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第一卷 斯萬夫人周圍(2)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父親已經看見我在幾年以後成為科學院院士了,因此十分得意,而德·諾布瓦先生又將這種滿意推向高峰,因為他在彷彿估計自己行動後果的片刻猶豫以後,遞給我一張名片,並說:「你去見見他吧,就說是我介紹的。他會給你一些有益的忠告。」他的話使我激動不安,彷彿他宣佈了我次日就將登上帆船當見習水手。
我從萊奧妮姨母那裡繼承了許多無法處置的物品和傢俱,以及幾乎全部現金財產(她在死後表達了對我的愛,而在她生前我竟一無所知)。這筆錢將由父親代管,直到我成年,因此父親請教德·諾布瓦先生該向何處投資。德·諾布瓦先生建議購買他認為十分穩妥的低率證券,特別是英國統一公債及年息百分之四的俄國公債。他說:「這是第一流的證券,息金雖然不是太高,但本金至少不會貶值。」至於其他,父親簡略地告訴客人自己買進了什麼,客人露出一個難以覺察的微笑,表示祝賀。德·諾布瓦先生和所有資本家一樣,認為財富是值得羨慕的東西,但一當涉及他人的財產時,他認為以心照不宣的神氣表示祝賀則更為得體。另一方面,由於他本人家財萬貫,他便將遠不如他闊氣的人也看作巨富,同時又欣慰而滿意地品味自己在財富上的優越地位。他毫不猶豫地祝賀父親在證券的「結構」問題上表現出「十分穩妥、高雅、敏銳的鑒賞力」,彷彿他賦予交易證券的相互關係,甚至交易證券本身以某種美學價值似的。父親談到一種比較新的罕為人知的證券,這時德·諾布瓦先生便說(你以為只有你讀過這本書,其實他也讀過):「我當然知道啦,有一陣子我注意它的行情,很有趣,」同時露出對回憶入迷的微笑,彷彿他是某雜誌的訂戶,一段一段地讀過那上面長篇連載的最新小說。「我不勸阻您購買將發行的證券,它很有吸引力,價格也很有利。」至於某些老證券,父親已記不清它們的名稱了,往往將它們與類似的證券相混淆,因此便拉開抽屜取出來給大使看。我一見之下大為著迷;它們帶著教堂尖頂及寓意圖像的裝飾,很像我往日翻閱的某些富於幻想的古老書刊。凡屬於同一時期的東西都很相似。藝術家既為某一時期的詩歌作畫,同時也受雇於當時的金融公司。河泊開發公司發行的記名證券,是一張四角由河神托著的、飾有花紋的長形證券,它立即使我回憶起貢佈雷雜貨店櫥窗裡掛著那些《巴黎聖母院》和熱拉爾·德·內瓦爾1的書——
1熱拉爾·德·內瓦爾(1808—1855),法國著名作家。
父親瞧不起我這種類型的智力,但這種蔑視往往被親子之愛所克制,因此,總的來說,他對我做的一切採取盲目的容忍態度。他不加思索地叫我取來我在貢佈雷散步時所寫的一首散文短詩。當年我是滿懷激情寫的,因此,我覺得誰讀到它都會感動不已。然而,德·諾布瓦先生絲毫未被感動,他交還給我時一言不發。
母親一向對父親的事務畢恭畢敬,此時她走了進來,膽怯地問是否可以開飯。
她唯恐打斷了一場她不應介入的談話。此刻父親確實在向侯爵談到將在下一次委員會會議上提出的必要措施,他那特殊的聲調使人想起兩位同行——好比兩位中學生——在外行面前交談的口吻,他們由於職業習慣而享有共同的回憶,但既然外行對此一無所知,他們當著這些外行的面提起往事時只能採取歉然的口吻。
此刻,德·諾布瓦先生的面部肌肉已經達到了完美的獨立,因此他能夠以聽而不聞的表情聽人說話:父親終於侷促不安起來:「我本來想徵求委員會的意見……」在轉彎抹角以後,他終於說道。可是,從這位貴族氣派的演奏能手的面孔上、從他那像樂師一樣呆滯地靜等演奏時刻的面孔上,拋出了這句話,它不緊不慢,幾乎用另一種音色來結束已經開始的樂句:「當然,您完全可以召集委員們開會,何況您認識他們每一個人,讓他們來一趟就行了。」顯然,這個結束語本身毫無新奇之處,但是,在它以前的那個狀態使它顯得突出,使它像鋼琴上的樂句那樣清脆晶瑩,十分巧妙地令人耳目一新,就好比在莫扎特的協奏曲中,一直沉默的鋼琴按規定的時刻接替了剛才演奏的大提琴。
「怎麼樣,對戲滿意嗎?」在餐桌前就坐時,父親問我道。他有意讓我顯露一番,認為我的興奮會博得德·諾布瓦先生的好感。「他剛才去聽拉貝瑪的戲了,您還記得我們曾經談起過。」他轉身對外交家說,採取一種回顧往事的、充滿技術性的神秘語調,彷彿他談的是委員會。
「你一定會十分滿意吧,特別是你這是第一次看她演出。令尊本來擔心這次小小的娛樂會有損於你的健康。看來你不是十分結實,一個文弱書生。不過我叫他放心,因為現在的劇場和二十年前可是大不一樣。座位還算舒適,空氣也不斷更換,當然我們還得大大努力才能趕上德國和英國,他們在這方面,以及其他許多方面都比我們先進。我沒有看過拉貝瑪夫人演《菲德爾》,但我聽說她的演技極為出色。你肯定很滿意吧?」
德·諾布瓦先生比我聰明千倍,他肯定掌握我未能從拉貝瑪的演技中悟出的真理,他會向我揭示的。我必須回答他的提問,請他告訴我這個真理,這樣一來,他會向我證明我去看拉貝瑪演出確實不虛此行。時間不多,應該就基本點提出疑問,然而,哪些是基本點呢?我全神貫注地思考我所得到的模糊印象,無暇考慮如何贏得德·諾布瓦的讚賞,而是一心想從他那裡獲得我所期望的真理,因此我結結巴巴地講著,顧不上借用現成的短語來彌補用詞之貧乏,而且,為了最終激勵他說出拉貝瑪的美妙之處,我承認自己大失所望。
「怎麼,」父親惱怒地叫了起來,因為我這番自認不開竅的表白會給德·諾布瓦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你怎麼能說你沒感到絲毫樂趣呢?外祖母講你聚精會神地聽拉貝瑪的每一句台詞,瞪著大眼睛,沒有任何觀眾像你那樣。」
「是的,我的確全神貫注,我想知道她的出類拔萃表現在什麼地方。當然,她演得很好……」
「既然很好,你還要求什麼呢?」
「有一點肯定有助於拉貝瑪夫人的成功,」德·諾布瓦先生說。他特別轉頭看著母親,一來避免將她撇在談話之外,二來也是認真地對女主人表示應有的禮貌,「那就是她在選擇角色時所表現的完美鑒賞力,正是鑒賞力給她帶來了名副其實的成功,真正的成功。她極少扮演平庸角色,這一次扮演的是菲德爾。再說,她的鑒賞力也體現在服裝和演技中。她經常去英國和美國作巡迴演出,並且大獲讚賞,但是她沒有染上庸俗習氣,我指的不是約翰牛,那未免不夠公允,至少對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來說不夠公允,我指的是山姆大叔。她從來沒有過度刺目的顏色,從來沒有聲嘶力竭的叫喊。她那美麗的悅耳的聲音為她增添光彩,而她對聲音的運用竟如此巧妙,真可謂聲樂家!」
演出既已結束,我對拉貝瑪的藝術的興趣便不再被現實所壓制和約束,它越來越強烈,但我必須為它尋找解釋。再說,當拉貝瑪表演時,她對我的眼睛和耳朵提供的是在生活中渾然一體的東西,我的興趣僅僅予以籠統的關注,而未加任何區分或分辨,因此此刻,它在這番稱讚藝術家樸實無華和情趣高尚的頌詞中高興地發現一種合理解釋,它施展吸引力,將溢美之詞據為己有,正好比一位樂天的醉漢將鄰居的行為據為己有並大發感慨一樣。「是的,」我心裡想,「多麼美妙的聲音,沒有喊叫,多麼樸素的服裝!挑了菲德爾這個角色,又是多麼明智!不,我沒有失望。」
胡羅卜牛肉冷盤出現了。在我家廚房的「米開朗琪羅」的設計下,牛肉躺在如晶瑩石英一般的、碩大的凍汁晶體之上。「您的廚師是第一流的,夫人,」德·諾布瓦先生說,「難得呀!我在國外時往往不得不講排場,因此我明白找一個高超的廚師多麼不容易。您這真是盛宴。」
的確如此,弗朗索瓦絲興高采烈地為貴賓準備美餐,好顯顯身手。她賣力地重新施展她在貢佈雷時的絕技,沒有客人來吃飯時她已經不願意這樣費心勞神了。
「這是在夜總會,我是指最高級的夜總會,所嘗不到的。燜牛肉,凍汁沒有漿糊氣味,牛肉有胡羅卜的香味,真是了不起!請允許我再加一點。」他一面說,一面做手勢表示還要一點凍汁,「我真想嘗嘗府上的法代爾1的另一種手藝,比方說,嘗嘗她做的斯特羅加諾夫2式牛肉。」——
1法代爾,法國十七世紀大孔代親王的著名膳食總管。
2斯特羅加諾夫,為俄國財政家,以家族名字命名的這道菜是奶汁牛肉。
德·諾布瓦先生為了替餐桌增添情趣,給我們端上了他經常招待同行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故事。有時他引用某位**家演說中可笑的復合句(此人慣於此道),句子既冗長臃腫,又充滿自相矛盾的形象。有時他又引用某位文體高雅的外交家的明捷快語。其實,他對這兩種文體的判斷標準與我對文學的判斷標準毫無共同之處。對許多細微區別,我毫不理解。他哈哈大笑加以嘲弄的字句與他讚不絕口的字句,在我看來,並無多大區別。他是另外一種人,關於我所喜愛的作品,他會說:「你看懂了?老實說,我看不懂,我不在行。」而我也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在反駁或演說中所看到的機智或愚蠢、雄辯或誇張,我都無法領會。既然沒有任何可以被感知的理由來說明此優彼劣,那麼這種文學在我眼中就更為神秘,無比隱晦。我領悟到,重複別人的思想,這在**上並非劣勢的標誌,而是優勢的標誌。當德·諾布瓦先生使用報刊上隨手拈來的某些用語,並且配之以強調語氣時,這些用語一旦為他所用就變為行動,引人注意的行動。
母親對菠蘿塊菰色拉寄予很大期望。大使用觀察者的深邃目光對這道菜凝視片刻,然後吃了起來,但保持外交家的審慎態度,不再坦露思想。母親堅持要他再吃一點,德·諾布瓦先生又添了一次,但沒有說出人們所期待的恭維話,只是說:「遵命,夫人,既然這是您的命令。」
「報上說您和狄奧多西國王作過長談。」父親說。
「不錯。國王對面孔有驚人的記憶力。那天他看見我坐在正廳前排便想起了我,因為我在巴伐利亞宮廷裡曾經見過他好幾次,當時他並未想到東部王位(您知道,他是應歐洲大會之請而登基的,他甚至猶豫了很久才同意,他認為這個王位與他那全歐最高貴的家族不太相稱)。一位副官走來請我去見國王陛下,我當然樂於從命。」
「您對他這次訪問的結果滿意嗎?」
「很滿意!當初有人擔心這位年輕君主能否在如此複雜的形勢下擺脫困境,這種擔心是可以理解的。至於我,我完全相信他的**嗅覺,而且事實遠遠超過了我的希望。根據權威方面的消息,他在愛麗捨宮的致詞,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都是他親自起草的,當之無愧地引起各方面的好感。這確實是高招。當然未免過於大膽,但事實證明這種膽略是對的。外交傳統固然有其優點,但正是由於它,我們兩國的關係籠罩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封閉的氣氛中,更換新鮮空氣的辦法便是打破玻璃窗,別人當然無法提出這種建議,只有狄奧多西可以這樣做,而他確實這樣做了。他那襟懷坦蕩的態度令眾人傾倒,他用詞妥貼得體,不愧為母系是博學多才的王公貴族的後代。在談到他的國家和法國之間的關係時,他用的是『親緣關係』一詞,這種用詞在外交詞彙中極為罕見,但在此卻極為恰當。你瞧文學毫無害處,即使對外交、對君主而言,」他最後這句話是對我說的,「當然,此事早有跡象,兩個強國之間的關係原來就大有改善,但畢竟由他嘴裡說了出來。他的話正是人們所期望的,而且用詞巧妙,所以效果驚人。我當然雙手贊同啦。」
「您的朋友福古貝先生多年來致力於改善兩國關係,他一定很高興吧。」
「當然,何況國王陛下像往常一樣,有意讓他喜出望外。再說,從外交部長開始,人人都大吃一驚,無一例外。據說外交部長對此事不甚滿意。別人問他時,他提高嗓門,好讓周圍的人聽見他那直言不諱的回答:『我既未被徵求意見,也未收到通知』,以此明確表示他與此事毫不相干。當然,這件事引起紛紛議論,」他狡黠地笑笑,然後又說,「我不敢擔保那些將『無為』奉為最高信條的同事不因此坐立不安。至於福古貝,你們知道他由於親法政策而受到猛烈抨擊,這使他很難過,何況此公心地善良,而且很敏感。這一點我可以作證。雖然他比我年輕許多,但我們是老朋友了,常有來往,我很瞭解他。再說誰不瞭解他呢?他的心靈清澈見底,這是他可以受指責的唯一缺點,因為外交家沒有必要像他那樣透明。
現在有人提出派他去羅馬,這當然是晉陞,但也是『啃骨頭』。我這是私下對您說,福古貝雖然毫無野心,但對新職不會不高興,他絕不會拒絕這杯苦酒。他也許會幹出奇績。他是孔蘇爾塔1所贊同的人。對這樣一位藝術家,法爾內茲宮和卡拉什走廊2是最合適的地方了。至少不會有人恨他。而在狄奧多西國王周圍、有一批依附於威廉街3的奸黨,他們順從地執行威廉銜的意圖,千方百計地給福古貝搗亂。福古貝不但要對付宮廷陰謀,還要對付幫閒文人的辱罵。他們後來像所有被豢養的記者一樣怯懦地求饒,但同時依然故我地刊登流氓無賴對我國代表的無理指責。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敵人圍著福古貝跳頭皮舞4。」德·諾布瓦先生特別著重這最後一個詞:「不過,俗話說:『早有防範,免遭暗算』。他一腳踢開了誹謗辱罵。」他的聲音更響亮,眼睛射出凶光,以至我們在片刻內停止了吃飯。「有一句漂亮的阿拉伯諺語:『任憑群犬亂吠,商隊依然前進。』」德·諾布瓦先生拋出這條諺語後瞧著我們,觀察它在我們身上產生什麼效果。效果顯著。我們熟悉它,因為那一年它在有身份的人中間流行,而另一句諺語:「種蒺藜者得刺」卻被淘汰,因為它精力不足,不像「為人作嫁」那樣永不疲勞、永葆活力。要知道這些社會名流的語言採取的是三年一換的輪種制的——
1(前)孔蘇爾塔,意大利外交部所在地。
2(前)法爾內茲宮,法國駐羅馬使館,其內有由十六世紀畫家卡拉什裝飾的走廊。
3(前)威廉街是德國外交部所在地。
4這是印第安人的舞蹈,勝利者在割下戰敗者的頭皮以前圍著他跳舞。
德·諾布瓦先生在《兩個世界評論》的文章中,擅長使用此種類型的引文,其實它們在有根有據、信息可靠的文章中完全是多餘的。德·諾布瓦先生根本不需要這些裝飾,只需挑選關鍵時刻——他也正是這樣做的——就行了,如「聖詹姆斯1已感危機在即」;或者「歌手橋2群情激動,正不安地注視兩頭王朝的自私而巧妙的政策」;或者「蒙泰奇托裡奧3發警報」;或者「樂廳廣場4所永遠慣用的兩面手法」。即使是外行的讀者,一看見這些用語便立即明白作者是職業外交家,並表示讚賞。但有人說他不僅僅是職業外交家,他的修養更為卓越,因為他對諺語的運用恰到好處,而其中最完美的典範是「正如路易男爵5所說,您給我良好**,我給您良好財政。」(因為當時還未從東方傳來日本諺語「在交戰中,多堅持一刻者必勝無疑。」)正是這種名人學者的聲譽,以及漠然的面具下所隱藏的名副其實的陰謀天才,使德·諾布瓦先生成為倫理科學學院的院士,而且有人甚至認為他進法蘭西學院也無不可,因為有一次,他在指出為了和英國和解而與俄國聯盟的必要性時,竟然寫道:「有一點應該讓奧爾賽碼頭6的人明白,應該寫進所有的地理課本中(這方面確有遺漏),應該作為中學畢業生獲得業士學位的標準,那就是:如果說『條條大路通向羅馬』,那麼,從巴黎去倫敦必須經過彼得堡。」——
1指英國外交部。
2指奧地利外交部
3指沙俄外交部。
4指意大利議院。
5路易男爵是法王路易十八和路易菲力普的財政大臣。
6指法國外交部。
「總之,」德·諾布瓦先生繼續對父親說,「福古貝這次大為成功,甚至超過他自己的估計。當然他預料會有一篇十分得體的祝酒辭(在近年來的陰雲以後這已算是了不起了),但沒有想到比那更勝演說藝術家,他的朗讀、停頓都很有講究,讓聽眾對各種言外之意及微妙之處心領神會。我聽人講過一件很有趣的事,它又一次證明狄奧多西國王充滿那種頗得人心的青春風采。『親緣關係』一詞可以說是演講中的一大革新,您瞧,它將成為各個使館長期議論的話題。國王陛下在吐出這個詞時,大概想到會使我們這位大使欣喜異常——這是對他的努力、甚至他的夢想的公正的報償,並且會使他獲得元帥權杖——因此他半轉身朝著福古貝,用奧丹尚家族那迷人的眼神盯著他,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說『親緣關係』這個十分恰當的、新穎不凡的詞。他的聲調表明他使用這個詞是十分慎重的,他對它的份量瞭如指掌。據說福古貝激動得不能自抑,在某種程度上,我認為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據十分可靠的消息說,宴會以後,國王陛下走近夾在人群中的福古貝,低聲對他說:『您對我這個學生滿意嗎,親愛的侯爵?』顯然,」德·諾布瓦先生又說,「這篇祝酒辭的效力超過了二十年的談判,它更加密切了兩國之間的——用狄奧多西二世的生動語言來說——『親緣關係』。這僅僅是一個詞,可是您瞧著吧,它會平步青雲,全歐洲的報紙都在重複它,它引起了廣泛的興趣,發出了新的聲音。話說回來,這是國王的一貫作風。我不敢說他每天都能發現如此純淨的鑽石,但是,在他精心準備的演講中,或者在他的即興談話中,他少不了塞進一句俏皮話,作為自己的標誌——或者說籤名。在這一點上,我決無偏袒之嫌,因為我一向反對這種俏皮話,二十句中有十九句都是危險的。」
「是的。我想德國皇帝最近的電報一定不合您的口味吧。」
父親說。
德·諾布瓦先生抬眼看了一下天花板,彷彿在說:「啊!這傢伙!首先,這是忘恩負義,不僅僅是錯誤,而且是犯罪,可以說是駭人聽聞的蠢事!其次,如果沒有人加以制止,那麼這個趕走了俾斯麥的人1很可能漸漸拋棄俾斯麥的全部政策,到了那時,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1即德國皇帝威廉二世,他迫使俾斯麥辭職與英惡交。
「我丈夫告訴我,先生,說您可能在近兩三年的夏天讓他和您一道去西班牙,我真為他高興。」
「是的,這是一個很誘人的計劃。我很高興,我很樂意和您一同旅行,親愛的朋友。您呢,夫人,您打算怎樣度假?」
「不知道。也許和兒子一同去巴爾貝克。」
「啊!巴爾貝克是好地方。幾年以前我去過。那裡正在興建漂亮別緻的別墅,我想您會喜歡那裡的。不過,您能告訴我為什麼看上這個地方嗎?」
「我兒子很想看教堂,特別是巴爾貝克教堂。我最初有點擔心,生怕旅途勞累,特別是吃住不便,會影響他的健康。不過最近聽人說那裡蓋了一家很好的飯店,裡面有他所必需的舒適設備,那麼他可以住些時候。」
「啊!我得把這消息告訴一位對此很關心的女士。」
「巴爾貝克教堂很了不起吧,先生?」我問道,抑制心中的不快,因為在他眼中,巴爾貝克的魅力在於漂亮別緻的別墅。
「不壞,確實不壞,不過,它畢竟無法和精雕細琢的真正珍寶相比,例如蘭斯教堂、夏爾特教堂,以及珍品中之珍品——我最喜愛的巴黎聖教堂。」
「巴爾貝克教堂的一部分屬於羅曼式吧?」
「不錯,是羅曼式,這種風格本身就極為古板,比不上後來的哥特式建築。哥特式優美、新穎,石頭都精雕著花邊。巴爾貝克教堂的確有點與眾不同,你既然到了那裡,這個教堂當然值得一遊。如果哪天下雨你無處可去,可以進去看看圖維爾1的墓。」——
1圖維爾(1642—1701),法國元帥。
「您出席昨天外交部的宴會了嗎?我脫不開身。」父親說。
「沒去,」德·諾布瓦先生微笑著回答,「坦白地說,我沒去,而是參加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晚會。我去一位女士家吃飯,你們大概聽說過她,就是美麗的斯萬夫人。」
母親控制住一陣戰慄,因為她比父親敏感,她已經為他即將感到的不快而擔憂。他的不快往往最先被她感知,就好比法國的壞消息最先在國外,然後才在國內被人知曉。但是,她想知道斯萬夫婦接待些什麼人,於是便向德·諾布瓦先生打聽他在那裡遇見了誰。
「我的天……去那裡的似乎主要是……男士們。有幾位已婚男人,但他們的妻子身體不適,沒有去。」大使用一種故作天真的微妙口吻說,而且環顧左右,他那柔和審慎的目光似乎想沖淡嘲弄,其實反而更巧妙地加強了嘲弄效果。
「應該說,」他繼續說道,「公平地說,那裡也有些女士,不過……她們屬於……怎麼說好呢,與其說屬於斯萬(他念成『斯凡』)的社交圈子,不如說屬於共和派。誰知道呢?也許有一天那裡會成為**沙龍或文化沙龍,而他們似乎也很滿意。我覺得斯萬炫耀得未免過分,老說某某人和某某人下星期邀請他們夫婦,其實,和這些人的交往有什麼值得誇耀呢?他表現得既不穩重,又無趣味,幾乎連分寸也不懂,像他這樣的雅士竟然如此,不能不令人吃驚。他不斷說:『我們每晚都有宴請,』彷彿這很光彩,彷彿他成了新貴,其實他並不是。他以前有許多朋友,甚至許多女友。在這裡我不想說得過頭,也不想過於冒昧,但我認為在他的女友中,至少有一位(儘管不是全部或大部女友)——而且身份顯赫——是不會斷然拒絕和斯萬夫人結識的,那樣一來,會有不少人成為帕尼爾熱羊1,步其後塵。然而,斯萬似乎未作過任何努力。噫,還有內塞爾羅德式布丁2!在這頓盧庫盧斯3式的盛宴以後,我看得去卡爾斯巴德4療養了。也許斯萬感到阻力太大,無法克服。他這門婚事令人不快,這是肯定的。有人說那女士很有錢,這真是胡說八道。總之,這一切似乎叫人不大愉快。斯萬有一位家產萬貫而且聲望極高的姑姑,她丈夫,就財富而言,可算實力雄厚。但是她不但拒絕接待斯萬夫人,而且發起一場名副其實的運動,讓她的朋友和熟人們都抵制斯萬夫人。我這並不是說有哪一位有教養的巴黎人對斯萬夫人有不尊敬的表示……不是!絕對不是!何況她丈夫是勇於決鬥的人。總之,這位交遊甚廣,而且經常出入上流社會的斯萬居然對這些至少可以稱為三教九流的人們大獻慇勤,未免古怪。我以前認識他,他是一位素有教養,在最高級的社交圈裡也聞名一時的人物,但他如今竟然感恩涕零地感謝郵政部辦公室主任大駕光臨,而且詢問斯萬夫人『能否有幸』拜訪主任夫人,這使我感到既吃驚又好笑。他大概不太自在,因為這顯然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但是我認為他並不痛苦。在婚前的那幾年裡,那個女人確實玩了不少手腕來敲詐他。每當他拒絕她時,她便把女兒從他身邊奪走。可憐,斯萬這位雅士過於天真,他總是認為女兒的被劫持只是巧合,他不願正視現實,而她還時時對他大發雷霆,所以當時人們想,一旦她達到目的,成為他妻子以後,她會更肆無忌憚,他們的生活會成為地獄。然而恰恰相反!斯萬談論妻子的口吻往往成為人們的笑柄,甚至是惡意嘲笑的口實。你總不能要求隱約感覺到自己當了……(你們知道莫裡哀的那個詞5)的斯萬大肆聲張吧……不過,他把妻子說得那麼賢慧,也未免過分。話說回來,這一切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麼虛假,顯然她對他是有感情的,只不過這是她所特有的、並非所有的丈夫都喜歡的方式。咱們這是私下說,既然斯萬認識她多年,他又不是白癡傻瓜,他當然知道底細。我並不否認她水性楊花,可是斯萬本人呢,按照你們不難想像的此刻滿天飛的閒言碎語,他也喜歡尋花問柳。然而,她感激他為她做的一切,所以,和大家的擔心相反,她變得像天使一般溫柔。」——
1法國十六世紀作家拉伯雷小說中的故事,帕尼爾熱羊即指盲目模仿。
2以英國外交家內塞爾羅德命名的布丁(主要原料為栗子泥)。
3盧庫盧斯為古羅馬將軍,以美食者著稱。
4卡爾斯巴德,波希米亞地區療養地。
5即莫裡哀用的「王八」一詞。
其實奧黛特的變化並不像德·諾布瓦先生所想像的那麼大,她以前一直以為斯萬不會娶她。她曾含沙射影地說某某體面人和情fu結了婚,這時斯萬總是冷冰冰地一言不發。如果她直截了當地問他:「怎麼,他以這種方式回報為他奉獻青春的女人,你不以為然,不認為了不起?」他最多只是冷冷地回答:「我沒說這不好。各人有各人的做法。」她甚至幾乎相信,正如他在氣頭上說的,他會完全拋棄她,因為她曾聽見一位女雕刻家說:「男人什麼都幹得出來,他們無情無義。」奧黛特被這句深邃而悲觀的格言所震動,並時時引用,奉為信條。她那失望的神氣彷彿在說:「沒什麼辦不到的事,我要碰碰運氣。」而她以前所遵循的樂觀主義的生活格言是:「對愛你的男人你可以為所欲為,他們是白癡。」她的面部表情只是眨眼睛,彷彿在說:「你別怕,他什麼也不會摔碎的。」奧黛特的一位女友和一個男人同居,時間比奧黛特和斯萬的同居期短,而且也沒有孩子,但她竟讓他娶了她,現在相當受人尊重,並被邀請參加愛麗捨宮的舞會。她對斯萬的行為會作何想法呢?奧黛特為此很苦惱。如果有一位比德·諾布瓦先生思想更為深刻的醫生,他大概會下診斷說奧黛特的乖戾來自這種屈辱和羞愧的感覺,她那窮凶極惡的外在性格並非她的本質,並非不治之症;她還會輕而易舉地預言後來果然發生的事,即一種新的關係——婚姻關係——將使這些難以忍受的、每日發生的、但決非氣質性的衝突奇跡般地立即消聲匿跡。值得驚奇的是,幾乎所有的人都對這門婚事感到驚訝,他們大概不明白愛情這個現象具有純粹的主觀性,它是一種創造,它將我們本身的許多因素附加在社會中某人身上,從而創造一個與這同名人毫不相似的人。人們往往感到不可理解:某人竟然在我們眼中如此舉足輕重,其實他們和我們所見到的並非同一個人。然而,說到奧黛特,人們應該看出,雖然(當然)她對斯萬的精神生活並未完全理解,但她至少知道他的研究題目及全部詳情,她熟悉弗美爾1的名字如同熟悉她的裁縫的名字一樣。她瞭解斯萬的全部性格;這種男人的性格往往被世人忽視或嘲笑,只有在情fu或姐妹眼中它才具有真實的、可愛的形象。我們很珍惜自己的性格,甚至包括我們極想改正的性格,因此,當一個女人對此習以為常並採取寬容和善意打趣的態度(正如我們本人對它習以為常,我們的父母對它習以為常一樣)時,老的愛情便像家庭感情一樣溫柔和強烈。當某人站在我們的角度來評論我們的缺點時,他和我們之間的關係便變得神聖了。在這些特點之中,有一些既涉及斯萬的智力又涉及他的性格,而且,既然根源在於性格,奧黛特對它們最為敏感。她抱怨人們沒有注意到:斯萬在書信和談吐中所表現的眾多特點在他的創作和研究文章中也有所體現。她勸他更發揮這些特點。她之所以樂於這樣是因為她在他身上所欣賞的正是它們,她愛它們是因為它們屬於他,因此她自然而然地希望人們在他的作品中發現它們。也許她認為更為生動的作品能最後使他成名,並能使她實現她在維爾迪蘭家所夢想的高於一切的事業:沙龍——
1弗美爾(1632—1675),荷蘭畫家。
有些人認為這種婚姻荒唐可笑,他們設身處地地自問:「如果我和德·蒙莫朗西小姐結婚,德·蓋爾芒特先生會怎麼想呢?佈雷奧代會怎麼說呢?」二十年前,斯萬可能和他們具有同樣的社會理想。他曾煞費苦心地加入賽馬俱樂部,他曾盼望締結一門顯赫的婚事,以鞏固自己的地位,並最終成為巴黎最知名的人士。然而,和任何形象一樣,婚事在當事人眼中的形象也必須不斷從外界得到滋補,才不會逐漸衰敗直至完全消失。你最熾熱的願望是對冒犯過你的人進行侮辱,可是,如果你換了一個地方,從此聽不見人們談起他,那麼這個敵人在你眼中將最終變得無足輕重。當初,你是為了某些人而渴望進賽馬俱樂部或法蘭西研究院,但是,如果你和他們二十年不見面,那麼,進入這個機構的前景將失去一切魅力。長期的愛情,如同退休、生病或改宗一樣,以新的形象替代舊形象。斯萬與奧黛特結婚,這並不意味著他放棄社交野心,因為奧黛特早已使他脫離(從俏皮的意義上講)那種野心,而且,如果他尚未脫離,那麼他更令人敬重,因為一般說來,不體面的婚事最受人敬重(所謂不體面,並非指金錢婚姻:由買賣關係而結合的夫妻最終都被上流社會所接納,或是由於傳統,或是由於先例,為了一視同仁),因為它意味著放棄優越的地位以成全純粹感情生活中的樂趣。此外,與不同種族的人,大公夫人或輕浮女人結成配偶,與顯貴女士或卑賤女人結婚(象孟德爾1主義者所實行的或神話中所講述的雜交一樣),這可能給作為藝術家——甚至墮落者——的斯萬帶來某種快感。每當他考慮和奧黛特結婚時,他擔心的只有一個人,就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而這並非出於附庸風雅,相反,奧黛特不把德·蓋爾芒特夫人放在心上,她想到的不是居於廣闊蒼穹高處的那些人,而僅僅是直接在她頭上的那些人。每當斯萬遐想奧黛特成為他的妻子時,他總是想像如何將她,特別是女兒,引見給洛姆公主,後者在公公死後立即成為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他不願帶她們去別的沙龍。他激動地幻想公爵夫人將如何對奧黛特談到他,奧黛特又會說些什麼。他幻想德·蓋爾芒特夫人會喜歡希爾貝特,會溺愛她,會使他為女兒感到驕傲。他自得其樂地幻想引見的場面,連細節也十分精確,就好比買彩票的人仔細考慮萬一中彩將如何使用那筆由他主觀臆想的款項一樣。如果說人們在作出決定時所臆想的形象往往變成這項決定的動機的話,那麼,可以說斯萬之所以娶奧黛特正是為了將她,將她和希爾貝特私下介紹給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必要的話,永遠沒有別人知道)。下文中我們將看到斯萬盼望妻子和女兒進入上流社會的這個唯一的雄心無法實現,並且遭到斷然拒絕,因此,當斯萬去世時,他以為公爵夫人將永遠不會與她們結識。我們還將看到事實恰恰相反,正是在斯萬去世以後開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和奧黛特與希爾貝特的交往。他也許可以明智一些——在此暫不議論他對區區小事如此重視——無需對未來過於悲觀,相信他所盼望的會見終將實現,只是他看不到這一天罷了。因果律最終能夠產生幾乎一切效果,包括原先被認為是不可能的效果,這個規律有時進展緩慢,由於我們的願望——它竭力使它加快,結果適得其反——以及我們的存在本身而更加緩慢。因此,只有當我們停止希望,甚至停止生存時,它才得以實現。斯萬從親身經驗中不是已經知道這一點了嗎?他和奧黛特的這門婚事在他的生活中——預示在他死後將發生的事——好比是死後幸福。他曾狂熱地愛她——如果說他並非一見鍾情的話——而當他和她結婚時,他已不再愛她,他身上那個熱切希望與奧黛特結成終身伴侶又如此絕望的人已經死去——
1捷克斯洛伐克僧侶孟德爾(1822—1884)曾對不同的植物雜交進行研究。
我提到巴黎伯爵,詢問他是否是斯萬的朋友,因為我不願話題從斯萬身上扯開。「不錯,是的。」德·諾布瓦先生轉身對我說,藍藍的眼睛盯著我這個小人物,眼神中如魚得水似地浮動著他巨大的工作才能和吸收能力。「哦,」他接著又對父親說,「我給您講一件有趣的事,這大概不算對我所敬重的親王有所不恭吧(由於我的地位——雖然並非官方地位,我與他並無私人來往)。就在四年前,在中歐國家的一個小火車站上,親王偶然看見了斯萬夫人。當然,他的熟人中無人敢問殿下對她印象如何,那樣未免太不成體統。不過,當她的名字偶爾在談話中被提及時,人們從難以覺察但無可懷疑的跡象看出親王對她的印象似乎不壞。
「難道不可能將她介紹給巴黎伯爵?」父親問道。
「咳!誰知道呢?王公們的事情難說。」德·諾布瓦先生回答道,「顯貴們擅長於索取報償,不過,有時為了酬賞某人的忠誠而甘冒天下之大不韙。顯然,巴黎伯爵一直讚賞斯萬的忠誠,何況斯萬確實頗有風趣。」
「那您自己印象呢,大使先生?」母親出於禮節和好奇心問道。
德·諾布瓦先生一反持重的常態,用行家的口吻熱情地說:
「再好不過了!」
老外交家知道,承認對某位女人產生強烈的興趣,並且以打趣的口吻承認這一點,這便是談話技巧中最受人讚賞的形式,因此他忽然輕聲笑了起來,笑聲持續片刻,他的藍眼睛濕潤了,露著紅色細纖維的鼻翼在翕動。
「她十分迷人!」
「一位名叫貝戈特的作家也是座上客嗎,先生?」我膽怯地問,盡量使話題圍繞斯萬。
「是的。貝戈特也在。」德·諾布瓦先生回答說,同時彬彬有禮地朝我這個方向點點頭。他既然想對父親獻慇勤,便鄭重其事地對待與父親有關的一切,包括我這個年齡的(而且很少為他那個年齡的人所尊重)孩子所提的問題。「你認識他?」他用那雙曾得到俾斯麥讚賞的、既深邃又明亮的眼睛凝視我。
「我的兒子不認識他,但十分欽佩他。」母親說。
「啊呀!」德·諾布瓦先生說(他使我對自己的智力產生了最嚴重的懷疑,因為我所認為的世上最崇高的、比我本人珍貴千倍的東西,在他眼中卻處於讚賞等級的最下層),「我可不敢苟同。貝戈特是我所稱作的吹笛手。應該承認他吹得委婉動聽,但是過於矯揉造作。畢竟這僅僅是吹笛,價值不大。他那些作品鬆鬆垮垮,缺乏所謂的結構。缺乏情節,或者說情節過於簡單,更主要的是毫無意義。他的作品從根基上有缺陷,或者乾脆說缺乏根基。在我們這個時代,生活越來越複雜,我們很少有時間看書,歐洲形勢發生了深刻變化,並且也許即將發生更大的變化,我們面臨各種帶有威脅性的新問題,在這種時代,你們會和我一樣認為作家應該是另一種人,而不是學究,因為學究熱衷於對純粹形式的優劣作空洞無用的討論,而使我們忽略了隨時都可能發生的蠻族入侵,外部和內部蠻族的雙重入侵。我知道這是在褻瀆那些先生們所稱作的『為藝術而藝術』學派,神聖不可侵犯的學派,可是在我們這個時代,有比推敲優美文字更為緊迫的事等著我們。貝戈特的文字相當有魅力,我不否認,可是總的說來太造作,太單薄,太缺乏男子氣。你對貝戈特的評價未免過高,不過我現在更理解你剛才拿出來看的那幾行詩。我看不必再提它了,既然你自己也承認這只是小孩子胡寫的東西(我確實說過,但心裡決不是這樣想的)。對於過失,特別是年輕人的過失,要寬大為懷嘛。總之,種種過失,別人也有,在一段時期中以詩人自居的不僅僅是你。不過,你給我看的那篇東西表明你受到貝戈特的壞影響。你沒學到他任何長處,我這樣說想必你不會奇怪,因為他畢竟是某種風格技巧——儘管相當浮淺——的大師,而在你這個年齡是連它的皮毛也無法掌握的。但是你已經表現出和他一樣的缺點——將鏗鏘的詞句違反常理地先排列起來,然後才考慮其含意。這豈不是本末倒置嗎!即使貝戈特的作品中,那些晦澀難懂的形式,頹廢文人的繁瑣詞句又有什麼意思呢?一位作家偶爾放出幾支美麗的焰火,眾人就立即驚呼為傑作。哪有那麼多傑作呢?在貝戈特的家當中沒有任何一本小說是立意頗高的成功之作,沒有任何一本書值得放進書櫥以引人注目。我看一本也沒有。而他本人,比起作品來,更為遜色。啊!一位才子曾說人如其文,這話在他身上可真是反證。他和作品相去十萬八千里。他一本正經、自命不凡、缺乏教養,有時十分平庸,和人說話時像是一本書,甚至不是他自己寫的書,而是一本叫人討厭的書(因為他的書至少不叫人討厭),這就是那個貝戈特。這是一個雜亂無比而又過分雕琢的人,是前人所稱為的浮誇者,而他說話的方式又使他說話的內容令人反感。我不記得是洛梅尼1還是聖伯夫2曾說過,維尼3也以類似的怪癖令人不快,但是貝戈特卻從來沒有寫出像《桑—馬爾斯》及《紅色封印》這樣精彩的作品來。」——
1(前)洛梅尼(1815—1878),法國文學家。
2(前)聖伯夫(1804—1869),法國文學家,文學批評家。
3(前)維尼(1796—1863),法國作家,寫過《桑—馬爾斯》及《紅色封印》等小說。
德·諾布瓦先生對我剛才給他看的那段文字所作的議論令我無比沮喪,我又想起每當自己構思文章或者作嚴肅思考時總感到力不從心,於是我再次感到自己本是庸才,毫無文學天賦可言。往日我在貢佈雷時曾有過某些微不足道的感受,曾讀過貝戈特的某部作品,大概正是它們使我進入一種似乎頗有價值的遐想狀態,而我的散文詩正是這種狀態的反映。大使是明察秋毫的,他剛才本可以立刻抓住我在完全騙人的幻影中所找到的美,並予以揭露,然而,他沒有這樣做,而是讓我明白我是多麼微不足道(我被一位最好心的、最聰明的行家從外部進行客觀評價)。我感到懊喪;自我感覺一落千丈。我的思想好似流體,其體積取決於他人提供的容量,昔日它臌脹,將天才那支巨大容器填得滿滿的,今日它又縮小,驟然被德·諾布瓦先生關閉和限制在狹小的平庸之中。
「我和貝戈特的相識,」他又轉頭對父親說,「對他,對我,都不能不說是一件尷尬的事(也是另一種方式的趣事)。幾年以前,貝戈特去維也納旅行,當時我在那裡當大使。梅特涅克公主將他介紹給我,他到使館來並希望我邀請他。既然我是法蘭西的駐外使節,既然他的作品又為法蘭西增光——在某種程度上,或者更確切地說,在微不足道的程度上——我當然可以拋開我對他私生活的不滿。然而他並非獨自旅行,所以他要求我也邀請他的女伴。我這人不愛假正經,而且,既然我沒有妻室,我完全可以將使館的門開得大一些。然而我忍受不了這種無恥,它令人作嘔,因為他在作品中卻大談德行,甚至乾脆教訓人。他的書充滿了永無休止的、甚至疲疲沓沓的分析,這是我們私下說,或者是痛苦的顧慮、病態的悔恨,以及由於雞毛蒜皮的事而引發的冗長的說教(我們知道它值幾文錢),而在另一方面,他在私生活中卻如此輕浮,如此玩世不恭。總之我沒有回答他。公主又來找我,我也沒有答應。因此我估計此公對我不抱好感。我不知道他對斯萬同時邀請我們兩人的這番好意作何評價。或者是他本人向斯萬提出來的,這也很難說,因為他實際上是病人。這甚至是他唯一的借口。」
「斯萬夫人的女兒也在場嗎?」我趁離開飯桌去客廳的這個機會向德·諾布瓦先生提出這個問題。這比一動不動地在飯桌上,在強烈的光線中提問更便於掩飾我的激動。
德·諾布瓦先生似乎努力追憶片刻:
「是的,一位十四五歲的姑娘吧?不錯,我記得在飯前別人把她介紹給我,說是主人的女兒。不,她露面的時間不長。她很早就去睡了,要不就是去女友家了,我記不清楚。看來你對斯萬家的人很熟悉。」
「我常去香榭麗捨街和斯萬小姐玩,她很可愛。」
「啊,原來如此!的確不錯,我也覺得她可愛,不過,說真心話,她大概永遠也比不上她母親,這句話不至於刺傷你熱烈的感情吧?」
「我更喜歡斯萬小姐的面孔,當然我也欣賞她母親。我常去布洛尼林園,就是為了碰見她。」
「啊!我要告訴她們這一切,她們會很得意的。」
德·諾布瓦先生說這話時,態度與其他所有人一樣(雖然為時不長)。這些人聽見我說斯萬是聰明人,說他父母是體面的經紀人,說他家的房子很漂亮,便以為我也會以同樣的口吻來談論同樣的聰明人、同樣體面的經紀人、同樣漂亮的房子。其實,這好比是神經正常的人在與瘋子交談而尚未發現對方是瘋子。德·諾布瓦先生認為愛看漂亮女人是理所當然的事,認為某人對你興奮地談起某某女士時,你便應該佯以為他墮入情網,和他打趣,並答應助他一臂之力,因此,這位要人說要向希爾貝特和她母親談起我(我將象奧林匹斯山的神化為一股流動的氣,或者象米涅瓦1一樣化身為老者,隱身進入斯萬夫人的沙龍,引起她的注意,佔據她的思想,使她感謝我的讚賞,將我看作要人的朋友而邀請我,使我成為她家的密友),他將利用自己在斯萬夫人眼中的崇高威信來幫助我。我突然感到無比激動,情不自禁地幾乎親吻他那雙彷彿在水中浸泡過久的、泛白髮皺的柔軟的手。我幾乎做出了這個姿勢,以為覺察者僅我一人。對我們每個人來說,要對自己的言行舉止在他人眼中的地位作準確判斷確非易事。我們害怕自視過高,又假定人們生活中的眾多回憶已經在他們身上佔據極大的場地,因此我們舉止言行中的次要部分幾乎不可能進入談話對方的意識之中,更不用說留在他們記憶之中了。其實,罪犯的假定也屬於這同一類型。他們往往在事後修改說過的話,以為別人無法對證。然而,即使對人類千年的歷史而言,預言一切都將保存的哲學可能比認為一切將被遺忘的專欄作家的哲學更為真實。在同一家巴黎報紙上,頭版社論的說教者就某件大事、某部傑作,特別是某位「名噪一時」的女歌唱家寫道:「十年以後有誰還記得這些呢?」而在第三版,古文學學院的報告常常談論一件本身並不重要的事實,談論一首寫於法老時代的而且全文仍然為今人所知的、但本身並無多大價值的詩,難道不是這樣嗎?對短暫的人生來說,也許不完全如此。然而,幾年以後,我在某人家裡見到剛巧在那裡作客的德·諾布瓦先生,我把他當作我所可能遇見的最有力的支持,因為他是父親的朋友,為人寬厚、樂於助人,何況他由於職業和出身而言語謹慎,但是,這位大使剛走,就有人告訴我他曾提到以前那一次晚宴,並說他曾「看見我想親吻他的手」。我不禁面紅耳赤,德·諾布瓦先生談論我時的語氣以及他回憶的內容,使我愕然,它們與我的想像相去萬里!這個「閒話」使我明白,在人的頭腦中,分心、專注、記憶、遺忘,它們的比例多麼出人意外,使我讚歎不已,就像我在馬斯貝羅2的書中頭一次讀到人們居然掌握公元前十世紀阿蘇巴尼巴爾國王邀請參加狩獵的獵手的準確名單!——
1米涅瓦,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此處老者系指上文中提到的智者芒托爾。
2馬斯貝羅(1846—1916),埃及學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