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 言情小說 > 追憶似水年華

正文 第二部 在少女們身旁第一卷 斯萬夫人周圍(7)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這個人內心深處真正喜歡的只是某些形象,只是用文字來構圖和描繪(如同小盒底的袖珍畫)。如果別人送他一點小東西,而這小東西能啟發他編織形象的話,那麼,他一謝再謝,但他對於一個昂貴的禮品卻毫無感激之意。如果他出庭申辯,他斟酌字句時不會考慮它們對法官會產生什麼效果,而會不由自主地強調形象——法官肯定沒有看到的形象。

    在希爾貝特家初次與貝戈特相遇的那天,我對他說不久前看了拉貝瑪的《菲德爾》。他告訴我有一個場面,拉貝瑪靜立著、手臂平舉——正好是受到熱烈鼓掌的那一幕——這是古典傑作在她高超技巧中的巧妙再現,而她大概從未見過這些傑作,例如奧林匹斯聖殿中楣間飾上的那一位赫斯珀裡得斯1,以及古代埃雷克塞伊翁寺殿2上美麗的貞女。

    「這可能是直感,不過我想她肯定去博物館的。『判明』這一點將很有意義(『判明』是貝戈特的常用詞,有些年輕人雖然從未見過他,但也借用他的詞彙,通過所謂遠距離啟示而模仿他說話)。」

    「您是指女像柱吧?」斯萬問道。

    「不,不,」貝戈特說,「當然,她向奧儂娜承認愛情時,那姿勢很像凱拉米科斯的赫蓋索方碑上的圖3,但除此以外,她再現的是一種更為古老的藝術。我剛才提到古老的埃雷克塞伊翁寺的卡裡阿蒂德群像,我承認它與拉辛的藝術沒有絲毫相似之處,不過,《菲德爾》內容那麼豐富……再添一點又何妨……啊!再說,六世紀的小菲德爾的確很美,挺直的手臂,大理石雕像般的卷髮,不錯,她想出這些來真了不起。比起今年許多『古典』作品來,這齣戲裡的古典味要濃得多。」——

    1法文複數的赫斯珀裡得斯是希臘神話人物阿特拉斯(天的托持者)的三個女兒。

    2埃雷克塞伊翁是希臘雅典古衛城上的寺殿,上有著名的女像柱。

    3凱拉米科斯,雅典城古區,該區墓園中有好幾座公元前四世紀的墓碑,其中有赫蓋索方碑,碑上一女奴向女主人獻珠寶盒。

    貝戈特曾在一本書中對這些古老的雕像進行著名的朝謁,因此,他此刻的話在我聽來清楚明瞭,使我更有理由對拉貝瑪的演技感興趣。我努力回憶,回憶我所記得的她平舉手臂的場面,我還一面想:「這就是奧林匹斯的赫斯珀裡得斯,這就是雅典古衛城中美麗祈禱者雕像的一位姐妹,這就是高貴藝術。」然而,要想使拉貝瑪的姿勢被這些思想所美化,貝戈特本該在演出以前向我提供思想。如果那樣的話,當女演員的姿勢確確實實出現在我眼前時(也就是說,當正在進行的事物仍然具有全部真實性時,)我就可以從中提取古雕塑的概念。而現在,對於這齣戲中的拉貝瑪,我所保留的只是無法再更改的回憶,它是一個單薄的圖像,缺乏現在時所具有的深度,無法被人挖掘,無法向人提供新東西。我們無法對這個圖像追加新解釋,因為這種解釋得不到客觀現實的核對和認可。斯萬夫人為了加入談話,便問我希爾貝特是否讓我讀了貝戈特論《菲德爾》的文章。「我有一個十分淘氣的女兒。」她補充說。貝戈特謙虛地一笑,辯解說那篇文章沒什麼價值。

    「哪裡的話,這本小冊子,妙極了!妙極了!」斯萬夫人說,以顯示自己是好主婦,讓人相信她讀過這本書,她不但喜歡恭維貝戈特,還喜歡讚揚他的某些作品,啟發他。她的確以自己想像不到的方式給他以啟發。總之,斯萬夫人沙龍的高雅氣氛與貝戈特作品的某個側面,這兩者之間存在著密切聯繫,對今天的老人來說,它們可以互作註解。

    我隨興所致地談了談觀感,貝戈特並不同意,但任我講下去。我告訴他我喜歡菲德爾舉起手臂時的綠色燈光。「啊!佈景師聽您這樣說會很高興的,他是位了不起的藝術家,我要把您的看法告訴他,他為這個燈光設計正十分自豪呢。至於我嘛,說實話,我不大喜歡這種燈光,它使一切都蒙在海藍色的霧氣之中,小菲德爾站在那裡就像水族館缸底上的珊瑚枝。您會說這可以突出戲的宇宙性,確實如此。不過,如果劇情發生在海神的宮殿,那麼,這種佈景就更合適了。是的,當然,我知道這齣戲裡有海神的報復。不,我並不要求人們僅僅想到波爾羅亞爾,但是,拉辛講的畢竟不是海神的愛情呀。話說回來。這是我朋友的主意,效果強烈,而且歸根到底,相當漂亮。總之,您喜歡它,您理解它,對吧,我們對這一點的想法從根本上是一致的,他的主意有點荒誕,對吧,但畢竟別出心裁。」當貝戈特的意見與我相反時,他決不像德·諾布瓦先生所可能做的那樣,使我無言以對,沉默不語,但這並不是說貝戈特不如大使有見解,恰恰相反。強大的思想往往使反駁者也從其中獲得力量。這思想本身就是思想的永恆價值的一部分,它攀附、嫁接在它所駁斥的人的精神上,而後者利用某些毗鄰的思想奪回少許優勢,從而對最初的思想進行補充和修正,因此,最後結論可以算是兩位爭論者的共同作品。只有那些嚴格說來不算思想的思想,那些毫無根基、在對手的精神中找不到任何支撐點,任何毗鄰關係的思想,才會使對手無言以對,因為他面對的是純粹的空虛。德·諾布瓦先生的論點(關於藝術)是無法反駁的,因為它是空幻的。

    既然貝戈特不排斥我的不同看法,我便告訴他德·諾布瓦先生曾對我嗤之以鼻。「這是個頭腦簡單的老頭,」他說,「他啄您幾下是因為他總以為面前是鬆糕或墨魚。」斯萬問我道:「怎麼,您認識諾布瓦?」「啊,他像雨點一樣令人厭煩,」他妻子插嘴說,她十分信賴貝戈特的判斷力,而且也可能害怕德·諾布瓦先生在我們面前說她的壞話,「飯後我想和他談談,可是,不知是由於年齡還是由於消化問題,他顯得很遲鈍,我看早該給他注射興奮劑!」貝戈特接著她說:「對,沒錯,他往往不得不保持沉默,以免不到散場就把他儲存的、將襯衣前胸和白背心撐得鼓鼓的蠢話說光了。」「我看貝戈特和我妻子未免太苛刻,」斯萬說,他在家中充當通情達理的角色,「當然,諾布瓦不會引起您很大興趣,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斯萬喜歡收集『生活』中的美),他這個人相當古怪,是個古怪的情人,」他等希爾貝特確實聽不見時才接著說,「他曾在羅馬任秘書,那時他在巴黎有位情fu,他愛得發瘋,千方百計每星期回來兩次,僅僅和她呆上兩小時。那女人既美麗又聰明,不過現在已經是老太太了。這期間他又有過許多情fu。要是我呆在羅馬,而我愛的女人住在巴黎,那我準會發瘋。對於神經質的人來說,他們必須屈尊『下愛』(老百姓的說法),因為這樣一來,他們所愛的女人就會考慮利害關係而遷就他們。」斯萬突然發現我可以將這句格言應用於他和奧黛特的關係,便對我十分反感,因為,即使當優秀人物似乎和你一同翱翔於生活之上時,他們身上的自尊心仍然氣度狹窄。斯萬僅僅在不安的眼神中流露了這種反感,嘴上什麼也沒說。這毫不奇怪。據說(這種說法是捏造的,但其內容每日在巴黎生活中重複)拉辛對路易十六提到斯卡隆1時,這位世上最強大的國王當晚沒有對詩人說什麼,然而第二天拉辛便失寵了——

    1斯卡隆(1***—1660),法國作家,他死後,路易十四秘密與他的遺孀結婚。

    理論要求得到充分的表述,因此,斯萬在這片刻的不快並擦拭鏡片以後,對思想進行補充,而在我後來的回憶中,他這番話彷彿是預先警告,只是我當時毫無察覺罷了。他說:「然而,這種愛情的危險在於:女人的屈服可以暫時緩和男人的嫉妒,但同時也使這種嫉妒更為苛刻。男人甚至會使情fu像囚犯一樣生活:無論白天黑夜都在燈光監視之下以防逃跑。

    而且這往往以悲劇告終。」

    我又回到德·諾布瓦話題上。「您可別相信他,他好講人壞話。」斯萬夫人說,那口氣似乎說明德·諾布瓦先生講過她的壞話,因為斯萬用責備的眼光瞧著她,彷彿不要她往下講。

    希爾貝特已經兩次被催促去更衣,準備出門,但她一直呆在那裡聽我們談話。她坐在母親和父親之間,而且撒嬌地靠在父親肩上。乍一看來,她和斯萬夫人毫不相似,斯萬夫人是褐色頭髮,而少女是紅色頭髮,金色皮膚。但是片刻以後,你會在希爾貝特身上認出她母親的面貌——例如被那位無形的、為好幾代人捉刀的雕刻師所準確無誤地猛然削直的鼻子——表情和動作。如果拿另一種藝術作比喻,可以說她是斯萬夫人的畫像,但並不十分相似,畫家出於對色彩的一時愛好,彷彿讓斯萬夫人在擺姿勢時半裝扮成赴「化裝」宴會的威尼斯女人。不僅假髮是金黃色的,一切深色元素都從她的身體上被排除了,而**既已脫去了褐色網紗,便顯得更為**,它僅僅被內心太陽所發射的光線所覆蓋,因此,這種化裝不僅是表面的,它已嵌入肉身。希爾貝特彷彿是神話傳奇動物或是裝扮的神話人物。她那橙黃色的皮膚來自父親,大自然當初在創造她時,似乎只需考慮如何一片一片地重現斯萬夫人,而全部材料均來自斯萬先生的皮膚。大自然將皮膚使用得完美無缺,好比木匠師傅想方設法讓木材的紋理節疤露出來。在希爾貝特的面孔上,在那個維妙維肖的奧黛特的鼻子旁邊,隆起的皮膚一絲不苟地重現了斯萬先生那兩顆美人痣。坐在斯萬夫人旁邊的是她的新品種,就好比在紫丁香花旁邊的是白丁香花。但是不能認為在這兩種相似之間有一條絕對清晰的分界線。有時,當希爾貝特微笑時,我們看見她那張酷似母親的面孔上有著酷似父親的橢圓形雙頰,老天爺似乎有意將它們放在一起,以考察這種混合的效果。橢圓形越來越清晰,像胚胎一樣逐漸成形,它斜著延伸膨脹鼓起,片刻以後又消失。希爾貝特的目光中有父親的和善坦率的眼神。她給我那個瑪瑙彈子並且說:「拿著作為我們友情的紀念吧!」這時我看到這種眼神。可是,如果你對希爾貝特提問題,問她幹了什麼事,那麼,你就會在這同一雙眼睛中感到窘迫、猶豫、躲閃、憂愁,而那正是昔日奧黛特的眼神——斯萬問她曾去什麼地方而她撒謊。這種謊言當初曾使他這位情人傷心絕望,而如今他是位謹慎的丈夫,他不追究謊言,而是立刻改變話題。在香榭麗捨大街,我常常在希爾貝特身上看見這種眼神而深感不安,而在大多數情況下,我的不安毫無根據,因為她身上的這種眼神——至少就它而言——只是來自她母親的純粹生理性的遺跡,沒有任何含義。當希爾貝特上完課,或者當她不得不回家做功課時,她的瞳孔閃動,就像奧黛特昔日害怕讓人知道她白天曾接待情人或者急於去幽會時的眼神一樣。就這樣,我看見斯萬先生和夫人的兩種天性在這位梅呂西娜1的身體上波動、回湧、此起彼落——

    1梅呂西娜,中世紀傳奇中的人物,被罰每星期六變為半蛇半女。

    誰都知道,一個孩子可以既像父親又像母親,但是他所繼承的優點和缺點在配搭上卻甚為奇特,以致父親或母親身上那似乎無法分開的兩個優點,到了孩子身上只剩下一個,而且還伴之以雙親中另一位身上的缺點,而且此一缺點與彼一優點看上去有如水火互不相容。精神優點伴之以無法相容的生理缺點,這甚至是子女與父母相似的一個規律。在兩姐妹中,一位將像父親一樣儀表堂堂,但同時也像母親一樣才智平庸,另一位充滿了來自父親的智慧,但卻套上母親的外殼,母親的大鼻子、乾癟的胸部,甚至聲音,都好比是天賦拋棄了原先的優美外表而另換上的衣服。因此,兩姐妹中任何一位都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她最像父親或母親。希爾貝特是獨生女,但至少有兩個希爾貝特。父親和母親的兩種特性不僅僅在她身上雜交,而且還爭奪她,不過這樣說不夠確切,使人誤以為有第三個希爾貝特以此爭奪為苦,其實不然,希爾貝特輪流地是這一個她或者是那一個她,而在同時間裡她只能是其中的一個,也就是說,當她是不好的希爾貝特時,她也不會痛苦,既然那個好希爾貝特暫時隱退,又怎能看見這種墮落呢?因此,兩個希爾貝特中那個不好的希爾貝特便可以放心大膽地從事格調不高的娛樂。當另一個希爾貝特用父親的胸襟說話時,她目光遠大,你很樂於和她一道從事美好而有益的事業,你這樣對她說,可是,當你們即將簽約時,她母親的氣質又佔了上風,回答你的是它,於是你失望、氣餒,幾乎困惑不解、彷彿面前是另一個人,因為此時此刻的希爾貝特正在怡然自得地發表平庸的思想,並伴之以狡猾的冷笑。有時,這兩個希爾貝特相距萬里,以致你不得不自問(雖屬徒勞)你到底做了什麼錯事才使她完全翻臉。她曾要求和你約會,但她沒有來,事後也沒有道歉,而且,不論是什麼原因使她改變主意,她事後的表現判若兩人,以致你以為自己被相似的外表所欺騙(如同《孿生兄弟》1的主要情節),你面前這個人並非當初如此熱切要求和你見面的人。她有時表示慍怒,這說明她於心有愧又不願意解釋——

    1古羅馬喜劇作家普勞圖斯的劇作。

    「好了,快去吧,不然我們又得等你了。」母親對她說。

    「在親愛的爸爸身邊有多舒服呀,我還想呆一會兒。」希爾貝特回答說,一面將頭鑽在父親的胳膊下,父親用手指溫柔地撫摸她那頭金髮。

    斯萬屬於這種男人,他們長期生活在愛情幻想中,他們曾給予許多女人舒適的條件,使她們更為幸福,但卻未得到她們任何感激或溫情的表示,可是,他們認為在子女身上有一種與姓名嵌鑲在一起的感情,這感情將使他們雖死猶生。當夏爾·斯萬不再存在時,斯萬小組,或者娘家姓斯萬的某某夫人仍然存在,而且仍然愛著她死去的父親。甚至愛得過分,斯萬這樣想,因為他回答希爾貝特說:「你是個好女兒。」聲音激動不安——當我們想到將來,在我們死後某人會繼續深深愛我們,此刻我們便感到不安。斯萬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便加入我們關於拉貝瑪的談話。他採用一種超脫的、感到厭倦的語調,彷彿想與他說的話保持一定距離。他提醒我注意女演員對奧儂娜說:「你早就知道!」時的聲調是多麼巧妙,多麼驚人的準確。他說得有理。這個聲調至少具有明確易懂的涵義,它完全可以滿足我那尋找讚賞拉貝瑪的確切論據的願望,然而,正因為它一目瞭然,它無法滿足我的願望。如此巧妙的聲調,伴之以如此明確的意圖和含義。它本身便可以獨立存在,任何一位聰明的女演員都能學會它。這當然是高招,但是任何人在充分設想以後便能佔有它。當然,拉貝瑪的功勞在於發現了它,但是此處能用「發現」一詞嗎?既然就它而言,發現與接受並無區別,既然從本質上講它並不來自你的天性,既然旁人完全能夠複製它!

    「天呀,您的在場使談話升級了!」斯萬對我說,彷彿向貝戈特表示歉意。斯萬在蓋爾芒特社交圈中養成了把大藝術家當作好友接待的習慣,只注意請他們品嚐他們所喜歡的茶,請他們玩遊戲,或者,如果在鄉下,請他們從事他們所喜愛的運動。「看來我們確實在談論藝術了。」斯萬又說。「這挺好嘛,我喜歡這樣。」斯萬夫人說,一面用感激的眼光看我,她也許出於好心,也許由於仍然像往日一樣對智力性談話感興趣。後來,貝戈特便和別人,特別是和希爾貝特交談去了。我已經對他談出了全部感想,而且毫無拘束(連我自己也吃驚),因為多年以來(在無數孤獨和閱讀的時刻,貝戈特似乎成為我身上最好的一部分),在與他的關係中,我已經習慣於誠懇、坦率、信任,所以,他不像初次談話的人那樣使我膽怯。然而,出於同樣的理由,我擔心自己給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因為我所假定的他對我思想的藐視不是自今日始,而是從久遠的過去,從我在貢佈雷花園中最初閱讀他作品的時候就開始了。我也許應該提醒自己,既然我一方面對貝戈特的作品大為讚賞,另一方面又在劇院中感到莫名其妙的失望,而且都同樣的真誠,同樣的身不由已,那麼,這兩種驅使我的本能運動相互之間不應有很大區別,而是遵循同一規律;我在貝戈特書中所喜愛的思想不可能與我的失望(我無力說明這種失望)毫不相干,或者絕對對立,因為我的智力是一個整體,而且也許世上只存在唯一一種智力,每個人不過是它的參與者,每個人從自己具有個別性的身體深處向它投以目光,就好比在劇場中,每個人有自己的座位,但舞台卻只有一個。當然,我所喜歡探索的思想並不一定是貝戈特在作品中所經常鑽研的思想它、珍愛它、對它微笑,因為,不論我作出任何假定,他心靈的眼睛永遠保留著與進入他作品的那部分智力。(我曾以此為根據來臆想他的全部精神世界)不同的另一部分智力。神父的心靈經驗最為豐富,他們最能原諒他們本人所不會犯的罪孽,同樣,天才具有最豐富的智力經驗,最能理解與他們本人作品的基本思想最為對立的思想。這一切我本應該提醒自己,雖然這種想法並不令人十分愉快,因為出類拔萃者的善意所得到的後果往往是平庸者的不理解和敵意。大作家的和藹(至少在作品中可以找到)所給予人的快樂遠遠不如女人的敵意(人們愛上她不是因為她聰明,而是因為她使人沒法不愛)所給予人的快樂。我本應該提醒自己這一切,但我沒有對自己說,我深信自己在貝戈特面前顯得愚蠢,這時希爾貝特湊到我耳邊低聲說:

    「我高興極了,你贏得了我的好友貝戈特的讚賞。他對媽媽說他覺得你很聰明。」

    「我們去哪裡?」我問希貝爾特。

    「啊!去哪裡都行,我嘛,你知道,去這裡或那裡……」

    自從在她祖父忌日發生的那件事以後,我懷疑她的性格並非如我的想像;她那種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態度,那種克制,那種沉靜,那種始終不渝的溫柔順從,大概掩飾著十分熾熱的**,只是受到她自尊心的約束罷了。只有當**偶然受到挫折時,她才猛然反擊從而有所流露。

    貝戈特和我父母住在同一街區,因此我們一同走。在車上,他提起我的健康:「我們的朋友剛才告訴我說您曾經身體不適。我感到遺憾。不過,雖然如此,我也不過分遺憾,因為我看得出來您有智力樂趣,而對您和所有體驗這種樂趣的人來說,這可能是最重要的。」

    唉!我當時覺得他這番話對我多麼不合適,我對任何高明的推理都無動於衷。只有當我在信步閒逛時,當我感到舒適時我才幸福。我清楚感到我對生活的**純粹是物質性的,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智力拋在一邊。我分辨不出樂趣的不同的來源、不同的深度、不同的持久性,因此,當我回答貝戈特時,我自認為喜歡的是這樣一種生活: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來往,像在香榭麗捨大街那間舊日稅卡裡一樣感到能喚醒貢佈雷回憶的涼氣,而在這個我不敢向他吐露的生活理想裡,智力樂趣無立錐之地。

    「不,先生,智力樂趣對我毫無意義,我尋找的不是它,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體驗過它。」

    「您真這麼想?」他回答說,「那好,您聽我說,真的,您最喜歡的肯定是它,我看得很清楚,我確信。」

    當然他沒有說服我,但是我感到快活些、開朗些了。德·諾布瓦先生的那番話曾使我認為我那些充滿遐想、熱情及自信的時刻是純粹主觀的,缺乏真實性。而貝戈特似乎理解我,他的想法正相反,認為我應該拋棄的是懷疑及自我厭惡情緒。他對德·諾布瓦先生的評價使後者對我的判決(我曾認為無法駁回)黯然失色。

    「您在精心治病嗎?」貝戈特問我,「誰給您看病?」我說戈達爾大夫來過,而且還要來。他說:「他對您可不合適。我不知道他的醫道如何,不過我在斯萬夫人家見過他。這是個傻瓜,就算傻瓜也能當好大夫(我很難相信),但他畢竟不能給藝術家和聰明人看病。像您這樣的人需要特殊的醫生,甚至可以說需要特殊的食譜、特殊的**。戈達爾會使您厭煩,而厭煩就是使他的治療無效。對您的治療和對任何其他人的治療應該有所不同。聰明人的疾病四分之三是來自他們的智力,他們需要的醫生至少應該瞭解他們的病。您怎能期望戈達爾治好您的病呢?他能估計醬汁不易消化,胃功能會發生障礙,但是他想不到莎士比亞作品會產生什麼效果……因此,他的估計應用到您身上便是謬誤,平衡遭到破壞,小浮沉子又浮了上來。他會發現您胃擴張,其實他不用檢查就知道,他眼中早就有這個,您也看得見,他的單片鏡裡就有反映。」這種說話方式使我感到很累,迂腐的常識使我想:「戈達爾教授的眼鏡裡根本沒有反映胃擴張,就如同德·諾布瓦先生的白背心下沒藏著蠢話一樣。」貝戈特又說:「我向您推薦迪—布爾邦大夫,這是位很聰明的人。」「想必是您的熱情崇拜者吧。」我回答說。貝戈特顯然知道這一點,於是我推論說同類相聚,真正的「陌生朋友」是很少見的。貝戈特對戈達爾的評論令我吃驚,與我的想法也絕然相反。我根本不在乎我的醫生是否討厭,我所期待於他的,是他借助一種我不知其奧妙的技藝對我的內臟進行試探,從而就我的健康發表無庸置疑的旨喻。我並不要求他運用才智(這方面我可能勝過他)來試圖理解我的才智;在我的想像中,智力本身並無價值,僅僅是達到外部真理的手段。聰明人所需要的治療居然應該有別於傻瓜們的治療,我對此深表懷疑,而且我完全準備接受傻瓜型的治療。「有個人需要好大夫,就是我們的朋友斯萬。」貝戈特說。我問難道斯萬病了,他回答說:「是的,他娶了一個妓女。拒絕接待她的女士們,和她睡過覺的男人們,每天讓斯萬強嚥下多少條蛇呀!它們使他的嘴都變了形。您什麼時候可以稍加注意,他回家看到有那些客人在座時,那眉頭皺得多麼緊。」貝戈特在生人面前如此惡言中傷長期與他過從甚密的老友,而當著斯萬夫婦的面他卻輕聲細語,對我來說這都是新鮮事,因為他一再對斯萬說的那些甜言蜜語,是我的姨祖母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姨祖母這個人即使對所愛的人也常常說些使人不愉快的話,可是,她決不背著他們說些見不得人的話。貢佈雷的交際圈與上流社會截然不同。斯萬的圈子已經是向上流社會的過渡,向上流社會中反覆無常的浪濤的過渡,它還不是大海,但已是環礁湖了。「這一切可別外傳。」貝戈特在我家門口和我分手時說。要是在幾年以後,我會這樣回答:「我不會說出去的。」這是交際界的俗套話,是對誹謗者的假保證。那一天我也應該對貝戈特這樣回答,因為當你作為社會人物活動時,你講的全部話語不可能都由你自己來創造,不過當時我還沒有學會這句俗套話。此外,姨祖母如遇到類似情況,會說:「你既然不願我說出去,那何必告訴我呢?」她是位不好交際、好爭愛斗的人。我不是這種人,所以我點點頭,什麼也沒說。

    我所欽佩的某些文人花了好幾年工夫,煞費苦心地與貝戈特建立了聯繫(始終是在書房內部的、暗中的文學交往),而我卻一下子,而且不費吹灰之力便與這位名作家交上了朋友。眾人在排隊,但只能買到壞票,而你,你從謝絕公眾的暗門走了進去,並買到最好的座拉。斯萬為我們打開這扇暗門,大概也在情理之中,就好比國王邀請子女的朋友們去皇家包廂或登上皇家遊艇。希爾貝特的父母也同樣對女兒的朋友開放他們所擁有的珍貴物品,並且,尤為珍貴的是,將他看作家庭的知己。但是當時我認為(也許有道理),斯萬的友好表示是間接針對我父母的。還在貢佈雷時期,我彷彿聽說過,他見我崇拜貝戈特,便自告奮勇要帶我去他家吃飯,父母卻不同意,說我太小,太神經質,不能「出門」。我父母在某些人(恰恰是我認為最卓越的人)眼中的形象完全不同於我對他們的看法,當初那位粉衣女士對父親未免過獎,現在我希望父母對斯萬表示感謝,因為我剛剛得到的禮物是無價之寶。慷慨而彬彬有禮的斯萬將禮物送給我,或者說送給他們,而似乎並不意識到它價值連城,就好比是盧伊尼1壁畫中那位迷人的、金髮鉤鼻的朝拜王一樣。人們從前說斯萬和畫中人十分相似——

    1盧伊尼(1480—1532),意大利畫家,達·芬奇的**。

    回家時,我來不及脫大衣便對父母宣佈斯萬對我的這番優待,希望在他們心中喚起與我相同的激情,促使他們對斯萬夫婦作出重要而關健性的「答謝」,然而,很不幸,他們似乎不太欣賞這種優待。「斯萬介紹你認識貝戈特了?多麼了不起的朋友!多麼迷人的交往!這算到頭了!」父親諷刺地大聲說。不巧的是,我接著說貝戈特絲毫不欣賞德·諾布瓦先生。

    「那還用說,」父親說,「這恰好證明他是個假裝聰明、不懷好意的人。我可憐的兒子,我看你連常識也沒有了,居然和會斷送你前程的人們為伍,我真難過。」

    我對斯萬家的拜訪原來就已經使父母很不高興。與貝戈特的相識,在他們看來,彷彿是第一個錯誤——他們的軟弱讓步(祖父會稱之為「缺乏遠見」)——的必然惡果。我感到,只要我再補充說這位對德·諾布瓦先生不抱好感的壞人認為我很聰明,那麼,父母就會暴跳如雷。當父親認為某人,例如我的一位同學誤入歧途——好比此時此刻的我——時,如果他看到這位迷途者受到他所不齒的人的讚許,會更堅信自己的嚴厲判斷是正確的,更認為對方惡劣。我似乎聽見他在大喊:「當然啦,這是一路貨!」這句話使我萬分恐懼,它彷彿宣佈某些變化、某些十分模糊、十分龐大的變化將闖入我那安寧的生活之中。然而,即使我不說出貝戈特對我的評價,我也無法擦去父母已經得到的印象,因此,破罐子破摔。何況我認為他們極不公道,堅持錯誤。我不再希望,甚至可以說我不再想法讓他們回到公正的立場上來。然而,當我開口時,我感到貝戈特對我的賞識會使我們驚慌失措——因為此人將聰明人當作蠢人,此人被高雅的紳士嗤之以鼻,此人對我的誇獎(我所羨慕的)會使我走上邪路——因此,我羞愧地,低聲地最後帶上一句:「他對斯萬夫婦說他認為我很聰明。」一條狗中了毒在田野上胡亂啃草,而這種草恰恰為它解了毒,我也一樣,在不知不覺中我說出了世上唯一能克服父母對貝戈特的偏見的話——而我所能做的最好論證,所能說的一切贊同都無法消除這種偏見。頃刻之間,形勢突變。

    「啊!……他說你很聰明?」母親說,「我很高興,因為他是位頗有才氣的人。」

    「真的!這是他說的?」父親接著說……「我絲毫不否定他的文學才能,這是有口皆碑的。可惜他生活不太檢點,諾布瓦老頭暗示過。」父親這樣說,他並不意識到我剛才出口的那句話具有神妙的至高威力,貝戈特的墮落習性和拙劣判斷力在這威力面前敗下陣來。

    「啊!親愛的,」母親插嘴說,「有什麼證據肯定這是真的呢?人們總愛瞎議論。再說,德·諾布瓦先生雖然為人和氣,但並不永遠與人為善,特別是對待和他不對路的人。」

    「這倒也是,我也有所察覺。」父親說。

    「再說,既然貝戈特欣賞我可愛的乖兒子,許多地方我們應該原諒他。」母親一面說,一面用手指撫摸我的頭髮,夢幻的眼光久久地凝視我。

    在貝戈特的這個裁決以前,母親早就對我說過,有朋友來時,我也可以邀請希爾貝特來吃午後點心。但是我不敢邀請她,這有兩層原因,一是希爾貝特家從來只喝茶,而我們家卻相反,除了茶以外,母親堅持要朱古力,我害怕希爾貝特會認為這十分粗俗,從而極度蔑視我們。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始終無法解決的禮節問題。每次我去斯萬夫人家,她總是問我:

    「令堂大人可好?」

    我向母親提過,希爾貝特來她能不能也這樣問,因為這一點好比是路易十四宮中「殿下」的稱呼,至關重要。但是媽媽根本聽不進我的話。

    「不行,我不認識斯萬夫人呀。」

    「可她也不認識你。」

    「我沒說她認識我。不過我們不一定對一切事情採取同樣的做法。我要用另一種方式來款待希爾貝特,和斯萬夫人對你的接待方式不同。」

    我並不信服,所以寧可不邀請希爾貝特。

    我離開父母去換衣服,在掏衣袋時突然發現斯萬家的膳食總管在領我進客廳時遞給我的那個信封。我現在身邊無人,便拆開來看,裡面有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我應該將胳臂伸給哪位女士,並領她去餐桌就坐。

    就在這個時期,布洛克使我的世界觀完全改變了,他向我展開了新的幸福的可能性(後來變成痛苦的可能性),因為他告訴我女人最愛的莫過於結合了——與我去梅塞格裡斯散步時的想法相反。在這次開導以後,他又給我第二次開導(其價值我在很久以後才有所體會):他領我頭一次去妓院。以前他曾對我講那裡有許多美女供人佔有,但她們在我的腦海中面目模糊,後來我去了妓院,才對她們具有了確切印象。如果說我對布洛克——由於他的「福音」,即幸福和對美的佔有並非可望不可即,甘心放棄實屬愚蠢——充滿感激的話(如同感激某位樂天派醫生或哲學家使我們盼望人世間的長壽,盼望一個並非與人世完全隔絕的冥間),那麼幾年以後我所光顧的妓院對我大有益處,因為它們對我提供幸福的標本,使我往女性美上添加一個我們無法臆造的因素,它絕非僅僅是從前的美的綜合,而是神妙的現在,我們所無法虛構的現在;它只能來自現實,超於我們智力的一切邏輯創造之上,這就是:個體魅力。我應該將這些妓院與另一些起源較近但效用相似的恩人們歸為一類,這些恩人即帶插圖的繪畫史、交響音樂會及《藝術城市畫冊》,因為在它們以前,我們只能通過別的畫家、音樂家、城市來毫無激情地想像曼坦納、瓦格納和西埃內的魅力。不過,布洛克帶領我去而他本人長久不去的那家妓院規格較低,人員平庸而且很少更新,因此我無法滿足舊的好奇心,也產生不了新的好奇心。客人所點要的女人,妓院老bao一概佯稱不認識,而她提出的又儘是客人不想要的女人。她在我面前極力誇獎某一位,笑著說包我滿意(彷彿這是稀有珍品和美味佳餚似的):「她是猶太人。您不感興趣?」(可能由於這個原因,她叫她拉謝爾。)她愚蠢地、假惺惺地激動起來,想以此打動我,最後發出一種近乎肉慾快感的喘息聲:「你想想吧,小伙子,一個猶太女人,您肯定要神魂顛倒的,呃!」這位拉謝爾,我曾見過她一面,但她沒有看見我。此人一頭棕髮、不算漂亮,但看上去不蠢,她用舌尖舔嘴唇,放肆地向被介紹給她的嫖客微笑。我聽見她和他們談了起來。在她那張窄窄的小臉兩側是捲曲的黑髮,它們極不規則,彷彿是中國水墨畫中的幾條影線。老bao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薦她,誇獎她聰明過人,並受過良好教育,我每次都答應一定專程來找拉謝爾(我給她起了個綽號:「拉謝爾,當從天主」1)。然而,第一天晚上,我就曾聽見拉謝爾臨走時對老bao說:

    「那麼說定了,明天我有空,要是有人來,您可別忘了叫我。」——

    1這是法國作曲家阿萊維(1799—1862)的著名歌劇《猶太女人》第四幕中著名樂段的開始。

    這些話使我在她身上看到的不是個體,而是某一類型的女人,其共同習慣是晚上來看看能否賺一兩個路易,她的區別只在於換個說法罷了:「如果您需要我,或者如果您需要什麼人。」

    老bao沒有看過阿萊維的歌劇,不明白我為什麼老說「拉謝爾,當從天主。」但是,不理解這個玩笑並不等於不覺得它可笑,因此她每次都開懷大笑地對我說:

    「怎麼,今晚還不是您和『拉謝爾,當從天主』結合的時辰?您是怎麼說來著,『拉謝爾,當從天主』,啊,這可真妙!

    我要給你們倆配對。瞧著吧,您不會後悔的。」

    有一次我差點下了決心,但她「正在接客」,另一次她又在接待一位「理髮師」,此人是位老先生,他和女人在一起時,只是往她們散開的頭髮上倒油,然後進行梳理。我等得不耐煩,幾位常來妓院的身份卑微的女人(她們自稱女工,但始終無工作)走過來給我沏藥茶,並和我長談,她們那半裸或全裸的身體使嚴肅的話題變得簡明有趣。我後來不再去這家妓院。在這以前,我看到老bao需要傢俱,我想對她表示友好,便從萊奧妮姨母留給我的傢俱中挑了幾件——特別是一張長沙發——送給她。原先我根本看不見它們,因為家裡沒有地方放,父母不讓人把它們搬進來,於是它們只能堆在庫房裡。然而我在妓院又見到了它們,我看見那些女人在使用它們,於是,昔日充溢在貢佈雷的那間姨母臥室的種種魔力再次顯現,但卻在磨難之中,因為我迫使它們手無寸鐵地承受殘酷的接觸!我的痛苦甚於聽任一位死去的女人遭人蹂躪。我不再去那位**那裡,我感到家具有生命,它們在哀求我,就像波斯神話故事一樣:神話裡的物品表面上似乎沒有生命,但內部卻隱藏著備受折磨、祈求解脫的靈魂。此外,由於記憶力向我提供的回憶往往不遵守時序,而彷彿是左右顛倒的反光,因此,我在很久以後才想起多年以前我曾在這同一張長沙發上頭一次和一位表妹品嚐愛情的樂趣,當時我不知道我們去哪裡好,她便想出了這個相當冒險的主意:利用萊奧妮不在場的時機。

    其他許多傢俱,特別是萊奧妮姨母那套古老而漂亮的銀餐具,我都不顧父母的反對將它們賣了,為的是換錢,好給斯萬夫人送更多的鮮花。她在接受巨大的蘭花花籃時對我說:「我要是令尊,一定給您找位指定監護人。」然而當時我怎會想到有一天我將特別懷念這套銀器,怎會想到在對希爾貝特的父母獻慇勤這個樂趣(它可能完全消失)之上我將有其他樂趣呢?同樣,我決定不去駐外使館,正是為了希爾貝特,正是為了不離開她。人往往在某種暫時情緒下作出最後決定。我很難想像希爾貝將身上那種奇異的物質,那種在她父母身上和住宅中閃爍從而使我對其他一切無動於衷的物質,會脫離她而轉移到別人身上。這個物質確實未變,但後來在我身上產生了絕對不同的效果,因為,同一種疾病有不同的階段,當心臟的耐力隨著年齡而減弱時,它再無法承受有損健康的美味食品。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