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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卷 地名:地方(2)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說不定也不如從前。好比一個小伙子,到了考試或者決鬥的那一天,當他想到他儲備的知識和他準備表現出的勇敢時,會感到人們向他提出的問題、他打出去的子彈,都沒有什麼了不起了。同樣,我的頭腦中遠遠超出我眼前的複製品的,是高高聳立在門洞中的聖母形象。各種變故可以構成對複製品的威脅,卻無法企及我頭腦中的聖母;如果有人將複製品摧毀,我頭腦中的聖母卻不受任何損傷;她是盡善盡美的,具有世界性意義。現在,我的頭腦見到了這個早已為人雕塑過一千次的雕像,對這個雕像外表僅僅是石頭,我伸出手臂即可觸及,佔據著一席之地,還有一張選舉佈告和我的手杖頭作她的對手,都感到驚異。這一席之地與廣場連成一片,與主要街道的出口不可分,她無法避開咖啡館裡和電車辦公室裡人的目光,她臉上受到半抹夕陽的照耀——過一會,幾小時之後,便是街燈之光的照耀了——另一半為貼現銀號的辦公室接受去了;她與那家信貸公司分理處同時被糕點鋪灶間的怪味所降服,任憑凡人肆虐;如果我也想在這石頭上刻上我的名字,那麼她,這著名的聖母像,迄今為止我賦予她以凡人的生命和捕捉不到的美的,巴爾貝克的聖母,獨一無二的(可歎,這也意味著只此一家)聖母,就要以她那沾滿了與其毗鄰的房屋同樣的煤炱,向所有前來瞻仰她的崇拜者,顯示我用粉筆劃下的痕跡和我的名字的各個字母,而無法去掉這些字跡。總而言之,這嚮往已久的不朽的藝術品,我覺得她和教堂一樣,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石頭老太太,我可以量出她的身高,數出她的皺紋了。

    時間過得飛快,該回車站了。我要在車站等待外祖母和弗朗索瓦絲到來,然後一起到巴爾貝克海濱去。我憶起從前讀過的對巴爾貝克的描寫,憶起斯萬的話:「精美之至,和錫耶那1一樣美。」我只能用偶然來解釋我的失望,是我的精神狀態不好,是我很疲勞,是我不會欣賞,我極力這樣安慰自己,想到對我來說還有別的完美無缺的城市,說不定很快就能看到,就像在珍珠般的細雨中,在坎佩爾勒雨滴清新的淅瀝中穿過沐浴著阿方橋2那綠色和玫瑰色的霞光一般,就巴爾貝克來說,我一走進這座城市,就好像把一個本應密封的地名打開了一條縫。這裡,一列有軌電車,一家咖啡館,廣場上來往的人群,貼現銀號的分店,無法抗拒地受到外部壓力和大氣力量的推動,一下子湧進了這個地名各個音節的內部。這些東西進去以後,這幾個音節又關上了大門,現在,它任這些事物鑲嵌起波斯式教堂的大門,再也不會將這些事物排除在外了。我在應該把我們送到巴爾貝克海濱的當地小火車裡找到了外祖母,可是只有她一個人。她提前打發弗朗索瓦絲前來,以便事先做好一切準備。但是她指點弗朗索瓦絲有誤,結果叫弗朗索瓦絲走錯了方向。此刻,無需懷疑,弗朗索瓦絲的火車正向南特飛快奔馳,說不定到了波爾多她才會醒過來——

    1錫耶那為意大利佛羅倫薩附近一古城。

    2坎佩爾勒及阿方橋的聯想,請見本書第一部。

    車廂裡充滿了日落時分那轉瞬即逝的餘暉和下午那不肯散去的炎熱(可歎,在落日餘輝映照下,我從外祖母的整個面龐上看到她因天氣炎熱而多麼疲憊不堪)。我剛一坐下,她就問我:「巴爾貝克怎麼樣?」因為滿懷希望,她的微笑是那樣熱情爽朗,她以為我一定感受到了極大的快樂。見她如此,我簡直不敢立即向她承認我很失望。加之,隨著我的身軀越來越接近它應該習慣的地點,我頭腦中追尋的印象不像從前那樣縈繞我的腦際了。到最後,距旅行的終點還有一個小時路程時,我就極力想像巴爾貝克的旅館老闆是什麼模樣了。對他來說,此刻我還不存在。我多麼希望向他作自我介紹時,有一個比外祖母更有名氣的旅伴——外祖母肯定要求他降價。

    似乎他必然十分傲慢,但輪廓很模糊。

    在這段小鐵路上,火車不時在一個車站停車,一站又一站,巴爾貝克海濱始終沒有到。光是這些車站的站名(安加市,馬古維爾多市,古勒夫爾橋,阿朗布市,老聖馬爾斯,埃蒙維爾,梅恩市1)我就覺得莫名其妙。在一本書中讀到這些地名時,說不定會覺得它們與貢佈雷附近的某些地名有關係。但是對一位音樂家的耳朵來說,兩個音節,即使由數個相同的音符組成,如果諧音色彩和組合不同,也可能毫無相像之處。同樣,這些由沙子、狂風呼嘯而又空曠的空間和鹽分組成的難聽的名字,「城市」一詞安在上面安不住,就像「飛鴿」這個詞裡面的「飛」也安不住一樣。沒有什麼比聽到這些名字更會令我想到別的地名,如魯森市或馬丹市。我在飯桌上、在「大廳」裡那樣經常聽到我的外祖母提到這些地名,這些地名早已獲得了某種暗中的魅力,說不定其中還混進了果醬的香味,木材燃燒的味道和貝戈特哪一本頁的氣味,對面房屋那赭紅的顏色,以至直到今天,這些地名象氣泡一樣重又從我腦海深處漂上來的時候,雖然它們要穿過一層層,才能達到表層,卻仍然保留著自己獨特的品性——

    1這些地名有真有假;有的在這條鐵路線上,多數不在這條線上。

    有些小站高踞於自己的沙丘上俯瞰著遠方的大海,有些小站則位於大綠顏色、形狀令人不快的小山腳下,已經準備睡去——那小山,形狀就像剛走進去的一間旅館房間裡的長沙發,山下是一些別墅,再伸展下去便是一個網球場,有時是一家賭場。賭場大門上的旗幟迎著涼爽的海風颯颯作響,場中空蕩無人,焦慮不安。初次向我顯示自己主人的小站,乃通過其司空見慣的外表來顯示——戴著白色遮陽帽的打網球的人,生活在自己的檉柳和玫瑰身邊的車站站長,一位戴著扁平草帽的太太。那婦人沿著我永遠不會體驗得到的生活的日常軌跡,喚回在外久久不歸的獵兔狗,然後回到自己的木頭小板房裡去,屋中已經燃起燈火。這些小站以這些司空見慣、使人非常熟悉的現象,無情地刺傷著我這陌生的目光和人生地不熟的心。

    我們走進巴爾貝克大旅社1的大廳,面對著仿大理石的偌大樓梯,我的外祖母不顧會增加那些陌生人的敵意和鄙視——我們就要生活在這些陌生人之中——在和旅社經理講「條件」時,又怎樣加重了我的痛苦啊!經理是個普薩式的人物,滿臉滿嘴都是毛病(挖掉好幾個癤子,在臉上留下了傷疤。由於祖籍遙遠,童年時期起便在世界各地闖蕩而口音混雜,給他的聲調留下了毛病),他身穿花花公子的大禮服,閃動著心理學家的目光。「慢車」一到,他一般總是把闊老爺當成滿腹牢騷的人,而把住旅館的吝嗇鬼當成闊老爺!他大概忘記了他自己一個月也掙不上五百法郎的薪水,卻深深鄙視那些認為五百法郎——或者更確切些,如他所說,是「二十五路易」——「是個數目」的人,總是把這些人當成是賤民的組成部分,而大旅社可不是給這些人預備的。在這家豪華大旅館裡,有些人並不花很貴的房錢卻也受到經理的敬重,這也是真的,條件是經理確切知道這些人注意開支是因為吝嗇而不是因人窮。吝嗇是一種毛病,在各個社會階層中均可遇到,因此它確實絲毫不會損害威望。有社會地位,這是經理唯一注意的事情。有社會地位,更確切地說,在他看來有說明地位高的標誌,例如走進旅社大廳不脫帽啊,穿高爾夫球褲和緊身短上衣啊,從鑲金、帶紅的高級皮革煙盒裡往外掏雪茄煙啊之類(可惜,這些優越性,我一樣也沒有)。他用講究的字眼去點綴自己的生意經,但意義總是用得相反——

    1普氏1907—1914年夏天到卡布爾度假,他描寫的巴爾貝克大旅社便是卡布爾大旅社。

    我坐在一張長椅上等待。我聽到外祖母拿腔拿調地問他:「房錢……是什麼價?……啊!太貴了,我這點錢可不夠!」他聽外祖母說話時,帽子也不摘下,還吹著口哨,外祖母也不生氣。我聽著這話,盡量逃進自己內心深處,竭力到一些永不改變的想法中去遊蕩,不讓任何有活力的東西露出我的軀體表面——就像動物的表皮出於抑製作用,當人們傷害它們的時候,它們裝死一動不動一樣——以便在這個地方不要太難受。我對這種地方還完全不習慣,看到別人對此很習慣就使我更加敏感。我看見一位衣著華麗的婦人,經理對她畢恭畢敬,對跟在她身後的小狗十分親熱;一個衣著講究、樣子可笑的青年,帽子上綴著羽毛,回到旅館,問「有沒有我的信」。所有這些人都將登上那假大理石的台階視為回家,他們似乎對這一切都很習慣。與此同時,一些大概很不精通「接待」藝術卻帶有「首席接待」頭銜的先生,嚴厲地向我投以邁諾斯、埃阿刻和拉達芒特1的目光(我將自己**裸的心靈投入這目光之中,就像投入一個再沒有任何東西保護我的心靈的未知世界一樣)。再遠一些,在一扇關著的玻璃門後,有一些人坐在一間閱覽室內,要描寫這個閱覽室,要依次描寫我想到這些有權利在那裡安安靜靜閱讀的人上人所享的清福,想到如果我的外祖母不顧我會產生這樣的印象,命令我走進去的話,她會使我感到多麼恐懼,我恐怕必須相繼選擇但丁筆下賦予天堂和地獄的各種色調了——

    1這裡宙斯的三個兒子,他們死後被召至地獄作判官。邁諾斯的名字在《追憶似水年華》中經常出現。

    過了一會,我那種孤獨的印象更加濃重。我向外祖母承認,我感到不舒服,我覺得說不定我們很快就不得不返回巴黎。她沒有抗議,說她要出去買些物品,無論我們是走還是留下,反正這些物品都有用(後來我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給我買的,因為所有這些我缺的東西,都在弗朗索瓦絲身上);等待外祖母返回時,我到街上信步走走。街上熙熙攘攘,人群使大街保持著與室內同樣的炎熱,理髮店和一家糕點鋪子還開著門,常客們在糕點鋪子裡站在迪蓋-特魯安1塑像前吃冰淇淋。這塑像引起我的快樂,那與他的形象出現在一本畫報中,也能使在外科醫生的候診室內翻閱畫報的病人得到快樂一樣。一些人對我相當無所謂,使我感到驚異。旅社經理滿可以建議我到城裡走走散散心,一個新住所,這種受罪的地方,在某些人眼裡也是可以顯得是「令人心曠神怡之小住地點」了。旅社的說明書就是這麼說的。這說明書可能有些誇大其辭,不過這是面向所有主顧的,他們專門迎合主顧之所好。確實,為了把主顧招到巴爾貝克大旅社來,說明書不僅提到什麼「美餚佳饌」、「遊藝場花園令人**」,還說什麼「時裝女王陛下駐足,不被視為笨伯之人不會因姦污而不受懲罰,任何有教養的男子可能都不願意冒此風險。」——

    1迪蓋-特魯安(1673—1736),是聖馬洛的海盜。他的塑像也在聖馬洛。他在《回憶錄》中,講述了許多歷險事情。

    我越是怕外祖母傷心,就越是需要她。她大概很灰心喪氣,感到如果這麼點累我都受不了,那就沒有希望了,任何旅行對我都不會有好處。我下定決心回去等她。經理親自走來按了一個按紐:一個我還完全陌生的人物,人稱「lift」1的(此人被安頓在旅社的最高點,大概是諾曼底教堂燈籠式天窗的地方,好像是玻璃板後面的一幅照片或管風琴演奏者在自己的房間裡)開始朝我走下來,動作之輕盈有如家養松鼠,靈巧而又是被束縛之物。然後他又沿著一個柱子滑下來,將我帶在他身後朝這商業主殿的圓頂升去。每一層上,通道小樓梯兩側,陰暗的遊廊成扇形展開。一個收拾房間的女僕人抱著一個長枕頭,從遊廊裡走過。黃昏的光線使她的面龐模糊不清,我把自己最狂熱夢想中的面具貼到她的臉上,但是從她朝我遞過來的目光裡,我看到的是對我這個一錢不值的人的厭惡。每一層唯一的廁所形成僅有的一排豎著的玻璃窗,從玻璃窗透進的光線照亮了這毫無詩意的半明半暗的地方,神秘得很。在永無盡頭的向上走的過程中,為了打消我默默穿過這神秘地方所體驗的致命焦慮,我便對那個年輕的管風琴演奏者、我的旅程的匠師、我被俘的夥伴開了腔、他還是繼續拉他的樂器音栓和推導管。我為自己佔這麼大地方,給他惹這麼多麻煩而向他表示歉意,問他我是否妨礙他施展藝術才能。在這種地方,為了吹捧名家高手,我不僅表現出好奇,而且還懺悔自己對此十分偏愛。但是他不理我,可能對我的話驚異不止;也可能專心致志於自己的工作,一心想著各種標記;也可能他耳背,對這個地點很尊重;也可能怕出危險;

    也可能懶得動腦子;也可能這是經理的命令——

    1英文:電梯。

    一個人,哪怕無足輕重,我們認識他之前和認識他之後,他對我們所取態度的變化,恐怕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能賦予我們對外界現實的印象了。我一直是同一個人,下午稍晚時候,乘坐了來巴爾貝克的小火車,一直懷著同一顆心。但是,六點鐘的時候,由於無法想像出經理、豪華大旅社、其服務人員是什麼模樣,我抵達的時刻心中有一種模糊而又帶幾分恐懼的期待。現在,在這顆心中,則是走南闖北的經理那臉上挖掉的疣子(雖然如他自己所說,「特點是羅馬尼亞」1——因為他總是使用他認為高級的詞兒,而又沒有發現用得有毛病——實際上他的國籍是摩納哥),為招呼電梯而按鈴的姿勢,開電梯的本人,從大旅社這個潘多拉盒子2里冒出來的整個木偶戲劇場沿幕的人物。這一切都無法否認,終身在此。而且,像一切人造的東西一樣,沒有繁殖能力。我並沒有參與這種變化,但至少這種變化向我證明在我的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事情毫無意義,是自在的——而我剛像一個遊客,開始遊覽時,太陽在面前;待他看見太陽到了身後時,便得知時間已經過去了——

    1經理將「祖籍」origine說成了「特點」——originalite。

    2潘多拉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她有一個神秘的盒子。這盒子一打開,世界上所有的災難、壞事都冒出來。

    我累得骨頭都碎了,我發著燒,睡覺必需的物品一點也沒有,不然我早就睡下了。至少我想在床上躺一會,可是面對這一大堆強烈的感受,我反正是無法歇息的,又何必呢?這一大堆強烈的感受對我們每個人來說,不等於他的物質軀體的話,至少也等於他的有意識軀體,因為包圍著這個軀體的陌生事物,雖然強迫它在一貫保持警覺的防禦基礎上進行感知,卻也能將我的視覺、聽覺、所有的感官保持在很受局限、很不舒服的姿勢上(即使我把腿伸開),就像拉巴呂紅衣主教1在籠子裡的姿勢一樣,既不能站,也不能坐。在一間臥房裡,我們的注意力要求將一些物品放在這裡,待習慣了又好像將這些東西搬走了,給我們自己騰出地方來。可是在巴爾貝克的臥室裡(僅僅名義上是「我的」臥室),我覺得沒有一點空地方,房間裡塞滿了不認識我的器物。我向它們投去戒備的目光。它們也報我以戒備的目光。它們絲毫不在乎我的存在,現出我打擾了它們正常生活秩序的模樣。在家裡,一星期當中我只有幾秒鐘聽見我的掛鐘走動,那就是我從沉思默想中走出來的時候。旅館裡這只掛鐘則一刻不停地用一種陌生的語言連續說著可能使我極為不快的話語,因為寬大的紫色窗簾默默傾聽,不作回答,但是那種態度,與人聳聳肩膀用以表示看見一個第三者使他們很惱火極為相似。房間天花板很高,窗簾賦予房間幾乎一種歷史意義,簡直能叫人覺得它很適於暗殺吉斯公爵2,以後又適於庫克旅行社的一個導遊率領旅遊者前來參觀3,但是決不適於我的睡眠。沿牆有數個玻璃小書櫥,它們的存在對我是個折磨。特別是房間中橫著一面全身大穿衣鏡,這東西搞得我心慌意亂,如果不挪走它,我就覺得自己根本別想放鬆下來。我不時抬眼望望天花板——在巴黎,我房間中的各種器物不妨礙我的目光,不比我自己的眼球更妨礙,因為它們只不過是我的各種器官的附件,是我自己的一種放大——天花板上方是旅社最頂端的平台,是外祖母特意為我挑選的。庫斯草的氣味將其攻勢一直推進到比我們看得見和聽得見的更為幽密的地方,推進到我們感受到各種氣味的特點的地方,推進到了我最後的戰壕裡,幾乎推進到了我的內心。我不無厭倦地用驚慌不安的鼻子去嗅,以這種無益的不斷反擊去對付它的進攻。再也沒有地盤,沒有房間,沒有軀體,只有一味受到將我重重包圍的敵人的威脅,熱度一直侵入我的骨髓,我孤立無援,我真想死。就在這時,外祖母走了進來。立刻,無限的空間向我受到壓抑而要擴張的心敞開了——

    1讓·拉巴呂(1421-1491),本為路易十一之神師,後來為紅衣主教,因為與斗膽查理進行秘密談判,被路易十一關在洛什城堡國家監獄中,在鐵籠中度過十一年,後來經教皇西克斯特四世干預,獲得釋放。

    2吉斯公爵即亨利一世(1550—1588),他於1588年12月28日被覬覦其王位的亨利三世在三級會議上暗殺。畫家保羅·德拉洛什(1797—1856)曾據此畫了一幅油畫,勒巴吉及加爾麥特於1908年亦據此事拍成電影。

    3湯姆斯·庫克(1808—1892)於1841年組織了一次「快樂列車」旅行,這便是他那鼎鼎大名的旅行社的起源。他死時將旅行社作為遺產交給了他的長子。

    她身穿一件高級密織薄紗室內便袍。在家時,每逢我們這些人中有哪一個病了,她就要穿上這件便袍(她說,她穿了這件衣服很舒服,總是將她做的事歸之於自私的動機),這件便袍是為了照顧我們,看護我們的,是她的傭人服,看護工作服,她的修女服。傭人和看護對人的細心照顧,她們的善良,人們體會到的她們的優點,人們對她們的感激,都更增加了她們對人的印象,她們覺得人的外表與內心不同,人自我感到孤獨,自己背負著頭腦中思想的重負、自己的生活**。我知道,我和外祖母在一起時,不論我內心多麼憂鬱,它都會被更大憐憫所接受。我的一切,我的煩惱,我的**,在外祖母那裡都會得到支持。用以支持的東西,便是她保持和擴大我自己生活的**比我自己的這種**更強烈;我的想法在她心中延伸,不需要改變方向,因為這些想法從我的頭腦裡傳到她的頭腦裡並沒有改換地點,也沒有換人。就像一個人站在穿衣鏡前想要打上領帶,可是不明白他看見的那一頭與他的手動作的方向跟他本人相比並不在一邊,或者一條狗在地上追逐著昆蟲跳躍著的影子一樣。在這世界上,人們總是受到軀體外表的蒙蔽,因為我們不能直接感受到心靈。我也這樣上當受騙,一頭扎進外祖母的懷裡,將我的雙唇貼在她的臉上,似乎這樣我就能進入她向我敞開的寬闊的胸懷。我這樣把嘴緊貼在她的雙頰上、她的前額上以後,我從那裡吮吸到那樣有益、那樣富有營養的東西,我半天一動不動,是吃奶孩子的那種認真、放心大膽的貪婪。

    然後我百看不厭地注視著她那寬大的臉膛,那輪廓就像一片熱烈而又平靜的美麗雲霞,可以感覺到那後面閃射著柔情之光。一切多少還能接受她的感受的東西,一切還可以說屬於她的東西,都因此而立刻變得那樣神聖,那樣超俗,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掌理著她那剛剛灰白的秀髮,懷著尊敬、小心翼翼和輕柔,似乎我撫摸的是她的善良。她在難過之中又為使我免去了一種痛苦而感到那樣高興,就這樣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對我那疲憊不堪的四肢,是那樣平靜安寧的一瞬,是那樣甜蜜。過了一會,我見她想幫我睡下,打算給我脫鞋,我作了一個手勢阻止她,開始自己脫衣裳。我的手已經碰到上衣和矮靴的頭幾個紐扣上,她用乞求的目光攔住我的手。

    「噢,別這樣,」她對我說,「對外祖母來說,這叫她多開心!尤其是你今夜需要什麼時,不要忘了敲牆,我的床就靠著你的床,隔櫥非常薄。等一會你睡下以後,就敲敲試試,看看咱們是不是能互相聽得見。」

    果然,那天晚上,我敲了三下。一個星期以後,我不舒服時,有幾天我每天早晨都重複這三下,因為外祖母要早早餵我喝牛奶。當我覺得聽見她已經醒了以後——為了不叫她等待並且能在餵我牛奶之後馬上再度入睡——我鼓起勇氣小聲敲了三下,膽怯地,輕輕地,但不管怎樣卻是清清楚楚地,因為我擔心如果搞錯了,她還在睡,那就會打斷她的覺,可我又不願意她繼續側耳傾聽是否是我呼叫,如果她起先沒有聽清的話。我不敢再敲了。我這邊剛一敲三下,立刻就聽到另外三擊。這三擊音調不同,充滿平靜的威嚴,為了更加清晰,重複兩次,那意思是說:「別著急,我聽見啦!過一會就來!」頃刻,外祖母來到。我對她說,我真擔心她聽不見我的聲音,或者她以為那是隔壁的什麼人在敲。她笑了:

    「將我可憐的小狼1敲擊聲與別人混淆起來,怎麼會呢!就是有一千個人敲,外祖母也辨別得出來呀!你以為世界上還有別人這麼傻,這麼激動,這麼又怕吵醒我又怕人家聽不明白他的意思嗎?不管怎樣,這個小老鼠只要一抓,人家立刻就能認出它來,特別是這個小老鼠跟我的小老鼠一樣是獨自一人,又叫人可憐的時候!我聽見它猶猶豫豫已經有一會了,它在床上折騰,要各種把戲。」——

    1普氏的母親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均稱「我的小狼」。

    她半敞開百葉窗。在旅館前突的附屬建築上,陽光已經在屋頂上安身,就像早起的蓋屋頂工人早早就開始幹活,默默地幹完活計以免吵醒還在沉睡的城市,而城市一動不動使他顯得更加心靈手巧一樣。她告訴我幾點了,天氣會怎樣,說我用不著一直走到窗邊去,說海上有霧,告訴我麵包店是否已經開門,對我敘說聽到其聲響從街上走過的那輛車是什麼樣的:這無足輕重的打開窗簾,這可以忽視的、任何人都不在場的清晨「序曲」,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一小塊生活。白天,當我談到早晨六點鐘的漫天大霧時,我會在弗朗索瓦絲或一些陌生人面前高高興興地提起這些,那意圖並不在於顯示我獲得了某種知識,而是要顯示我一個人所得到的疼愛。這甜蜜的清晨一刻,由我敲三下、另三下作答這富有節奏的對話開始,像一曲交響樂般展開。柔情和快樂力透隔牆,那牆變成了和諧的、非物質的東西,像天使一般歌唱著。那為人熱烈期待的三擊回答,重複兩次。隔牆善於通過這三擊,以天神報喜的輕盈和音樂美的忠誠,將外祖母整個的心靈和就要過來的諾言傳送過來。但是抵達巴爾貝克當天那一夜,外祖母離天我以後,我又難過起來,就像在巴黎離家時我已經很難過一樣。構成我們眼前生活中精華的事物,對於我們從精神上以我們的接受能力來賦予其未來的模式,而上述事物並不在這未來模式之中的事物,總是以極大的拚死抗拒來對抗。我這種對於在陌生房間裡過夜的恐懼——許多人也有這種恐懼——說不定只是上述這種抗拒最普通、最模糊、最機能性、幾乎最無意識的表現形式。一想到我的父母有一天可能會死去,我可能為生活所迫不得不遠離希爾貝特而生活,或者只是不得不在一個永遠再也見不著自己朋友的國度定居,常常使我感到可怕之極,那抗拒就在這恐懼的深處。我自己的死亡,或者象貝戈特向人們許諾的那種在自己著作中永生,我很難想像。我無法將我的回憶、我的缺點、我的性格帶到那種雖死猶生中去,這些東西不能接受自己不再存在的概念,也不希望我有一個它們沒有位置的虛無或永生。

    在巴黎時,有一天我身體特別不適,斯萬對我說:「你應該動身到大洋洲那些美妙的海島上去。那時你就會知道,你再也不會回來了。」1那時我真想回答他說:「那我就再也看不見你的女兒了,那我就要在她從未見過的人和物之間生活了。」然而我的理智卻告訴我:「既然你不再為此苦惱,那又有什麼關係呢?當斯萬先生對你說你將不再回來時,他的意思是你會不想回來;既然你不想回來,這就說明,在那裡,你會幸福。」因為我的理智知道,習慣——這種習慣現在即將擔負起一項重任,要使我愛上這陌生的住所,愛上改變了位置的大穿衣鏡,愛上改變了顏色的窗簾,愛上停擺的掛鐘——也擔負著使一開始並不討我們喜歡的夥伴變成親愛的朋友,賦予面龐另一種形狀,使一個人的嗓音變得熱情動聽,改變心中愛戀對象的任務。自然,對某些地點、某些人新的友情,就是忘記昔日友情的網。但是我的理智正好認為,我可以毫無恐懼地設想一種生活前景。在那種前景中,我將永遠與一些人分離,我將忘記他們。這種生活向我的內心作出了忘卻的承諾,而忘卻只會使絕望更加瘋狂,這似乎構成一種安慰。這倒不是說,待習慣了分離之後,我們的心不會也感受到習慣勢力那鎮痛的效用,而是說,至今這顆心仍在痛苦罷了。懼怕將來我們再也看不見我們喜歡的人,再也不能與他們交談,正是在這種前景下,我們今天才會得到最難得的快樂。如果我們想,在受到這種剝奪的痛苦之上再加上當前對我們來說似乎更為殘酷的事:並不像感受一種痛苦一樣感到這種擔心,而是對此漠然置之,這種恐懼就不但不會消散,反而會更加增長了。因為,如果是這樣,我們的「自我」就變了:不僅我們的父母、我們的情fu、我們的各位朋友的魅力再不存在於我們的四周,而且我們對他們的鍾愛,也就完全從我們心中拔除了。而這種鍾愛是我們今日內心很重要的一部分。今後我們會喜歡上這種與他們分離的生活,而今日一想到這種生活就叫我們感到恐懼。倘若如此,那便是我們自己真正的死亡。死亡繼之以復活,這是真的,但這復活已在與前的自我的。如今恐懼、抗拒、反抗的,也正是原來的自我中注定要死亡的那些部分——甚至是最羸弱的部分,諸如對一個房間的大小、氣氛莫名其妙的眷戀之類。必須看到,這是一種抵抗死亡的潛在的、局部的、確實的、真實的方式,長期地、絕望地、逐日地抵抗那一部分一部分的、連續不斷的死亡的方式。這種死亡潛入我們整個生命進程之中,每時每刻從我們身上分離出一片一片的我們自己。正是在這些東西的壞死上,新的細胞增殖起來。對於像我這樣一個天生神經過敏的人(也就是說,在這種天性的人身上,中間關節,即神經,不能正常發揮功能,阻擋不住哀歎沿著自己的道路朝意識駛去,而是相反,任憑這哀歎來到,清晰的、疲憊的、無數的、痛苦的哀歎,哀歎自我中那即將消逝的最樸素無華的成份)來說,在這陌生的過高的天花板下我們所感受到的那種焦慮的恐懼,只不過是一種友情發出的抗議。那種對於熟悉而較低的天花板的友情還劫後餘生,活在我的心裡。說不定這種友情也會消失,另一種友情佔據了它的位置(到那時,死亡,然後是一種全新的生活,就會在「習慣」這個名詞下,完成它們雙重的大業)。但是,直到這友情消亡之前,每天晚上,它還要痛苦,這第一天晚上尤甚。它面對著已經成為現實的前景,再也沒有它的位置的前景,在反抗。每當我的目光無法從傷害它的東西上移開,設法停駐在不可企及的天花板上時,它就用哭訴的叫喊來折磨我——

    11888年,英國小說家史蒂文森到大洋洲海島上去休養,1894年死於薩摩亞群島。畫家高更,到大洋洲去以後,也於1903年死於馬克薩斯群島。

    到了第二天早晨怎麼樣了呢?一個僕役前來將我叫醒,給我送來熱水。我洗臉梳頭,拚命在我的旅行箱裡找我需要的物品,可是徒然,我從裡面拽出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都一點用也沒有。我已經想到了早餐和散步的快樂,就在這時,從窗戶和書櫃的每一扇玻璃上,就像從船艙的舷窗上望出去一樣,我看到了裸露的大海,無遮無攔,有一半是在自己廣闊幅員的陰影中,那是一條纖細而移動的直線所劃定的邊界。啊,多麼快樂!雙眼追逐著浪濤,看那浪濤一個接一個地躍起,好像在跳板上跳躍的運動員。多麼快樂!我手上拿著僵硬的、上了漿的、上面印著旅館名字的毛巾,想用這塊毛巾擦乾身體,可怎麼也擦不幹。我不時回到窗旁,再向這令人頭暈目眩、山嶽一般的龐大馬戲團再看上一眼,向那此處彼處磨光而又半透明的藍寶石的波濤白雪般的峰巔再看上一眼。那浪濤,懷著沉著的兇猛和獅子皺眉般的架勢,任憑其山坡崩坍,飛滾落下。陽光又用看不見面龐的微笑為這山坡增色。

    此後,每天早晨我都置身窗口,就像在騷車裡睡了一覺撲到驛車的玻璃窗口去一樣,為的是看看我所嚮往的山脈在夜間是靠近了,還是遠去了。在這裡,這些大海的丘陵,在狂舞著回到我們身邊之前,可能會後退得很遠,以至常常要在一片長長的沙土平原後面,我才能在很遠的地方依稀望見它們那最早出現的起伏,那遠處半透明,霧氣籠罩,藍瑩瑩的,好似托斯卡納1文藝復興前期畫家作品景深處的冰川2。有時,緊挨著我,陽光在這些波濤之上歡笑,那波濤呈嫩綠色,恰似潮濕的土地和光線液體般的流動使高山草地保持著嫩綠一般(在山上,陽光此處彼處展開,有如不均衡地跳躍著歡快地走下山坡的巨人)。此外,海灘與波浪在世界之餘部分辟出這個豁口,為的是叫陽光從這裡經過,叫陽光在這裡積累起來。在這裡,從大海過來的方向和我們的肉眼遵循的方向望過去,是陽光在移動著大海的山巒起伏,是陽光確定其位置。光線的千變萬化同樣會改變一個地點的方位,同樣會在我們面前樹立起新的目標,使我們產生要達到這目標的**,而只有經過千辛萬苦長途跋涉才能達到——

    1托斯卡納為意大利中部地區。

    2例如喬凡尼的名畫《耶穌誕生》、《聖約翰·巴蒂斯特撤至荒原》等。

    清晨,太陽從旅館後方過來,在我面前展現出陽光普照的沙灘,直到大海最前沿的城堡。太陽似乎將城堡的另一坡也展示給我,並且鼓動我踏著它光芒的轉輪,去繼續旅行。這旅行是原地不動的,但是透過各個時刻起伏不定的景觀中那最美妙的景色,它又是千變萬化的。從這第一個清晨開始,太陽總是伸出一根微笑的手指,將遠方大海那蔚藍的峰巔指給我看。這些高峰在任何一張地圖上都沒有名字。太陽在山脊和雪崩那轟響而又紛亂的表面上盡情遊蕩累了,最後便來到我的房間裡避風,在散亂的床上懶洋洋地躺著,在濕乎乎的洗臉池上,打開的箱子裡,摘下它的珍寶。它那輝煌的光焰本身和用得不是地方的奢侈,更加深了雜亂文章的印象。

    一個小時以後,在那偌大的餐廳裡,我們正吃午飯,從檸檬的皮囊中往兩條箬鰨魚上撒上幾滴金水。過了一小會,我們的盤子裡就只剩下魚刺了。魚刺彎彎,有如一片羽毛;錚然有聲,有如一把齊特拉琴。可惜,這時外祖母感覺不到海風那涼爽而富有活力的吹拂,她覺得真是殘酷。這是因為門窗雖然透明,卻關閉著,像一個櫥窗一樣,雖然讓我們看到整個海灘,卻將我們與海灘分隔開來。天空完全進入門窗玻璃之中,以至天空的蔚藍色似乎是窗子本身的顏色,那雪白的浮雲,似乎是玻璃上的毛病。我確信自己是如波德萊爾所說「坐在防波堤上」1和「貴婦人小客廳深處」2,我自問是不是他所說的「普照大海的陽光」3就是此刻的這種陽光——與落日的餘暉很不相同,那是單純而表面化的,如同一抹金光而又顫動不已——它像黃寶石一般燃燒著大海,使大海發酵,變成一片金黃而又成乳狀,好似啤酒;浮著泡沫,好似牛奶。此處彼處,不時又有大塊藍色陰影游來蕩去,似乎哪一位神祇在天空中擺動著一面鏡子,將陰影移來移去以自娛。巴爾貝克的這間餐廳,光禿禿,充滿綠色的陽光,如同游泳池中的水。幾米開外的地方,漲潮的海水和日正中天,如同在天堂前面一樣,正豎立起寶石和黃金的不可攻克的游動的堡壘——

    1指波德萊爾散文詩《海港》中描述的模糊的回憶。

    2(前)出自《惡之花》中《憂鬱與理想》。

    3(前)出自《惡之花》中之《秋歌》。普氏深愛此詩,在著作及通訊中經常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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