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第一卷 斯萬夫人周圍(4)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看出,突然想起,那間帶金屬網紗的小亭子的涼爽、略帶煙炱味的氣息使我接近了一個在此以前隱藏的形象,而並未使我看到它或識辨它。這個形象便是阿道夫叔公在貢佈雷的那間小房,它也散發同樣的潮氣。然而對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形象的回憶何以使我如此快樂,我不明白,暫時也不想弄明白。此時,我感到德·諾布瓦先生對我的蔑視的確有理,一來我所認為的作家中的佼佼者在他看來僅僅是「吹笛手」,二來我所感受的真正的激情不是出自某個重要思想,而是出自一種霉味。
一段時間以來,在某些家庭中,每當客人提到香榭麗捨大街這個名字,母親們便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氣,彷彿站在她們面前的是一位著名的醫生,而她們曾多次見他誤診,因此無法再信任他。據說香榭麗捨公園對兒童不吉利,不止一次孩子嗓子疼,出麻疹,許多孩子發燒。媽媽的幾位女友見她繼續讓我去香榭麗捨大惑不解,她們雖然沒有對她的母愛表示公開懷疑,但至少對她的輕率感到惋惜。
神經過敏者也許是極少「傾聽內心」的人,雖然這和一般的看法相反。他們在自己身上聽見許多東西,後來發覺不該大驚小怪,從此便聽而不聞。他們的神經系統往往大喊「救命!」彷彿生命垂危,其實僅僅是因為天要下雪或者他們要搬家,久而久之,他們習慣於對警告一概不予理睬,就好比一位奄奄一息的士兵在戰鬥熱情的驅使下,對警告置之不理,繼續像健康人一樣生活幾天。有一天,我帶著慣常的種種不適的感覺(我對它們持續的內部循環與對血液循環一樣,始終不予理睬),輕快地跑進飯廳,父母已坐在餐桌旁了,於是我也坐下——我像往常一樣對自己說,發冷也許並不意味著應該取暖,而是因為受到呵責;不感飢餓表示天要下雨,而並不表示不需進食——可是,當我嚥下第一口美味牛排時,一陣噁心和眩暈使我停下來,這是剛剛開始的病痛的焦躁的回答。我用冷冰冰的無動於衷以掩蓋和推遲病兆,但疾病卻頑固地拒絕食物,使我無法下嚥。這時,在同一瞬間,我想到如果別人發現我病了便不會讓我出門,這個念頭(像傷員的本能一樣)給予我勇氣,我蹣跚地回到臥室,量出我高燒四十度,然後收拾打扮一下便去香榭麗捨大街。雖然我的**表層有氣無力、十分虛弱,但我的思想卻笑吟吟地催我奔往和追求與希爾貝特玩捉人遊戲的甜蜜快樂。一小時以後,我的身體支持不住了,但仍然感到在她身邊的幸福,仍然有力量來享受快樂。
一到家,弗朗索瓦絲便對眾人說我「身體不舒服」,肯定是得了「冷熱病」。並馬上請來了醫生。醫生宣稱,「傾向於」肺充血所引起的「極度的」和「病毒性」的高燒,它僅僅是「一把稻草火」,將轉化為更「陰險」、更「潛在」的形式。很久以來我感到窒息,外祖母認為我酒精中毒,可是醫生不顧她的反對,勸我在快發病時除了服用疏暢呼吸的咖啡因以外,適當喝點啤酒、香檳酒或白蘭地酒。他說酒精所引起的「欣慰現象」會防止哮喘發作。因此,為了向外祖母討酒,我無法隱瞞,而是不得不盡量顯示我呼吸困難。每當我感到即將犯病,而對病情又無法預料時,便憂心忡忡,我身體——也許因為太虛弱而無力獨自承擔疾病的秘密,也許因為害怕別人不知我即將發病而要求做某些力所不及的或者危險的事——使我感到,必須將我的不適精確地告訴外祖母,而這種精確性最後變成一種生理性的需要。每當我在自己身上發現一種尚未識辨的症狀時,我必須告訴外祖母,否則我的身體會惶惶不安。如果她假裝不理睬,那麼我的身體會令我堅持到底。有時我走得太遠,於是,在那張不再像往日一樣能克制自己的、親愛的面孔上,出現憐惜的表情和痛苦的攣縮。見她如此痛苦,我十分難受,便撲到她懷中,彷彿我的親吻能夠抹去她的痛苦,我的愛能夠像我的幸福一樣使她歡悅。既然她已確卻我如何不適,我便如釋重負,我的身體也不再反對我去安慰她。我再三說這種不適並不痛苦,她完全不用可憐我,我向她保證說我是快樂的,我的身體只是想得到它所應該得到的憐惜,只要別人知道它右邊疼痛就夠了,它並不反對我說這疼痛不算病因而不能構成對我的快樂的障礙,它並不以哲學自炫,哲學與它無緣。在痊癒之前,幾乎每天我的窒息都要發作幾次。一天晚上,外祖母離開我時我還平安無事,可是她在夜深時又來看我,卻見我呼吸急促,她大驚失色地叫道:「啊!我的天,你多受罪呀!」她馬上走了出去,大門一陣響動,不久她便拿著剛出去買的白蘭地酒進來,因家裡沒有酒了。很快我便感到輕鬆。外祖母臉色微紅,神情不大自在,目光中流露出疲乏和氣餒。
開,讓你輕鬆輕鬆吧。」她說,並且突然離開我,但我仍然親吻了她並且感到她那清新的面頰有點濕潤,莫非這是她剛才穿越的黑夜空氣所留下的濕氣?我無從得知。第二天,一直到天黑她才來到我的臥室,據說她白天不得不出門。我覺得她在對我表示冷淡,但我克制自己不去責備她。
充血的毛病早已痊癒,但我繼續感到窒息,這是什原因呢?於是父母請來了戈達爾教授。對這種情況下被請的醫生來說,僅僅有學問是不夠的。他面對的症狀可能屬於三四種不同的疾病,最終要靠他的嗅覺和眼力來判斷是哪一種病,雖然表象幾乎相同。這種神秘的天賦並不意味著在別的方面具有超群的智力。一個喜歡最拙劣的繪畫、最拙劣的音樂、沒有任何精神追求的、俗不可耐的人也完全可以具有這個天賦。就我的情況而言,他所觀察到的具體症狀可能有多種起因:神經性痙攣、剛剛開始的肺結核、哮喘、伴以腎功能不全的腸道毒素性呼吸困難、慢性支氣管炎,或者由這其中好幾個因素構成的綜合症,對付神經性痙攣的辦法是別把它當回事,而對付肺結核則必須精細從事,採取過度飲食療法,而過度飲食對哮喘之類的關節性疾病十分不利,對腸道毒素性呼吸困難則極端危險,而腸道毒素性呼吸困難所要求的飲食對肺結核病人來說又是致命的。然而,戈達爾只猶豫片刻便以不容反駁的口氣宣佈處方:「大瀉強瀉。幾天以內只能喝奶。禁肉。禁酒。」母親喃喃說我急需滋補,我已經相當神經質了,這種大瀉和飲食會使我垮掉的。戈達爾的眼神焦慮不安,彷彿害怕誤了火車,我看出來他在自問剛才的話是否過於出自他溫順的天性,他的努力回顧剛才是否忘記戴上冰冷的面具(彷彿人們尋找鏡子來看看是否忘了打領帶)。他心存疑慮,想稍加彌補,便粗聲粗氣地說:「我一向不重複處方。給我一支筆。只能喝牛奶。等我們解決了呼吸困難和失眠以後,你可以喝湯,我不反對再吃點土豆泥,不過一直要喝奶,喝奶。這會使你高興的,既然現在西班牙最時髦,啊萊!啊萊!1(他的學生很熟悉這個文字遊戲,因為每次當他在醫院裡囑咐心臟病人或肝病人以牛奶為主食時,他總是這樣說。)然後你可以逐漸恢復正常生活。不過,只要再出現咳嗽和窒息,你就再來一遍:「瀉藥,洗腸、臥床、牛奶。」他冷冷聽著母親最後的反對意見,不予理睬,不屑於解釋為什麼採取這種療法便告辭而去。父母認為這種療法不僅治不了我的病,而且無謂地大傷我的元氣,因此不讓我試用。當然他們盡量不讓教授知道沒有按他的話去做,而且,為了萬無一失,凡是可能與教授相遇的社交場所,他們一概不去。後來,我的病情日趨嚴重,他們才決定不折不扣地執行戈達爾的處方。三天以後,我便不再氣喘,不再咳嗽,呼吸也通暢了。於是我們明白,戈達爾看出我的主要病因是中毒(雖然他後來說,他認為我也有哮喘,特別是有點「瘋顛」)。他沖洗我的肝和腎,使我的支氣管暢通無阻,從而使我恢復呼吸、睡眠和精力。於是我們明白這個傻瓜是一位了不起的醫生。我終於起床了。但是他們不再讓我去香榭麗捨大街玩耍,據說那裡空氣不好。我認為這只是不讓我見到斯萬小姐的借口,所以我強迫自己時時刻刻念著希爾貝特的名字,就像是被俘者努力保持母語,以免忘記他們將永遠不能重見的祖國。母親有時用手摸著我的額頭說:
「怎麼,小兒子不再把煩惱告訴媽媽了?」——
1(前)西班牙語,鬥牛時高呼的「加油」,按諧音為法語的「喝奶」,此為同音異意的文字遊戲。
弗朗索瓦絲每天走近我時說:「瞧瞧先生的氣色!您沒照鏡子吧,像死人!」如果我只是得了感冒,弗朗索瓦絲也會擺出同樣哀憐的面孔。這種憂傷更多地由於她的「等級」,而並非由於我的病情。當時我分辨不出弗朗索瓦絲的這種悲觀是痛苦還是滿足,我暫時認為它具有社會性及職業性。
有一天,郵遞員來過以後,母親將一封信放在我床上。我將信拆開,漫不經心,因為它裡面不可能有唯一能使我快樂的簽名——希爾貝特的簽名,我和她除了在香榭麗捨大街見面以外沒有任何來往。在信紙的下方有一個銀色印章,裡面是一位戴著頭盔的騎士以及下面排成圓形的格言previamrectam1信中的字體粗大,每一句話似乎都用了加強號,因為「t」字母上的橫道不是劃在中間,而是劃在上面,等於在上一行對應的字下面劃了一道。在信的下方我看到的正是希爾貝特的簽名。不過,既然我認為在我收到的信中不可能有她的簽名,我不相信我的眼睛,也未感到欣喜。霎時間,這個簽名使我周圍的一切失去真實性。這個難以思議的簽名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與我的床、壁爐、牆壁玩四角遊戲。我眼前的一切搖晃起來,彷彿我從馬背上跌落下來,我在思考莫非存在另一種生活,它與我們所熟悉的生活迥然不同、甚至恰恰相反,但它卻是真實的,當它突然向我顯現時,我滿心猶豫,彷彿雕刻家的《末日審判》中那些站在天堂門口的死而復生的人一樣。信裡說:「親愛的朋友:聽說你曾得了重病,並且不再來香榭麗捨了。我也不去那裡,因為那裡有許多病人。我的女友們每星期一和星期五來我家喝茶。媽媽讓我告訴你,歡迎你病好以後來,我們可以在家裡繼續在香榭麗捨大街有趣的談話。再見,親愛的朋友,但願你的父母能允許你常來我家喝茶。謹致問候。希爾貝特。」——
1拉丁文,意即:正直無欺。
在閱讀這封信時,我的神經系統以奇妙的敏捷性接收了信息,即我遇見了喜事。然而我的心靈,即我本人——主要的當事人——並不知曉。幸福,通過希爾貝特獲得幸福,這是我一直嚮往的、純粹屬於思想性的事,正如萊奧納爾說繪畫是cosamentale1。滿篇是字的信紙不能馬上被思想吸收。然而當我讀完信以後,我想到它,它便成為我遐想的對象,成為cosameatle,我愛不釋手,每隔五分鐘就得再讀一遍,再親吻一次。於是,我認識了我的幸福——
1意大利語。意即:思想性的事。萊奧納爾即達·芬奇(1452—1519)。
生活裡充滿了這種愛戀者永遠可以指望的奇跡。這次奇跡也可能是母親人為地製造的,她見我最近以來感到生活索然無味,便托人請希爾貝特給我寫信。我記起我頭幾次海水浴。那時我討厭海水,因為我喘不過氣來,母親為了引起我對潛水的興趣,便悄悄地讓我的游泳老師將異常美麗的貝殼盒和珊瑚枝放在水底,讓我以為是我發現它們的。何況,在生活中,在各種不同的生活情況中,凡涉及愛情的事最好不必試圖理解,因為它們時而嚴峻無情,時而出人意料,彷彿遵循神奇的法則,而非理性的法則。一位億萬富翁——雖然有錢,但人很可愛——被與他同居的、貌不出眾的窮女人所拋棄,他在絕望之際,施展金錢的全部威力和人世間一切影響以求她回心轉意,但白費力氣,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最好不要用邏輯來解釋他的情fu為什麼頑固不化,而應認為他命中注定要受到這個打擊,命中注定要死於心病。情人們往往必須與障礙搏鬥,他們那由於痛苦而變得極度興奮的想像力猜測障礙在哪裡,而障礙有時僅僅在於他們無法使之回心轉意的女人身上的某個特殊個性,在於她的愚蠢,在於他們所不認識的某些人對她所施加的影響或她所感到的恐懼,在於她暫時對生活所要求的樂趣,而這種樂趣是情人本人或情人的財富所無法給予的。總之,情人無法瞭解這些障礙的性質,因為女人玩弄手腕向他隱瞞,也因為他的判斷力受到愛情的蒙騙而無法進行準確評價。這些障礙好比是腫瘤,醫生終於使它消退,但並不瞭解起因。和腫瘤一樣,障礙始終神秘莫測,但卻是暫時的。不過,一般說來,它們持續的時間比愛情長。既然愛情並非一種無私的激情,那麼,在愛情減退以後,情人們也就不再思考為什麼那位曾被自己愛過的、貧窮和輕浮的女人竟然長時間地、頑固地拒絕他的供養費。
在愛情問題上,奧秘使我們看不到災難的起因,也使我們無法理解突如其來的圓滿結局(例如希爾貝特的信所帶來的結局)。對這種類型的感情而言,任何滿足往往只是使痛苦換一個地方,因此只能稱為貌似圓滿的結局,而並無真正的圓滿結局可言。有時,我們得到暫時的喘息,於是在一段時間內便產生了痊癒的幻覺。
弗朗索瓦絲不相信那是希爾貝特的名字,因為字母g十分花哨,倚在後面省略去一點的字母i之上,看上去像字母a,而最後的音節拉得很長,形成鋸齒狀的花綴。如果一定要對信中所表達的、並使我滿心歡喜的這種友好態度尋找邏輯解釋的話,那麼也許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應歸功於這次生病(相反,我原來以為它會使我在斯萬一家的思想中永遠失寵)。在這以前不久,布洛克曾來看我,當時戈達爾教授正在我的臥室裡(我們採用了他的飲食治療法,便又將他請了回來)。看完病以後,戈達爾沒有走,被父母挽留下來吃飯,這時布洛克走進我的臥室。我們正在聊天,布洛克說他頭天晚上曾和一位女士共餐,此人與斯萬夫人過從甚密。他聽說斯萬夫人很喜歡我,我很想說他一定弄錯了,而且告訴他我並未結識斯萬夫人,從未和她說過話,以澄清事實,正如我當初為了問心無愧,為了不被斯萬夫人當作說謊者而對德·諾布瓦先生講的那番話一樣,然而我沒有勇氣糾正布洛克的錯誤,我明白他是故意的,他之所以臆造斯萬夫人所不可能說的話正是為了表明他曾和斯萬夫人的女友共同進餐(他認為這很體面,但這是虛構的)。當初,德·諾布瓦先生聽說我不認識斯萬夫人並且希望認識她,便拿定主意在她面前絕口不提我,而戈達爾則相反,他從布洛克的話中得知斯萬夫人熟悉我並讚賞我,便打定主意下次見到她時(他是她的私人醫生)要告訴她我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孩子,我們常有來往。這些話對我毫無益處,卻能為他臉上增光,正是出於雙重原因,他決定一有機會見到奧黛特時便將談到我。
於是我結識了那套房子。斯萬夫人所用的香水的氣味一直瀰漫在樓梯上,但芳香更主要來自希爾貝特的生活所散發的特殊而痛苦的魅力。無情的看門人變成慈悲為懷的歐墨尼德斯1。當我問他能否上樓時,他總是欣然地掀掀帽子,表示答應我的祈求。從外面看,窗戶好似一種明亮、冷淡和浮淺的目光(正如斯萬夫婦的眼神)將我與並非為我準備的室內珍寶隔開。在風和日麗的季節,我和希爾貝特整個下午呆在她的房間裡,有時我親手開窗換換空氣。每逢她母親的接待日,我們甚至可以俯在窗口觀看客人們到來。他們下車時往往仰起頭向我招招手,把我當作女主人的某位侄子。在這種時刻,希爾貝特的髮辮碰著我的臉頰。這些十分纖細(既自然又超自然)的、富有藝術性曲線的髮絲,在我看來,簡直是舉世無雙的、用天堂的青草做成的作品。最小一段髮辮都值得我當天國之草供奉起來。但是我不敢有此奢望,我只想得到一張照片,它會比達·芬奇所畫的小花的複製照片珍貴百倍!為了得到這樣一張照片,我對斯萬家的朋友、甚至對攝影師卑躬屈膝,但我並未弄到手,反而招惹了一些討厭的人。
希爾貝特的父母曾長期不允許我和她見面,而現在——我走進那陰暗的候見廳,在那裡時時可能與他們相遇;如果與往日人們在凡爾賽爾宮覲見國王相比,這種等待更為可怕,更為急切。我在那裡撞上了一個像聖經中的燭台2一般的、有七個分枝的巨大衣帽架,接著便糊里糊塗地向坐在木箱上的身穿灰色長袍的僕人致敬,因為在陰暗中我把他當作了斯萬夫人——每當我去時,他們兩人中的一位從那裡過,便微笑著(而無絲毫不快)和我握手,並且說:「您近來可好?(他們說這句話時,從不將字母t作聯誦,所以,你們可以想像,我一回家便快活地做這種取消聯誦的練習)希爾貝特知道您來了嗎?好,你們自己玩吧。」——
1歐墨尼德斯,希臘悲劇《俄瑞斯忒斯》中的復仇神,後變成慈悲神。
2指聖經啟示錄中七個金燭台(代表七個教會)。
希爾貝特為女友們所舉行的茶會長期以來似乎是使我們不斷分離的、不可逾越的障礙,此刻卻成為我們相聚的機會。她常常寫便條通知我(因我們仍然是新交),而每次的信紙都不一樣。有一次,信紙上印著一隻藍色鬈毛狗,下面有一段英文寫的幽默文字,後隨一個驚歎號;另一次信紙上印著一個船錨,或者是g.s.這兩個字母,它們拉得很長,形成長方形佔據信紙的整個上部。還有一次,在信紙一角用金色字體印著希爾貝特這個名字,彷彿是她的簽名,然後是一個花綴,頂上印著一把打開的黑傘。另一次,這個名字被圍在形似中國帽子的花式字體之間,所有的字母都用大寫,但你一個字母也認不出來。然而,希爾貝特所擁有的信紙雖然品種繁多,但必有窮盡之時。因此過了幾個星期以後,我又見到她第一封信所用的信紙,上面有一個失去光澤的銀色印章,戴頭盔的騎士及下方的警句。當時我以為信紙是根據某種習俗、按照不同的日期挑選的,現在看來她這樣做是好記住哪些信紙她已用過,免得對通訊者——至少對她願意討好的人——寄去同樣的信紙,即使不得不重複,也得盡量晚一些。希爾貝特請來喝茶的女友,由於上課時間各不相同,這些人剛到,那些人就告辭,我在樓梯上就聽見候見室裡傳出的隱約的話語聲,它在我(一想到即將參加的莊嚴場面,我便激動萬分)踏上這一層樓以前便猛然割斷了我和往昔生活之間的聯繫,使我將走進溫暖的房間該摘下圍巾、看鐘點,免得誤了回家之類的事忘得精光。樓梯全部是木製的,在當時仿亨利二世風格的某些房屋裡常見,而亨利二世風格曾是奧黛特長期追求、但不久即將拋棄的理想。樓梯口有一個牌子寫著:「下樓時禁止乘電梯。」在我眼中,這樓梯如此奇妙,以致我對父母說它是斯萬先生從遠方運來的古物。我如此酷愛真實,即使我知道這個信息是假的,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告訴父母,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使他們像我一樣尊敬斯萬家這座顯貴的樓梯。這就好比在一位不知名醫的天才為何物的愚昧者面前,最好不要承認這位名醫治不了鼻炎。況且,我沒有任何觀察力,往往說不出眼前物品的稱呼或類型,只知道它們既然與斯萬一家有關,便不同尋常,因此,我並不認為在談這個樓梯的藝術價值和遙遠的產地時我一定在撒謊。不一定是撒謊,但很可能是撒謊,因為父親打斷我時,我臉上發紅。他說:「我知道那些房子,我去看過一所,它們的結構都一樣,只不過斯萬家住的是好幾層樓,這都是貝利埃1蓋的。」他還說他曾想租一套,後來放棄了,因為設計不太合理,門廳太暗。這是他的話。但是,我的本能告訴我應該為斯萬家的魅力和我自己的幸福而犧牲思想,因此,我對父親的話充耳不聞,我遵從內心的命令,將這個毀滅性思想(即斯萬家住的不過是我們原先也可能住進的不足為奇的房子罷了)義無反顧地拋得遠遠的,正如虔誠的信徒摒棄勒南2所寫的《耶穌傳》一樣——
1貝利埃(1843—1911),法國工程師。
2勒南(1823—1892),法國作家,曾著《**教發源史》,其中《耶穌傳》為第一冊。
每次去喝茶時,我一級一級地爬上樓梯,來到散發著斯萬夫人香水氣味的地區。我已失去思維和記憶,僅僅成為條件反射的工具。我彷彿已經看見那威嚴的巧克力蛋糕,以及它四周那一圈盛小點心的盤子及帶圖案的灰色緞紋小餐巾,這都是斯萬家所特有的規矩。但是這固定不變的一切,有如康德的必然世界,似乎取決於一個最高的自由行動,因為當我們都在希爾貝特的小客廳時,她突然看看鐘,說道:
「呀,我的午餐開始消失了,晚餐得等到八點鐘。我很想吃點什麼。你們看怎麼樣?」
於是她領我們走進客廳,它像倫勃朗畫的亞洲廟宇內殿一樣陰暗,那裡有一個模仿建築物結構的大蛋糕,它威嚴、溫和、親切,彷彿出於偶然、隨便地聳立在那裡,只等希爾貝特心血來潮去摘下它的巧克力雉蝶,拆除那黃褐色的陡峭壁壘,這些陡坡是在烤爐內製造的,彷彿是大流士1宮殿中的支柱。希爾貝特不僅根據自己的飢餓程度來決定是否應該摧毀這個如尼尼微2一般的蛋糕,她還問我餓不餓,一面從倒坍的建築內取出嵌著鮮紅果實的、閃著光澤的、具有東方風格的一大堵牆遞給我。她甚至問我我父母什麼時候用晚餐,彷彿我還有時間概念,彷彿我那失魂落魄的慌亂並未使飢餓的感覺、晚餐的概念、家庭的形象徹底地從我那空虛的記憶和癱瘓的腸胃中消失似的。不幸的是這種癱瘓只是暫時的。我麻木地吃蛋糕,過一會兒就該進行消化了。不過為時尚早。這時,希爾貝特遞給「我的茶」,我不停地喝著,其實一杯茶就足以使我在二十四小時內失眠。因此母親常說:「真麻煩,這孩子,每次從斯萬家回來就生病。」然而,當我在斯萬家時,我明白自己喝的是茶嗎?即使我明白,我也會照樣喝,因為就算我在剎那間恢復了對現在的辨別能力,我也恢復不了對過去的回憶和對將來的預見。我的想像力無法達到遙遠的時間——只有到那時我才能產生睡覺的念頭和睡眠的需要——
1大流士,古波斯國王,在位期為公元前521—485,以顯赫戰功與大興土木聞名。
2尼尼微,古代小亞細亞王國,後被摧毀。
希爾貝特的女友們並不都處於這種無法作出理智決定的興奮狀態之中。有幾位居然不喝茶!希爾貝特用當時十分流行的話說:「當然啦,我的茶不成功!」她將餐桌旁的椅子擺亂,好沖淡莊嚴的氣氛,說道:「我們好像在慶祝婚禮似的,老天爺,這些僕人真蠢!」
她側身坐在斜靠餐桌的一張x形椅腳的椅子上啃蛋糕。片刻以後,斯萬夫人送走客人——她的接待日和希爾貝特的茶會往往是同一天——便快步走了進來。
她有時穿著藍絲絨,經常穿的是飾有白色花邊的黑緞裙衣。她表示詫異(彷彿女兒沒有經她同意便可能有這麼多小點心)地說:「噫,你們吃得多香呀,看見你們吃蛋糕,連我也饞了。」
「好呀,媽媽,我們請您也來。」希爾貝特回答說。
「哦,不行,寶貝,我的客人會怎麼說呢。那兒還有特龍貝夫人、戈達爾夫人、邦當夫人,你知道,親愛的邦當夫人從來不作短暫的訪問,而她剛剛來。這些好人們看見我不回去會怎麼說呢?等她們走了,要是沒有新客人,我就來和你們聊天(這對我有趣得多)。我想我有權利稍稍安靜一下,我已經接待了四十五位客人,而其中竟有四十二人談到謝羅姆1的畫!」接著她又對我說:「您哪天來和希爾貝特喝茶,她會做您喜歡的茶,您在小工作室2里常喝的那種茶。」她一面說,一面走開去招待她的客人。她似乎認為我也意識到我走進這個神秘的世界是尋找什麼習慣(即使我喝茶,那能算是有喝茶的習慣嗎?至於「工作室」,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她又說:「您什麼時候再來?明天?我們給您做toast(烤麵包),味道和哥倫貝糕點店的一樣。您不來?您真壞。」她自從有了沙龍,便處處模仿維爾迪蘭夫人,說話帶著嬌嗔。不過我既未見識過toast,也未見識過哥倫貝糕點店,所以,她最後的那點許諾並未使我動心。奇怪的是,當她誇獎我家的nurse(保姆),我最初竟不知道這是指誰,其實大家都用這個詞,也許如今在貢佈雷仍然通用。我不懂英語,但我不久就明白她是指弗朗索瓦絲。在香榭麗捨大街,我曾擔心弗朗索瓦絲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是我從斯萬夫人口中得知,正是由於希爾貝特講了那麼多有關我的nurse的事,斯萬夫婦才對我產生好感。「可以感覺到她對您忠心耿耿,她多麼好。」(我立即完全改變了對弗朗索瓦絲的看法。由於反作用,我不再認為身穿雨衣頭戴羽飾的家庭教師是非有不可的了。)斯萬夫人禁不住議論了幾句布拉當夫人,說她確實為人善良,但是她的來訪令人畏懼,於是我明白她們之間的關係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對我有利,它絲毫不能改善我在斯萬家中的地位——
1謝羅姆(1824—1904)法國畫家。
2原文英語,斯萬夫人說話愛夾幾個英文字。
如果說我已經帶著尊敬和歡樂的戰慄探索這個出人意外地向我敞開大門(昔日是關閉的)的仙境的話,那麼我的身份僅僅是希爾貝特的朋友。接納我的王國本身又處於更為神秘的王國之中:斯萬夫婦在那裡過著超自然的生活。他們在候見廳裡與我對面相遇時,與我握握手,然後又走向那個神秘的王國。但是,不久以後我也進入聖殿內部了。例如當希爾貝特不在家而斯萬先生或夫人碰巧在家時,他們問誰在按門鈴,聽見是我便讓僕人請我進去談一談,希望我在這方面或那方面,這件事或那件事上對他們的女兒施加影響。我回憶起以前寫給斯萬的那封信,它如此全面、如此具有說服力,而他竟認為不值一復。我不禁感慨起來:思想、推理、心,都沒有能力導致任何交談,沒有能力解決任何困難,而生活,在你根本不知是怎麼回事的情況下,卻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困難。我得到希爾貝特的朋友這個新身份,有能力對她產生好影響,因此我享受優待,就好比我與國王的兒子同學,在學校中又一直名列榜首,由於這種偶然性我便可以常去王宮,並且在御座大廳謁見國王。斯萬和藹可親地讓我走進他的書房,彷彿他並不急於處理那許多光榮與體面的工作。他留了我一個小時。我過於激動,因此對他的話根本聽不懂,只好結結巴巴地回答,時而膽怯地保持沉默,時而鼓起一瞬即逝的勇氣,前言不搭後語地應付。他指給我看他認為會使我感興趣的藝術品和書籍,雖然我毫不懷疑它們比盧浮宮和國立圖書館的收藏品要精美得多,但是我卻看不見它們。如果他的膳食總管此刻讓我將表、領帶別針、高幫皮鞋都給他,並簽署文件承認他為繼承人的話,我也會欣然同意的,因為,用一針見血的民間俗語來說:我昏頭轉向(民間俗語與著名史詩一樣,沒有留下作者姓名,但與沃爾夫1的理論相反,它確實有過作者,那是些隨時可以見到的、富有創造性的謙遜的人,正是他們發明了諸如「往一張臉上貼名字」2之類的說法,而他們自己的姓名卻不洩露)。訪問在繼續,我驚奇的是在這神奇的房子裡度過的時光竟然使我一無所獲,沒有得到任何圓滿結果。我之所以失望並不是因為他給我看的傑作有任何缺陷,也不是因為我無法用漫不經心的眼光去端詳它們,而是因為我坐在斯萬書房中所體驗的神奇感覺並非由於事物本身的內在美,而是由於附屬於這些事物——它們可能是世上最醜的——之上的特殊感情,憂愁和甜蜜的感情。多年以來我便將感情寄托於這間書房,至今它仍浸透書房的每個角落。與此相仿的是另一件事。一位穿短褲的跟班對我說夫人要見見我,於是我便穿過蜿蜒曲折的走廊小道(那裡充滿從遠處梳洗間不斷飄來的珍貴的香氣),去到斯萬夫人的臥室,三位美麗而莊嚴的女人,她的第一、第二、第三侍女正微笑著為她梳妝打扮。我在那裡停留片刻,自慚形穢,又對她感恩戴德,而這些感受與那一大堆鏡子、銀刷以及出自她的友人一著名藝術家之手的帕多瓦的聖安托萬3雕像或畫像毫無關係——
1沃爾夫(1759—1824)德國哲學家,認為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是各時期的史詩匯合而成。
2即記起某人的名字。
3聖安托萬(1195—1231),葡萄牙傳教士。
斯萬夫人回到她的客人那裡去,但我們仍聽見她談笑風生,因為即使她面前只有兩個人,她也像面對眾多「同伴」那樣提高嗓門談話,就像往日在小集團中「女主人」「引導談話」時那樣。人們喜歡——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使用新近從別人那裡學來的表達法,斯萬夫人也不例外,她時而使用丈夫不得不介紹她認識的高雅人士的語言(她模仿他們的矯揉造作,即在修飾人物的形容詞前取消冠詞或指示代詞),時而又使用很俗的語言(例如她一位女友的口頭禪「小事一樁」),而且盡量用於她喜歡講述的故事中(這是她在「小集團」中養成的習慣),然後又說:「我很喜歡這個故事」,「啊!你得承認這故事很美吧!」而這種語言是她通過丈夫從她所不認識的蓋爾芒特那裡學到的。
斯萬夫人離開了飯廳,她那位剛到家的丈夫又來到我們面前。「希爾貝特,你母親是一個人在那裡吧?」「不,她還有客人,爸爸。」「怎麼,還有客人,已經七點鐘了!真可怕,可憐她一定累得半死。真可惡(odieux這個字我在家裡也常常聽見,但o長髮音而斯萬夫婦則發成短音)。」接著他轉身對我說:「您看看,從下午兩點鐘起一直到現在!加米爾說在四五點鐘之間,來了足足十二位客人,不,不是十二位,他說的大概是十四位,不,是十二位,我也糊塗了。我剛進來的時候,看見門口停著那麼多車,我忘了是她的接待日,還以為家裡在舉行什麼婚禮呢。我在書房裡呆了一會兒,門鈴響個不停,鬧得我真頭疼。她那裡客人還多嗎?」「不,只兩位,」
「是誰?」「戈達爾夫人和邦當夫人。」「啊,公共工程部辦公室主任的妻子。」「我知道他丈夫是某個部的職員,但不知道他到底幹什麼。」希爾貝特用孩子的口吻說。
「怎麼,小傻瓜,你這話像兩歲孩子說的。你說什麼?部裡的職員?他可是辦公室主任,是那個單位的頭頭。我的天,我怎麼糊塗了,跟你一樣心不在焉,他不是辦公室主任,他是秘書長。」
「我可不知道。那麼說秘書長是很重要的人物了?」希爾貝特回答。她從不放棄任何機會對父母所炫耀的一切表示冷漠(她也許認為,假裝不把如此顯貴的朋友放在眼裡會使這種關係更引人注目)。
「怎麼,是不是很重要!」斯萬驚呼說。他使用的不是使我疑惑茫然的語氣,而是明確清楚的語言:「部長之下就是他!他甚至比部長還重要,因為凡事都要由他經辦。而且據說他很有才幹,是出類拔萃的第一流人才。他得過榮譽勳位四級勳章。他很有趣味,而且一表人才。」
他的妻子不顧眾人反對嫁給了他,因為他是「充滿魅力」的人。他蓄著柔軟光滑的淡黃色鬍鬚,五官端正,說話時帶鼻音,呼吸濁重,戴一隻假眼,這一切足以構成罕見而微妙的整體。
「我告訴您,」斯萬先生對我說,「這些人進入當今的政府的確是件有趣的事,他們是邦當—謝尼家族中相當典型的、教權主義的、思想狹隘的、反動的資產階級。你那可憐的祖父對老頭謝尼很熟悉,至少聽說過,見過面。這老頭當時很有錢,可是給車伕的小費只是一個蘇。還有那位佈雷奧一謝尼男爵。總聯合公司1的股票暴跌使他們傾家蕩產,您那時還太小,不知道這些事。後來,當然啦,他們竭盡全力重振家業。」——
1此處指1876年成立的企業,1882年破產倒閉。
「他有一位外甥女,她總來我們學校上課,比我低一班,有名的『阿爾貝蒂娜』。她將來一定很fast(放蕩),現在模樣有點古怪。」
「我女兒什麼人都認識,真奇怪。」
「我知道她,並不相識。我只是看見她走過時,這兒有人喊阿爾貝蒂娜,那兒也有人喊阿爾貝蒂娜。不過,我認識邦當夫人,對她也沒有好感。」
「你這就完全錯了。邦當夫人很討人喜歡,她漂亮、聰明、而且頗有風趣。我這就去向她問好,打聽他丈夫對戰爭會不會爆發,狄奧多西國王可靠不可靠的看法。他深知諸神的隱秘,對這些事肯定瞭解的,對吧?」
斯萬以前可不是以這種口吻說話的。但是難道你沒見過頭腦簡單的公主(她與隨身男僕私奔,十年以後又想回到上流社會,但感到沒人願意與她來往)自發地像討厭的老太婆一樣說話嗎?聽見別人談論一位聞名一時的公爵夫人時,她便急忙說:「她昨天還來看過我哩」,或者「我現在是深居簡出了」。因此我們要瞭解風俗,根本不需要觀察,根據心理規律來推斷便足夠了。
斯萬夫婦也屬於這種很少有客人來訪的反常人物。稍稍有點身份的某人的來訪、邀請、甚至簡單一句話,對他們來說,都是應該廣為宣傳的大事。奧黛特舉行了一次比較成功的晚宴,不巧的是維爾迪蘭夫婦正在倫敦,但這個消息居然通過他們一位共同的朋友而以電報的形式傳到海峽彼岸的維爾迪蘭夫婦那裡。就連奧黛特收到的恭維信或電報,斯萬夫婦也一定讓眾人分享快樂。他們告訴朋友們,並讓大家傳閱。
因此,斯萬的沙龍很像是張貼著電訊新聞的海邊旅館。
此外,有些人不僅像我一樣認識社交生活以外的舊斯萬,還認識社交生活中,特別是蓋爾芒特圈子中(在那裡,除了殿下和公爵夫人以外,其他人必須具有頭等情趣和魅力,即使是傑出的人物,如果被認為庸俗或令人討厭,也被排斥出來)的舊斯萬,他們要是看到斯萬在談到朋友時不再像以前那樣含蓄,擇友時也不再如此苛求,準會大吃一驚。像邦當夫人如此平庸、如此乖戾的人竟然不使他討厭?他竟然說她可愛?對蓋爾芒特小圈子的回憶似乎應該阻止他這樣做,可實際上卻促使他這樣做。和四分之三的社交圈子不同,蓋爾芒特小圈子是具有鑒賞能力的,甚至高雅的鑒賞力,但也有附庸風雅之習氣,而它往往使鑒賞力暫時無法發揮。如果涉及的是某位並非為小集團所不可缺少的人物,例如外交部長(有點自命不凡的共和派)或某位饒舌的法蘭西學院院士,那麼,他會受到鑒賞力的一致否定。斯萬很同情德·蓋爾芒特夫人,為她不得不與這類人在某大使館同桌吃飯。任何一位高雅之士也比他們強一千倍,所謂高雅之士是指蓋爾芒特圈裡的人,他一無所長,只是具有蓋爾芒特精神,屬於同一宗派。然而,如果某位大公夫人或王族血統公主來德·蓋爾芒特夫人家吃飯的話,她會成為這宗派的一員,儘管她並無這個權利,儘管她根本不具備普爾芒特精神。上流社會的人異常天真。既然這位貴族女士並非因可愛而被接待,而她又已經被接待了,於是人們便極力說她可愛。當殿下離去以後,斯萬為蓋爾芒特夫人解圍說:「她畢竟不壞,甚至還不缺乏幽默感。當然,我想她並不掌握《純粹理性的批判》,但她並不叫人討大厭。」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公爵夫人回答說,「她剛才稍有膽怯,將來會討人喜歡的。」「比起那位給您列舉二十本書的xj夫人(饒舌的學院院士的夫人,頗有才華的女士)來,她叫人高興得多。」「根本沒法比」。談論這些事,誠誠懇懇地談論這些事,這種能力是斯萬從公爵夫人那裡學到的,並且保持至今,又用於他本人所接待的客人身上。他盡力去識辨他們身上的品質,而當我們懷著善意的偏見而不是帶著挑剔的厭惡情緒去觀察人時,人人都具有這些品質。斯萬強調邦當夫人的優點正如往日強調帕爾瑪公主的優點一樣。如果某些貴人進入蓋爾芒特小集團不是出於優待,如果人們認真考慮的果真只是情趣和魅力,那帕爾瑪公主早被開除了。斯萬從前也表現出這種興趣(只是現在他持久地加以發揮而已),那就是以自己的社交地位去換取在某種情況下對自己更為合適的另一種地位。有種人在觀察事物時,沒有能力對乍一看來似乎不可分的事物進行分解,因此相信地位與人是連成一體的。其實同一個人,在生活的不同時期,會處於不同等級的社會階層之中,而這等級並不一定越來越高。每當我們在生活的另一時期與某一階層來往(或重新來往)並感到備受疼愛時,自然而然地我們便攀附於這個階層,並在那些人中紮了根。
至於邦當夫人,既然斯萬一再提到她,我想他不會反對我將邦當夫人對斯萬夫人的拜訪告訴我父母。斯萬夫人一步一步地結識了誰,父母對此頗感興趣,但毫無讚賞之意。母親聽見特龍貝夫人的名字時說:
「啊!這可是位新成員,她會領些別人去的。」
接著,媽媽似乎將斯萬夫人廣為交友的那種簡便、迅速和猛烈的方式比作殖民戰爭說道:
「現在特龍貝歸順了。鄰近的部落不久也會投降。」
有一次她在街上遇見了斯萬夫人,回家便對我們說:
「斯萬夫人處於戰爭狀態。她大概在對馬塞諸賽人、僧伽羅人、特龍貝人發動勝利的攻勢吧。」
我告訴她在那個拼湊的、人為的環境中我都看見了哪些新來者(她們本屬不同的社會圈子,被煞費苦心地吸引到這裡來),母親立刻猜出她們的來處,彷彿這是高價購買的戰利品:
「這是去某某家征戰的繳獲品。」
斯萬夫人居然有興趣吸收戈達爾夫人這位不甚高雅的小市民,父親不禁愕然。他說:「當然,教授是有地位的人,但我仍然不明白她是怎麼想的。」可是,母親卻很明白。她知道,當一個女人走進與原先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圈子時,會感到愉快,如果她不能讓舊友們知道如今的新交是多麼體面的人物,這種樂趣會大為減色。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讓一位見證人鑽進美好的新圈子,彷彿一隻嗡嗡叫的、見異思遷的昆蟲鑽進花叢,然後,見證人在每次拜訪以後便散佈(至少人們希望如此)消息,暗暗播下羨慕和讚賞的種子。戈達爾夫人正適合於這種角色,她是特殊類型的客人,媽媽(她繼承外祖父的某種氣質)稱之為「異鄉人,去告訴斯巴達」1型的客人。此外——除了另一個多年以後才為人所知的理由以外——斯萬夫人在「接待日」邀請這位和藹的、穩重的、謙虛的女友,至少不必擔心她是叛徒或競爭對手。斯萬夫人知道,這位戴著羽飾、拿著名片夾的積極的工蜂,一個下午便能拜訪為數眾多的市民花萼。斯萬夫人瞭解她的擴散能力,並且,根據對或然率的計算,她有把握讓維爾迪蘭家的某位常客第三天就得知巴黎地方長官常去斯萬夫人家留下名片,或者讓維爾迪蘭先生本人知道賽馬會主席勒奧·德·普雷薩尼先生常帶領她和斯萬參加狄奧多西國王的盛會。她認為維爾迪蘭夫婦只會獲悉這兩件對她很光彩的事,僅僅這兩件事,因為我們所臆想和追求的光榮往往具有很少幾種特殊表現形式,這應歸咎於我們的精神缺陷——它沒有能力同時想像我們所期望(大致期望)於光榮的一切同步的表現形式——
1斯巴達國王萊翁裡達斯及三百士兵為阻擋波斯人進攻而全部戰死(公元前80年)。在昔日戰場的岩石上刻著這句話:」異鄉人,去告訴斯巴達,我們為它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