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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卷 地名:地方(1)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兩年以後我與外祖母一起動身去巴爾貝克時,我對希爾貝特已經幾乎完全無所謂了。我領受一張新面龐的風韻時,我希望在另一位少女幫助下去領略意大利峨特式大教堂、宮殿和花園的美妙時,常常憂鬱地這樣想:我們心中的愛,對某一少女的愛,可能並不是什麼確有其事的事情。那原因是:雖然愉快的或痛苦的夢繞魂牽混成一體,能夠在一定時期內將這種愛與一個女子聯繫在一起,甚至使我們以為,這種愛定然是由這位女子撩撥起來的;待我們自覺或不知不覺地擺脫了這種夢繞魂牽的情緒時,相反,這種愛似乎就是自發的,從我們自己的內心發出來,又生出來獻給另一個女子。不過,這次動身去巴爾貝克以及我在那裡小住的最初時日,我的「無所謂」還只是時斷時續的。(我們的生活很少按年月順序,在後續的日裡,有那麼多不以年月為順序的事情插進來。)我常常生活在更遙遠的時光裡,也就是比我熱愛希爾貝特的前夕或前夕的前夕更久遠的時光裡。這時,再也不能與她相見,便頓時使我痛苦起來,就像事情發生當時一樣。雖然曾經愛過她的那個我,已經幾乎完全被另一個我所取代,但是從前那個我,會突然又冒出來,而這種時刻的來到,常常是由於一件小小不然的事,而不是什麼重大的事情。例如——我現在把在諾曼底的小住提前來說,我指的就是在巴爾貝克的小住——我在海堤上遇到一個陌生人,我聽到他說:「郵政部司長一家」時,(如果我當時還不知道這家人家對我們的生活會有什麼影響的話)我大概會覺得這句話毫無用處;可是對於與希爾貝特長期分離已經肌消神損、忍受巨大痛苦的我,這句話會引起我巨大的痛苦。其實希爾貝特當我的面與她父親就「郵政部司長」之家談過一次話,可是我從來就沒有再想到這個。對愛情的回憶並不超出記憶的普遍規律,而記憶規律又受到習以為常這個更為普遍的規律之制約。習以為常能使一切都變得淡漠,所以,最能喚起我們對一個人的記憶的,正是我們早已遺忘的事情(因為那是無足輕重的事,我們反而使它保留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所以我們記憶最美好的部分乃在我們身外,存在於帶雨點的一絲微風吹拂之中,存在於一間臥房發霉的味道之中,或存在於第一個火苗的氣味之中,在凡是我們的頭腦沒有加以思考,不屑於加以記憶,可是我們自己追尋到了的地方。這是最後庫存的往日,也是最美妙的部分,到了我們的淚水似乎已完全枯竭的時候,它仍能叫我們流下熱淚。是在我們身外嗎?更確切地說,是在我們心中,但是避開了我們自己的目光,存在於或長或短的遺忘之中。唯有借助於這種遺忘,我們才能不時尋找到我們的故我,置身於某些事情面前,就像那個人過去面對這些事情一樣,再度感到痛苦,因為這時我們再也不是我們自己,而是那個人,那個人還愛著我們今天已經無所謂的一切。在慣常記憶的強光照射下,往日的形象漸漸黯然失色,模糊起來,什麼也沒有剩下,我們再也不會尋找到它了。或者更確切地說,如果幾個詞(如「郵政部司長」之類)沒有被小心翼翼地鎖在遺忘中,我們就再也不會尋找到它,正如將某一書籍存在國立圖書館一冊,不這樣,這本書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但是這種痛苦和這種對希爾貝特的再生之愛,並不比人們夢中的痛苦和再生之愛更持久。這一次,倒是因為在巴爾貝克,舊的習慣勢力再也不在這裡,不能使這些情感持續下去了。習慣勢力的這種效果之所以看上去似乎相互矛盾,這是因為這個習慣勢力遵循著好幾條規律。在巴黎,借助於習以為常,我對希爾貝特越來越無所謂。我動身去巴爾貝克,改變習慣,即習慣暫時停止,便圓滿完成了習以為常的大業。這習以為常使事物變得淡漠,卻又將事物固定下來,使事物解體卻又使這種解體無限地持續下去。數年來,每一天我都好好歹歹將我的精神狀態套在前天精神狀態的套子上。到了巴爾貝克,換了一張床。每天早上有人將早點送至床邊,這早點也與巴黎的早點不同,這大概就再也支持不住我對希爾貝特的愛所賴以生存的想法了:有時候(這種時候很罕見,確是如此),久居一地會使時日停滯,贏得時間的最好辦法便是換換地方。我的巴爾貝克之行正如大病初癒的人第一次出門一樣,單等這一時刻來到,便可發現自己已經痊癒了。

    從巴黎到巴爾貝克這段路程,如今人們一定會坐汽車走,以為這樣會更舒服一些。這麼走,在某種意義上,甚至這段旅程會更真實,因為會更親切地、感受更深切地體會到大地面貌改變的各種漸變。但是歸根結底,旅行特有的快樂並不在於能夠順路而下,疲勞時便停下,而是使動身與到達地點之間的差異不是盡量使人感覺不到,而是使人盡可能深刻感受到;在於完全地、完整地感受這種差異,正如我們的想像一個跳躍便把我們從自己生活的地方帶到了一個嚮往地點的中心時,我們心中所設想的二者之間的差異那樣。這一跳躍,在我們看來十分神奇,主要還不是因為穿越了一段空間距離,而是它把大地上兩個完全不同的個性聯結在一起,把我們從一個名字帶到另一個名字那裡,在火車站這些特別的地方完成的神秘的過程(比散步好,散步是什麼地方想停下來就可以停下來,也就不存在目的地的問題了)將這一跳躍圖像化了。火車站幾乎不屬於城市的組成部分,但是包含著城市人格的真諦,就像在指示牌上,車站上寫著城市名一樣。

    但是,在各種事情上,我們這個時代有一個怪癖,就是願意在真實的環境中來展示物件,這樣也就取消了根本的東西,即將這些物件與真實環境分離開來的精神活動。人們「展示」一幅畫,將它置於與其同時代的傢俱、小擺設和帷幔之中,這是多麼乏味的佈景!如今,一個家庭婦女頭一天還完全無知,一旦到檔案館和圖書館去呆上幾天,便最善於在當今的公館裡搞這種玩藝!但是人們一面進晚餐一面在這種佈景中望著一幅傑作,那幅傑作絕不會給予人心醉神迷的快感。這種快感,只應要求它在博物館的一間大廳裡給予你。這間大廳光禿禿的,沒有任何特點,卻更能像征藝術家專心思索以進行創作時的內心空間。

    人們從車站出發,到遙遠的目的地去。可惜車站這美妙的地點也是悲劇性的地點。因為,如果奇跡出現,借助於這種奇跡,還只在我們思想中存在的國度即將成為我們生活其中的國度,就由於這個原因,也必須在走出候車室時,放棄馬上就會又回到剛才還呆在裡面的那個熟悉的房間的念頭。一旦下定決心要進入臭氣沖天的獸穴——經過那裡才能抵達神秘的境界,進入一個四面玻璃窗的偌大的工場,就像我到聖拉扎爾的四面玻璃窗大工場裡去找尋開往巴爾貝克的火車一樣,就必須放棄回自己家過夜的一切希望。這聖拉扎爾車站,在開了膛破了肚的城市高處,展開廣闊無垠而極不和諧的天空,戲劇性的威脅成團成堆地聚集,使天空顯得沉重,與曼坦那1或委羅內塞2筆下那幾乎形成巴黎時髦的某些天空十分相像。在這樣的天空下,只會完成某一可怕而又莊嚴的行動,諸如坐火車動身或者豎起十字架——

    1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畫家,他畫過一幅《釘上十字架》,普氏時代已在盧浮宮展出過。

    2委羅內塞(1528—1588),意大利畫家,他畫過數幅《釘上十字架》。

    在巴黎,我躺在自己床上,從鵝毛大雪漫天飛舞中遙望巴爾貝克那波斯式教堂,不出此限時,我的軀體對這次旅行並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只有當我的軀體明白了它必須親自出馬,抵達的當晚,人家要把我送到它很陌生的「我的」房間去的時候,異議才開始出現。動身的前一天,我明白了母親並不陪同我們前往時,它的反抗就更加激烈。我父親與德·諾布瓦先生動身去西班牙之前一直要留在部裡,他寧願在巴黎郊區租一所房子度假。此外,欣賞巴爾貝克的美景,並不因為必須付出痛苦的代價去換取就使人的**大減。相反,這痛苦在我看來,似乎能使我即將去尋求的印象現實化,保證它的真實性。任何所謂相同美麗的景色,任何我得以去觀看,而又並不因此就妨礙我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覺的「全景」都無法代替這種印象。我感到喜歡做什麼事的人和為此而感到快樂的人並不是同一些人,這已不是第一次了。給我看病的大夫見我動身當天早晨神色痛苦,大為驚異,他對我說:「我向你保證,哪怕我只能找到一周的時間到海濱去乘乘涼,我決不擺架子等人來請我。你馬上可以看到賽船競渡,太好了!」我認為自己和這位大夫一樣深深嚮往著巴爾貝克。對我來說,甚至早在去聽貝瑪演唱以前,我就已經知道,不論我喜歡什麼,這件東西永遠牲我的快樂,而不是去尋求快樂。

    和從前一樣,我的外祖母仍然熱切希望賦予人們給予我的饋贈以藝術性,自然她對我們動身的想法就不同。為了通過這次旅行對我進行一項部分古典式的「考驗」,她本來打算一半乘火車,一半乘馬車,來完成當年德·塞維尼夫人從巴黎經過肖內和歐德邁爾橋到東方1去所走過的這段旅程2。但在父親的明令禁止之下,外祖母不得不放棄這個計劃。我父親知道,外祖母安排一次外出,以便將出門旅行所能包含的智力方面的好處全部發揮出來時,事先便可預知會有多少次誤車,丟失行李,咽喉疼痛以及違章。她想到我們要到海灘去時,不至於突然來了「該死的一車人」而受阻去不成,會十分高興。這「該死的一車人」,是外祖母喜愛的塞維尼夫人的叫法3。因為勒格朗丹沒有為我們給他姐姐寫封引見信,我們在巴爾貝克一個人也不認識(這一忽略,我的姨祖母塞莉納和維多利亞4均很不欣賞。為了突出往日的密切關係,她們至今仍稱那個作姑娘時她們就認識的人為「勒內·德·康布爾梅」,而且還保留著那個人送的禮物。這禮品裝飾一個房間,也裝點談話,只是當前的現實與這些禮品已經對不上號。我的這兩位姨祖母在勒格朗丹老太太家裡,再也不提她女兒的名字,只是一走出他們的家門,便用諸如此類的話來互相道賀:「那個人,你知道的,我提都沒提她。我想,他們心裡自然明白。」她們以為這樣便為我們報了仇,雪了恨)——

    1這是一個地名。該城建於1666年。在此兩年以前成立了「東印度公司」,這個公司的造船廠造出的第一艘船定名為「東方的太陽」,取其中「東方」定為該城市名。後來該公司消失了,地名照舊。

    2見塞維尼1689年4月27日、5月2日及8月12日各函,這三個地名分別在這三封信中出現。

    3見1671年6月28日塞維尼夫人致格裡尼昂夫人函。塞維尼夫人在這封信中寫道:「令人愉快的來客走了,我多麼傷心難過,你是知道的。叫我又受拘束又厭煩的該死的一車人走了,我又多麼心花怒放,你也知道。正因為如此,我們認定:比起令人愉快的客人來,更希望來令人討厭的客人。」

    4在第一卷中,這兩位姨祖母叫塞莉納和弗洛拉。

    所以,我們就要乘一點二十二分的那趟火車從巴黎動身。我花了好長時間在鐵路局時刻表上找這趟車以自得其樂,每次這時刻表都使我激動不已,甚至使我產生已經動身那種興沖沖的幻覺。花的時間那麼長,不會不想到我對這趟車已經瞭如指掌了。我們對列車的想像中,幸福不幸福的決定因素更主要地是關係到它會給我們什麼性質的快樂,而不是我們對這趟列車的情況是否瞭解確切,所以我覺得自己對這趟車已經瞭解得很細,我一點都不懷疑,當天氣變得涼爽起來,我凝望著即將抵達某一車站會出現某種效果時,我將會在車廂裡領略到一種特殊的快樂。這列火車,雖然在我心中總是喚起同一些城市的景象,我用列車穿過的下午時光的光線將這些城市鑲嵌起來,可是我似乎覺得這列火車與任何其它列車都不相同。正像人們常常對一個從來沒有見過、又喜歡想像已經得到他的友情的人常常所做的那樣,我最後也賦予一個金髮藝術家旅客以特有的不變的面容。他可能帶我踏上他的旅途,我可能在聖洛大教堂1腳下向他告別,然後他朝著夕陽的方向遠去——

    1聖洛大教堂,又稱聖洛聖母院,始建於十三世紀末、十四世紀初。拉斯金認為該教堂三角楣的尖頂為火焰式建築之典範。

    我的外祖母好容易下定決心去巴爾貝克,總不能「白去」一趟,所以她將要在一位女友家停留二十四小時。我當天晚上從那人家裡再度踏上旅程,以免叨擾,同時也為了第二天白天能去參觀巴爾貝克教堂。我們早已獲悉,這所教堂距巴爾貝克海灘相當遠,從那裡再趕到海灘開始我的海水浴治療,可能就來不及了。我這次旅行中的精采節目,列在殘酷的第一夜之前,這種感覺可能還會叫我好受一些。在那殘酷的第一夜裡,我要走進一個新住所,而且要同意在那裡生活。

    但是,首先得離開原來的住所。我母親正好安排在同一天到聖克盧安頓,她早已採取了一切措施,或者佯裝已經採取了全部措施,把我們送到車站以後,就直接去聖克盧,而不需要再回我們自己的家。她怕我不但不去巴爾貝克,反而要跟她回家。她甚至以在那所剛剛租下的房子裡有許多事要做,她又時間很緊為借口,決心不與我們呆到火車開動,實際上是為了給我免去這殘酷的告別。火車開動之前,她躲在來來去去、準備這準備那之中。再也無法避免分手時,因為精力完全集中在那無能為力而又無比高尚的清醒時刻上,分手也就突然顯得無法忍受了。

    我生平第一次感覺到,我母親沒有我,不為了我,而過另一種生活也能活。她就要和我父親一起去住。說不定她覺得我身體不好,神經過敏,把我父親的生活搞得更複雜,更慘淡了。這次分別使我更加難過,因為我心中暗想:說不定對我母親來說,這是我引她不斷傷心的結果。她沒有對我說過我怎樣不斷使她傷心,但是經過那些事之後,她明白再也無法共同度假了。說不定也是過另外一種生活的初次嘗試。隨著父親和她年歲的逐漸增長,為了將來,她要開始心甘情願地接受這另一種生活。這就是與從前相比我與她見面要少;她對我已經有些形同路人;她成了一個人們看見她獨自一人回到一幢房屋的婦人,而我並不在那房屋中;她向看門人詢問是否有我的來信。這種情形,甚至在我做過的噩夢中也從未出現過。

    車站僱員想把我的箱子拿走,我幾乎無法答話。我母親為了安慰我,使出她認為最有效的手段。她覺得對我的悲傷佯作不見沒有用,便輕輕地拿這個開玩笑:

    「喂,巴爾貝克教堂如果知道人家是這麼愁眉苦臉地準備去看它,會說什麼呢?拉斯金說的興高采烈的旅行家1是這樣的嗎?再說,你是否能夠適應環境,我會知道的。即使離得很遠,我仍將和我的小狼在一起。你明天就能收到媽媽的一封信。」——

    1拉斯金在《亞眠聖經》中,經常提到「旅行家」以及他在路上遇到了藝術品得到無限快樂的情形。普魯斯特將拉斯金的《亞眠聖經》譯成法文,對拉氏著作當然是瞭如指掌的。但拉斯金並不喜歡乘火車旅行。

    「女兒,」外祖母說道,「我看你和塞維尼夫人一樣,一張地圖放在眼前,一刻也沒有分開1。」

    然後母親又設法叫我開心,她問我晚餐時我要點什麼菜,她對弗朗索瓦絲佩服得五體投地,稱讚她把一頂帽子和一件大衣改得認不出原樣來,她從前看見這頂帽子新的時候戴在我姨祖母頭上,這件大衣新的時候穿在我姨祖母身上,曾經引起她厭惡的。那帽子頂上有一隻大鳥,大衣上到處是難看的圖案和烏黑發亮的點點。可是大衣不能穿了,弗朗索瓦絲叫人把大衣翻個個,將色調很好看的一色裡子露在外面。至於那隻大鳥,因為壞了,早就把它扔了。在一首民歌裡講到,最有藝術意識的藝術家費盡心血把最精緻的裝飾裝點到農民住宅的門面上,使得這住宅門頂上正合適的地方開出一朵雪白或淡黃的玫瑰來。有時你遇到這麼精緻的東西,真叫你動心。與此種情形相同,天鵝絨結呀,雞蛋殼形的絲帶呀,這些在夏爾丹或惠斯勒2的肖像畫上會令人興高采烈的東西,弗朗索瓦絲用無懈可擊而又純樸的審美觀將這些東西綴在那頂帽子上,那帽子便變得十分動人了——

    1見1671年2月9日塞維尼夫人致女兒函:「一張地圖擺在我面前,你過夜的地方,我全知道。」

    2(前)夏爾丹和惠斯勒的名字,在這部小說中,這是第一次出現。從普氏的美學觀點形成來說,這兩位畫家極為重要。夏爾丹(1699—1779),是著名法國畫家。普氏在1895年左右曾就夏爾丹寫過一篇研究文章。後來又將他對於倫勃朗的研究補充進去,一起發表在《駁聖佩甫》一書中。惠斯勒(1834—1903),美國畫家,在巴黎和倫敦住過多年。普氏經人介紹,與惠斯勒相識,並見到1891年畫家為孟德斯基烏伯爵畫的肖像。但是斯金很看不起惠斯勒。普氏擺脫了拉斯金的影響,在1905年所寫的文章及書信中,對惠斯勒極為推崇。普氏此處所提情形,在惠氏的許多肖像畫中均可見到。

    這事還得往從前說,謙遜和正直常常賦予我們這位年老的女僕以高貴的面部表情。她是內向而沒有卑劣情感的女子,她很懂得「不越禮,保體面」,為這次出門,她穿上了人家不穿而送給她的衣裳,以便跟我們坐在一起既相配,又不致顯出非要人家瞧她的樣子。弗朗索瓦絲穿著櫻桃紅而又陳舊的大衣,毛皮圍領並不硬扎扎地露出毛來,她那樣子使人想到一位年長的大師在《時時刻刻》一書中所繪之安娜·德·布列塔尼1的某一形象。在那些形象中,一切都安排得那麼妥貼,整個畫面的情感在各個部分也分佈得特別勻稱,以致那華麗而又過時的特殊服裝跟眼睛、嘴唇和雙手一樣,都表現出虔誠的嚴峻來——

    1《安娜·德·布列塔尼的時時刻刻》於1508年出版,為法國畫家讓·布爾迪松(約1457—1521)的作品。

    說到弗朗索瓦絲,就不能提到思想。她一無所知,這意思是指,一無所知就等於什麼也不懂,但內心能直接領會的幾條罕見的真理除外。龐大的思維世界對她來說是不存在的。但是,在她清澈的目光面前,在她那鼻子、嘴唇細膩的線條面前,在所有這一切證物面前,人們會像面對一條狗那智慧而善良的目光一樣心慌意亂。可是人們明明知道,對於人的全部意念,這狗是一竅不通的。在許多有文化教養的人身上,竟然缺乏這些證物!如果有,對他們來說,那就會意味著絕頂的優秀,傑出品德的高尚表現了。人們確實可以琢磨這樣的問題,就是在其它的地位低下的兄弟中,農民中,是否有相當於頭腦簡單的人群中的上等人這樣的人類,更確切地說,是否有由於不公正的命運而注定在頭腦簡單的人之中生活,被剝奪了知識,但是他們更天然地、更出自本性地接近像大部分受教育的人那樣的傑出的人呢?這些人就像耶穌家族分散、迷失、被剝奪了理智的成員,像最有智慧的階層的親屬仍停留在童年時期一樣,對他們來說,要具有才具,只差知識這一著了。這從他們眼睛閃射出來的、不可否認的光芒中看得出來,可是這光芒沒有用到任何事物上。

    母親見我強忍淚水,對我說:「雷古魯斯對大場面可見慣了……1再說,你這樣對媽媽可不好,咱們也像外祖母一樣引用塞維尼夫人的話吧:『我將不得不把全部勇氣都用上,這種勇氣你沒有。』」2她又想起,對他人的深情可以轉移自私的痛苦,便盡量叫我高興,對我說,她想,她去聖克盧一路上會順利,她對自己訂下的出租馬車很滿意,車伕彬彬有禮,馬車也很舒適。聽到這些瑣事,我強作微笑,並且用同意、滿意的表情點點頭。可是這些事只會叫我去更真實地想像母親的離去,我揪心地望著她,彷彿她已經與我分離。她戴著為去鄉下而買的圓草帽,穿著薄薄的長裙。因為要在酷熱之中長途跋涉,她才穿上這件長裙,可是已使她變了樣,她已經屬於蒙特都3別墅了,而我則不會在那個別墅見到她——

    1雷古魯斯為羅馬大將,在與迦太基作戰中表現極其英勇。但是普魯塔克並未為雷古魯斯作過傳,倒是西塞羅和賀拉斯稱頌過雷古魯斯的業績。

    2此處亦是引用1617年2月9日塞維尼夫人致女兒函的大意,原話是:

    「你若是願意真叫我高興,就把勇氣全拿出來,我倒是缺少這種勇氣的。」

    3蒙特都在聖克盧。

    為了避免旅行可能造成我氣悶發作,醫生建議我在動身時稍微多喝些啤酒或白蘭地,以便處於他稱之為「欣快」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神經系統短時間不那麼脆弱。是不是照醫生的建議辦,我還拿不定主意。但我至少希望,一旦我下定決心那麼做,我的外祖母能承認我自己擁有這種權利和理智。所以我談起這件事,似乎我的猶豫不決只在我到什麼地點去喝酒的問題上,是在冷餐部還是酒吧車廂。我看到外祖母臉上現出責備、甚至根本對此不予考慮的表情。一見這種表情,我突然下定了決心非去喝酒不可,既然口頭宣佈未獲得無異議通過,要證明我是自由的,實施這一行動變成了必不可少。我大叫起來:

    「怎麼?我病得多麼厲害,你是知道的!醫生對我說的話,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倒這麼勸我!」

    待我向外祖母將我身體不適的情形解釋完,她現出那麼歉疚、善良的神情,回答我說:「那就快去買啤酒或者白酒吧,既然這對你會有好處。」我聽了立刻撲到她的懷裡,在她的臉上印滿了親吻。我去酒吧車廂喝了過量的酒,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感到,如果不這樣,我的病會劇烈發作,那樣她會最難過不過的。到了第一站,我又上車回到我們那個車廂,我對外祖母說,我多麼高興到巴爾貝克去,我感到一切都會順利,我內心感到會很快習慣與母親遠離,這趟車很舒服,酒吧老闆和僱員都那麼熱情,我真願意經常來往於這條線上,以便有可能再和他們見面。對於所有這些好消息,我的外祖母卻沒有表現出我那樣的興高采烈。她有意避開我的目光回答我說:「可能你該想辦法睡一會了。」並且將目光轉向窗戶。我們已經放下了窗簾,可是窗簾逮不住整個玻璃窗框,所以太陽能將在林中空地上小憩的溫和而又懶洋洋的光線投射在車廂門打蠟橡木上和靠椅的罩子上(比起鐵路局掛在車廂高處的廣告來,這似乎是對與大自然渾成一體的生活更有說服力得多的一則廣告,車廂裡的廣告掛得太高,是什麼地方的風景,我無法看清那地名)。

    外祖母以為我閉上了眼睛,可我看見她透過她那帶大圓點的面紗,不時向我投過一瞥,然後又將目光收回,然後再反覆下去,就像一個人為了養成習慣,極力在進行困難的操練一般。

    於是我與她談起話來,不過似乎這並不使她開心。不管怎樣,對我來說,我自己的聲音使我感到快樂,同樣,我的身體最令人覺察不到的、最內在的活動使我感到快樂。所以,我盡量使之持續下去,任憑我講話的每一個抑揚頓挫長時間停留在字眼上,我感覺到我的每一目光都確確實實位於它落下去的地方,並在那裡停留得超過慣常的時間。

    「好了,休息吧!」外祖母對我說,「睡不著的話,就看看書!」

    說著她遞給我一本塞維尼夫人的著作。我打開書,她自己則沉醉在《博澤讓夫人回憶錄》1之中。每次旅行時,她非帶這兩位女作家的書不可。這是她偏愛的兩個作者。這時,我有意保持頭部不動,一旦取了某種姿勢,就保持這種姿勢不變,從中感受到很大的快樂。我手擎著塞維尼夫人的著作,並不打開,也不垂下目光去看書,在我的目光前面,只有藍色的窗簾。我凝望著窗簾,覺得真是美妙無窮,這時如果有誰想叫我將注意力從這上面轉移過去,我肯定不予置理。我似乎覺得那窗簾的藍色並非由於其美,而是由於它生機勃勃,正在把自我出生直到我終於將酒吞下去,那酒也開始起作用為止這期間在我眼前出現過的一切色彩全部隱去,以致與這窗簾的藍色相比,其餘的色彩對我來說全都黯淡無光,毫無意義。那些先天盲人,很晚才給他們實行手術,他們終於看見了顏色,當初他們生活其中的黑暗世界想必就是這樣的。一位上了年紀的僱員來查我們的車票。他身著制服上裝,金屬鈕扣閃耀著銀色的光芒,又使我著迷。我真想請他在我們身旁坐一坐。可是他到另一車廂去了。於是我懷著眷戀的心情想到鐵路工人的生活,他們的全部時間都在鐵路上度過,大概沒有一天不看見這個上了年紀的僱員吧!凝視藍窗簾,感覺到我的嘴半張半合所感受到的快樂,程度終於開始降低。我想動一動。我活動活動。我打開外祖母遞給我的那本書,能夠將注意力固定在我這裡那裡挑選的頁數上了。我一邊看書,一邊感到對塞維尼夫人越來越佩服——

    1此書名為作者所虛構,並不存在,很可能來源於布瓦涅伯爵夫人回憶錄。普魯斯特曾就布瓦涅伯爵夫人回憶錄寫過一篇文章,發表於1907年。

    千萬不要為一些純屬表面的特點所蒙蔽,這些地方與時代、與沙龍生活相關。正是這些地方使一些人以為只要他們說了諸如「叫我好了,我的好人兒!」或「我看這位伯爵很有風趣」,或者「翻動割下來的牧草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1這類的話,他們就形成了自己的塞維尼形象。已經有德·西米阿納夫人2的先例為證,她因為自己寫了諸如「德·拉布裡先生健康極佳,先生,聽到他死亡的消息,他完全受得住」3或「噢,親愛的侯爵,您的信多麼叫我喜歡!有什麼辦法能不回信呢?」4或者什麼「先生,似乎您欠著我一封回信,我欠您幾鼻煙壺的香檸檬。我剛還清了八封信的債,馬上又有別的信要來了……這大地從來產量沒這麼高過。看上去是為討您喜歡」5。此類的句子,就自以為與她的外祖母很相像了。而且她也用這種體例寫信談放血,檸檬等等等等6,自以為這就是塞維尼夫人的書信。但是我的外祖母是從內在的東西,從作者對家人的熱愛,對大自然的熱愛來接近塞維尼夫人的,她教我喜歡塞維尼夫人真正的美妙之處,那與上述的例子毫不相關。我即將在巴爾貝克遇到一位畫家,他叫埃爾斯蒂爾7,對於我的審美觀有非常深刻的影響。塞維尼夫人與這位畫家是屬於同一家族的偉大藝術家,因此她作品中的美此後不久便給我留下更深的印象。我在巴爾貝克意識到,她向我們展示事物的方式與埃爾斯蒂爾是相同的,是按照我們感知的順序,而不是首先就以其起因來解釋事物。那天下午,在那節車廂裡,我反覆讀著出現了月光的那封信時,已經心花怒放了:——

    1此句見於1671年7月22日塞維尼夫人寫給庫朗日的書信,當時被人認為極有風趣,爭相傳誦。

    2德·西米阿納夫人(1674—1737),是塞維尼夫人的外孫女,閨名波林娜—阿黛瑪爾·德·蒙德依·德·格裡尼昂,1695年嫁給路易·德·西米阿納。她同意出版外祖母的信並親自參加編纂,但出於某些顧慮,將她母親的信大部分都毀掉了。她本人的書信於1773年發表。

    3此句出於1735年3月15日致德·埃裡古爾函。

    4此句出於1734年3月8日致高蒙侯爵函。

    5此句出於1735年2月3日致德·埃裡古爾函。

    6(前)談放血的信為1734年11月17日;談檸檬的信有二,1735年1月13日和1月15日,這幾封信都是寫給德·埃裡古爾的。

    7埃爾斯蒂爾的名字第一次在本書中出現。在《斯萬之戀》中,這個畫家以比施的名字出現。埃爾斯蒂爾的原型基本上是惠斯勒。1898年奧朗多夫書店出版的一本小說《亡人的太陽》中有一位畫家,名字也叫尼爾·埃爾斯蒂爾。

    我無法抗拒這種誘惑,我戴上帽子,穿上顏色鮮艷的上衣,其實並非必需如此。我來到網球場上,那裡的空氣非常溫馨,與我臥房一樣。我看到千百種莫名其妙的東西,著白衣黑衣的修道士,數位著灰衣和白衣的修女,散亂各處的內衣,挺直身體緊靠大樹躲起來的男子……1——

    1塞維尼夫人1680年6月12日致格裡尼昂夫人函片斷。

    這便是此後不久我稱之為《塞維尼夫人書信》中的陀思妥也夫斯基一面(難道她描寫景物和性格的方式不和他一模一樣嗎?)的東西。

    我將外祖母送到她的女友家裡,我也在那裡待了幾個小時。然後,晚上,我又一個人乘上火車,至少我沒有感到夜晚降臨時光難耐。這是因為我不需要在旅館房間那樣的監獄裡度過這一夜,而旅館房間那睡意朦朧的模樣大概會叫我毫無睡意。包圍著我的,是列車各種運動那令人鎮靜的活動。這各種運動伴著我,如果我沒有睡意。它們會主動過來與我聊聊,它們的聲響像搖籃曲一樣催我入睡。我把這聲響像貢佈雷教堂的鐘聲一樣搭配起來,一會是這個節奏,一會又是另一種節奏(根據我的想像,首先聽到四個疊聲的等長的八分音符,然後是一個疊聲的八分音符瘋狂地衝到一個黑色的八分音符上去)。這聲響使我那失眠的離心力動彈不得,對失眠施加了相反的壓力,將我保持在平衡之中。我一動不動以及以後我的睡意來臨,我都感到與那壓力密切相關,那種清新的印象與在大自然和生活的懷抱中有一股強大的力量作警戒,因而得到安息所給予我的印象完全相同,好像我在一瞬間得以化身為某種魚類在大海中安睡,睡意朦朧中被水流和浪濤蕩來蕩去,或者化成一隻鷹,仰臥在暴風雨這唯一的支柱上。

    和煮雞蛋、帶插圖的報紙、紙牌、船在其中拚命開動卻不前進的河流一樣,日出也是長途鐵路旅行的伴隨物。我正在清點前幾分鐘充斥我的腦際的想法,以便意識到我剛才是不是睡著了(是確實沒有把握才叫我提出這個問題自問,可是就是這個「沒有把握」正在向我提供一個肯定的回答),就在這時,在窗玻璃裡,一小塊暗色的小樹林上方,我看見了幾片有凹邊的雲朵,那毛茸茸的邊緣為玫瑰色;固定成形,死去一般,再也不會改變,有如點染鳥翼羽毛的玫瑰色,那羽翼也就化成了粉紅,有如畫家隨興所至將之置於畫面上的粉畫。但是我感到與之相反,這片色彩既不是毫無生氣,也不是興之所至,而是必不可少和蓬勃的生機。瞬間,這色彩後面,光線蓄積起來,堆積起來。這色彩越來越深,天空變成一片肉紅。我將雙眼緊貼在玻璃上,盡量看清楚些,因為我感覺到這與大自然的深邃存在緊密相關。可是鐵路方向改變,列車拐彎了,窗框裡的晨景為夜色籠罩的一村莊所代替。小村的屋頂為月白色,在仍然鑲滿星斗的天空下,髒污的洗衣池1有如夜色下不透明的螺鈿。我正為失去那片玫瑰色的天空而惋惜,就在這時,我在對面的窗子裡再度望見了它,但這一次是紅色的。鐵路又拐了第二個彎,這片天空又拋棄了對面的窗子。結果我就將時間花在從這一面窗奔向那一面窗之中,為的是將我這美妙的、火紅的、三心二意的清晨斷斷續續的片斷連接起來,將畫面裝裱起來,以便有一個全景和連續的畫面——

    1法國農村多有公共的、露天的供村婦洗衣的地方,稱為洗衣池。

    景色變成地勢起伏,更加陡峭,列車停在兩座山之間的一個小站上。峽谷之底,急流岸邊,只能看見守道口人的一所小屋,它陷進水中,那河水就緊貼窗下流過。如果一個人可以是土地的產物,人們從他身上可以品嚐到土地獨特的風韻,一個村姑就更其如此。我在梅塞格利絲那邊魯森維爾森林中獨自漫步時,是多麼希望看見一個村姑出現在我面前啊!我希望的,大概就是這個高個子姑娘。我看見她從這座小屋中走出來,背著一罐牛奶,沿著初升的太陽照亮的小路。向車站走來。在高山峻嶺遮斷了世界其餘部分的山谷中,除了這些只停留一小會的列車,她大概從來沒有在別處見到任何人。她沿著車廂走來,向幾位已經醒過來的旅客出售牛奶咖啡。晨光映紅了她的面龐,她的臉比粉紅的天空還要鮮艷。面對著她,我再次感受到生活的**。每當我們重又意識到美與幸福的時候,這種生活**就在我們心中再次萌生出來。我們總是忘記美和幸福是單獨存在的,在我們的頭腦中總是用某一約定俗成的類型來代替,而這個類型是我們從討我們喜歡的各個不同面龐之中、從我們領略過的快樂中找一個平均數而形成的。我們只有抽像的形象,而這些形象是死氣沉沉的,沉悶乏味的,因為它們恰巧沒有一件新鮮的與我們領略過的不同的事物的品性,這正是美與幸福所特有的品性。於是我們對生活作出悲歡的判斷,我們還以為這是正確的,因為我們以為已經把美和幸福打到裡面去了,實際上我們忽略了這兩樣東西並且用一些中和物來代替它們,而在這種中和物中連美和幸福的一個原子也沒有。一個文人,人們向他談一部新出的「好書」,他還沒聽就先生厭倦打起哈欠來,情形就是如此。因為他想像的是所有他讀過的好書的綜合,而一本好書是與眾不同的,無法預見的,並不是由前面的所有傑作的總和構成的,而是由某種東西構成的,完全吸收前面的那一總和又絕不足以叫人找到這種東西,因為正好是在它之外。剛才感到厭倦的那個文人,一旦接觸到這部新作,立刻會感到自己對這本書所描寫的現實頗有興趣。這位美麗的姑娘立即使我品味到某種幸福(唯一的,總是與眾不同的,只有在這種形式下我們才能品味到幸福的滋味),一種生活在她身邊可能會實現的幸福。這位美麗的姑娘也是如此,她與我一個人獨處時頭腦中描繪出的美貌模式毫無共同之處。但是這裡在很大程度上又有一個習慣的短暫中止在起作用。我使賣牛奶的女郎受益於我的全部存在,是渴望品嚐強烈享受、站在她對面的我。平時我們總是將我們的存在壓縮到最低限度來生活。我們的大部分能力停留在睡眠狀態,因為這些能力依憑著習慣,習慣知道要做什麼,習慣不需要能力。但是在這旅途的早晨,我生活的老習慣中斷了,時間、地點改變了,就使得各種能力必須出來。我的習慣是經常在家,不早起。這個習慣現在不在了,我的各種能力就全都跑過來以代替習慣,而且各種能力之間還要比比誰有幹勁,像波濤一樣,全都升高到非同尋常的同一水平——從最卑劣到最高尚,從呼吸、食慾、血液循環到感受,到想像。在我叫自己相信這個少女與任何其它女子都不同的時候,我不知道是這些地方優美的田園景色為她增加了魅力,還是她使這些地方產生了魅力。只要我能一小時一小時地將生命與她一起度過,陪伴她一直走到急流那裡,奶牛那裡,列車旁,一直在她身邊,感到她瞭解我,在她的心裡有我的位置,那我會覺得生活該是多麼甜蜜!她會教我領略鄉村生活和晨曦初現的魅力。我向她招招手,叫她給我送牛奶咖啡來。我需要她注意到我。她沒有看見我。我叫她。在她那高大的身軀之上,她的面龐是那樣粉紅、那樣閃著金光,似乎別人是透過燈火照亮的彩繪大玻璃窗在看她。她回過頭,朝我這邊走來,她的面龐越來越寬闊,有如可以固定在那裡的一輪紅日,我簡直無法將目光從她的面龐上移開。這面龐似乎會向你接近,一直會走到你身邊,任憑你貼近觀看,那火紅與金光會使你頭暈目眩。她向我投過機靈的一瞥。就在這時,列車員關上車門,列車開動了。我看見她離開車站,重又踏上小徑。現在天已大亮:我正遠離黎明而去。不論我的興奮是由這姑娘激發出來的,抑或相反我置身於她的身旁所領略的大部分快樂是我的激動心情所引起,總而言之,她與我的快樂是那樣渾成一體,以至我要與她重見的**首先是精神上嚮往著不要使這種興奮狀態完全消失,不要永遠與參與其事的那個人分離,哪怕她自己並不知曉。不僅因為這種狀態是多麼令人愉快,而且特別是(就像一根繩子拉得更緊會發出一種聲響,或一根綴線更快地振動會產生另一種顏色一樣)它使我看到的事物產生了另一種色調,它將我作為演員帶進了一個陌生而又更加無比有趣的世界。列車加速前進,我仍然依稀望見那個美麗的姑娘,她就像與我熟悉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的一部分,一條帶子將我的生活與她隔開。在那另一種生活中,事物喚起的感覺再也不相同,現在從那種生活裡走出來,就好像自己要死掉一樣。為了能享受到至少感到自己與那種生活相聯的溫馨,大概只要我住在小站附近就可以每天早晨向這位村姑買牛奶咖啡了。可歎!我向另外一種生活越來越快地走去,而她將再也不會出現在這種生活裡!我設想著種種計劃,好讓我有一天再乘坐這同一列車,再在這同一車站停留,只有這樣我才能勉強接受那另外一種生活。設想這種種計劃同時還有一個好處,便是給我們那唯利是圖的、活躍的、實用的、機械的、懶惰的、離心的精神狀態提供了養料。我們的大腦確是這種狀態,因為當需要作出努力,以便普遍地、不圖個人利害地去加深我們有過的愉快印象時,我們的大腦往往喜歡避開這種努力。另一方面我們又希望繼續想著這甜美的印象,大腦就寧願從未來的角度對此作出設想,巧妙地為這甜美印象的再生準備時機。這對於理解那美好時刻的精髓絲毫無補,卻免了我們費心勞神在自己內心重溫一時刻的辛苦,使我們指望再度從外界得到這種愉快印象。

    一些城市名,維茲萊還是夏爾特爾,布爾日還是波韋,通過這簡略的形式,用來指明其主要教堂。我們常常使用這種局部的含義,如果是我們還不瞭解的地方,最後就會把整個城市的名字刻在心上。當我們打算把城市的概念加進去的時候,這城市的名字立刻就會像鑄模一樣,給它印上同一風格的同樣的刻紋,也把它變成一種大教堂。不過這一次是在一鐵路車站上,我看到了巴爾貝克這個地名,在一家冷餐館的上方,在藍色警報器上,幾乎是波斯體的白字。我匆匆穿過車站和通往車站的大街,我向人詢問海灘在哪,為的是只看教堂和大海。從人們的表情看,他們似乎不明白我問的是什麼。我現在就在巴爾貝克老城,巴爾貝克陸地,這裡既不是海濱,也不是海港。當然,依照傳說,顯聖的**確是漁民們從海裡找到的。教堂就在距我幾米開外的地方,教堂裡有一彩繪玻璃窗敘述的就是發現這位**的故事。修建教堂大殿和鐘樓的石頭,也確實是從海浪拍擊的峭壁上取來的。正因為如此,我想像的大海,是海水一直衝到彩繪玻璃窗前的。可實際上大海距這裡還有五里1多路,在巴爾貝克海濱的教堂圓頂旁那個鐘樓,我從前在書本上讀過,說這鐘樓本身就是一座諾曼底峭壁,上面各種籽粒會聚,群鳥盤旋,所以我一直以為那鐘樓底座是接受大海激起千重浪的飛沫的。實際上,鐘樓聳立在一座廣場上,兩條有軌電車線從這裡分叉,對面是一家咖啡館,門口金字招牌上寫著「檯球」二字。鐘樓的背後是一大片住宅,住宅屋頂上沒有摻雜一根桅桿。我一面留神咖啡館,一面留神向其問路的行人,一面又注意著要回去的車站,走進教堂。教堂與其餘的一切構成一體,彷彿是一種偶然,是這天下午的產物。那軟綿綿的在天空中鼓起來的圓頂好像一顆果實,住宅煙囪沐浴其中的同一陽光,催熟了那粉紅、金色而又進口就化的果皮。但是,認出眾使徒的雕像——我曾經在特羅卡德羅博物館看見過鑄出的聖像——站在教堂大門口的門洞裡,在聖母的兩旁列隊而立,等待著我,似乎是為著歡迎我時,我就只願意考慮雕塑的永恆意義了。聖母那仁慈、溫和的面孔,短而扁的鼻子,弓著的背,似乎唱著某一天的「阿累路呀」歡迎似地向前走來。但是人們發覺這些聖像的表情是呆滯不動的,正像死人的表情一樣。只有人圍著他們轉時,他們的表情才有所改變。我心中暗想:就是這裡,這就是巴爾貝克教堂。這個廣場看上去知道自己的榮光,它是世界上唯一擁有巴爾貝克教堂的地方。迄今為止我見過的,是這個大名鼎鼎的教堂、這些使徒、這大門之下聖母的照片,僅僅是拓片。而現在,是真的教堂,真的聖母象,唯一無二的,近在眼前了:這就遠遠勝過從前了——

    1法國古裡,一古裡約等於四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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