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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第一卷 斯萬夫人周圍(8)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父母希望貝戈特在我身上所發現的智慧能化為傑出的成就。在我還不認識斯萬夫婦時,我以為我無心寫作是因為我不能自由地和希爾貝特見面,是因為我焦灼不安。可是當他們向我敞開家門時,我在書桌前剛剛坐下便又起身向他們家跑去。我從他們家歸來,獨自一人,但這只是表象,我的思想仍無法抗拒話語的水流,因為在剛才幾個小時裡,我機械地聽任自己被它沖卷。我獨自一人,但繼續臆造可能使斯萬夫婦高興的話語,而且,為了使遊戲更有趣,我扮演在場的對話者,我對自己提出虛構的問題,目的是使我的高見成為巧妙的回答。這個練習雖然在靜默中進行,但它卻是談話,而不是沉思。我的孤獨是一種精神沙龍,在這個沙龍中,控制我話語的不是我本人,而是想像的對話者;我表述的不是我認為真實的思想,而是輕手拈來的、缺乏由表及裡的反思的思想,因此我感到一種純粹被動的樂趣,好比因消化不良而呆著不動時所感到的被動樂趣。

    如果我不是作長期寫作打算的話,那我也許會急於動筆。既然我這個打算確定無疑,既然再過二十四小時(明天是一個空白的框框,我還沒有進去,所以框中的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我的良好願望便能輕易地付諸實現,那又何必挑一個寫作情緒不佳的晚上來動筆呢?當然,遺憾的是,隨後的幾天也並非寫作的吉日。既然已經等待了好幾年,再多等三天又有何妨。我深信到了第三天,我一定能寫出好幾頁,所以我對父母絕口不提我的打算。我寧願再忍耐幾個小時,然後將創作中的作品拿去給外祖母看,以安慰她,使她信服。可惜的是,第二天仍然不是我熱切盼望的廣闊的、行動的一天。當這一天結束時,我的懶惰,我與內心障礙的艱苦鬥爭僅僅又多持續了二十四小時,幾天以後,我的計劃仍是紙上談兵,我也就不再期望它能立即實現,而且也再沒有勇氣將這件事作為先決條件了。於是我又開始很晚睡覺,我不必再抱著明晨動筆的確切幻想早早躺下。在重新振作以前,我需要休息幾天。有一天(唯一的一次),外祖母鼓起勇氣,用失望的溫柔口氣責怪說:「怎麼,你這項寫作,沒有下文?」我怨恨她居然看不出我一旦決定決不更改。她的話使我將付諸實行的時間又往後推,而且也許推遲很久,這是因為她對我的不公正使我煩惱,而我也不願意在煩惱的情緒下動手寫作。她意識到她的懷疑盲目地干擾了我的意圖,向我道歉,並親吻我說:「對不起,我再什麼也不說了。」而且,為了不讓我洩氣,她說等我身體好了,寫作會自然而然地開始。

    「何況,」我心裡想,「去斯萬家消磨時光,我這不是和貝戈特一樣嗎?」我父母幾乎認為,既然我和名作家同在一沙龍,那麼,在那裡度過的時光一定能大大促進天才,雖然我十分懶惰。不從本人內部發揮天才,而從別人那裡接受天才,何其荒謬!這就好比是一個根本不講衛生、暴食暴飲的人僅僅依靠和醫生經常共餐而居然保持健康!然而,這種幻想(它欺騙我和我父母)的最大受害者是斯萬夫人。當我對她說我來不了,我必須留在家裡工作時,她那副神氣彷彿認為我裝腔作勢,既愚蠢又自命不凡。

    「可是貝戈特要來的。難道您認為他的作品不好?不久以後會更好的,」她接著說,「他給報紙寫的文章更尖銳,更精煉,不像他的書那樣有點囉嗦。我已經安排好,請他以後給《費加羅報》寫社論,這才是therightmanintherightplace(最恰當的人在最恰當的位置上)。」

    她又說:「來吧,他最清楚您該怎麼做。」

    她正是為我的事業著想才叮囑我第二天無論如何要去和貝戈特同桌吃飯(正好比志願兵和上校見面),她似乎認為文學佳作是「通過交往」而產生的。

    這樣一來,無論是斯萬夫婦,還是我父母——他們在不同時刻似乎應該阻止我——都再沒有對我輕鬆的生活提出異議,這種生活使我能夠盡情地,如果不是平靜地至少是陶醉地和希爾貝特相見。在愛情中無平靜可言,因為人們永遠得寸進尺。從前我無法去她家,便把去她家當作高不可攀的幸福,哪裡會想到在她家中將出現新的煩惱因素。當她父母不再執意反對,當問題終於得到解決時,煩惱又以新的形式出現。從這個意義上講,可以說每天都開始一種新友誼。夜間歸來,我總想到某些對我們的友誼至關重要的事,我必須和希爾貝特談,這些事無窮無盡也永不相同。但我畢竟感到幸福,而且這幸福不再受任何威脅。其實不然,威脅終於出現了,而且,遺憾的是,它來自我認為萬無一失的方面,即希爾貝特和我。那些使我感到寬慰的事,那個我所認為的幸福,原本應該引起我的不安。我們在戀愛中往往處於一種反常狀態,具有的嚴重性。我們之所以感到幸福,是因為在我們心中有某種不穩定的東西,我們不斷努力去維持它,而且,只要它未轉移,我們幾乎不再覺察。確實,愛情包含持久的痛苦,只不過它被歡樂所沖淡,成為潛在的、被推遲的痛苦,但它隨時可能劇烈地爆發出來(如果人們不是如願以償,那麼這痛苦早就爆發了)。

    有好幾次我感到希爾貝特不願我去得太勤。的確,她父母越來越深信我對她產生良好影響,我想和她見面時只需讓他們邀請我就行了,因此我想道:「這樣一來,我的愛情再不會有任何危險。既然他們站在我一邊,他們對希爾貝特又很有權威,我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然而,當她父親在某種程度上違背她的心願而邀請我時,她流露出不耐煩的情緒,這些表示使我產生疑問:我原先所認為的幸福的保障莫非恰恰是使幸福中斷的秘密原因?

    我最後一次去看希爾貝特時,下著雨。她被邀參加舞蹈訓練,但她和那家人不熟,不能帶我去。那天我比往常服用了更多的咖啡因以抵禦潮濕。斯萬夫人大概因為天氣不好,或者因為對聚會的那家人有成見,所以在女兒出門時很生氣地喚住了她:「希爾貝待!」並且指指我,表示我是來看她的,她應該留在家裡陪我。斯萬夫人出於對我好意而發出——或者喊出——「希爾貝特」,但是希爾貝特一面放下衣物一面聳聳肩,我立刻意識到這位母親在無意中加快了我和女友逐漸分手的過程,而在此以前,這個過程也許還可以阻止。「沒有必要天天去跳舞。」奧黛特對女兒說,那副明哲的神氣大概是她以前從斯萬那裡學來的。接著她又恢復奧黛特的常態,和女兒講起英語來,立即,彷彿有一堵牆將希爾貝特的一部分遮蓋起來,彷彿有一個邪惡的精靈將我的女友從我身邊裹脅而去。對於我們所熟悉的語言,我們可以用透明的思想來替代不透明的聲音,但是我們所不熟悉的語言卻像一座門窗緊閉的宮殿,我們所愛的女人可以在那裡與人**,而我們被拒之門外,絕望已極卻無能為力,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阻止不了。這場英語談話中常出現某些法語專有名詞,它們彷彿是線索,使我更為不安。要是在一個月前,我會一笑了之,然而此刻,雖然她們一動不動地在咫尺之內談話,我卻感到這是殘酷無情的劫持,剩下我孤苦憐仃。最後,斯萬夫人總算走開了。這一天,也許因為希爾貝特埋怨我身不由已地阻礙她去跳舞,也許因為我故意比往日冷淡(我猜到她生我的氣),她臉上沒有一絲歡樂、乾澀木然、悶悶不樂,彷彿整個下午都在懷念我的來訪使她未能跳成的四步舞,彷彿整個下午都在責怪所有的人,當然首先是我,責怪我們竟不理解她如此鍾情於波士頓舞的奧妙原因。她僅僅時不時地和我交換幾句話,天氣如何啦,雨愈下愈大啦,座鐘走快了啦,中間還夾著沉默和單音節字。我作絕望掙扎,執意要糟蹋這些原本應該獻給友誼和幸福的時刻。我們所說的一切都是那麼生硬,那麼空洞而荒謬,這一點倒使我得到安慰,因為希爾貝特不會將我平庸的思想和冷漠的語氣當真的。儘管我說的是:「從前這個鐘彷彿走得慢。」她理解我的意思是:「你真壞!」在這個雨天,我頑強奮鬥,延長這些沒一絲陽光的話語,但一切努力均屬枉然,我知道我的冷漠並非如佯裝那般凝固不變,希爾貝特一定感覺到,既然我已說了三遍「白天變短了,」如果我再貿然重複第四遍,那我一定難以自制,會淚如雨下。她現在的模樣,眼中和臉上毫無笑意,憂愁的眼神和陰鬱的臉色充滿令人懊喪的單調。這張臉幾乎變得醜陋,就像那單調枯燥的海灘,海水已經退得很遠,它在那固定不變的封閉的地平線之內的閃光千篇一律,令人厭煩。最後,我看到希爾貝特仍然不像我好幾個小時以來所期望的那樣回心轉意,便對她說她不夠意思。「你才不夠意思呢。」她回答說。「我怎麼了?」我自問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一無所獲,便又問她。

    「當然啦,你認為自己很好!」說完後她笑了很久。於是我感到,我無法達到她的笑聲所表達的另一層思想,另一層更難以捉摸的思想,這是多麼痛苦的事。她的笑似乎意味著:「不,不,我根本不信你的話。我知道你愛我,不過我無所謂,我不把你放在眼裡。」然而我又提醒自己,笑畢竟不是一種明確的語言,我怎能肯定自己理解正確呢,何況希爾貝特的話還是富有感情的。「我什麼地方不好?告訴我,我一定按你的話去做。」「不,沒必要,我沒法和你解釋。」剎那間,我害怕她以為我不愛她,這是另一種同樣強烈的痛苦,它要求另一種邏輯。「你要是知道使我多傷心,那你會告訴我了。」如果她懷疑我的愛情,那麼我的傷心會使她高興,但此刻卻相反,她很生氣。我意識到自己判斷錯誤,決心不再相信她的話,隨她說:「我一直愛你,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罪人們往往說他們的清白無辜將***,然而,出於神秘的原因,這一天永遠不會是他們受審的那一天)。我鼓起勇氣,突然決定不再和她見面,但暫時不告訴她,因為她不會相信這話的。

    你所愛的人可能給你帶來辛酸的悲傷,即使當你被與她(他)無關的憂慮、事務、歡樂纏住而無暇顧及也罷。但是,如果這悲傷——例如我這次的悲傷——誕生於我們浸沉在與她見面的幸福之中時,那麼,在我們那充滿陽光的、穩定而寧靜的心靈中便會產生急劇的低壓,從而在我們身上掀起狂烈風暴,使我們沒有信心與它抗爭到底。此刻在我心中升起的風暴無比兇猛,我告辭出來,暈頭轉向,遍體鱗傷,同時感到只有再回去,隨便找一個借口再回到希爾貝特身邊去,我才能喘過氣來。但是她會說:「又是他!看來我對他可以為所欲為了。他總會回來的,走的時候越痛苦,回來時就越順從。」我的思想以無法抗拒的力量將我拉回到她身邊。當我到家時,這些變幻不定的風向,這種內心羅盤失調的現象依然存在,於是我動筆給希爾貝特寫了些前後矛盾的信。

    我即將經歷艱難的處境,人在一生中往往會多次面臨此種處境,而每一次,即在不同的年齡,人們所採取的態度也不相同,儘管他們的性格或天性並無改變(我們的天性創造了愛情,創造了我們所愛的女人,甚至她們的錯誤。)此時,我們的生命**為二,彷彿全部分放在相對的天平盤上。一個盤裡是我們的願望,即我們不要使我們所愛但不理解的人不高興,但不能過於謙卑,巧妙地稍稍冷落她們,別讓她們感到她們是須臾不可缺少的人,因為這種感覺會使她們離開我們。另一個天平盤裡是痛苦(並非確定的、部分的痛苦),它與前一種狀態相反,只有當我們不再試圖討好這個女人,不再讓她相信她對我們可有可無,從而再去接近她時,這種痛苦才有所緩解。如果我們從裝著自尊心的天平盤上拿去被年齡耗損的一部分毅力,往裝著悲傷的天平盤裡加進我們逐漸獲得的、並任其發展的生理痛苦,那麼天平所顯示的將不是我們二十歲時的勇敢決定,而是我們年近半百時的決定——它十分沉重、缺乏平衡力,令人難以承受。何況,處境在不斷重複中有所變化,我們在中年或晚年時,可能樂於將某些習慣與愛情混為一談(這對愛情是致命的),而青年時代卻不承認這些習慣,它受到其他許多義務的約束,不能隨意支配自己。

    我給希爾貝特剛寫了一封信來發洩怒火,但也故意安排了幾句貌似偶然的話,女友可以抓住這些救命圈與我和解;但片刻以後,風向變了,我寫下一些溫情脈脈的句子,使用某些甜蜜而悲傷的短語,例如「永不再」之類。使用者認為這些詞句感人肺腑,而那位讀信的女人則會認為枯燥乏味,或者她覺得這統統是假話,將「永不再」解釋為「今晚如果你需要我」;或者她相信這是真話,因此意味著永遠分手(和我們所不愛的人分手何足為惜)。既然我們正在戀愛,我們便不可能像將來不再戀愛時那樣行事,我們無法想像那女人真正的心理狀態,因為,雖然明知她冷漠無情,但我們仍然遐想她以愛戀者的口吻說話(我們這樣做是為了用美麗的幻想欺騙自己,或是為了解脫沉重的悲傷)。我們面對所愛的女人的思想舉止,猶如古代最早的科學家面對大自然現象(科學尚未建立,未知事物尚未被解釋),茫然失措,甚至更糟。我們看不到因果關係,看不到這個現象和那個現象之間的聯繫,我們眼中的世界像夢幻一般縹緲不定。當然,我試圖克服這種紊亂,試圖尋找原因。我甚至試圖做到「客觀」,認真考慮希爾貝特在我眼中的地位,我在她眼中的地位,以及她在別人眼中的地位,它們是多麼懸殊!如果我看不到這種懸殊性,那麼我就會把女友簡單的慇勤看作熾熱愛情的流露,把我自己滑稽可笑、有失體面的行為看作對美貌的簡單優雅的傾愛。但是我也害怕走到另一個極端,以致把希爾貝特的不準時赴約和惡劣情緒看作是無法改變的敵意。我試圖在這兩種同樣歪曲真相的觀點中找出正確反映事物的第三種觀點,我為此而作的種種計算稍稍緩和了我的痛苦。我決定第二天去斯萬家(也許是服從於這些計算的結果,也許是我使計算表達了我的心願),我很高興,就像一個人本不願旅行,並為此煩惱多時,最後來到車站才下決心取消旅行,於是高高興興回到家中解開行裝。在人們猶豫不決時,採取某種決定的念頭(除非不採取任何決定,從而使念頭喪失生命力)像一粒富有生命力的種子,勾畫出完成行動後所產生的激情的種種輪廓,因此,我對自己說,不再與她見面僅僅是想法而已,我卻像實有其事那樣感到痛苦,何其荒唐!再說,既然我最終會回到她身邊,又何必作如此痛苦的決定和允諾呢?

    然而,這種友好關係的恢復僅僅持續了片刻,即我去斯萬家的路上。它的破滅並不是因為膳食總管(他很喜歡我)對我說希爾貝特不在家(當晚我從遇見她的人口中得知她確實不在家),而是他的說話方式:「先生,小姐不在家,我向您擔保她確實不在家。先生如果想打聽清楚,我可以去叫小姐的隨身女僕。先生盡可相信我會盡一切努力使先生高興的。小姐要是在家,我會立刻領先生去見她。」這番話的唯一重要意義在於它的自發性,因為它對矯飾的言語所掩蓋的難以想像的現實進行了x光透視(至少是粗略的)。這番話證明,在希爾貝特身邊的人眼中,我是個糾纏者。這些話剛從他口中說出來,便在我心中激起仇恨,當然,我樂於將他,而不是將希爾貝特,當作仇恨的對象。我將對她的全部憤怒集中傾瀉在他身上,這樣一來,我的愛情擺脫了憤怒,單獨存留下來。然而,這番話也表明短期內我不應去找希爾貝特。她會寫信向我道歉的。儘管如此,我不會馬上去看她,我要向她證明沒有她我照樣可以活下去。再說,等我收到希爾貝特的信後,我能更輕易地忍受與她暫不見面之苦,因為只要我想見她便一定能見到。為了承受這故意設計的分離而不至過於痛苦,我的心必須擺脫可怕的疑慮,例如莫非我們從此絕交,莫非她與別人訂婚走了,被劫走了。接下來的幾天和新年那個星期十分相似,因為當時我不得不在沒有希爾貝特的情況下繼續生活。不過,當時我很清楚,那個星期一結束,她便會回到香榭麗捨大街,我便會像以前一樣見到她,另一方面,只要新年假不結束,我去香榭麗捨大街也沒有用。因此,在那個已經遙遠的、愁悶的星期中,我平靜地忍受憂愁,既無恐懼也不抱希望。但現在卻不然,這後一種感情,即希望,幾乎像恐懼一樣,使我痛苦得難以忍受。

    當天晚上我沒有收到希爾貝特的信,我歸咎於她的疏忽和忙碌,深信第二天清晨的信件中肯定有她的來信。我每天都期待早上的信件,我的心在劇烈跳動,而當我收到的是別人的來信,而不是希爾貝特的來信時,我垂頭喪氣。有時我一封信也沒有,這倒不見得更糟,因為另一個女人對我的友好表示會使希爾貝特的冷漠更為無情。我接著便寄望於下午的信件。即使在郵局送信的鐘點以外,我也不出門,因為她很可能讓人送信來。終於,天色已晚,郵遞員或斯萬家的僕人都不會登門了,於是我便將平靜下來的希望轉寄於第二天上午。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認為我的痛苦不會持久,我必須不斷地予以姑且說更新吧。悲傷依舊如前,但它不再像以前那樣一成不變地延長最初的激情,而是每日多次地重新開始,激情的更新如此頻繁,以至於它最後——它是純粹物質的、暫時的狀態——穩定在那裡,因此,前一期待所引起的惶惑還未平靜下來,第二次期待便已出現,我每天無時無刻不處在焦慮之中(忍受一個小時也非易事)。這次的痛苦,比起從前那個新年假日來,要嚴峻百倍,因為這一次我並非完完全全接受痛苦,而是時時盼望結束痛苦。

    最後我畢竟接受了痛苦,我明白這是決定性的,我將永遠放棄希爾貝特,這也是為我的愛情著想,因為我決不願意她在回憶中仍然蔑視我。從此刻起,當她給我訂約會時,我甚至往往允諾,免得她認為我在為愛情賭氣,但到最後一刻鐘,我寫信對她說我不能赴約,並一再表示遺憾,彷彿我在和某位我不想見的人打交道。我覺得,這些一般用於泛泛之交的表示歉意的客套話,比起對所愛的女人佯裝的冷淡口氣來,更能使希爾貝特相信我的冷漠。我不用言詞,而用不斷重複的行動,便更好地說明我無意和她見面;等我真正做到這一點,她也許會重新對我感興趣。可惜,這是空想。不再和她見面以便重新喚起她和我見面的興趣,這種辦法等於永遠失去她,因為,首先,當這個興趣重新甦醒時,為了使它持久,我便不能立刻順從它,其次,到那時最嚴酷的時刻已成過去,因為我最需要她的是此時此刻。我真想警告她,很快,這種分離的痛苦將大大減弱,我將不會像此時此刻那樣,為了結束痛苦而想到投降、和解,重新和她相見。將來,等到希爾貝特恢復對我的興趣,而我也可以毫無危險地向她表達我的興趣時,這種興趣經不起如此漫長的分離的考驗,將不復存在。希爾貝特對我來說將成為可有可無的人。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我沒法對她講。如果我告訴她長久不見面我不會再愛她,那麼她會以為我的目的僅僅是讓她趕快召喚我。在此期間,我總是挑希爾貝特不在家,她和女友外出不回家吃飯的日子去拜訪斯萬夫人(對我來說她又成為往日的她,當時我很少看見她女兒,少女不來香榭麗捨大街時,我便去槐樹大街散步),好讓希爾貝特明白,我之所以不見她,並非被別的事纏身,也並非身體欠佳,而是不願意見面,儘管我作了相反的表白。這種辦法使我比較順利地堅持了分離。既然我能聽見別人談到希爾貝特,她肯定也聽見人們談到我,而且她會明白我並不依戀她。像所有處於痛苦中的人一樣,我覺得自己的處境雖然不妙,但並不是最糟的,因為我可以隨意進出希爾貝特的家(雖然我決不會利用這項特權)。如果痛苦過於劇烈,我可以使它中止。所以我的痛苦每天都是暫時的,這樣說還不夠,每小時中有多少次(但此刻已無決裂的最初幾個星期裡那種令人窒息的、焦慮的期待——在我回到斯萬家以前),我對自己朗誦有一天希爾貝特將寄給我,或者親自送來的那封信!這個時時浮現在眼前的、想像的幸福,幫助我忍受了真正的幸福的毀滅。不管我們的女人猶如「失蹤者」,儘管我們知道再無任何希望,我們卻仍然期待,等待稍稍一點兒動靜,稍稍一點兒聲響。好比母親雖然明知作危險勘察的兒子已葬身大海,但仍時時想像他會奇跡般得救,而且即將身強體壯地走進門來。這種等待,根據回憶的強弱及器官的抗力,或者使母親在多年以後承認這個事實,逐漸將兒子遺忘並生活下去,或者使母親死去。另一方面,一想到我的悲傷有利於我的愛情,我便稍稍得到寬慰。我探望斯萬夫人而不和希爾貝特見面,這種訪問每次都是殘酷的,但是我感到它會改善希爾貝特對我的看法。

    每次去看斯萬夫人以前,我總要打聽清楚她女兒是不是確實不在家,我這樣做不僅僅是因為我決心與她斷交,也因為我仍希望和解,這個希望重疊在斷交的意圖之上(希望和意圖很少是絕對的,至少並不總是絕對的,因為人的心靈有一條規律,它受突然湧現的不同回憶所左右,這規律即間斷性),並且使我意識不到這個意圖的殘酷性。我很清楚希望極為渺茫。我像一個窮人,如果他在啃乾麵包時心想等一會兒也許有位陌生人會將全部家財贈給他,那麼他就不會那麼傷心落淚了。為了使現實變得可以忍受,我們往往不得不在心中保留某個小小的荒唐念頭。因此,如果不和希爾貝特相遇,我的希望會更完好無損——雖然與此同時,我們的分離更成為現實。如果我在她母親家與她迎面相遇,我們也許交換幾句無法彌補的話,那會使決裂成為永恆,使我的希望破滅,另一方面,它所產生的新焦慮會喚醒我的愛情,使我難以聽天由命。

    很久以前,早在我和她女兒決裂以前,斯萬夫人就曾對我說:「您來看希爾貝特,這很好,不過希望您有時也來看看我,但不要在我的舒弗萊裡日1來,客人很多,會使您厭煩,挑別的日子來,辰光稍晚我總在家。」因此,我的拜訪彷彿僅僅是滿足她很久以前表達的願望。我在時辰很晚、夜幕降臨、我父母即將吃晚飯時出門去斯萬夫人家,我知道在訪問中不會遇見希爾貝特,但我一心想的僅僅是她。那時的巴黎不像今天這樣燈火輝煌,即使市中心的馬路也無電燈,室內的電燈也少見,而在這個當時被認為偏僻的街區裡,底層或比底層略高的中二層(斯萬夫人通常接待客人的房間就在這裡)的客廳射出明亮的燈光照亮街道,使路人抬眼觀看。他自然將這燈光,將這燈光的明顯而隱晦的起因與大門口那幾輛華麗馬車聯繫起來。當他看到一輛馬車起動時,便頗有感觸地認為奧秘的起因發生了變化,其實只是車伕怕馬匹著涼,因此讓馬匹來回溜躂,這種走動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因為膠皮車輪靜寂無聲,它使馬蹄聲顯得更清脆、更鮮明——

    1舒弗萊裡,奧芬巴赫輕歌劇中的主人公,此處指正式接待日。

    在那些年代裡,不論在哪條街上,只要住房離人行道不是太高,從街上就能看見室內的「冬季花園」(如今只能在斯達爾1新年禮品叢書的凹板照片中見到),這種花園與如今路易十六式客廳的裝飾——極少鮮花,長頸水晶玻璃瓶中只插著單獨一枝玫瑰花或日本蝴蝶花,再多一枝也插不進——恰恰相反,它擁有大量的、當時流行一時的室內裝飾性植物,而且在安排上毫無講究,它體現的不是女主人如何冷靜地採用毫無生氣的裝飾,而是她如何熱切愛著活生生的植物。它更使人想到當時流行於公館中的便攜式微型花房。元月一日凌晨,人們將這種花房放在燈下——孩子們沒有耐心等到天亮——放在新年禮品中間,而它是最美的禮品,因為人們可以用它培育植物,從而忘記光禿禿的冬天。冬季花園不僅和這種花房相似,還和花房旁邊的那本精美書本上的花房圖畫相似,那幅畫也是新年禮物,但不是贈給孩子們,而是贈給書中女主人公莉莉小姐的,它使孩子們如此著迷,以至他們現在雖已老邁,但仍然認為那些幸運年代的冬天是最美好的季節。過路人踮起腳往往就能看見在這冬季花園的深處,在各式各樣的喬木的內側(從街上看進去,亮著燈的窗子彷彿是兒童花房——圖畫或實物——的玻璃罩),一位身著禮服、紐扣上插著一支梔子花或石竹花的男人,正站在一位坐著的女士面前,兩人的輪廓影影綽綽,如同一塊黃玉中的兩個凹雕,客廳充滿了茶炊——當時是新進口貨——的霧氣,這種茶炊霧氣今天仍然有,但人們習以為常,不再理會。斯萬夫人很重視這種「茶」,她認為對男人說「您每天晚一點來,我總在家,您來喝茶」這句話既新穎又有魅力,她暫時用英國口音,並伴之以溫柔甜蜜的微笑,因此對方十分認真,神情嚴肅地向她鞠躬,彷彿此事至關重要,奇異不凡,人們應該肅然起敬,決不可掉以輕心——

    1斯達爾是法國文人及出版商(1814—1886)。

    斯萬夫人客廳裡的鮮花不僅具有裝飾性,除了上述原因以外,還有一個與時代無關,僅與奧黛特舊日生活有關的原因。她曾經是交際花,大部分時間和情人在一起,也就是說在她家中,因此她要安排好自己的家。在體面女人家裡所看到的,並且被體面女人認為重要的東西,對交際花來說就更為重要。她每天的高峰時刻不是穿衣去給別人觀賞,而是脫衣和男人幽會。她無論穿便袍還是穿睡衣,都必須像出門打扮一樣風度翩翩。別的女人將珠寶炫耀於外,而她卻將它藏於內室。這種類型的生活,要求並且使人習慣於一種隱秘的、幾乎可以說是漫不經心的奢侈。斯萬夫人的這種奢侈也擴及花草。在她的安樂椅旁總有一個碩大的水晶玻璃盆,裡面全都是帕爾馬蝴蝶花或是花瓣散落在水中的雛菊花。花盆似乎向來訪者證明這是她所喜好的消遣——正如她喜歡獨自喝茶一樣,可惜被不速之客打斷了。這種消遣甚至比喝茶更親密,更神秘。因此,當來客看到展示在她身旁的鮮花時,會情不自禁地想向她道歉,彷彿他翻看了奧黛特尚未合上的書的標題,而標題會洩露她讀的是什麼,也就是說她此刻想的是什麼。何況鮮花比書籍更有生命。人們走進客廳拜訪她,發現她並非單獨一人而惶惑不安;人們和她一同回家,看到客廳並非空寂而惶惑不安。這些鮮花在客廳中佔有神秘的地位,它們與人所不知的女主人的生活密切相關。它們不是為來訪者準備的,而是彷彿被奧黛特遺忘在那裡。它們以前和現在都與奧黛特密談,因此,人們害怕打擾它們,同時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如稀釋水彩般的、淡紫色的帕爾馬蝴蝶花,徒勞地試圖窺見其中的奧妙。從十月底起,奧黛特盡量按時回家喝茶,當時它仍然稱作fiveoeclockter(五點鐘的茶),因為奧黛特聽說(並喜歡向別人重複)維爾迪蘭夫人辦沙龍正是為了告訴別人她這個鐘點一定在家。奧黛特也想辦一個沙龍,與維爾迪蘭沙龍同一類型,但是更自由,用她的話說,senzarigore1。因此,她彷彿是德·萊斯比納斯小姐,從小集團中的迪·德方2夫人那裡奪來最討人喜歡的男人,特別是斯萬,好另立門戶。按某種說法,在她的**活動和隱居生活中,斯萬一直追隨她,然而,儘管她能輕易地使不瞭解往事的新交相信她的話,她自己卻並不信服。然而,當我們喜歡某些角色時,我們一再在眾人面前扮演,又一再私下排練,因此想到的往往是它們虛幻的見證,而將真實幾乎遺忘殆盡。斯萬夫人整天在家時,穿著雙縐絲便袍,它如初雪一般潔白純淨,有時穿著百褶薄紗長袍,上面灑滿了粉色和白色的花瓣。今天,人們可能認為這身裝束與冬天不相稱,其實不然。這些輕盈的絲綢和柔和的色彩使她(那時的客廳掛有門簾,十分悶熱,描寫沙龍生活的小說家當時最高的褒詞便是「舒舒服服地墊得厚厚的」)像她身邊那些彷彿冬去春來裸露出肉紅色的玫瑰花一樣顯得嬌弱畏寒。地毯使腳步聲難以覺察,女主人又隱坐在客廳一角,毫不覺察你的到來,因此,當你來到她面前時,她仍在埋頭看書,這增加了浪漫性,增加了魅力——彷彿突然發現奧秘,至今我們記憶猶新。斯萬夫人穿的便袍當時已不時新,大概只有她還仍然穿著它們,因此彷彿是小說中的人物(只有亨利·格雷維3的小說中才見過這種便袍)。此刻是初冬,奧黛特客廳裡碩大的菊花萬紫千紅,這是斯萬從前未在她的寓所見過的。我讚賞它們——當我悶悶不樂地拜訪斯萬夫人時,我的失意使這位希爾貝特的母親具有濃厚的神秘詩意,因為她第二天會對女兒說:「你的朋友來看我了」——可能是由於那些菊花或是和路易十五式絲椅墊一樣呈淺粉色,或是和她的雙縐睡袍一樣雪白,或是和她的茶炊具一樣呈銅紅色,它們給客廳的佈置又加上一層裝飾,這層裝飾也同樣艷麗高雅,但卻具有生命,而且只能持續幾天。使我尤為感動的是,與十一月黃昏薄霧中的夕陽所放射的絢麗的紅色或深褐色相比,菊花的顏色並非轉瞬即逝,它持續的時聞更長。我看見陽光在空中暗淡下去,我跨進斯萬夫人家,發現陽光再現,轉移到菊花那火焰般的色彩上。這些菊花彷彿是高超的彩色畫家從瞬息萬變的大氣和陽光中獵取來裝點住宅的光彩一樣,它們敦促我拋開深沉的憂鬱,利用喝茶的這個小時去貪婪地享受十一月份短暫的樂趣(這樂趣閃爍在我身旁那親切而神秘的菊花光輝之中)。可惜,我所聽見的談話並不能使我達到這光輝,談話與光輝毫無共同之處。時光不早,但是斯萬夫人溫柔地對戈達爾夫人說:「啊不,還早呢,別瞧鐘,還不到時間,鍾也不准。您有什麼事要急著走呢?」同時又朝並未放下小皮夾的教授夫人遞去一小塊餡餅——

    1意大利文:無拘束。

    2德·萊斯比納斯,迪·德方都是十八世紀著名沙龍的女主人。

    3亨利·格雷維,法國女小說家(1842—1902),作品情節曲折,以俄羅斯為背景。

    「要從這裡出去可不容易。」邦當夫人對斯萬夫人說。這句話表達了戈達爾夫人的感想,她驚奇地大聲說:「可不是,我的小腦瓜裡也總是這麼想的。」她的話得到賽馬俱樂部先生們的贊成。當斯萬夫人將他們介紹給這位毫不可愛、平庸無奇的矮女人時,他們彷彿受寵若驚,一再致敬,而戈達爾夫人對奧黛特顯赫的朋友也十分謹慎,用她的話說,「嚴陣以待。」(她喜歡用高雅的字句來表述最簡單的事物)「您瞧瞧,連著三個禮拜三您都失約。」斯萬夫人對戈達爾夫人說。「可不是,奧黛特,有多少個世紀、多長的日子我們沒見面了。我這不是認罪了嗎?不過,您知道,」她用一種過分靦腆和含糊的神氣說(雖然是醫生的夫人,她談起風濕病或腎絞痛來也不直截了當),「我遇到不少小麻煩。各人都有難念的經嘛!我的男僕中出了一場風波,其實我並不比別的女人更看重權威,但是,我不得不辭退膳食總管,以示警戒,他也正想找一個更賺錢的工作。他這一走幾乎引起內閣全體辭職,連我的貼身侍女也不願意留下,那場面可以和荷馬媲美。不過,我終於掌穩了舵,這個教訓使我獲益匪淺。瞧,我用這些僕人們的瑣事來使您厭煩。您也知道,不得已進行人員調整,這是多麼傷腦筋的事。您那位漂亮女兒不在家?」她問道。「不,我那位漂亮女兒在女友家吃飯,」斯萬夫人回答,同時轉身對我說:「我以為她給您寫過信,讓您明天來看她哩。」接著又對教授夫人說:「您的嬰兒怎麼樣?」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斯萬夫人的話向我證明,只要我願意我就可以和希爾貝特見面,而這正是我前來尋找的安慰,正因為如此,我這段時期的訪問成為必不可少的。「沒有,我今晚給她寫幾個字。再說,希爾貝特和我再不能見面了。」我說話的語氣彷彿將這分離歸結為某個神秘原因,這樣一來,我可以保持愛情的幻想,我談到希爾貝特和她談到我時的溫柔口吻使這幻想不至於破滅。

    「您知道她十分愛您。您明天真的不來?」斯萬夫人說。一陣喜悅突然使我飛了起來,我心裡想:「為什麼不來呢?既然是她母親親自請我?」但我立刻墮入憂愁之中。我擔心希爾貝特看到我時會認為我最近的冷淡是偽裝的,因此我寧願繼續不見面。在個別交談中,邦當夫人抱怨說她討厭**家的夫人們,並且裝腔作勢地說所有的人都可厭和可笑,她為她丈夫的地位感到遺憾。

    「這麼說,您可以一口氣接待五十位醫生夫人?」她對戈達爾夫人說,因為後者對誰都和藹可親,認真履行義務。「啊,您是有美德的人。我嘛,在部裡,當然我必須接待。哎!那些官太太,您知道,真沒辦法,我沒法不法不對她們伸舌頭。我的外甥女阿爾貝蒂娜也和我一樣。您不知道這小姑娘有多冒失。上星期我的接待日那天,來了一位財政部次長的夫人,她說她對烹調一竅不通。我那位外甥女露出最美妙的微笑回答說:『可是,夫人,您肯定知道烹調是怎麼回事,因為令尊大人刷過盤子。』」

    「啊!我真喜歡這故事,妙極了!」斯萬夫人說,接著又向戈達爾夫人建議道:「醫生出診的日子,您至少能享受一下可愛的家,和花草書本及您喜歡的東西作伴吧。」

    「就這樣,她直截了當地給了那位女士兩下,砰,砰,她可不含糊。事先一點風也不透,這個小壞蛋,像猴子一樣機靈。您是幸運者,您能克制自己,我特別羨慕那些善於掩飾思想的人。」

    「我並不需要這樣做,夫人,我這人很隨和。」戈達爾夫人輕聲說,「首先,我沒有您這樣的特權地位,」她略略提高聲音。每當她在談話中塞進微妙的慇勤和靈巧的恭維,以博得好感並有益於丈夫的事業時,她總是這樣略略抬高聲音以增強效果的,「其次,我對教授是鞠躬盡瘁的。」

    「不過,夫人,問題不在於願意不願意,而在於能夠不能夠。您大概不屬於神經質的人。而我,一看見國防部部長夫人裝模作樣,我就禁不住模仿她。我這脾氣真糟糕。」

    「啊!對了,」戈達爾夫人說,「聽說她有抽搐的毛病。我丈夫還認識一位地位很高的人,當然,這些先生們私下議論起來……」

    「對了,夫人,正像那位駝背的禮賓司司長。他每次來,不到五分鐘我必定要碰碰他的駝背。我丈夫說我會讓他丟了差事,有什麼辦法呢,讓他的部見鬼去吧!對,讓他的部見鬼去吧!我該把這句話印在信紙上作為座右銘。我這樣說一定使您聽著刺耳吧,您是位和氣的人,而我,我承認,我喜歡小小的惡作劇,不然生活就太單調了。」

    她一個勁地談論丈夫的部,彷彿它曾是奧林匹斯似的。為了轉移話題,斯萬夫人轉身對戈達爾夫人說:

    「您看上去真漂亮。是勒德弗商店做的?」

    「不,您知道,我是羅德尼茲商店的信徒,再說,這是改的。」

    「是嗎,挺有派頭!」

    「您猜多少錢?……不,第一位數不對。」

    「怎麼,這麼便宜,簡直是白給的。人家告訴我的比這要貴三倍。」

    「人們就是這樣寫歷史的。」醫生的妻子回答說。接著她指著斯萬夫人送她的圍脖緞帶說道:「您瞧,奧黛特,您還認得嗎?」

    門簾掀開了一半,伸進一個腦袋,他畢恭畢敬、彬彬有禮,戲謔地假裝唯恐打擾眾人,這是斯萬。「奧黛特,阿格裡讓特親王正在我的書房,他問能不能來看看你。我該怎樣回答他呢?」「我很樂意。」奧黛特顯然滿意地說,但臉色平靜。這很自然,因為她曾接待過高雅人士(即使在她當交際花的時期)。斯萬將這個批准令帶去給親王。如果不是在這個空隙裡維爾迪蘭夫人走了進來,他就要領著親王回到妻子身邊。

    斯萬和奧黛特結婚時,曾要求她不再和那個小集團來往(他這樣做當然有許多理由,而且,即使沒有理由,他也會這樣做,因為忘恩負義是一條規律,它容不得例外,它更證明了這一點:所有牽線搭橋的中間人不是缺乏遠見就是毫無私心)。他只允許奧黛特和維爾迪蘭夫人每年互訪兩次。「女主人」的某些信徒十分氣憤,認為這未免太過分,為她鳴不平,因為多年以來,奧黛特,甚至斯萬,一直被她視為上賓。小集團中誠然有虛情假意的兄弟,他們不去維爾迪蘭夫人家,而是偷偷地赴奧黛特的約會,而且,萬一事情洩露,他們便借口說想見見貝戈特(儘管「女主人」說貝戈特不去斯萬家,又說他毫無才華可言,但她仍然想方設法——用她的話說——吸引他),但小集團中也有「過激分子」,他們對妥善的個別處理方式(它往往使當事人避免採取極端態度來對待某人)一竊不通,而是盼望維爾迪蘭夫人與奧黛特一刀兩斷(這個願望當然落空),使奧黛特從此再不能得意洋洋地笑著說:「自從**出來,我們很少去『女主人』家。我丈夫還是單身漢時,去她家比較容易,可是結婚以後就不那麼容易了……說老實話,斯萬先生受不了維爾迪蘭大媽,所以他也不願意我和她經常來往。而我呢,作為忠實的妻子……」斯萬陪同妻子出席維爾迪蘭家的晚會,但是當維爾迪蘭來看奧黛特時,他往往迴避。因此,如果「女主人」在座,他就讓阿格裡讓特親王一個人進去。奧黛特單獨將親王介紹給維爾迪蘭夫人,她不願意維爾迪蘭夫人在這裡聽見默默無聞的姓氏,而願意讓她看到許多陌生面孔,從而自認為置身於貴族名流之中。奧黛特的這番算計十分奏效,維爾迪蘭夫人當晚便帶著鄙夷的神氣對丈夫說:「她的朋友們真可愛,的確是反動勢力的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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