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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第一卷 斯萬夫人周圍(9)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奧黛特對維爾迪蘭夫人也抱著相反的幻覺。這個沙龍當時並未具有後來的雛形,維爾迪蘭夫人甚至還不到孵化期——在此期間停止大聚會,因為新近贏得的、為數可觀的名流會被眾多無名小卒所淹沒,因此寧可等待,等到被吸引來的十位體面人物繁殖七十倍!如同奧黛特即將做的那樣,維爾迪蘭夫人也將「上流社會」作為目標,但她的進攻範圍仍然窄狹,而且與奧黛特的進攻區相距甚遠(奧黛特有可能達到同樣目標,有可能進行突破)因此,奧黛特對「女主人」所擬定的戰略計劃一無所知。當人們對奧黛特說維爾迪蘭夫人是趕時髦的女人時,奧黛特笑了起來,真心誠意地說:「恰恰相反。首先她不具備趕時髦的條件。她誰也不認識。其次,說句公道話,她覺得現在就很好。不,她喜歡的是星期三的聚會,愉快的談話。」她暗暗羨慕維爾迪蘭夫人作為「女主人」

    所強調的藝術(奧黛特在這所傑出學校中也學到了這門藝術),那就是(對女主人而言),善於「聚集」,善於「組織」、「發揮」、「隱退」的藝術,充當「橋樑」的藝術,雖然這些藝術僅僅是為空虛塗上色彩,對空虛進行雕琢,確切地說是虛無的藝術。

    斯萬夫人的女友們看到維爾迪蘭夫人來訪十分詫異,因為在她們的想像中,維爾迪蘭夫人與她高朋滿座(永遠是小集團)的客廳是無法分開的,而此刻她們驚奇地看到,在這位作為客人的「女主人」身上,在她那張安樂椅上,竟重現、凝聚、濃縮了整個小集團,她裹在一件和這間客廳牆上掛的白色皮毛同樣毛茸茸的鷿鷈皮大衣裡,彷彿是客廳中的客廳。膽怯的女客唯恐打擾主人,起身告辭,並且用複數人稱說:「奧黛特,我們先走了。」就彷彿人們在探視剛能行走的病人時採用複數人稱說話,以暗示別讓病人過度疲勞。人們羨慕戈達爾夫人,因為「女主人」稱呼她的名字。「我帶您一起走?」維爾迪蘭夫人問戈達爾夫人,她怎能忍受一位信徒不追隨她而獨自留下呢?「這位夫人已經好意要我坐她的車了。」戈達爾夫人回答,她不願意讓人以為她為了討好有名氣的人而將答應乘邦當夫人的三色標誌馬車一事忘在腦後:「我真謝謝你們這些朋友。你們要我乘你們的車,對我這個沒車伕的人來說,真是運氣。」「特別是,」「女主人」回答說(她不敢說得太多,因為她對邦當夫人略有瞭解,而且剛剛邀請她參加每星期三的聚會),「您住得離克雷西夫人那麼遠。啊,我的天,我永遠也不習慣說斯萬夫人。」對小集團這些才智平庸者來說,佯裝不習慣稱斯萬夫人,這也是一種玩笑。維爾迪蘭夫人又說:「我一向習慣於稱克雷西夫人,剛才差一點又說漏嘴。」其實她在對奧黛特說話時故意說錯,而決非差一點說漏嘴了。「奧黛特,您住的地方這樣偏辟,不害怕嗎?晚上回家我會提心吊膽的。再說,這裡又潮濕,對您丈夫的濕疹十分不利。總不致有耗子吧?」「沒有!多可怕呀!」「那就好,這是別人對我說的。我很高興這是謠傳,我這人特別害怕老鼠,都不敢來看您了。再見,親愛的,回頭見,您知道我多麼高興見到您。您不會擺弄菊花。」她一面往外走一面說,斯萬夫人起身送她。「這是日本菊花,您得照日本方式插花。」當「女主人」走了以後,戈達爾夫人大聲說:「我可不同意維爾迪蘭夫人的看法,雖然在一切問題上我都把她當作戒律和先知。奧黛特,只有您能找到這麼漂亮的菊花,用時新的說法,漂亮應用陽性形容詞。」斯萬夫人輕聲回答說:「親愛的維爾迪蘭夫人對別人的花有時不夠友好。」戈達爾夫人為了打斷對「女主人」的批評,便問道:「您去哪家花店?勒梅特爾?那天在勒梅特爾花店前有一株很大的粉色灌木,於是我便做了一件大蠢事。」但她不好意思說出那株灌木的精確價格,只是說:「不易上火」的教授也暴跳如雷,說她瞎花錢。「不,不,除了德巴克以外,我沒有固定的花店。」戈達爾夫人說:「我也一樣,不過我承認我偶爾對它不忠,去拉肖姆花店。」「哈!您拋棄德巴克花店而去拉肖姆花店,我可要去告密了。」奧黛特回答說,盡量顯得風趣,好引導談話。她在自己家中比在小集團中要輕鬆自如得多,她又笑著補充說:「再說,拉肖姆花店的價格驚人,未免太貴了,我覺得實在不像話。」

    邦當夫人曾不止一百次地說過她不願意去維爾迪蘭家,此刻卻因受到星期三聚會的邀請而興奮不已,而且盤算著如何才能盡量多去幾次。首先,她不知道維爾迪蘭夫人是容不得任何一次缺席的。其次,邦當夫人屬於那種人們不樂於與之交往的女人,這種女人被邀請參加「系列」聚會時往往不是乾脆地赴約(她們不像那些稍稍有空便願意出門的人那樣使主人高興),而是相反地強制自己不去參加第一次和第三次晚會,希望自己的缺席會引起注意;她們只出席第二次和第四次晚會,但如果別人告訴她們第三次晚會將十分精采,那麼她們便將秩序顛倒一下,借口說「很可惜,上一次她們沒有空」。邦當夫人既是這種人,便盤算在復活節前還有幾個星斯三,她怎樣才能多去一次,而無強加於人之嫌。她想在和戈達爾夫人一同回家的路上得到稍許啟示。「啊!邦當夫人,您站起來了,這種逃跑的信號可真不好。您上星期四沒有來,應該給我補償……來,再坐下,就一會兒。晚飯以前,您總不會再拜訪別人吧!真的,您不想嘗嘗?」斯萬夫人一面遞過點心,一面說:「您知道,這些小玩意味道不壞,雖然看上去不怎麼樣,您嘗嘗,您一定會喜歡的。」戈達爾夫人說:「不,看上去就好吃。奧黛特,您家裡的食品可真豐富。我不用問是在哪裡買的,我知道您總是去雷巴特商店。我得承認,我不像您那樣專一,我常去布內博內商店買小點心和糖果,那裡的冰淇淋可實在不好,而雷巴特商店對冰凍食品,不論是冷凍甜點還是果汁冰糕,都很拿手,我丈夫說,necpluscultra1。」「不過,這些點心是自己家裡做的,您真的不要?」邦當夫人說:「不,要不我就吃不下飯了。不過我再坐片刻,您知道,和您這樣聰明的女人談天是件快事。」「您會覺得我多管閒事,奧黛特,不過我很想知道您對特龍貝夫人那頂大帽子的評價。當然大帽子是目前流行的款式,但是,是不是稍稍過分了?剛才她那頂帽子比起前幾天她來我家戴的帽子,還是小巫見大巫哩。」「哪裡,我可不聰明,」奧黛特帶著理當如此的神氣說,「其實我這人很輕信,人家說什麼我都相信,常常為一點小事傷心發愁。」她影射的是最初因嫁給斯萬這樣的人而痛苦不安,斯萬有自己的生活並和別的女人來往。阿格裡讓特親王聽見她說「我可不聰明」,立刻認為應該加以否定,但卻缺乏敏捷的反應能力。「您胡說什麼呀!」邦當夫人高聲說。「您還不聰明?」親王趕緊抓住這根救命稻草說:「這是什麼話?大概耳朵在騙我吧?」奧黛特說:「真的,我不騙你們,我確實是小市民,容易大驚小怪,滿腦子偏見,坐井觀天,十分無知,」接著她打聽夏呂斯男爵的近況:「您見到親愛的男爵了嗎?」「您算無知?」邦當夫人驚呼道,「那麼,那些官員們,那些只會談論衣著服飾的殿下夫人們又算什麼呢!……對了,夫人,就在上個禮拜,我和公共教育部部長夫人談到《洛亨格林》2。她說:『啊,《洛亨格林》,對了,這是牧羊女遊樂場上一次的表演,據說逗人笑得直不起腰。』我聽了真想給她一記耳光,您瞧瞧,夫人,有什麼辦法,這種話怎不叫人發火。我是個倔人,您是知道的,」接著她又轉臉對我說,「您說呢,先生,我的話有理吧?」「依我說,」戈達爾夫人說,「這情有可原,我們常常被突然的問題弄得措手不及,所以答非所問,這一點我略有體會,因為維爾迪蘭夫人經常這樣讓我們出洋相。」「談到維爾迪蘭夫人,」邦當夫人問戈達爾夫人:「您知道下星期三她家有哪些客人?……我記起來了,對,我們接受了邀請,下星期三去她家。您是不是先到我家吃晚飯?然後我們一同去她家。我獨自去有點膽怯,也不知為什麼,這位尊貴的女士一直使我害怕。」「我可以告訴您,」戈達爾夫人說,「使您害怕的是她的嗓音,這沒辦法,哪會人人都有斯萬夫人那樣好聽的聲音呢?不過,『女主人』這話很對,只要你開口說話,冰雪立刻融化,維爾迪蘭夫人確實很好客,當然我理解您此刻的心情,第一次去陌生地方總是不太自在的。」

    「您也來和我們一道吃飯吧,」邦當夫人對斯萬夫人說,「飯後我們一同去維爾迪蘭家,玩維爾迪蘭遊戲,到那裡以後我們三人呆在一邊自己交談,『女主人』會對我瞪眼睛,從此不再邀請我,不過我不在乎。那會使我大大開心咧。」她這番話似乎不太真實,因為她接著又問:「您知道下星期三她家會有哪些客人?聚會都幹些什麼?客人總不致於太多吧?」「我肯定不會去,」奧黛特說,「我們只能在最後那個星期三露露面。如果您願意等到那時……」然而,邦當夫人對這個延期的建議似乎毫無興趣——

    1拉丁文:世界的盡頭;好得不能更好了。

    2《洛亨格林》是瓦格納的三幕歌劇。

    一個沙龍的才智價值往往與風雅成反比,然而,既然斯萬認為邦當夫人討人喜歡,那就是說一個人沉淪而被迫與另一類人為伍時,他對他們不再苛求,對他們的才智及其他不再挑剔。如果這一點是真的,那麼,個人和民族一樣,在失去獨立性的同時也失去自己的文化修養,甚至語言。這種容忍態度的後果之一,便是從某個年齡開始,人們越來越喜歡聽別人讚揚和鼓勵自己的才智和氣質,例如,大藝術家不再和具有獨特性的天才交往,而只和學生來往,後者和他的唯一共同語言是他的教條,他們對他唯命是從、頂禮膜拜,又例如,在聚會中某位唯愛情至上的、卓越的男士或女士會認為,那位雖然才智平庸,但話語之間對風流韻事表示理解和贊同的人才是最聰明的人,因為他的話使情人或情fu的情慾本能得到愉快。再以斯萬為例。邦當夫人說,有些沙龍只接待公爵夫人們,真是豈有此理!此時,作為奧黛特的丈夫的斯萬便點頭稱是,要是往日在維爾迪蘭家中,他會對邦當夫人不以為然,而此刻卻說她是個好女人,既富有風趣,又不附庸風雅。他也樂於給她講一些有趣的事,使她「樂得直不起腰」,她沒聽說過這些事,但一點就「通」她喜歡討人歡心,喜歡取樂。

    「這麼說,醫生不像您那麼酷愛花?」斯萬夫人問戈達爾夫人,「啊!您知道,我丈夫是聖人,中庸之道。不過他倒是有一個嗜好。」邦當夫人眼中閃著狡黠、歡樂和好奇,問道:「什麼嗜好,夫人?」戈達爾簡單明瞭地說:「看書。」「這種嗜好可沒什麼讓妻子擔心的。」邦當夫人驚呼道,一面克制邪惡的微笑,「您知道,醫生完全鑽到書裡去了!」「那好呀,您不用擔心害怕……力,您聽說維爾迪蘭夫人要在新買的房子裡裝電燈嗎?這消息不是我的私人密探告訴我的,是從另一條渠道,電工米爾德那裡聽說的。您瞧我對消息來源毫不隱瞞。連臥室也要裝電燈,配上燈罩使光線柔和,多麼美妙的奢侈!我們的同代人總是追求新玩意,哪怕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玩意。我一位朋友的嫂嫂在家裡裝了電話,不用出門就能向供應商訂貨。我承認我略施小技讓她同意我哪天去對著電話機談話。電話對我很有誘惑力,不過我寧肯去朋友家打電話,而不願自己裝電話。新鮮勁一過,電話會完完全全成為累贅的。好了,奧黛特,我走了,別再挽留邦當夫人,她要送我回家,我必須走,您這下子可讓我闖禍了:我丈夫比我先到家!」

    我也一樣應該告辭回家了,雖然還沒有品嚐菊花這些鮮艷斑斕的外殼所蘊藏的冬天的樂趣。樂趣尚未來到,而斯萬夫人似乎不再等待什麼了。她任僕人收拾茶具,彷彿在宣佈:「關門了!」她終於開口說:「真的,您也要走?那好吧,再見。」即使我留下來,也就未必能體會到這陌生的樂趣,而原因不僅僅在於我的憂鬱,也就是說這種樂趣並不存在於迅速導致告辭時刻的那條時間的老路上,而是存在於我所不知的一條小路上,我本該拐彎進去才對。不過,我的拜訪至少已經達到目的,希爾貝特會知道她不在家時我來看過她父母,還會知道,用戈達爾夫人的話說,我「一上來,從一開始就征服了維爾迪蘭夫人」(醫生夫人從未見過維爾迪蘭夫人如此「慇勤討好」,還說「你們大概天生有緣份」)。希爾貝特將知道我曾恰如其分地、懷著深情談起她,她將知道我們不見面我仍然能生活下去,而她最近對我的厭嫌,在我看來,正是因為她認為我沒有這個能力。我曾對斯萬夫人說我不能再見希爾貝特。我這樣說,彷彿我決心永遠不再見她。我要給她寫的信也表達同樣的意思。但是,為了給自己鼓氣,我要求自己作最後的、短暫幾天的努力。我對自己說:「我這是最後一次拒絕她的約會。我將接受下一次約會。」為了減少這種分離的痛苦,我不把它看作是永久分離,雖然我感到它將是永久的。

    這一年的元旦對我十分痛苦。當您不幸時,無論是有意義的日子還是紀念日,一切都會令你痛苦。然而,如果你失去了親愛者,那麼,痛苦僅僅來源於強烈的今昔對比,而我的痛苦則不然,它夾雜著未表明的希望:希爾貝特其實只盼著我主動和解,見我沒有採取主動,她便利用元旦給我寫信:「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愛上你了,你來吧,我們可以開誠佈公地談談,見不到你我簡直無法生活。」從舊年的歲末起,我就認為這樣一封信完全可能,也許並非如此,但是我對它的渴望和需要足以使我認為它完全可能。士兵在被打死以前,小偷在被抓獲以前,或者一般來說,人在死前,都相信自己還有一段可以無限延長的時間,它好比是護身符,使個人——有時是民族——避免對危險的恐懼(而並非避免危險),實際上使他們不相信確實存在危險,因此,在某些情況下,他們不需要勇氣便能面對危險。這同一類型的毫無根據的信念支持著戀人,使他寄希望於和解,寄希望於來信。其實,只要我不再盼望信,我就不會再等待了。儘管你知道你還愛著的女人對你無動於衷,你卻仍然賦予她一系列想法——即使是冷淡的想法——賦予她表達這些想法的意圖,賦予她複雜的內心生活(你在她的內心中時時引起反感,但時時引起注意)。對希爾貝特在元旦這一天的感覺,我在後來幾年的元旦日都有切身體會,那時,我根本不理睬她對我是專注還是沉默,是熱情還是冷淡,我不會想,甚至不可能想到去尋求對我不復存在的問題的答案。我們戀愛時,愛情如此龐大以致我們自己容納不了,它向被愛者輻射,觸及她的表層,被截阻,被迫返回到起點,我們本人感情的這種回彈被我們誤認為對方的感情,回彈比發射更令我們著迷,因為我們看不出這愛情來自我們本人。

    元旦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希爾貝特的信沒有來。那幾天我收到幾張遲發的或者被繁忙的郵局延誤的賀年卡,所以在元月三號和四號,我仍然盼望她的信,不過希望越來越微弱。後來幾天裡,我哭了許多次。這是因為,我放棄希爾貝特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出自真心誠意,我一直盼望在新年收到她的信,眼前這個希望破滅了,而我又來不及準備另一個希望,我像服完了一小瓶嗎啡而手頭又沒有第二瓶嗎啡的病人一樣痛苦異常。但是也可以有另一種解釋,而這兩種解釋並不相互排斥,因為同一種感情有時包括相反的因素,那就是在我的內心中,對希爾貝特來信所抱的希望曾使她的形象離我更近,當初我急於見她,我如何見到她,她如何待我,凡此種種所引起的激情曾再次湧上心頭。立即和解的可能性否定了順從——其巨大力量往往不被我們察覺。人們對神經衰弱的病人說,只要他們躺在床上不看信不讀報,他們便會逐漸安靜下來,然而病人卻不相信,認為這種生活方式只會更刺激他們的神經,同樣,戀人們從相反的心理狀態來觀察「放棄」,在未真正付諸實行以前,他們也不會相信「放棄」會具有裨益身心的威力。

    由於我心跳過速,人們叫我減少咖啡因的劑量,我減量以後,劇烈心跳果然停止,於是我開始懷疑:與希爾貝特近乎絕交時我所感到的焦慮莫非是由咖啡因所引起的?而每當這種焦慮重現時,我總以為是因為我看不見希爾貝特,或者(偶爾與她相遇)看見她冷冷的面孔而感到痛苦。不過,如果說這藥才是痛苦的根源,而我的想像力進行了錯誤解釋的話(這也不必大驚小怪,因為情人們最沉重的精神痛苦往往是由和他們同居的女人的生理習慣所引起的),那麼它彷彿是使特裡斯多和綺瑟1飲後長久相愛的藥酒。咖啡因的減量雖然立即使我身體好轉,但並未消除我的憂鬱。如果說這帶毒性的藥沒有創造憂鬱,至少它曾使憂鬱更為尖銳——

    1特裡斯多和綺瑟是十二世紀法國民間傳奇中的兩個人物,他倆因誤喝藥酒永生相愛,並受迫害。

    快到一月中旬,我對新年來信的希望破滅,失望所引起的附加的痛苦稍稍有所緩解,然而,「節日」前的悲傷又捲土重來。它之所以十分殘酷,是因為我就是這個悲傷的製造者,有意識的、自願的、無情的、有耐心的製造者。希爾貝特和我的關係是我唯一珍惜的東西,而我卻不遺餘力地破壞它,用長期不來往的辦法逐漸製造我的冷漠(並非她的冷漠,但實際上是一回事)。我不斷地、竭盡全力地使我身上愛戀希爾貝特的那個我進行殘酷的慢性自殺,而我清楚地意識到我此刻的行為及將來的後果。我不僅知道再過一段時間我將不再愛希爾貝特,還知道她將為此感到遺憾,她會想方設法和我見面,但都和今天一樣不能如願以償,並不是因為我太愛她,而是因為我肯定會愛上另一個女人,我將長時間地渴望她,等待她,不肯騰出一秒鐘來和希爾貝特見面,因為希爾貝特對我將毫無意義。毫無疑問,就在此刻(我已決心不見她,除非她正式要求解釋,或者表白全部愛情,而這是決不會發生的),我已失去希爾貝特,但我卻更愛她(我比去年更強烈地感到她對我是多麼重要,去年的每天下午,我都能如願以償地和她在一起,以為我們的友誼不受任何威脅)。毫無疑問,此刻我憎惡這個念頭:有一天我會對另一個女人產生同樣的感情。這念頭從我這裡奪去的不僅僅是希爾貝特,還有我的愛情和痛苦,而我是在愛情和痛苦之中,在眼淚中努力確定希爾貝特的意義的,現在卻必須承認這愛情和痛苦並非她所專有,它們遲早會獻給另一個女人。因此——這至少是我當時的想法——我們永遠超然於具體對像之外,當我們戀愛時,我們感到愛情上並未刻著具體對象的名字,它在將來,在過去,都可能為另一個女人(而不是這個女人)誕生:而當我們不戀愛時,我們以明哲的態度對待愛情中的矛盾,我們隨興所至地高談闊論,但我們並不體驗愛情,因此並不認識它,因為對愛情的認識具有間歇性,感情一出現,認識即消亡。我將不再愛希爾貝特,我的痛苦讓我隱約窺見我的想像力所看不到的未來,當然,此刻還來得及向希爾貝特發出警告,告訴她這個未來正逐漸成形,告訴她它的來臨是迫近的,甚至無法避免的——如果她希爾貝特不來協助我對那尚在萌芽狀態的未來的冷漠進行摧毀的話。多少次我想像給希爾貝特寫信,或者跑去對她說:「請注意,我已作出決定。此刻是我最後一次努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很快我就不再愛你了!」可這又何必呢?我有什麼權利責備希爾貝特無動於衷呢?我自己不是對除她以外的一切無動於衷,而並不引咎自責嗎?最後一次!對我來說,這是天大的事,因為我愛希爾貝特。但是對她來說,這就好像是友人在移居國外以前寫信要求來訪一樣,而我們往往予以拒絕(彷彿拒絕愛我們的討厭女人),因為我們在盼望快樂。我們每天所支配的時間具有彈性,我們所體驗的熱情使它膨脹,我們所引起的熱情使它收縮,而習慣將它填滿。

    此外,即使我對希爾貝特講,她也聽不懂。我們說話時,總以為聽話者是我們自己的耳朵,自己的腦子。我的話語彷彿穿過暴雨的活動水簾才到達希爾貝特那裡,拐彎抹角,面目全非,僅僅是可笑的聲音,而再無任何含義。人們借話語所表達的真理並不具有不可抗拒的確鑿性,它不能立即使人信服,必須經過一段時間真理才能在話語中完全成形。例如,在論戰中,某人不顧種種論據證據,將對立面的理論斥為叛逆,但是後來他卻皈依了這個最初被他憎惡的信念,而原先徒勞傳播這個信念的人卻不再相信它。又例如一部傑作,對於高聲朗誦的崇拜者來說,它當然是傳世之作,無需證明,而聽者卻認為它毫無意義或者平庸無奇,但後來聽者也承認這是傑作,可惜為時太晚,作者已無法知道。同樣,在愛情上,不論你做什麼,障礙決不會被絕望者從外部摧毀;只有當你對它們不再感興趣時,它們才會從另一方面,被不愛你的女人的內心力量所推倒;昔日你試圖推倒但總不成功,如今它卻突然倒坍,但對你已毫無意義。如果我將自己未來的冷漠及其防止辦法告訴希爾貝特,她會以為我這樣做表明我對她的愛情和需求超過她的估計,因此她更討厭和我見面。確實,正是愛情使我比她更清楚地預見到這個愛情的結束,因為我連續處於前後矛盾的精神狀態。我本來可以通過寫信或見面對希爾貝特發出這個警告,因為這段時間說明我並非須臾離不了她,並且向她證明沒有她我也能活下去。不巧的是,某些人,不知出於好意還是惡意,向她說起我,而那口氣使她認為是我央求他們這樣做的。每當我得知戈達爾、我母親、甚至諾布瓦先生用笨拙的話語破壞我剛剛作出的犧牲,踐踏我的克制態度所獲得的結果時(他們使她誤認為我不再保持克制),我感到雙倍的氣惱。首先,我那用心良苦又卓有成效的迴避必須從頭開始,因為那些討厭的人在我背後破壞了我的努力,使我前功盡棄。不僅如此,我和希爾貝特見面的愉快也會減色,因為她不再認為我在體面地順從,而認為我暗中活動,以謀求她不屑於賞賜的會晤。我詛咒人們這種無聊已極的閒言碎語,他們往往在關鍵時刻深深地傷害我們,而並無使壞或幫忙之意。他們什麼也不想,為說話而說話。有時是因為我們未能對他們保持沉默,而他們的嘴又不緊(和我們一樣)。當然,在摧毀愛情的這項殘酷工程中,他們的作用遠遠比不上兩個人——這兩人往往在一切即將圓滿解決時使一切付之東流,其中一人出於過度的善意,另一人出於過度的惡意,而我們並不像怨恨不識時務的戈達爾之流一樣怨恨這兩個人,因為第二位是我們所愛的人,第一位是我們自己。

    每次拜訪斯萬夫人,她總邀請我和女兒一道喝午茶,而且叫我直接給她女兒回信,因此,我常常給希爾貝特寫信,在信中我沒有選用我認為最有說服力的詞句,而僅為我的眼淚尋找最溫柔的河床,因為遺憾和**一樣,並不試圖自我分析,只要求自我滿足。當一個人戀愛時,他的時間不是用來弄明白他的愛情是怎麼回事,而是用來促成明天的約會。當他放棄愛情時,他不試圖理解自己的悲傷,而是試圖向引起這種悲傷的女人獻上他認為最動人的話語。他說的是他認為有必要講的,而對方不會理解的話,他在為自己說話。我寫道:「我原先以為這決不可能,唉!看來這並非十分困難。」我還說:「也許我再不見你了。」我的話避免冷淡(她會認為那是矯揉造作),但當我寫下這些話時,我在流淚,因為我感到它們表達的不是我可能相信的事,而是實際上即將發生的事。下一次她托人要求和我見面時,我也會像這次一樣鼓足勇氣不讓步,這樣一來,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拒絕,我會逐漸達到因長久不見面而不想見面的狀態。我流淚,但是我有勇氣(而且感到愉快)犧牲和她相會的幸福,以求有朝一日吸引她,然而,到了那一天,吸引不吸引她對我來說已無關緊要了。我假定——儘管不太可能——此刻她在愛我,正如我最後那次拜訪她時她說的那樣,我假定她的厭倦情緒不是出於對我的厭煩,而是出於嫉妒的敏感性,出於和我相似的虛假的冷漠,這種假定僅僅使我的決定不那麼殘酷。我想像在幾年以後,當我們彼此相忘時,我回顧往事,對她說我此刻寫的信沒有一個字是真的,她會回答:「怎麼,你當時愛著我?你知道我多麼盼望這封信,多麼盼望和你見面,這封信使我哭得多傷心!」我從她母親家一回來便動手寫信,雖然我想到我可能正在製造誤會,但這個想法,由於它帶來的憂愁,也由於它帶來的愉快(我想像希爾貝特愛著我),促使我把信寫下去。

    當斯萬夫人的「茶會」結束,客人們告辭時,我腦子裡想的是如何給她女兒寫信,而戈達爾夫人想的卻完全是另一種事情。她「巡視」一番,毫無例外地向斯萬夫人讚揚客廳的新傢俱,醒目的新「添置品」,在其中發現奧黛特在拉貝魯絲街的前寓所裡某幾件東西(雖然為數極少),特別是她的吉祥物——寶石雕成的動物。

    斯萬夫人從一位受她敬重的朋友那裡學到了「過時」一詞,它打開(新的眼界,因為它所指的恰恰是幾年以前她認為「時髦」的東西,因此這些東西便統統隱退,與曾作為菊花支撐的金色格子架、許多希魯商店的糖果盒,以及印有花飾的信紙堆在一起(還不算裝飾壁爐板的硬紙錢幣,早在她認識斯萬以前,一位頗有修養的男人就勸她將它們收起來)。此外,在這些暗色牆壁(與斯萬夫人稍後的白色客廳完全不同)的房間中,在這種藝術氣質的紊亂和畫室般的雜亂中,遠東風格在十八世紀風格的進逼下節節敗退,斯萬夫人為了使我更「舒服」而拍打的椅凳上繡的是路易十五式的花束,而不再是中國龍。她經常呆在房間裡,她說:「我很喜歡這間房,常常使用它。我不能生活在懷有敵意的、陳腐的東西中間。在這裡我才能工作。」(她並未說明是畫畫還是寫書;當時那些不願無所事事,想有點作為的女人開始對寫書感興趣)。她的周圍都是薩克森瓷器(她說這個字時帶英國音,她喜歡這種瓷器,甚至不論談到什麼都說:這真漂亮,就像薩克森瓷器上的花)。她愛惜它們,甚過往日的瓷雕像和瓷花盆,唯恐無知的僕人碰壞它們。他們那無知的手常使她惶惶不安,使她大發雷霆,而斯萬這位如此溫順和彬彬有禮的主人,竟目睹妻子吵吵嚷嚷而毫無反感。清醒地看到缺點,這絲毫無損於愛情,而是相反,使缺點更為可愛。如今,奧黛特在接待熟朋友時不再穿日本睡袍了,而是穿色彩鮮艷的皺絲浴袍,她用手撫摸胸前那花紋圖案中的泡沫,她浸泡在其中,悠然自得,隨心嬉戲,她的皮膚如此清涼,呼吸如此深沉,彷彿絲袍在她眼中並非像佈景一樣的裝飾品,而是滿足她對容貌和衛生的苛求的,如tub(澡盆)和footing(散步)一樣的必需品。她常說她寧可沒有麵包,也不能沒有藝術和清潔,她常說,如果《蒙娜麗莎》被燒燬,那會比「大量」朋友被燒死使她更為悲痛。這些理論在她的朋友們看來似乎荒謬絕倫,但卻使她顯得出眾,因而引起比利時大臣每週一次的來訪。如果以她為太陽的這個小世界的人們得知她在別處,例如在維爾迪蘭家,被認為是蠢女人的話,一定會大驚失色。由於頭腦靈活,斯萬夫人更喜歡和男人來往,而不大喜歡和女人來往。當她評論女人時,總是從風流女人的角度出發,挑剔她們身上不受男人欣賞的地方,體型粗笨哪,面色難看哪,盡寫錯字哪,腿上汗毛太重哪,氣味難聞哪,眉毛是假的哪,不一而足。相反,對曾寬厚待她的某個女人,她便不那麼尖刻,特別是當這女人生活不幸時。她巧妙地為這女人辯護說:「人們對她未免太不公平了。我敢保證她是個好人。」

    如果戈達爾夫人以及克雷西夫人舊日的朋友長時間沒見到奧黛特,那麼他們一定很難認出奧黛特客廳的擺設,甚至很難認出奧黛特本人。她看上去比以前年輕許多!當然,這一方面是因為她發胖了,既然身體更健康,顯得那麼神色安祥,精神飽滿、容光煥發。另一方面是由於她的新髮型,光滑平整的頭髮增加了面部的寬度,玫瑰色的粉使臉更有神采,昔日那稜角過於鮮明的眼瞼和側面現在似乎柔和多了。這種變化的另一個原因如下:奧黛特到了中年,終於發現或者說發明她自己的獨特面貌,某種永恆的「性格」,某種「美的類型」,於是她在那不協調的面部輪廓上——它曾被飄忽不定、軟弱無能的**所左右,最輕微的疲勞使它在霎那之間長了好幾歲,彷彿是暫時的衰老,因此,長久以來,它根據她的心情和面色而向她提供一個零散的、易變的、無定形的、迷人的臉——貼上這個固定的臉式,彷彿是永不衰退的青春。

    斯萬的房間裡沒有別人給他妻子拍的那些漂亮照片,儘管她在照片上的穿戴各不相同,但那神秘和勝利的表情仍能使人們認出她那洋洋得意的身影和面龐。他房間裡只有一幅十分簡單的老式照片,它攝於奧黛特貼上固定臉式以前,因此她的青春和美貌似乎尚未存在,尚未被她發現。然而,斯萬忠實於另一種觀念,或者說他恢復原有的觀念,他在這位處於走動和靜止之間的、臉色疲憊、目光沉思的瘦弱少婦身上所欣賞的是波提切利式的美。確實,他仍然喜歡在妻子身上看到波提切利的畫中人。奧黛特卻相反,她不是極力突出,而是彌補和掩飾她身上那些她所不喜歡的東西,它們在藝術家看來可能正是她的「性格」,而她作為女人,認為這是缺點,甚至不願意別人提起這位畫家。斯萬有一條精美的、藍色和粉紅色的東方披巾,當初他買下來是因為《聖母讚歌》1中的聖母也戴這樣一條披巾,但是斯萬夫人從不肯戴它。只有一次她聽任丈夫為她訂做一套衣服,上面飾滿了雛菊、矢車菊、勿忘草、風鈴草,和《春》2一模一樣。有時,傍晚時分她感到疲乏,斯萬便低聲叫我看她那雙沉思的手,它們那無意識的姿勢就像聖母在聖書上寫字(那裡已經寫著《聖母讚歌》)以前往天使端著的墨水瓶裡蘸墨水的姿勢一樣靈巧而稍稍不安。但是斯萬接著說:「您千萬別告訴她,她要知道了準會改變姿勢。」——

    1波提切利的作品。

    2波提切利的壁畫。

    除了斯萬情不自禁地試圖在奧黛特身上發現波提切利的憂鬱節奏以外,在其他時刻,奧黛特的身體是一個統一體,它全部被「線條」圈住,線條勾劃出這個女人的輪廓,而對舊款式的崎嶇線路、矯飾的凸角和凹角、網絡以及分散雜亂的小玩意統統刪去,而且,凡當身體在理想線條內側或外側顯出錯誤和不必要的彎曲時,這條線便大膽糾正大自然的錯誤,並且在整整一段路程上,彌補**和織物的缺陷。那些襯墊、其醜無比的「腰墊」已經消失,帶垂尾的上衣也無影無蹤,以前,這種上衣蓋過裙子,並且由僵硬的鯨須撐著,一直給奧黛特一個假腹部,使她彷彿是一堆七拚八湊的、零散的構件。如今,流蘇的垂直線和褶襉飾邊的弧線已被身體的曲線所取代,身體使絲綢起伏。彷彿美人魚在拍水擊浪,貝克林紗也具有了人性,身體從過時款式那長長的、混沌和模糊的包膜中掙脫出來,成為有機的、活生生的形式。然而,斯萬夫人喜歡並善於在新款式中保留舊款式的某些痕跡。有時,我晚上無心工作,又知道希爾貝特和女友們看戲去了,便臨時決定去拜訪她父母。斯萬夫人通常身著漂亮的便服,裙子是一種好看的深色(深紅色或桔紅色),它不是流行色,因而似乎另有含義,裙子上斜繡著一條寬寬的、鏤空的黑絲帶,使人想到舊日的鑲褶。在我和她女兒絕交以前,有一天,春寒料峭,斯萬夫人邀我去動物園。她走熱了便或多或少地敞開外衣,露出襯衣的齒狀飾邊,彷彿是她幾年以前常穿而如今不再穿的背心上輕微的齒形貼邊。她的領帶——她忠實於「蘇格蘭花呢」,但是顏色柔和得多(紅色變為粉紅色,藍色變為淡紫色),以致人們幾乎以為這是最流行的閃色塔夫綢——以特有的方式繫在頷下,人們看不出它在哪裡打結,並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如今不再流行的帽「帶」。如果她再「堅持」一段時間,那麼,年輕人在試圖解釋她的服飾時會說:「斯萬夫人本人就是整整一個時代,對吧?」優美的文體在於將各種不同形式重疊起來,暗藏在其中的傳統使它更臻優美,斯萬夫人的服飾也一樣。對背心及圓結的朦朧回憶,加上立即被克制的「划船服」1趨向,甚至加上對「跟我來,年輕人」2的遙遠而模糊的影射,這一切使古老的形式——重現(不完全的重現)在眼前的具體形式之中,那些古老形式是不可能讓裁縫或婦女服裝商真正製作出來的,但它卻牽動人們的思緒。因此,斯萬夫人蒙上一層高貴色彩,而這也許是因為這些裝飾既然毫無用處,那麼它應該有一種比實利更高的目的,也許是因為它是過去歲月留下的痕跡或者這個女人所特有的衣著上的個性,總之,這種高貴色彩使她千姿百態的裝束神態如一。人們感到她的穿著不僅僅是為了身體的舒適或裝飾。她的衣著彷彿是整個文明的精緻而精神化的體系,將她團團裹住——

    1划船式的短上衣。

    2此處指女帽上的花結,飄帶披在身後。

    一般來說,每逢她母親的接待日,希爾貝特往往請朋友來喝茶,有時卻不然,她不在家,我便趁機赴斯萬夫人的「午後茶會」。她總是穿得漂漂亮亮的,塔夫綢、雙縐、絲絨、綾羅綢緞,她的衣著不像平日居家的便服那樣隨便,而是精心配色,彷彿準備外出。在這樣一個下午,她那居家的閒散中又增添了某種靈敏與活躍。衣服的式樣既大膽又簡單,與她的身段動作十分貼合,而衣袖彷彿具有象徵性,因日子不同而改換顏色。藍絲絨表達的是突然的決心,白塔夫綢表達的是愉快的心情,而為了顯示伸臂動作中所包含的雍容高貴的審慎,她採取了閃爍著巨大犧牲的微笑的形式——黑色雙縐。與此同時,既無實際效益又無明顯理由的「裝飾」給色彩艷麗的袍衣增添了幾分超脫、幾分沉思、幾分奧秘,而這與她一向的憂鬱,至少與她的黑眼圈和手指節所蘊含的憂鬱是完全一致的。藍寶石吉祥物、琺琅質的四瓣小葉三葉草、銀質紀念章、金頸飾、綠松石護身符、紅寶石細鏈、黃玉栗子,在這大量的珠寶首飾下面,袍衣本身具有彩色圖案,它越過鑲貼部分而貫徹始終,還有一排建設的、無法解開的、小小的緞子鈕扣,以及富有微妙暗示的、既精緻又含蓄的飾帶;衣服上的這一切,和珠寶首飾一樣,似乎——此外不可能有任何理由——洩露了某種意圖,構成愛情的保證,保守隱情、遵守迷信,似乎是對痊癒、誓願、愛情或雙仁核遊戲的紀念。有時,藍絲絨胸衣上隱隱約約出現亨利二世式樣的縫叉,黑緞袍上有輕微隆起處,它或是在靠近肩頭的袖子上,使人想起一八三○年的「燈籠袖」,或是在裙子上,使人想起路易十五的「裙環」。袍衣因而顯得微妙,彷彿是化裝服,它讓對往日的朦朧回憶滲入到眼前生活之中,從而賦予斯萬夫人某種歷史人物或小說人物的魅力。如果我向她提到這一點,她便說:「我不像許多女友一樣玩高爾夫球。我沒有任何理由像她們那樣穿毛線衫。」

    斯萬夫人送客回來,或者端起點心請客人品嚐而從我身邊經過時,趁混亂之際將我拉到一邊說:「希爾貝特特別叫我請您後天來吃飯。我原先不知道能不能見到您。您要是不來我正要給您寫信呢!」我繼續反抗,這種反抗對我來說越來越不費勁,因為,雖然你仍然喜愛對你有害的毒品,但是既然你在一段時間內由於某種必要性而不再服用,你就不能不珍視這種恬靜(你以前曾失去),這種既無激動又無痛苦的狀態。你對自己說永不再見你所愛的女人,如果這話不完全屬實,那麼,你說願意再見她也不全是真話。人們之所以能忍受和所愛的人分離,正是因為他們相信這只是短暫的分離,他們想到的是重聚的那一天,然而,另一方面,他們深深感到,會見可能導致嫉妒,它比每日對團聚(即將實現但卻一再延期!)的遐想更痛苦,因此,即將與所愛的女人相見的消息會引起不愉快的激動。人們一天天地拖延,他們並非不希望結束分離所引起的難以容忍的焦慮,但他們害怕那毫無出路的激情東山再起。人們喜歡回憶而不喜歡這種會見,回憶是馴良的,人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往回憶中加進幻想,因此那位在現實生活中不愛你的女人卻可以在你的幻想中對你傾訴衷腸!人們逐漸將願望摻進回憶,使回憶變得十分甜蜜。既然它比會見更令人愉快,會見便被一再推遲,因為在會見中你再無法使對方說出你愛聽的話,你必須忍受對方新的冷淡和意外的粗暴。當我們不再戀愛時,我們都知道,不如意的愛情要比遺忘或模糊的回憶痛苦得多。儘管我沒向自己承認,但我盼望的正是這種遺忘所帶來的安詳的平靜。

    此外,這種精神超脫和孤獨療法所引起的痛苦,由於另一種原因而日益減弱。此療法在治癒愛情這個固執念頭以前,先使它削弱。我的愛情仍然熾烈,堅持要在希爾貝特眼中贏回我的全部威望。我認為既然我有意不和希爾貝特見面,那麼我的威望似乎應該與日俱增,因此,那些接踵而至的、連續不斷的、無限期的日子(如果沒有討厭鬼干預的話),每天都是贏得的、而非輸掉的一天。也許贏得毫無意義,既然不久以後我就會被宣佈痊癒。順從,作為一種習慣方式,使某些力量無限增長。在和希爾貝特鬧僵的第一個晚上,我承受悲哀的力量十分微弱,如今它卻變得無法估量的強大。不過,維持現狀的傾向偶爾被突然衝動所打斷,而我們毫不在意地聽任衝動的支配,因為我們知道在多少天、多少月裡我們曾經做到、並仍將做到放棄它。在積蓄的錢袋即將裝滿時,人們突然將它倒空。當人們已經適應於某種療法時,卻不等它生效而突然中斷,有一天,斯萬夫人像往常一樣對我說希爾貝特見到我會多麼愉快,這話彷彿將我長久以來已經放棄的幸福又置於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我震驚地意識到,要品嚐這種快樂,當時還不算太晚,於是我急切地等待第二天,我要在晚飯前出其不意地去看希爾貝特。

    這整整一天,我耐心等待,因為我正在策劃一件事。既然往事一筆勾銷,既然我們重歸於好,我要以情人的身份和她見面。我每天將送給她世上最美的鮮花。如果斯萬夫人(儘管她無權當過分嚴厲的母親)不允許我送花,那麼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將送些更為珍貴的禮品。父母給我的錢是不夠買禮品的,所以我想到了那個中國古瓷瓶,它是萊奧妮姨母給我的禮物,母親每天都預言弗朗索瓦絲會來對她說:「它都散架了。」既然如此,賣掉它豈不更好?那樣一來,我就有條件使希爾貝特高興了。它大概可以賣到足足一千法郎吧。我讓僕人把它包了起來。由於習慣,我一向不注意這個瓷瓶,它的易手至少產生這樣一個效果——讓我認識它。我帶上它出門,我將斯萬的地址告訴車伕,讓他從香榭麗捨大街走,因為那條街的拐角上有一家我父親常去的大的中國古玩店。使我萬分驚奇的是,店主立刻出價一萬法郎,而不是一千法郎,我興高彩烈地接下這一疊鈔票,整整一年我都有錢每天買玫瑰花和丁香花送給希爾貝特了。我走出商店坐上馬車,由於斯萬家離布洛尼林園很近,車伕沒有走往常那條路,而是順著香榭麗捨大街走。當車駛過貝裡街的拐角時,在暮色中,我隱約看見在斯萬家附近,希爾貝特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她步履堅定,但走得很慢,正和身旁一位青年男子交談,那人的面孔我看不見。我在車上直起身來,想讓車伕停車,但又遲疑。這時,兩位散步者已走遠了,他們那悠閒的步伐所勾畫出的兩條柔和對稱的線很快就消失在香榭麗捨的陰影之中。我隨即到達希爾貝特家門前。斯萬夫人接待我說:「啊!她會後悔的。不知怎麼回事她不在家。剛才她上課時感到很熱,對我說她想和女友出去換換空氣。」「我在香榭麗捨大街上看見的可能是她。」「不會吧。總之,別對她父親講,他不喜歡她在這個鐘點出門。goodevening(晚安)。」我告辭,叫車伕從原路返回,但沒有找到那兩位散步人。他們到哪裡去了?黃昏中,他們神情詭秘地在談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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