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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第一卷 斯萬夫人周圍(3)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啊!先生,」當德·諾布瓦先生宣佈將向希爾貝特和她母親轉達我的仰慕之情時,我說,「您要是這樣做,您要是對斯萬夫人談起我,那我一生將感激不盡,一生將為您效勞!不過,我要告訴您,我和斯萬夫人並不相識,從來沒有人將我介紹給她。」

    我說最後這句話是唯恐對方以為我在吹噓莫須有的交情。可是話一出口,我便感到它毫無用處,因為我那熱情洋溢的感謝辭從一開始就使他降溫。我看見大使臉上露出了猶疑和不滿,眼中露出了下垂的、狹窄的、歪斜的目光(如同一張立體圖中,代表某一面的遠遁的斜線),它注視的僅僅是居於他本人身上的那位無形的對話者,而他們的談話是在此以前一直和他交談的先生——此處即為我——所聽不見的。我原以為我那些話——儘管與我心中洶湧澎湃的感激之情相比軟弱無力——可以打動德·諾布瓦先生,使他助我一臂之力(這對他輕而易舉,而會令我歡欣鼓舞),但我立即意識到它的效果適得其反,甚至任何與我作對的人的惡言惡語也達不到這種效果。我們和一位陌生人交談,愉快地交換對過路人的印象,而且看法似乎一致,認為他們庸俗,但是突然在我們和陌生人之間出現了一道病理鴻溝,因為他漫不經心地摸摸口袋說:「倒霉,我沒帶槍,不然他們一個也活不了。」和這種情景相仿,德·諾布瓦先生知道,結識斯萬夫人,拜訪她,這是再普通、再容易不過的事了,而我卻視作高不可攀,其中必有巨大的難言之隱。因此,當他聽見我這番話時,他認為在我所表達的貌似正常的願望後面,一定暗藏著其他某種想法、某種可疑動機、某個以前的過失,所以至今才沒有任何人願意代我向斯萬夫人致意,因為那會使她不高興的。於是我明白他永遠不會為我出這把力,他可以一年一年地每天與斯萬夫人相見,也決不會——哪怕一次——提到我。不過,幾天以後,他從她那裡打聽到我想知道的一件事,托父親轉告我。當然,他認為沒有必要說明是為誰打聽的。她不會知道我認識德·諾布瓦先生,也不會知道我熱烈渴望去她家。也許這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倒霉。即使她知道這兩點,第二點也不會增加第一點的效力,何況這個效力本身就是靠不住的,因為對奧黛特來說,既然她本人的生活和住宅引不起任何神秘的慌亂,那麼,認識她並拜訪她的人決不如我臆想的是什麼神奇人物。要是可能的話,我真想在石頭上寫上我認識德·諾布瓦先生這幾個字,然後將石頭扔進斯萬家的窗子。我認為,儘管傳遞方式粗野,這個信息會使女主人對我產生敬重而不是反感。其實,如果德·諾布瓦先生接受我的委託的話,它也不會有任何效果,反而引起斯萬一家對我的惡感。即使我明白這一點,我也沒有勇氣收回這個委託(如果大使慨然允諾),沒有勇氣放棄樂趣(不論後果如何悲慘):即讓我和我的名字在對我陌生的希爾貝特的家和生活中與她陪伴片刻。

    德·諾布瓦先生走後,父親瀏覽報紙。我又想到拉貝瑪。既然我看戲時所感到的樂趣遠遠少於我原先的估計,這個樂趣便要求被補充,並且無條件地吸收一切滋補。例如德·諾布瓦先生所讚揚的拉貝瑪的優點,它被我一飲而盡,彷彿乾旱的草地立刻吸收人們灑在上面的水一樣。這時父親將報紙遞給我,指著上面一段小報道:「《菲德爾》的演出盛況空前,藝術界及批評界的名流前往觀看。菲德爾的扮演者、久負盛譽的拉貝瑪夫人獲得她那輝煌事業中前所未有的成功。此次演出不愧為轟動戲劇界的大事,本報將作詳細報道,在此只需指出,有權威的評論家一致認為,此次演出使菲德爾這個人物——拉辛筆下最美最深刻的人物之一——煥然一新,並且成為當代人有幸見到的最純淨、最傑出的藝術表演。」「最純淨、最傑出的藝術表演」,這個新概念一旦進入我的思想,便朝我在劇場中所感到的不完整的樂趣靠攏,並稍稍填補它的欠缺,而這種聚合形成了某種令人無比興奮的東西,以致我驚呼道:「她是多麼偉大的藝術家呀!」人們可能認為我這句話不完全出自內心。我們不妨想想許多作家的情況:他們對剛剛完成的作品不滿意,但是如果他們談到一篇頌揚夏多布里昂的天才的文章,或者想到某位被他們引為楷模的大藝術家(例如他們哼著貝多芬的樂曲並將其中的憂鬱與自己散文中的憂鬱作比較),那麼,這種天才的概念會充塞了他們的頭腦,因此,當他們回顧自己的作品時,也將天才的概念加之於它們,從而感到它們不再是最初的樣子,甚至確信它們的價值,並會自言自語說:「畢竟不壞嘛!」然而他們並未意識到,在使他們得到最後滿意的全部因素中,還有他們對夏多布里昂的美妙篇章的回憶,他們將這些篇章與自己的作品相提並論,而前者並非出自他們之手。我們不妨想想那些雖一再被情fu欺騙但仍然相信她們忠貞不渝的人吧。還有一些人時而盼望一種無法理解的倖存——例如含恨終身的丈夫想到已失去的、仍然愛著的妻子,或者藝術家想到將來可能享受的榮譽——時而盼望一種使人寬慰的虛無——因為他們回想起過失,如果沒有虛無,他們在死後必須贖罪。我們再不妨想想那些旅遊者,他們對每天的日程感到厭煩,但對旅行的總體美卻興奮異常。我們不妨問一問,既然各種概念共同生活於我們頭腦裡,那麼,在使我們幸福的概念之中,有哪一個不是首先象寄生蟲一樣從鄰近的不同概念索取自己所缺乏的力量呢?

    父親不再提我的「外交官職業」,母親似乎不太滿意。我認為她感到遺憾的不是我放棄外交,而是我選擇文學,因為她最關心的是用一種生活規律來約束我那喜怒無常的情緒。

    「別說了,」父親大聲說,「幹什麼事首先要有興趣。再說他不再是孩子,他當然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恐怕很難改變。他明白什麼是他生活中的幸福。」將來的生活幸福還是不幸福,暫且不談,當晚我便由於父親這番讓我自己作主的話而感到煩惱。父親突如其來的和藹往往使我想撲過去親吻他鬍子上方紅潤潤的臉頰,僅僅怕惹他不快我才不這樣做。我好比是一位作者,他認為自己的遐想既然出於本人之手,似乎價值不大,但出版商竟然為它們挑選最上等的紙張,並且可能採用最佳字體來印刷,這不免使他惶惶然。我也一樣,我問自己我的寫作願望確實如此重要,值得父親為此浪費這麼多善意嗎?他說我的興趣不會改變,我的生活將會幸福,這些話在我身上引起兩點十分痛苦的猜想。第一點就是我的生活已經開始(而我每天都以為自己站在生活的門檻上,生活仍然是完整的,第二天凌晨才開始),不僅如此,將來發生的事與過去發生的事不會有多大差別。第二點猜想(其實只是第一點的另一種形式),就是我並非處於時間之外,而是象小說人物一樣受制於時間的規律,而且正因為如此,當我坐在貢佈雷的柳枝棚裡閱讀他們的生平時,我才感到萬分憂愁。從理論上說,我們知道地球在轉動,但事實上我們並不覺察,我們走路時腳下的地面似乎未動,我們坦然安心地生活。生活中的時間也是如此。小說家為了使讀者感到時間在流逝,不得不瘋狂地撥快時針,使讀者在兩分鐘內越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在一頁書的開始,我們看見的是滿懷希望的情人,而在同一頁的結尾,他已是八旬老翁,正步履蹣跚地在養老院的庭院裡作例行的散步,而且,由於喪失了記憶,他不理睬別人。父親剛才說「他不再是孩子,他興趣不會變了」等等,這些話使我突然間看到時間中的我,使我感到同樣的憂愁,我雖然尚不是養老院裡智力衰退的老頭,但彷彿已是小說中人物。作者在書的結尾用極其殘酷的、冷漠的語調說:「他越來越少離開鄉間,終於永遠定居鄉間。」等等。

    這時,父親唯恐我們對客人有所指責,便搶先對媽媽說:

    「我承認諾布瓦老頭,用你的話說,有點迂腐。他剛才說對巴黎伯爵提問會不成體統,我真怕你會笑出來。」「你說到哪裡去了,」母親回答說,「我很喜歡他,他地位這麼高、年齡這麼大,還能保持這種稚氣,這說明他為人正直又頗有教養。」

    「不錯。不過,這並不影響他的機警和聰明,這一點我最清楚,他在委員會上判若兩人,」父親抬高嗓門,他很高興德·諾布瓦先生受到母親的讚賞,並且想證明他比她想像的還要好(因為好感往往抬高對方,揶揄往往貶低對方),「他是怎麼說的……『王公們的事情難說……』?」

    「對,正是這樣。我也注意到了,他很敏銳,顯然他的生活經驗很豐富。」

    「奇怪,他居然去斯萬夫人家吃飯,而且還在那裡遇見了正派人,公職人員。斯萬夫人是從哪裡弄來這些人的呢?」

    「你沒注意他那句俏皮話嗎?『去那裡的似乎主要是男士們。』」

    於是兩人都努力追憶德·諾布瓦說這話的聲調,彷彿在回想佈雷桑或迪龍1在表演《女冒險家》2或《普瓦裡埃先生的女婿》3時的語調。然而,諾布瓦先生的用詞所受到的最高讚賞來自弗朗索瓦絲。多年以後,每當人們提起大使稱她為「第一流的廚師頭」時,她還「忍俊不禁」。當初母親去廚房向她傳達這個稱呼時,儼然如國防部長傳達來訪君主在檢閱後所致的祝詞。我比母親早去廚房,因為我曾請求愛好和平但狠心的弗朗索瓦絲在宰兔時不要讓它太痛苦,我去廚房看看事情進行得如何。弗朗索瓦絲對我說一切順利,乾淨利索:「我還從來沒遇見像這樣的動物。一聲不吭就死了,好像是啞巴。」我對動物的語言知之甚少,便說兔子的叫聲比雞小。弗朗索瓦絲見我如此無知,憤憤然地說:「先別下結論。你得看看兔子的叫聲是否真比雞小,我看比雞大得多哩。」弗朗索瓦絲接受德·諾布瓦先生的稱讚時,神態自豪而坦然,眼神歡快而聰慧——儘管是暫時的——彷彿一位藝術家在聽人談論自己的藝術。母親曾派她去幾家大餐館見習見習烹調手藝。那天晚上,她把最有名的餐館稱作小飯鋪。我聽了甚為高興,如同我曾發現戲劇藝術家的品質等級與聲譽等級並不一致時那樣高興。母親對她說:「大使說在哪裡也吃不到你做的這種冷牛肉和蛋奶酥。」弗朗索瓦絲帶著謙虛而受之無愧的神情表示同意,但大使這個頭銜並未使她受寵若驚。她提到德·諾布瓦先生時,用一種親切的口吻說:「這是一個好老頭,和我一樣。」因為他曾稱她為「頭」。他來的時候,她曾經想偷看,但是,她知道媽媽最起厭別人在門後或窗下偷看,而且會從別的僕人或門房那裡得知佛朗索瓦絲偷看過(弗朗索瓦絲看見處處是「嫉妒」和「閒言碎語」,它們之作用於她的想像力,正如耶穌會或猶太人的陰謀之作用於某些人的想像力:這是一種無時無刻不在的、不祥的作用)因此她只是隔著廚房的窗瞟了一眼,「免得向太太解釋」,而且,當她看見德·諾布瓦先生的大致模樣和「靈巧」的姿勢時,她「真以為是勒格朗丹先生」,其實這兩個人毫無共同之處。「誰也做不出你這樣可口的凍汁來(當你肯做的時候),這來自什麼原因?」母親問她。「我也不知道這是從哪裡變來的。」弗朗索瓦絲說(她不清楚動詞「來」——至少它的某些用法——和動詞「變來」究竟有什麼區別)。她這話有一部分是真實的,因為她不善於——或者不願意——揭示她的凍汁或奶油的成功訣竅,正如一位雍容高雅的女士之與自己的裝束,或者著名歌唱家之與自己的歌喉。她們的解釋往往使我們不得要領。我們的廚娘對烹調也是如此。在談到大餐廳時,她說:「他們的火太急,又將菜分開燒。牛肉必須象海綿一樣爛,才能吸收全部湯汁。不過,以前有一家咖啡店菜燒得不錯。我不是說他們做的凍汁和我的完全一樣,不過他們也是文火燒的,蛋奶酥裡也確實有奶油。」「是亨利飯館吧?」已經來到我們身邊的父親問道,他很欣賞該隆廣場的這家飯館,經常和同行去那裡聚餐。「啊,不是!」弗朗索瓦絲說,柔和的聲音暗藏著深深的蔑視,「我說的是小飯館。亨利飯館當然高級啦,不過它不是飯館,而是……湯鋪!「那麼是韋伯飯館?」「啊,不是,我是指好飯館。韋伯飯館在王家街,它不算飯館,是酒店。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侍候客人用餐,我想他們連桌布也沒有。什麼都往桌子上一放,馬馬虎虎。」「是西羅飯館?」弗朗索瓦絲微微一笑,「啊,那裡嘛,就風味來說,我看主要是上流社會的女士(對弗朗索瓦絲來說,上流社會是指交際花之流)。當然哪,年輕人需要這些。」我們發覺弗朗索瓦絲雖然神情純樸,對名廚師來說卻是令人畏懼的「同行」,與最好嫉妒的、自命不凡的女演員相比,她毫不遜色。但我們感到她對自己這門手藝有正確的態度,她尊重傳統,因為她又說:「不,我說的那家飯館以前能做出幾道大眾喜歡的可口菜。現在的門面也不小。以前生意可好了,賺了不少的蘇(勤儉的弗朗索瓦絲是以『蘇』來計算錢財的,不像傾家蕩產者以『路易』來計算)。太太認識這家飯館,在大馬路上,靠右手,稍稍靠後……」她以這種公允——夾雜著驕傲和純真——口吻談到的飯館,就是……英吉利咖啡館——

    1佈雷桑、迪龍均為著名演員。

    2法國劇作家奧吉埃(1820—1889)的作品。

    3奧吉埃與桑都合寫的五幕喜劇。

    元旦來到了。我和媽媽去拜訪親戚。她怕累著我,事先就按照爸爸畫的路線圖將要去的人家按地區、而不是按親疏的血緣關係分成幾批。我們去拜訪一位遠房表親(她住得離我們不遠,所以作為起點),可是我們一踏進客廳,母親便驚慌不安,因為一位好生疑心的叔叔的好友正在那裡吃冰糖栗子或果仁夾心栗子,他肯定會告訴叔叔我們最先拜訪的不是他,而叔叔的自尊心會受到傷害,因為他認為我們自然應該從瑪德萊娜教堂到他住的植物園,然後是奧古斯坦街,最後再遠征醫學院街。

    拜訪結束以後(外祖母免除了我們的拜訪,因為那天我們要去她那裡吃飯),我一直跑到香榭麗捨大街那家商店,請女老闆將一封信轉交每星期來買幾次香料蜜糖麵包的斯萬家的僕人。自從希爾貝特使我十分難過的那一天起,我就決定在元旦給她寫信,告訴她我們舊日的友誼與過去的一年一同結束了。我的抱怨和失望已成往事。從元月一日起,我們要建立一種嶄新的友誼,它將異常牢固,任何東西也無法摧毀,它將十分美好,我希望希爾貝特慇勤照料它,使它永葆美麗,而且,萬一出現任何威脅它的危險時,她必須及時告訴我,正如我答應要告訴她一樣。在回家的路上,弗朗索瓦絲讓我在王家街的拐角上停下,那裡有一個露天小攤,她挑了幾張庇護九世和拉斯巴耶1的照片作為新年禮物,而我呢,我買了一張拉貝瑪的照片。女演員的這張唯一的面孔,與她所引起的形形色色的讚譽相比,似乎顯得貧乏,它像缺乏換洗衣服的人身上的衣服一樣,一成不變而又無法持久。上嘴唇上方的那個小皺紋、揚起的眉毛,以及其他某些生理特徵,它們總是一成不變,而且隨時有被燒和被撞的危險。單憑這張面孔並不使我感到美,但我卻產生了親吻它的念頭和**,因為它一定接受過無數親吻,還因為它在「照片卡」上似乎用賣弄風情的溫柔眼光及故作天真的微笑在召喚我。拉貝瑪一定對許多年輕人懷有她在菲德爾這個人物的掩飾下所供認的種種慾念,而一切——甚至包括為她增添美麗,使她永葆青春的顯赫聲譽——能使她輕而易舉地滿足**。黃昏降臨,我在劇場海報圓柱前停住,觀看關於拉貝瑪元月一日演出的海報。微風濕潤而輕柔,這種天氣我十分熟悉。我感到、預感到,元旦這一天和別的日子並無區別,它並非新世界的第一天——在那個新世界裡,我將有機會重新認識希爾貝特,如同創世時期那樣,彷彿過去的事都未發生,彷彿她有時使我產生的失望及其預示未來的跡象統統不存在了。在那個新世界中,舊世界的一切消失得無影無蹤……除了一點:我希望得到希爾貝特的愛。我明白,既然我的心希望在它周圍重建那個未曾使它得到滿足的世界,那就是說我的心並未改變,因為我想希爾貝特的心也不可能改變。我感到新友誼與舊友誼並無區別,正如新年和舊年之間並不隔著一道鴻溝。我們的願望既無法支配又無法改變歲月,只好在歲月毫無所知的情況下對它換一個稱呼。我想將新的一年獻給希爾貝特,將我對元旦的特殊想法刻印在元旦這一天上——好比將宗教重疊於盲目的大自然規律之上——但這都是徒勞和枉然。我感到它並不知道人們稱它元旦,它像我所習慣的那樣在黃昏中結束。微風吹著廣告圓柱,我認出,我又感到往昔時光的那共同的永恆物質,它那熟悉的濕氣和它那懵懂無知的流動性——

    1庇護九世為羅馬教皇;拉斯巴耶(1794—1878)為法國著名記者及**家。

    我回到家中,我剛剛度過了老年人的元旦;老年人與年輕人的不同,不僅僅在於他們得不到新年禮物,而是在於他們不再相信新年。新年禮物,我倒是收到一些,但沒有那件唯一能使我高興的禮物——希爾貝特的信。不過,我畢竟還很年輕,我居然給她寫了一封信,向她講述我孤獨的熱情之夢,希望引起她的共鳴,而衰老的人們的可悲處在於他們根本不會寫這種信,因為他們早已知道毫無用處。

    我躺下了,街道上一直持續到深夜的節日喧囂使我無法入睡。我想到所有將在歡樂中度過這一夜的人們,想到拉貝瑪的情人或者那一群放蕩者,他們一定在演出(即我在海報上看見的當晚的演出)以後去找拉貝瑪。這個想法使我在不眠之夜更為激動不安,為了恢復鎮靜,我想對自己說拉貝瑪也許並未想到愛情,但我說不出口,因為她所朗誦的仔細推敲的詩句,顯然處處提醒她愛情是多麼美妙,而她也深有感受,所以才表演出人所熟知的——但具有新威力和意想不到的柔情——慌亂心情而使觀眾讚歎不已,其實每位觀眾對此都有切身體會。我點燃熄滅的蠟燭,好再看看她的面孔。此刻它大概正被男人們親撫,他們給予她並從她那裡得到非凡而模糊的快樂(而我無法阻攔),這個臆想使我產生一種比色情更為殘酷的激動,一種思念,它在號聲(如同狂歡之夜及其他節日之夜裡往往聽到的號聲)中更顯得深沉;號聲來自一家小酒店,毫無詩意,因而比「傍晚,在樹林深處……」1更為憂鬱。此時此刻,希爾貝特的信也許不是我所需要的。在紊亂的生活中人們的種種願望互相干擾,因此,幸福很少降臨在恰恰渴望它的願望之上。

    天氣晴朗時,我仍然去香榭麗捨大街。街旁那些精緻的粉紅色房屋展現在多變而輕盈的天空之下,因為當時水彩畫屋覽風靡一時。如果我說當時我就認為加布裡埃爾2的建築比四周的建築更美,而且屬於不同時代,那這是撒謊。我那時認為工業大廈,至少特羅卡德羅宮3更具特色,也許更為悠久。我的少年時光浸沉在激盪不定的睡眠之中,因此它在睡眠中所見到的這整個街區都彷彿是夢幻,我從未想到王家街居然有一座十八世紀的建築。如果我得知路易十四時代的傑作聖馬丁門和聖德尼門與這些骯髒街區裡最新的建築屬於不同時期,那我會大吃一驚。加布裡埃爾的建築只有一次使我凝視良久,那時夜幕已經降臨,圓柱在月光下失去了物質感的輪廓,彷彿是紙板,使我想到輕歌劇《俄耳浦斯游地獄》4中的佈景,使我第一次感受到美——

    1法國詩人維尼(1797—1863)的詩《號角》。

    2加布裡埃爾(1698—1782)著名建築師,此處所指的建築修建於十八世紀下半葉。

    3工業大廈是為1855年博覽會修建的;特羅卡德羅宮是為1878年博覽會修建的,兩者皆已拆毀。

    4作曲家奧芬巴赫的兩幕四場輕歌劇。

    希爾貝特一直未回到香榭麗捨大街,而我需要看見她,因為,甚至她的面貌我也記不清了。我們以一種探索的、焦慮的、苛求的態度去看我們所愛的人,我們等待那句使我們對第二天的約會抱有希望或不再抱希望的話語,而在這句話來到以前,我們或同時或輪流地想像歡樂和失望,正因為如此,當我們面對所愛的人時,我們的注意力戰戰兢兢,無法對她(他)獲得一個清晰的形象。這是一種由各種感官同時進行的、但又僅僅是試圖通過視力來認識視力以外的東西的活動,它對一個活生生的人的千種形式、味道和運動也許過於寬容。的確,當我們不愛某人時,我們往往使她(他)靜止。我們所珍愛的模特兒時時在動。我們的記憶中永遠只有拍壞了的照片。我的確忘記了希爾貝特的面貌,除了她向我舒展笑顏的那神奇的瞬間——因為我只記得她的微笑。既然見不到那張親愛的面孔,我便極力回憶,但也枉然,我惱怒地找到兩張無用而驚人的面孔,它們精確之極地刻在我的記憶中:管木馬的男人和賣麥芽糖的女販。一個人失去了親愛者,連在夢中也永遠見不到她(他),卻接連不斷地夢見那麼多討厭鬼,更覺氣惱,因為清醒時看見他們就已經難以容忍了。既然沒有能力描繪痛苦思念的對象,人們便譴責自己不感覺痛苦。我也如此,既然我想不起希爾貝特的面貌,我幾乎相信我忘記了有她這個人,我不再愛她。

    她終於回來了,幾乎天天和我一起玩。我每天都希望明天能獲得——從她那裡獲得——新東西。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的愛情在日日更新。但突然又有一件事改變了每日下午兩點鐘我的愛情方式。是斯萬先生發現了我寫給他女兒的信,還是希爾貝特為了讓我多加提防才將早已存在的情況告訴我呢?有一次,我對她說我十分欽佩她的雙親,她露出一種含糊的、有保留的、秘密的神氣——在談到她該做什麼、買什麼、拜訪什麼人時,她常常是這種神氣——突然說:「你知道,他們可看不上你!」然後像滑溜溜的水精一樣(這是她的習慣)大笑起來。她的笑聲往往與話語極不協調,像音樂一樣在另一平面勾畫出另一個看不見的表層。斯萬先生和夫人沒有要求希爾貝特不再和我玩耍,但他們希望——她認為——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他們不喜歡她和我來往,認為我品德不高尚,對他們的女兒只能產生壞影響。斯萬認為我屬於那類厚顏無恥的青年。在他的概念中,這種人憎惡自己所愛戀的少女的父母;雖然當面大獻慇勤,背後卻和她一起嘲笑他們,慫恿她將他們的話當耳邊風,而等少女到手以後,甚至不許再與父母見面。與此種形象(最可鄙的人也決不會這樣看待自己的)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心中的感情。我對斯萬充滿了強烈的感情,我相信,如果他稍有覺察,定會懊悔對我判斷失誤,彷彿這是一樁錯案!我大著膽子將我對他的這番感情寫進一封長信,請希爾貝特轉交給他。她答應了。可是,唉!出我意料,他竟以為我是一個更大的偽君子。我在十六頁信紙中如此真實描述的感情竟受到他的懷疑。我那封熱情而真誠的信,如同我對德·諾布瓦先生所講的熱情而真誠的話一樣,毫無效果。第二天,希爾貝特將我領到小徑上一大叢月桂樹後面,那裡很僻靜,我們每人挑一張椅子坐下,她告訴我她父親看信時聳肩說:「這一切毫無意義,反而證明我看得準。」我自信動機純潔、心地善良,因此更為惱怒。我的話居然未觸及斯萬的荒謬錯誤的一根毫毛!他當然是錯誤的、我深信不疑。既然我對自己的慷慨感情的某些不容置疑的特點作了如此精確的描述,而斯萬仍然不能立即根據這些特點來辨認我的感情並請求我寬恕他的錯誤,那麼一定是因為他本人從未體驗過如此崇高的感情,所以也無法理解別人會有這種感情。

    也許僅僅因為斯萬知道慷慨只是我們自私的感情在未被分類定名以前所經常採取的內部形式,也許他認為我對他的好感只是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情的簡單效果(及熱情的肯定),而我將來的一切行為將不可避免地取決於這個愛情,而不取決於由此派生的、我對他的崇拜。我不可能同意他的預言,因為我還不能將我的愛情與自我分開,還不能從實驗的角度估計後果。我灰心失望。我得離開希爾貝特片刻,因為弗朗索瓦絲在叫我。我得陪她去那間帶有綠色金屬網紗的小亭,它很像廢置不用的、老巴黎徵收入市稅的哨亭,不久以前在它的內部修設了英國人稱作的盥洗室,而法國人一知半解地追求英國時髦,稱它為「瓦泰爾克洛澤」1。我在門廊裡等待弗朗索瓦絲,潮濕而陳舊的牆壁散發出清涼的霉味,使我立刻將希爾貝特轉達的斯萬的話所帶來的憂慮拋在腦後,並使我充滿了樂趣,這不是那種使我們更不穩定的,難以被我們挽留和駕馭的樂趣,而是一種相反的、我可以信賴的、牢固的樂趣,它美妙、溫靜、包含豐富而恆久的真實,它未被說明,但確鑿無疑。我真希望像往日去蓋爾芒特那兒去散步一樣,努力探求這種強烈感受的魅力,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裡去審詢這古老的氣息,它邀請我深入它未揭示的真實之中,而不要我享受它附加給我的樂趣。可就在此刻,小亭子的老闆娘,一位滿臉脂粉、戴著紅棕色假髮的老婦對我說話了。弗朗索瓦絲說她「家庭蠻不錯」,因為她的女兒嫁給了弗朗索瓦絲所稱作的「富家子弟」,他與工人有天壤之別,正如聖西門認為公爵與「出身下層」的人有天壤之別一樣。當然,這位老闆娘在幹這一行以前大概命運多舛,但弗朗索瓦絲肯定說她是侯爵夫人,屬於聖費雷奧家族。這位侯爵夫人叫我別呆在涼處,甚至為我打開一扇門說:「您不想進去?這間很乾淨。不用給錢。」她這樣做也許是和古阿施糖果店的小姐一樣。每次我們去訂東西,她們總是從櫃檯上的玻璃罩下面取出一塊糖遞給我,可惜媽媽不許我接受。她也許還像那位賣花的、別有用心的老婦人,當媽媽為「花壇」挑選鮮花時,這位女人一面給我送秋波,一面遞我一枝玫瑰花。總之,如果說「侯爵夫人」喜歡男童,向他們打開男人們像獅身人面像一樣蹲著的石墓小間的門的話,那麼,她在這種慷慨之舉中尋求的不是腐蝕的嘗試,而是尋求向所愛者樂善好施而不圖回報的樂趣,因此,我在她那裡從未見過別的主顧,只有一個年老的公園看守——

    1即英文water—closet的法語發音。

    片刻以後,我和弗朗索瓦絲一起向「侯爵夫人」告別,然後我又離開弗朗索瓦絲去找希爾貝特。我發現她正坐在月桂花叢後面的椅子上。這是為了不被她的同伴看見,她們正在玩捉迷藏。我走去坐在她身旁。她將頭上的軟帽拉得很低,幾乎遮住了眼睛,彷彿在「窺視」。我第一次在貢佈雷看見她時,她就是這種夢幻的、狡猾的眼神。我問她有沒有辦法讓我和她父親當面談談。她說她曾向父親提過,但他認為毫無必要。

    「拿著,」她接著說,「拿走你的信,我得去找同伴了,既然她們找不到我。」

    如果此時此刻,在我尚未拿到信(如此誠懇的信居然未能說服斯萬,簡直不可思議)以前,斯萬突然來到,我也許會看到他的話不幸而言中。希爾貝特在椅子上仰著身子,叫我接信卻不遞給我,於是我湊近她,我感到她身體的強烈吸引力,我說:

    「來,你別讓我搶著,看看誰厲害。」

    她把信藏在背後,我的手掀起她垂在兩肩的髮辮,伸到她頸後。她披著垂肩的髮辮,也許因為這適合她的年齡,也許因為母親想延長女兒的童年,好使自己顯得年輕。我們搏鬥起來,弓著身子。我要把她拉過來,她在抵抗。她那張由於用力而發熱的臉頰象櫻桃一樣又紅又圓,她笑著,彷彿我在胳肢她。我將她緊緊夾在兩腿之間,好似想攀登一株小樹。在這場搏鬥之中,我的氣喘主要來自肌肉運動和遊戲熱情,如同因體力消耗而灑出汗珠一樣,我灑出了我的樂趣,甚至來不及歇息片刻以品嚐它的滋味。我立刻將信搶了過來。於是,希爾貝特和氣地對我說:

    「你知道,你要是願意,我們可以再搏鬥一會兒。」

    也許她朦朧地感到我玩這個遊戲有另一層未言明的目的,不過她沒有看出我的目的已經達到。我唯恐她有所覺察(片刻以後她作了一個廉恥心受到冒犯的、收縮而克制的動作,可見我的害怕不無道理),便答應繼續玩搏鬥,免得她認為我並無其他目的,而信既已搶到手,我便只想安安靜靜地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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