注中得到好處。他們明白,起用德·諾布瓦先生對他們有百利而無一害,他們不用擔心後者會違背**忠誠,因為,侯爵的出身不僅不引起他們的戒備防範,反而使他們放心。在這一點上,共和國政府沒有看錯。這首先是因為某一類貴族從童年時起就認為貴族姓氏是一種永遠不會喪失的內在優勢(他的同輩人,或者出身更為高貴的人對這種優勢的價值十分清楚),他們知道自己大可不必像眾多資產者那樣費盡心機地(雖然並無顯著效果)發表高見,攀交正人君子,因為這種努力不會給他們增添任何光彩。相反,他們一心想在身份比自己高的王侯或公爵面前抬高自己的身價,而要達到這一點,就必須往姓氏中添加原來所沒有的東西:**影響、文學或藝術聲譽、萬貫家產。他們無意在資產者所追求的、無用的鄉紳身上浪費精力,何況得到一位鄉紳的無實效的友誼並不會導致王侯的感激。他們將大量精力使用於能有助於他們擔任使館要職或參加競選的**家身上(即使是共濟會會員也不在乎),使用於可以在自己的業務範圍內幫助他們進行「突破」的、聲譽顯赫的藝術家或學者身上,簡而言之,使用於一切促使他們揚名,促使他們與富人結成姻親的人們身上——
1指1870年普法戰爭前,法蘭西第二帝國時期。
2(前)指1877年5月16日法國內閣危機。
德·諾布瓦先生從長期的外交實踐中吸收了那種消極的、墨守成規的、保守的精神,即所謂「政府精神」,這是一切政府所共有,特別是政府之下各使館所共有的精神。外交官的職業使他對反對派的手段——那些多少帶有革命性的、至少是不恰當的手段——產生憎惡、恐懼和鄙視。只有平民百姓和社交界中少數無知者才認為所謂不同的類型純係空談,但就大多數情況而言,不同類型的相互接近不是出於相同的觀點,而是出於同血緣的精神。像勒古費這種類型的院士是古典派,但他卻為馬克西姆·杜岡或梅西埃對維克多·雨果的頌詞1鼓掌,卻不願為克洛代爾對布瓦洛的頌詞2鼓掌。同一個民族主義使巴雷斯3與他的選民接近——後者對他和喬治·貝裡先生4並不細加區別——卻無法使巴雷斯和法蘭西學院的同事們接近,因為後者雖然與他政見一致但精神迥異;他們甚至不喜歡他而偏愛政敵裡博先生和德沙涅爾5先生;忠誠的保皇派感到與裡博和德沙涅爾十分接近,而與莫拉斯及萊翁·都德相當疏遠,儘管這兩人也希望王朝復辭。德·諾布瓦先生寡言少語,不僅出於謹慎穩重的職業習慣,還由於言語在此類人眼中具有更高的價值,更豐富的含義,因為他們為使兩個國家相互接近而作的長達十年的努力,在演講和議定書中,也不過歸納為、表現為一個簡單的形容詞,它貌似平庸,但對他們卻意味著整整一個世界。這位在委員會中以冷若冰霜著稱的德·諾布瓦先生在開會時坐在我父親旁邊,因此人們紛紛祝賀父親居然獲得這位前大使的好感。父親本人也感到驚奇,因為他脾氣不太隨和,除了一小圈知已以外,很少有人和他來往,他本人也確認不諱,他意識到外交家的慇勤是出於一種由本人決定好惡的完全獨立的觀點;當某人使我們厭煩或不快時,他的全部精神品質或敏感性就喪失作用,它們還不如另一人的爽直輕鬆能贏得我們的好感,雖然後者在許多人眼中顯得空洞、浮淺、毫無價值。
「德·諾布瓦又請我吃飯,真是件大事。」委員會裡大家都很吃驚,因為他和委員會裡的任何人都沒有來往。「我敢肯定他又會和我講關於一八七○年戰爭的扣人心弦的事。」父親知道德·諾布瓦先生也許是唯一一位提請皇帝注意普魯士的軍備擴張和戰爭意圖的人;他知道俾斯麥對德·諾布瓦的智慧表示佩服。就在最近,在歌劇院為狄奧多西皇帝舉行的盛大晚會上,報界注意到皇帝曾長時間接見德·諾布瓦先生。「我得打聽皇帝的這次訪問是否確實重要,」對外交政策頗感興趣的父親對我們說,「我知道諾布瓦老頭守口如瓶,但他對我可無話不談。」——
1即對浪漫主義的頌詞。馬克西姆·杜岡(1822—1894),法國作家;梅西埃(1829—1915),文學批評家。
2即對古典主義的頌詞。克洛代爾(1868—1955),法國作家,布瓦洛(1636—1711),法國詩人。
3巴蕾斯(1862—1923),法國作家,宣傳民族主義。
4喬治·貝裡,先為保皇派、右翼議員,後接受進步思想。
5里博,(1842—1923)法國**家,多次連任法國財政和外交部長。德沙涅爾,法國**家,主張共和制,曾在1920年擔任過幾個月共和國總統。
在母親眼中,大使本人也許缺少最能使她感興趣的那種智慧。應該說德·諾布瓦先生的談話是某種職業、某個階層、某個時期——對於這個職業和階層來說,這個時期可能並未完全廢除——所特有的古老的語言形式之大全,我未能將耳聞如實筆錄下來,不免感到遺憾,否則我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創造語言老朽這個效果,正如羅亞爾宮那位演員一樣:有人問他從哪裡找到那些令人驚奇的帽子,他回答說:「不是找來的。是保存下來的。」總而言之,我感到母親認為德·諾布瓦先生有點「過時」。就舉止而言,他並未使她不快,但就思想而言——其實德·諾布瓦先生的思想是十分時新的——或許遠不如說就語言表述而言,他在她心目中毫無魅力。不過她感覺到,如果她在丈夫面前對那位對他表示如此少有的偏愛的外交家稱讚一番,丈夫定會暗暗得意。她肯定了父親對德·諾布瓦先生的好評,同時也引導他對自己產生好評,她意識到這是在履行職責:使丈夫愉快,就好比使菜餚精美、使上菜的僕人保持安靜一樣。她不善於對父親撒謊,因此就培養自己去欣賞大使,以便誠心誠意地稱讚他。何況,她當然欣賞他那和善的神情、稍嫌陳舊的禮節(而且過分拘謹。他走路時,高大的身軀挺得筆直,但一見我母親乘車駛過,便將剛剛點著的雪茄拋得遠遠的,摘下帽子向她致意),他那有分寸的談吐——他盡可能不談自己,而且時時尋找能使對方高興的話題——以及其速度令人吃驚的回信。父親剛寄出一封信就收到回信,父親看見信封上德·諾布瓦先生的筆跡,第一個反應是莫非這兩封信恰巧錯過了。難道郵局對他特別優待,加班為他收發信嗎?母親讚歎他雖百事纏身,卻覆信迅速、雖交遊甚廣,但仍和藹可親。她沒有想到這些「雖然」其實正是「因為」,只是她未識別罷了,她沒有想到(如同人們對老者的高齡、國王的不拘禮節、外省人的靈通信息感到吃驚一樣)德·諾布瓦先生正是出於同一種習慣而既日理萬機又覆信迅速,既取悅於社交界又對我們和藹可親。再者,和所有過分謙虛的人一樣,母親的錯誤在於將與自己有關的事置於他人之下,即置於他人之外。她認為父親這位朋友能即刻覆信實屬難能可貴,其實他每日寫大量書信,這只是其中的一封,而她卻將它視作大量信件中之例外。同樣,她看不出德·諾布瓦先生來我家吃飯僅僅是他眾多社交活動中之一項,因為她沒想到大使昔日在外交活動中習慣於將應邀吃飯當作職責,習慣於表現出慣常的慇勤,如果要求他在我家一反常態地捨棄這種慇勤,那就未免太過分了。
德·諾布瓦先生第一次來家吃飯的那一年,我還常去香榭麗捨大街玩耍。這頓飯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因為那天下午我總算能看拉貝瑪1主演的《菲德爾》2日場,還因為與德·諾布瓦先生的談話使我驟然以新的方式感到:希爾貝特·斯萬及她父母的一切在我心中所喚醒的感情與他們在其他任何人心中所引起的感情是多麼地不同——
1拉貝瑪與後文提到的貝瑪大媽是同一個人。在某些人名字前加上「拉」,是民間一種習俗用法。
2《菲德爾》,十七世紀古典主義劇作家拉辛的悲劇。
新年假期即將到來,我也日益無精打采,因為希爾貝特親自告訴我在假期中我再見不到她,母親大概注意到我的神氣,想讓我解解悶,有一天便對我說:「如果你仍然很想聽拉貝瑪的戲,我想父親會同意的,外祖母可以帶你去。」
這是因為德·諾布瓦先生曾對父親說應該讓我去聽拉貝瑪的戲,對年輕人來說這是珍貴的回憶,父親才改變一貫的態度——他反對我在他所謂的無聊小事(這種看法使外祖母震驚)上浪費時間並冒生病臥床的危險,並且幾乎認為既然大使勸我看戲,那麼看戲似乎成了飛黃騰達的秘訣之一。外祖母一直認為我能從拉貝瑪的戲中學到許多東西,但是,為了我她放棄看戲,為了我的健康她作出巨大犧牲。此刻,她無比驚異,因為德·諾布瓦先生的一句話便使我的健康成為微不足道的東西了。她對我所遵守的呼吸新鮮空氣和早睡的生活習慣寄托於理性主義者的堅定希望,因此認為打破習慣便會招來災禍,她痛心地對父親說:「您太輕率了!」父親生氣地回答說:「怎麼,您現在又不願意讓他聽戲!多麼荒唐,您不是口口聲聲說聽戲對他有好處嗎?」
德·諾布瓦先生在對我至關重要的另一件事上,改變了父親的意圖。父親一直希望我當外交官,而我卻難於接受。即使我在外交部內呆一段時期,但總有一天我會被派往某些國家當大使,而希爾貝特並不住在那裡。我願意恢復從前在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時所設想的、後來又放棄的文學打算。但父親一直反對我從事文學,認為它比外交低賤得多。他甚至不能稱它為事業。可是有一天,對新階層的外交官看不上眼的德·諾布瓦先生竟對父親說,當作家和當大使一樣,受到同樣的尊敬,施展同樣的影響,而且具有更大的獨立性。
「噯!真沒想到,諾布瓦老爹毫不反對你從事文學,」父親對我說。父親是相當有影響的人物,因此認為什麼事情都可以通過和重要人物的談話得到解決,得到圓滿的解決,他說:「過幾天,開完會後我帶他來吃飯。你可以和他談談,露一手。好好寫點東西給他看。他和《兩個世界評論》的社長過從甚密,他會讓你進去,他會安排的,這是個精明的老頭,確實,他似乎認為外交界,在今天……」
不會和希爾貝特分離,這種幸福使我產生了寫篇好文章給德·諾布瓦先生看的願望——而不是能力。我動手寫了幾頁便感到厭煩,筆從我手中落下,我惱怒得哭了起來。我想到自己永遠是庸才,想到自己毫無天賦,連即將來訪的德·諾布瓦先生向我提供的永不離開巴黎的良機都沒有能力利用。當我想到能去聽拉貝瑪的戲時,胸中的憂愁才有所排解。我喜愛的景色是海濱風暴,因為它最猛烈,與此相仿,我最喜歡這位名演員扮演的,是傳統角色,因為斯萬曾對我說她扮演這些角色的藝術堪稱爐火純青。當我們希望接受某種自然印象或藝術印象從而獲得寶貴的發現時,我們當然不願讓心靈接受可能使我們對美的準確價值產生謬誤的、較為低劣的印象。拉貝瑪演出《安德羅瑪克》、《反覆無常的瑪麗安娜》、《菲德爾》,這是我的想像力渴望已久的精彩場面。如果我能聽見拉貝瑪吟誦這段詩句:聽說您即將離我們遠去,大人……1等等,那我會心醉神迷;就彷彿在威尼斯乘小船去弗拉裡教堂欣賞提香2聖母像或者觀看卡帕契奧3的系列畫《斯基亞沃尼的聖喬治》一樣。這些詩句,我已經在白紙黑字的簡單複製品中讀過,但我將看見它們在金嗓子所帶來的空氣和陽光中出現,好比是實現了旅行的夢想,我想到這裡時,心便劇烈地跳動。威尼斯的卡帕契奧,《菲德爾》中的拉貝瑪,這是繪畫藝術和戲劇藝術中的傑作,它們所具有的魅力使它們在我身上富有生命力,使我感到卡帕契奧和威尼斯、拉貝瑪和《菲德爾》是融為一體的。因此,如果我在盧浮宮的畫廊裡觀看卡帕契奧的畫,或者在某出我從未聽說的戲中聽拉貝瑪朗誦,我便不會再產生美妙的驚歎,不會再感到終於看見使我夢繞魂縈的、不可思議的、無與倫比的傑作,其次,既然我期待從拉貝瑪的表演中得到高貴和痛苦的某些方面的啟示,如果女演員用她卓越和真實的藝術來表演一部有價值的作品,而不是在平庸粗俗的情節上添點兒真和美,那麼,這種表演會更加卓越和真實——
1《菲德爾》第五幕第一場的台詞。
2提香(1477—1576),意大利畫家。
3卡帕契奧(1455—1525),意大利畫家。
總之,如果拉貝瑪表演的是一出新戲,我便難以對她的演技和朗誦作出判斷,因為我無法將我事先不知道的台詞與她的語調手勢所加之於上的東西區別開,我會覺得它們和台詞本是一體。相反,我能倒背如流的老劇本彷彿是特有的、準備好的廣大空間,我能完全自由地判斷拉貝瑪如何將它當作壁畫而發揮她那富有新意的創造力。可惜幾年前她離開了大舞台,成為一個通俗劇團的名角,為它立下汗馬功勞。她不再表演古典戲劇。我常常翻閱廣告,但看到的總是某某時髦作家專門為她炮製的新戲。有一天,我在戲欄裡尋找元旦那一周的日場演出預告,第一次看到——在壓軸節目中,因為開場小戲毫無意義,它的名字顯得晦暗,其中包含對我陌生的一切特殊情節——拉貝瑪夫人演出《菲德爾》中的兩幕,還有第二天第三天的《半上流社會》和《反覆無常的瑪麗安娜》。這些名字象《菲德爾》名字一樣,在我眼前顯得晶瑩可鑒、光亮照人(因為我很熟悉它們),閃爍著藝術的微笑。它們似乎為拉貝瑪夫人增添光彩,因為在看完報上的節目預告以後,我又讀到一則消息,說拉貝瑪夫人決定親自再次向公眾表演往日創造的角色。看來藝術家知道某些角色的意義不僅限於初次上演、使觀眾一新耳目,或再次上演而大獲成功。她將所扮演的角色視作博物館的珍品——向曾經欣賞珍品的老一代或未曾目睹珍品的新一代再次展示的珍品,這的確是十分有益的。在僅僅用來消磨夜晚時光的那些演出的預告中,她塞進了《菲德爾》這個名字,它並不比別的名字長,也未採用不同的字體,但她心照不宣地將它塞了進去,彷彿女主人在請客人入席時,將他們——普通客人——的名字一一告訴你,然後用同樣的聲調介紹貴賓:阿納托爾·法朗士先生。
給我看病的醫生,即禁止我作任何旅行的那位,勸父母不要讓我去看戲,說我回來以後會生病的,而且可能病得很久,總之,我的痛苦將大於樂趣。如果我期待於劇院的僅僅是樂趣,那麼,這種顧慮會使我望而卻步,因為痛苦將會淹沒樂趣。然而——正如我夢寐以求的巴爾貝克之行、威尼斯之行一樣——我所期待於這場演出的,不是樂趣,而是其他,是比我生活的世界更為真實的世界的真理。這些真理,一旦被我獲得,便再也不會被我那閒散生活中無足輕重的小事所奪去,即使這些小事使我的**承受痛苦。我在劇場中所感到的樂趣可能僅僅是感知真理的必要形式,但我不願它受到影響和破壞,我盼望自己在演出結束以後才像預料中的那樣感到身體不適。我懇求父母讓我去看《菲德爾》,但是自從見過醫生以後,他們便執意不允。我時時為自己背誦詩句:聽說您即將離我們遠去……我的聲調盡量抑揚頓挫,以便更好地欣賞貝瑪朗誦中的不平凡之處。她的表演所將揭示的神聖的美如同聖殿中之聖殿一樣隱藏在帷幔之後,我看不見它,但我時時想像它的新面貌。我想到希爾貝特找到那本小冊子中的貝戈特的話:「高貴的儀表,**徒的樸素,冉森派的嚴峻,特雷澤公主及克萊芙公主1,邁錫尼的戲劇2,澤爾菲的象徵3,太陽的神話」。這種神聖的美不分晝夜地高踞在我內心深處的、永遠燭火通明的祭壇之上,而我那嚴厲而輕率的父母將決定我能否將這位女神(她將在原來隱藏著她無形形象的地方顯露真面目)的美吸進,永遠吸進我的精神之中。我的目光凝視著那難以想像的形象,我整日與家庭的障礙搏鬥,但是當障礙被掃平,當母親——儘管這個日場戲正好是委員會開會,而會後父親將帶德·諾布瓦先生來家吃飯的那一天——對我說:「唉,我們不願意使你不高興,如果你實在想去那就去吧。」當一直作為禁忌的戲院此刻只由我來決定取捨,我將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實現宿願時,我卻反而猶豫不決,是該去還是不該去,是否除了父母的反對以外尚有其他否定的理由。首先,雖然他們最初的殘酷讓我討厭,但此刻的允諾卻使我覺得他們十分親切。因此,一想到會使他們難過,我自己就感到難過,在這種情緒之下,生活的目的對我來說似乎不再是真理,而是柔情,生活的好與壞的標準似乎只是由我父母快活還是不快活而定。「如果這會使您不快活的話,我就不去了,」我對母親這樣說。她卻反過來叫我不必有這種顧慮,這種顧慮會破壞我從《菲德爾》中得到的樂趣,而她和父親正是考慮到我的樂趣才解除禁令的。這樣一來,樂趣似乎成為某種十分沉重的義務。其次,如果看戲歸來病倒的話,我能很快痊癒嗎?因為假期一結束,希爾貝特一回到香榭麗捨大街,我便要去看她。為了決定看不看戲,我將這全部理由與我對拉貝瑪完美藝術的想像(雖然它在面紗下難以看見)作比較,在天平的一端我放上「感到媽媽憂愁,可能去不了香榭麗捨大街」,在另一端放上「冉森派的嚴峻,太陽的神話」,但是這些詞句本身最後在我思想中變得晦暗,失去了意義,失去了份量。漸漸地,我的猶豫變得十分痛苦,我完全可能僅僅為了結束這種猶豫,一勞永逸地擺脫這種猶豫而決定去看戲。我完全可能任人領到劇院,但不是為了得到精神啟示和完美藝術的享受,而是為了縮短痛苦;不是為了謁見智慧女神,而是謁見在女神面紗之下偷梁換柱的、既無面孔又無姓名的無情的神明。幸虧突然之間一切都起了變化。我去看拉貝瑪表演的夙願受到了新的激勵,以至我急切和興奮地等待這個日場,原因是那天當我像每日一樣來到戲劇海報圓柱前時(我像柱頭隱士那樣佇立在那裡,這種時刻近來變得更嚴峻),我看到了第一次剛剛貼上去的、仍然潮濕的、詳盡的《菲德爾》演出海報(其實其他演員並不具有足以使我作出決定的魅力)。這張海報使我原先猶豫不決的那件事具有了更為具體的形式,它近在眼前,幾乎正在進行之中——因為海報上落款的日期不是我看到它的那一天,而是演出的那一天,而落款的鐘點正是開幕的時刻。我在圓柱前高興得跳了起來。我想,到了那一天,在這個準確的鐘點,我將坐在我的座位上,等著拉貝瑪出台。我擔心父母來不及為外祖母和我訂兩個好座位,便一口氣跑回家,如癡如呆地望著那句富有魅力的話:「正廳不接待戴帽的女士。兩點鐘後謝絕入場」,這句話取代了我腦中的「冉森派的嚴峻」和「太陽的神話」——
1指古典悲劇女主人公菲德爾及小說人物克萊芙公主,這是兩種不同的典型。
2希臘初期文化。
3澤爾菲是古希臘城,有太陽神阿波羅的聖殿。
可惜,這頭一場戲使我大失所望。父親提議在去委員會時順便將外祖母和我帶到劇場。出門時他對母親說:「想法弄一頓豐盛的晚餐吧,你大概還記得我要帶德·諾布瓦來吧。」母親當然沒有忘記。從前一天起,弗朗索瓦絲就沉浸在創造熱情之中。她很高興在烹調藝術上露一手,這方面她的確極有天賦。她聽說來客是一位新客,更為興奮,決定按她的秘方烹製凍汁牛肉。她對構成她作品的原料的內在質量極為關切,親自去中央菜市場選購最上等的臀部肉、小腿肉和小牛腿,就好像米開朗琪羅當年為修建朱爾二世的陵墓而用八個月時間去卡拉雷山區挑選最上等的大理石。弗朗索瓦絲興沖沖地出出進進,她那緋紅的面孔不禁使母親擔心這位老女僕會累垮,就像美第奇陵墓的雕刻師1當年累倒在皮特拉桑塔石礦裡一樣。而且從前一天起,她便吩咐人將那粉紅色大理石一般的、她所稱作的「內約」火腿,裹上麵包屑送到麵包房去烤。她第一次聽人談到「約克」火腿時,便以為自己聽錯了,以為別人說的是她知道的那個名字——她低估了語言的豐富性,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可能同時存在「約克」和「紐約」呢?真令人難以相信。此後,每當她聽見或在廣告上看見「約克」這個名字時,她便認為是「紐約」,並將「紐」讀作「內」。因此她一本正經地對打下手的廚娘說:「你去奧莉達店買點火腿。太太一再囑咐要『內約』火腿。」——
1指米開朗琪羅。
如果說這一天使弗朗索瓦絲體驗到偉大創造者的熾熱信心,那麼,我感受到的卻是探索者的難以忍受的焦慮。當然,在聽拉貝瑪朗誦以前,我是愉快的。在戲院門前的小廣場上,我感到愉快,兩小時以後,路燈將照亮廣場上栗樹的細枝,光禿的栗樹將發出金屬般的反光。在檢票員(他們的挑選、提升、命運全部取決於那位著名女演員,只有她掌握整個機構的管理權,而默默無聞地相繼擔任領導的經理只是有名無實的匆匆過客而已)面前,我感到愉快;他們索取我們的票,卻不看我們,他們焦急不安:拉貝瑪夫人的命令是否全部通知了新職工,他們是否明白決不能僱人為她鼓掌,是否明白在她上台以前不要關窗,而要在她上台以後關上所有的門,是否知道應在她身旁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放上一罐熱水以便控制舞台塵土。再過一會兒,她那輛由兩匹長鬃馬駕轅的馬車將來到劇院門口,她將身著皮大衣由車上下來,不耐煩地回答別人的招呼,並且派一位隨從去前台看看是否為她的朋友們保留了座位,並且打聽場內的溫度、包廂的客人、女引座員的服飾。在她眼中,劇場和觀眾僅僅是她將穿在外面的第二件衣服,是她的天才將通過的或優或劣的導體媒介。在劇場裡,我也感到愉快。自從我得知大家共一個舞台時,與我幼稚的想像力長期所遐想的相反,我便以為,既然周圍是人群,那麼別的觀眾一定會妨礙你看得真切,然而,正相反,由於某種彷彿象徵一切感知的佈局,每個觀眾都感到自己處於劇場中心,這使我想起弗朗索瓦絲的話。有一次,我父母讓她去看一出情節劇,座位在五樓,但她回來時說她的座位再好也沒有了,她絲毫不感到太遠,相反卻感到膽怯,因為生動而神秘的帷幕近在咫尺。我開始聽見從帷幕後面傳來模糊的聲音,音量越來越大,就像雛雞在破殼而出以前發出的聲響。此刻我更為愉快,因為雖然我們的目光無法穿透帷幕,但帷幕後面的世界正在注視我們。突然,來自帷幕後的聲音顯然向我們發出信號,它變成無比威嚴的三下響聲,像火星上的信號一樣動人心弦。幕布拉開,舞台上出現了十分普通的寫字桌和壁爐,它們表明即將上場的不是我在一次夜場中所看見的朗誦演員,而是在這個家中生活的普通人;我闖入他們的生活中去,而他們看不見我。這時,我的樂趣有增無減,但它卻被短暫的不安所打斷,因為正當我屏息靜氣地等待開演時,兩個男人走上了舞台,他們氣勢洶洶、大聲吵嚷,劇院裡的一千多觀眾聽得十分清楚(而在小咖啡店裡,要知道兩個鬥毆的人在說什麼,必須問侍者)。這時,我驚奇地看到觀眾並不抗議,而是洗耳恭聽,而且沉浸在一片寂靜之中,偶爾從這裡或那裡響起笑聲,於是我明白這兩個蠻橫無禮的人正是演員,明白那個稱作開場戲的小戲已經開始了。接下來是長長的幕間休息,觀眾重新就座以後,不耐煩地跺起腳來。這使我很擔心。每當我在訴訟案的報導中讀到某位心地高尚者將一己的利益置之度外而為無辜者出庭辯護時,我總感到擔心,唯恐人們對他不夠和氣,不夠感激,不給他豐厚的酬勞,以至他傷心氣餒而轉到非正義一邊。在這一點上,我將天才與德行相比,因此也同樣擔心拉貝瑪會對缺乏教養的觀眾的無禮感到氣惱,我真盼望她在觀眾席上能滿意地認出幾位其判斷頗有份量的名流,因而不賣勁,以表示對他們的不滿和蔑視。我用哀求的目光看著這些跺腳的野人,他們的憤怒會將我來此尋求的那個脆弱而寶貴的印象打得粉碎。最後,《菲德爾》的前幾場戲給我帶來愉快的時光。第二幕開始時,菲德爾這個人物還不出場。然而,第一道幕,接著第二道紅絲絨幕——它在這位明星的表演中加強舞台深度——拉開,一位女演員從台底上場,容貌和聲音酷似人們向我描繪的拉貝瑪。這麼說,拉貝瑪換了角色,我對忒修斯的妻子1的精細研究算是白費工夫了。然而又一位女演員上場與第一位對話,我把第一位當作拉貝瑪顯然是弄錯了,因為第二位更像她,而且朗誦的聲調惟妙惟肖。這兩位都往角色中增加了高貴的手勢——她們撩起美麗的無袖長衣,使我明顯地注意到這一點,並明白了手勢和台詞的關係——和巧妙的聲調。它時而熱情、時而諷刺,我明白了曾在家中讀過但未加留心的詩句究竟何所指。但是,突然,在聖殿的紅絲絨幕布的開啟處(彷彿是鏡框),出現了一個女人。於是我感到害怕,而這種害怕可能比拉貝瑪本人還害怕。我害怕有人開窗從而使她感到不適;害怕有人搓揉節目單從而破壞她的某句台詞;害怕人們為她的同伴鼓掌而對她的掌聲不夠熱烈從而使她不高興。我產生了比拉貝瑪本人的想法更加絕對的念頭,認為從此刻起,劇場、觀眾、演員、戲,以及我本人的身體都只是聲音介質,只有當它們有利於抑揚頓挫的聲音時才具有價值。這時我立刻明白我剛才欣賞片刻的那兩位女演員與我專程前來聆聽的這個女人毫無共同之處。然而我的樂趣也戛然中止。我的眼睛、耳朵、思想全部集中於拉貝瑪身上,唯恐漏過任何一點值得我讚歎的理由,但一無所獲。我甚至未在她的朗誦和表演中發現她的同伴們所使用的巧妙的聲調和美麗的姿勢。我聽著她,就彷彿在閱讀《菲德爾》,或者彷彿菲德爾正在對我講話,而拉貝瑪的才能似乎並未給話語增加任何東西。我多麼想讓藝術家的每個聲音、每個面部表情凝住不動,長時間地凝住,好讓我深入進去,努力發現它們所包含的美。我至少做到思想敏捷,在每個詩句以前準備好和調整好我的注意力,以免在她念每個字或作每個手勢期間我將時間浪費在準備工作上。我想依靠這種全神貫注的努力,進入台詞和手勢的深處,彷彿我擁有長長的幾個小時一樣。然而時間畢竟十分短暫!一個聲音剛剛傳進我耳中便立刻被另一個聲音所替代。在一個場面中,拉貝瑪靜止片刻,手臂舉到臉部的高處,全身浸沉在暗綠色的照明光線之中,背景是大海、這時全場掌聲雷動、然而剎那間女演員已變換了位置,我想仔細欣賞的那個畫面已不復存在。我對外祖母說我看不清,她便將望遠鏡遞給我。然而,當你確信事物的真實性時,用人為的手段去觀察它並不能使你感到離它更近。我認為我在放大鏡中所看到的不再是拉貝瑪,而是她的圖像。我放下望遠鏡,但我的眼睛所獲得的那個被距離縮小的圖像也許並不更準確。在這兩個拉貝瑪中,哪一個是真實的?我對這段戲曾寄予很大希望,何況她的同伴們在比這遜色得多的片斷中曾不斷向我揭示巧妙的弦外之音。我料想拉貝瑪的語調肯定比我在家中閱讀劇本時所想像的語調更令人驚歎,然而,她甚至沒有達到奧儂娜或阿里西所可能使用的朗誦技巧,她用毫無變化的單調節奏來朗誦那一長段充滿對比的獨白,那些對比是如此令人注目,以致一位不太聰明的悲劇演員,甚至中學生,都不可能不覺察它的效果。她念得很快,當她念完最後一句話時,我的思想才意識到她在前幾句台詞中所故意使用的單調語氣——
1即菲德爾,下文中的希波托斯、奧儂娜、阿里西皆為《菲德爾》中的人物。
終於,在觀眾狂熱的掌聲中,我最初的讚佩之情爆發了。我也鼓起掌來,而且時間很長,希望拉貝瑪出於感激而更加賣力,那樣一來,我便可以說見識過她最精湛的演技了。奇怪的是,觀眾熱情激昂的這一時刻,也正是拉貝瑪作出美妙創新的時刻(我後來才知道)。當某些超先驗的現實向四周投射射線時,群眾是最早的覺察者。例如,發生了重大事件,軍隊在邊境上處於危急之中或者潰敗,或者告捷,這時傳來的消息模糊不清,未給有教養者帶來任何重要信息,但卻在群眾中引起巨大震動。有教養者不免對震動感到吃驚,但當他們從專家那裡獲悉真實的軍事形將以後,就不能不佩服民眾覺察這種「光暈」(它伴隨重大事件,在百里之外也可被人看見)的本領。人們獲悉戰爭捷報,或者是在事後,在戰爭結束以後,或者是在當時,從門房興高采烈的神氣中感知。同樣,人們發現拉貝瑪演技精湛,或者是在看完戲一周以後從批評家那裡得知,或者當場從觀眾的喝彩聲中得知。然而,群眾的這種直接認識往往和上百種錯誤認識交織在一起,因此,掌聲往往是錯誤的,何況它是前面掌聲的機械後果,正如風暴使海水翻騰,即使當風力不再增大,海浪也仍然洶湧一樣。管他呢,我越鼓掌就越覺得拉貝瑪演得好。坐在我旁邊的一位普通婦女說:「她可真賣勁,用力敲自己,滿台跑,這才叫演戲哩。」我很高興找到這些理由來證明拉貝瑪技藝高超,但同時也想到它們說明不了問題。農民感歎說:「畫得多麼好!真是妙筆!瞧這多美!多細!」這難道能說明《蒙娜麗莎》或本韋努托1的《珀耶修斯》嗎?但我仍然醉飲群眾熱情這杯粗酒。然而,當帷幕落下時,我感到失望,我夢寐以求的樂趣原來不過如此,但同時,我需要延長這種樂趣,我不願離開劇場從而結束劇場的經歷——在幾個小時裡它曾是我的生活,我覺得直接回家好比是流放;幸虧我盼望到家以後能從拉貝瑪的崇拜者口中再聽到關於她的事,這位崇拜者正是那位使我獲准去看《菲德爾》的人,即德·諾布瓦先生——
1本韋努托(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
晚飯前,父親把我叫進書房,將我介紹給德·諾布瓦先生。我進去時,大使站起來,彎下他那高大的身軀向我伸出手,藍色的眼睛關注地看著我。在他作為法蘭西的代表的任職期間,人們往往將過往的外國人介紹給他,其中不乏多少有點名氣的人物,甚至著名歌唱家;而他明白,有朝一日,當人們在巴黎或彼得堡提起這些人時,他便可以誇耀說曾在慕尼黑或索非亞和他們一同度過夜晚,因此他養成了這種習慣:親切地向對方表示認識他有多麼榮幸。此外,他認為,在外國首都的居留期間,他既能接觸來往於各國首都的有趣人物,又能接觸本地居民的習俗,從而對不同民族的歷史、地理、風俗以及對歐洲的文化運動獲得深入的、書本上所沒有的知識,因此他在每個新來者身上應用尖銳的觀察力,好立即弄清楚站在他面前的是什麼人。長久以來,他不再被派駐國外,但每當別人向他介紹陌生人,他的眼睛便立即進行卓有成效的觀察,彷彿眼睛並未接到停職通知,同時他的舉止談吐試圖表明新來者的名字對他並不陌生。因此,他一面和氣地、用自知閱歷頗深的要人的神氣和我談話,一面懷著敏銳的好奇心,並出於他本人的利益而不停地觀察我,彷彿我是具有異域習俗情調的、頗具教益的紀念性建築物,或者是巡迴演出的明星。因此他既像明智的芒托爾1那樣莊嚴與和藹,又像年輕的阿納加西斯2那樣充滿勤奮的好奇心——
1芒托爾,古希臘神話中的智者。
2阿納加西斯,公元前六世紀哲學家。此處指十八世紀出版的《青年阿納加西斯希臘遊記》。
關於《兩個世界評論》,他絕口不提為我斡旋,但對我過去的生活及學習,對我的興趣,卻提出了一系列問題。我這是頭一次聽見別人將發揮興趣愛好作為合理的事情來談論,因為在此以前,我一直認為應該壓制興趣愛好。既然我愛好文學,他便使話題圍繞文學,並且無比崇敬地談論它,彷彿它是上流社會一位可尊敬的、迷人的女士。他曾在羅馬或德累斯登與她邂逅而留下美妙的回憶,但後來由於生活所迫而很少有幸再與她重逢。他帶著幾乎放蕩的神情微笑,彷彿羨慕我比他幸運、比他悠閒,能與它共度美好時光。但是,他的字眼所表達的文學與我在貢佈雷時對文學所臆想的形象完全不同,於是我明白我有雙重理由放棄文學。以前我僅僅意識到自己缺乏創作的天賦,而現在德·諾布瓦先生使我喪失創作**。我想向他解釋我的夢想。我激動得戰慄,唯恐全部話語不能最真誠地表達我曾感覺到、但從未試圖向自己表明的東西。我語無倫次,而德·諾布瓦先生呢,也許出於職業習慣,也許出於要人們所通常具有的漠然態度(既然別人求教於他,他便掌握談話的主動權,聽任對方侷促不安、使出全身解數,而他無動於衷),也許出於想突出頭部特點的願望(他認為自己具有希臘式頭型,儘管有濃密的的頰須),當你向他闡述時,他的面部絕對地靜止不動,使你以為面前是石雕陳列館裡一座古代胸像——而且是耳聾的!突然間,就像拍賣行估價人的錘聲或者代爾夫的神諭,響起了大使的回答,它令人激動,因為你從他那木然的臉上無法猜到他對你的印象或者他即將發表什麼意見。
「正巧,」他不眨眼地一直盯著結結巴巴的我,突然下結論似地說,「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兒子,mutati**utandis1,和你一樣。(於是他用一種安慰的口氣談起我們的共同傾向,彷彿這不是對文學,而是對風濕病的傾向,而他想告訴我我不會因此喪生)。他放棄了父親為他安排的外交仕途,不顧流言蜚語投身創作。當然他沒有什麼可後悔的。兩年以前——他的年齡當然比你大得多——他發表了一部作品,是關於對維多利亞—尼昂薩湖2西岸的『無限性』的感觸。今年又寫了一本小冊子,篇幅稍短,但筆鋒犀利,甚至尖刻,談的是保加利亞軍隊中的連發槍。這兩本書使他成為了不起的人物。他已經走了一大段路,不會中途停下來的。在倫理科學院裡,人們曾兩三次提到他,而且毫無貶謫之意,雖然目前還未考慮提他為候選人。總之,他還不能算聲譽顯赫,但他的頑強搏鬥已經贏得了優越的地位和成就。要知道成功並不總是屬於那些騷動者、挑撥者、製造混亂者(他們幾乎都自命不凡)。他通過努力一舉成名。」——
1拉丁文,此處意為:基本上。
2維多利亞—尼昂薩湖是赤道非洲的一個大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