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卷 地名:地方(3)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可惜這間餐廳與貢佈雷那間朝著對面房屋的「大廳」不僅僅外表上不同。在貢佈雷,人人都認識我們,所以我不顧及任何人。在行海水浴的生活裡,人們是不認識他的鄰居的。我年紀還不大,而且一直十分敏感,不會放棄討人歡喜和佔有他們的**。一個上流社會的男子對於在餐廳裡用餐的人,可能會感到更為高尚的滿不在乎。無論是他的這種滿不在乎、還是從海堤上經過的青年男女那種滿不在乎,我都沒有。想到不能和這些青年男女一起去郊遊,我心裡就很難過。我外祖母對社交形式很鄙視,只顧我的健康,如果她向他們提出要求,要求他們接受我作為散步的夥伴,那對我真是侮辱性的,當然我就要更難過。不論他們回到某一陌生的木頭別墅去也好,手執球拍走出別墅到網球場去也好,騎馬也好(那馬蹄就踩在我的心上),我總是懷著熱切的好奇望著他們。在海灘那叫人眼花繚亂的光照中,社會慣常的比例改變了。我在這光照中,透過讓這麼多光線通過的透明大玻璃海灣,注視著他們的每一個動作。但是照我外祖母看來,這海灣擋住了風,乃是一個缺點。她一想到我損失了一個小時吹海風的益處就受不了,便偷偷打開一扇窗。忽地一下,不僅菜單吹跑了,所有正在用午餐的人的報紙、面紗和遮陽帽也都吹跑了。可外祖母自己,有這天堂好風的支持,在一片責罵聲中,依然像布朗迪娜女聖徒1一樣鎮定,面帶笑容。這些責罵使那些瞧不起人、頭髮給吹亂、怒氣沖沖的遊客團結一致來對付我們,更增加了我孤獨悲哀的印象——
1女聖徒在公元177年受到嚴刑拷打,要她放棄自己的信仰。她始終鎮定從容,回答:「我是**徒。我們的人中間沒有犯過任何罪行。」
這些遊客的相當一部分,由法國這一地區主要省份的傑出人士組成,卡昂法院的主審官啊,瑟堡的首席律師啊,芒市的一位重要公證人啊之類。在那些地方,他們終年成散兵或者象國際象棋中的棋子一樣分散著,每到度假時,便從各個點上來到這個旅館裡集合。巴爾貝克這些豪華旅館的人口,平時一般是富有而且是國際性的,現在又賦予旅館人口以一種相當突出的地區性了。他們在旅館裡總是保留著那幾個房間,與他們那裝成貴族婦女模樣的妻子一起,構成一個小小的群體。巴黎的一位大律師和一位大夫也加入這一群之中。臨走那天,這兩位巴黎人對那些人說:
「啊,真是,你們不和我們坐同一趟火車,你們真有福氣,能到家吃晚飯呢!」
「什麼?您說有福氣?你們住在首都巴黎,大城市,而我住在十萬人口的可憐小省城。最近人口統計是十萬零二千,這倒是真的。你們有二百五十萬人口,你們就要回到柏油馬路的巴黎上流社會燈火輝煌的大場面中去。跟你們比,我們這算什麼?」
他們用巴黎捲舌「r」音說著這些話,並不含有尖酸刻薄之意,因為他們這外省的陽光似乎也能像人一樣到巴黎去了。人家已經數次給卡昂的首席審判官一個上訴法院的席位——但是他們出於對自己城市的熱愛,或是喜歡默默無聞,或是喜歡出人頭地,或因為他們反動,或為了與別墅的鄰居關係好,他們寧願留在當地。再說,他們當中有好幾位也並不立即回到他們的省城去。
在大宇宙之中,巴爾貝克海灣是一個特別的小宇宙,是一籃子四季水果,各種不同的日期和相繼而來的月份集之一處,排成一圈。望得見裡夫貝爾的日子,是暴風雨的信號。當巴爾貝克天色已經暗下來時,還看得見裡夫貝爾房頂上的陽光。不僅如此,當寒冷已征服巴爾貝克時,可以肯定在另一側海岸上還找得到加出來的兩、三個月的熱天。大旅社的這些常客中,假期開始得晚或持續得久的,當秋季將近,秋雨和濃霧來到時,便吩咐將他們的旅行箱裝上一隻船,過海到裡夫貝爾或科斯特多爾去與夏季會合。
巴爾貝爾旅社的這一小群人以提防的神情,注視著每個新來乍到的人。所有的人都一面做出對這個人不感興趣的樣子,一面就此盤問他們的朋友——旅社侍應部領班。每年都是他——埃梅來幹這一季,並且服侍他們用餐。這些人的太太,知道埃梅的妻子即將分娩,飯後每人都做一件嬰兒用品,同時用她們手握的長柄眼鏡對我外祖母和我指指點點,因為我們吃帶煮雞蛋的涼拌菜。這是普普通通的菜,但在阿朗松1的上層社會裡沒有這麼吃的。對一個別人稱之為「陛下」的法國人2,他們顯露出譏諷加蔑視的態度。這個法國人也確實自稱是大洋洲中一個小島的國王,小島上只有幾個野人居住。他和他那漂亮的情fu住在旅舍裡。每當她去洗海水浴,從這裡經過時,淘氣的孩子們便高喊:「皇后萬歲!」因為她大把大把地把五十生丁的硬幣朝他們扔過去。首席審判官和首席律師甚至不願顯出看見了她的模樣。他們的朋友中若是有誰注視她,他們就認為應該提醒他,說那個女人不過是個女工兼妓女出身——
1阿朗松是這一地區的重要城市。
2此處影射當時的一位有名人物。此人名叫雅克·勒波迪,其父為百萬富翁,糖商。他在阿特拉斯山中購得一小塊土地,便自封為撒哈拉皇帝,分封貴族稱號,將一個女歌星瑪格麗特·德裡埃立為皇后。他們在美國時,他遵照法老的先例,要娶自己的女兒為妻,「皇后」一怒之下,用手槍將他打死。
「可是有人向我擔保,說他們在奧斯唐德用的是皇家艙室呢!」
「那當然啦!二十法郎租的!你自己高興的話,也可以用這個艙室。而且我確切知道,他曾經要求國王接見,可是國王叫人告訴他,國王不想結識這位木偶劇場上的君主。」
「啊,真的嗎?真是太有意思了!有的人還真……!」
大概這都是真的,不過也是因為他們感到對於大部分人來說,他們只不過是上等資產階級,他們為自己並不認識這位扔硬幣很大方的國王和皇后而十分惱火。公證人,首席審判官和首席律師,在他們稱之為奇裝滑稽木偶的這兩個人經過時,感到那樣不快,提高聲調表現出他們的憤怒。他們的朋友、旅社侍應部領班對此十分理解。對這兩位慷慨大方更甚於貨真價實的君主,他一面不得不作出笑臉,可是在記下他們點的菜時,又遠遠地向他的老主顧會意地擠擠眼睛。有一個他們稱之為「漂亮先生」的服飾華麗、裝腔作勢的年輕人,是一個大工業家的兒子,身患肺病,且揮金如土。他每天換一件新禮服,扣眼上插著一朵蘭花,午餐時喝香檳酒。然後,面色蒼白,毫無表情,唇上掛著冷漠的微笑,到賭場的水晶玻璃賭台上去扔下很大的賭注。人家錯誤地認為他們這些人不如那個小伙子「帥」,他們也無法解釋說他們就比他「帥」。可能也有點由於這種惱火,公證人對首席審判官說「他根本輸不起這麼大的數目」,首席審判官的老婆則「根據可靠消息來源」,說什麼這個「世紀末」小伙子叫他的父母愁煞。
另一方面,首席律師及其朋友們又對一位富有而又有貴族稱號的老婦人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因為她到任何地方去都要把自己的整個日常生活原封不動地帶著走。每次公證人的妻子和首席審判官的妻子在餐廳裡吃飯看見她的時候,都用長柄眼鏡狂妄地審視她,那種仔細和懷疑的勁頭,似乎她是一盤菜。這盤菜名稱古怪、外表可疑,經過系統觀察,結果是予以否定,作出拒之於千里之外的姿態和噁心的怪相,叫人把那盤菜端走。
無疑,她們做出這種樣子,無非是要表現出:如果說有些東西她們沒有的話,諸如這位老婦人的某些特權,與她有關係之類,並非她們不能有,而是她們不願有。久而久之,連她們自己也對此深信不疑,於是就成了對於自己不瞭解的生活方式沒有任何**,沒有任何好奇心,對討好新認識的人不抱任何希望。在這些女人身上,這一切都為佯作輕慢、故作快樂所代替。這有一個弊病,就是叫她們在滿意的幌子之下故作不快,而且經常不斷地自己騙自己,這兩條便足以使她們倒霉了。不過,大概這旅社裡所有的人的做法都與她們相同,只不過形式不同罷了。這樣,不是出於自尊心的話,至少也是出於某些教育原則或思考習慣,便犧牲了參與完全陌生的生活那種其味無窮的妙處。顯然,老婦人與外界隔絕、自己生活其中的微型宇宙,並未因氣急敗壞冷嘲熱諷的公證人老婆與首席審判官老婆那一夥人的尖酸刻薄而受到毒化。相反,這個小宇宙散發著高雅而又有點老氣橫秋的芬芳,這種香氣也不就更不虛假。因為歸根結底,老婦人如果能引來並維繫住(為此,她本人也要不斷更新)新認識的人神秘的好感,她肯定會從中體會到無窮的樂趣。而現在她只是跟她自己那個小宇宙的人來往,總是想著這個小宇宙是大宇宙之精華,對他人的輕蔑也不大知曉,簡直可以忽略不計。這樣生活雖然令人愉快,卻沒有上述那種無窮的樂趣。可能她感到,如果她默默無聞地來到巴爾貝克大旅社,穿著她那黑毛料長裙,戴著她那過時的便帽,她一定會使哪位花天酒地的公子哥或者哪位要人發出一陣冷笑的。公子哥可能一面搖搖擺擺跳著舞,一面從牙縫裡擠出「窮酸老婆子!」幾個字來。要人,像首席審判官一樣,在一圈花白連鬢鬍子中保持住了紅潤的面孔和她喜歡的聰明智慧的眼睛,他那一雙長柄眼鏡的鏡片一向眼睛靠近,就表示這奇人怪物出現了。人們知道這頭一分鐘是短暫的,但也令人畏懼——就像一頭扎入水中一樣。老婦人事先派遣一個僕人前來,將她的個性和習慣告知旅社。然後自己前來,打斷經理的致意,那簡短之中靦腆多於傲慢,逕直走進自己的房間,說不定就是由於下意識地懼怕這一分鐘。房間裡,自用的窗簾代替了原來掛在窗上的窗簾,屏風,照片等等,在她與她本應適應的外界之間安置了她自己的生活習慣這扇隔柵,安置得那樣好,以至可以說,這不是她本人在旅行,而是她的家在旅行。她依然待在自己家裡。
在以她為一方,旅社人員及供應商人為一方之間,她安排下自己的僕人。此後便是她的僕人代她與這裡的新人類進行接觸,同時在女主人周圍維持著慣常的氣氛。在她與洗海水浴的人之間,她也道出自己的成見,而不顧忌會得罪一些人,這些人是她的女友根本不肯接待的。通過與女友的通訊,通過回憶,通過內心意識到自己有地位,舉止得體,禮節周到,她繼續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每天,她下樓乘坐敞篷四輪馬車去散步時,貼身女僕帶著她的衣物尾隨其後,小廝在前,有如在使館門口值勤的哨兵。在掛著自己所屬國家國旗的使館門前,哨兵置身於異國土地上,為使館確保其治外法權的特權。
我們抵達那天,老婦人下午沒有離開她的房間,我們在餐廳中沒有望見她的影子。因為我們新來乍到,開午飯時,旅社經理將我們置於他保護之下,送我們到餐廳去,就像一個軍官將新兵帶到下士裁縫那裡讓人給他們發軍裝一樣。不過,過了一小會,我們在餐廳裡見到了一位鄉紳德·斯代馬裡亞先生及其女兒德·斯代馬裡亞小姐,他們屬布列塔尼一個默默無聞而又非常古老的世家。經理以為他們晚上才會回來,把他們的桌子給了我們。他們父女就是為了會見居住在這附近的、他們認識的城堡主人而來到巴爾貝克的。除了接受外面的邀請和回訪之外,他們在旅社餐廳中度過的時間只限於絕對必需的範圍內。狂妄使他們對於坐在他們周圍的陌生人沒有絲毫近乎人情的好感,沒有絲毫興趣。置身於這些人之中,德·斯代馬裡亞先生始終保持著冷若冰霜、急如星火、拒人於千里之外、粗暴、脾氣很大、心懷惡意的表情。在火車的便餐廳裡,置身於從不相識、也不會再次相見的旅客之間與這些人的關係,除了保衛自己的冷烤雞和車廂的這一角不受他們侵犯之外,就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關係,人的表情就是這樣的。
我們剛開始用午餐,就有人來按照德·斯代馬裡亞先生的吩咐叫我們起身。這位先生剛剛來到,對我們沒有絲毫致歉的表示,高聲請旅社待應部領班注意,再不要發生類似的錯誤,他「不認識的人」佔了他的桌子,他覺得很不愉快。
某一個女演員(她因衣著華麗、才思敏捷、有成套的德國瓷器而著名,遠遠勝過她在奧代翁劇院扮的幾個角色)及她的情夫(一個極為富有的年輕人,為了他,她才培養自己的情趣),還有兩個在貴族階層中非常出頭露面的男士,他們四個人在生活上自成一夥,非一起出門不可,在巴爾貝克用午飯很晚,所有的人都用完飯他們才來,終日在他們的客廳中玩牌。促使他們這樣做的情感中,自然是沒有任何惡意的,只不過是他們對於某些幽默的談話方式的趣味,對某些佳餚美饌的精細口味要求如此罷了。這種趣味和口味使他們從非一起生活、一起吃飯不可之中得到樂趣,如果和不得其中之韻味的一些人共同生活,他們就會受不了。甚至面對著已經上菜的桌子或一張賭桌,他們中的每個人還需要知道,坐在自己對面的客人或搭擋頭腦中某些知識和在任何事情上他們區別善惡的共同標準是否懸而不用了。許多巴黎人的住宅都用一個所謂真正的「中世紀」或「文藝復興」時期的蹩腳貨裝飾著,某些知識使人能夠辨別出真偽來。大概在這種時刻,這伙朋友希望到處都沉浸其中的那種特殊生活,就只能通過默默吃飯或打牌當中發出的難得而又滑稽的感歎或者年輕女演員為午飯或玩撲克而穿的迷人的新裙子來表現了。這種生活用他們瞭解透徹的習慣將他們包圍住,也就足以使他們不為周圍生活的秘密所侵害。漫長的下午,他們面前的大海,只不過象掛在有錢光棍小客廳牆上的一幅色彩柔和的油畫罷了。一個玩牌的人,在出牌的間歇無事可幹,才抬起眼睛朝大海望上一眼,看看是否有什麼標誌著天氣晴朗或者幾點鐘了,並且提醒其它人該吃下午的點心了。晚上他們不在旅館用晚餐。在旅館裡,電源使餐廳光芒四射,餐廳似乎變成了偌大的美妙的養魚缸。巴爾貝克的工人、漁民以及小市民的家庭,躲在暗處。你看不見他們,他們卻在這養魚缸的玻璃四壁前擁擠著,想要遠遠看看這些人在金光搖曳中的奢侈生活。對貧窮的人來說,這些人的生活確與奇異的魚類和軟體動物的生活一樣不可思議(玻璃壁是否永遠能夠保護住絕妙動物的盛筵,夜間貪婪凝望的默默無聞的人是否就不會到養魚缸裡來把這珍奇動物掠走並且將其吃掉,這是一個很重大的社會問題)。在這駐足凝視、黑夜裡看不清楚的人群裡,說不定有個什麼作家,什麼人類魚類學愛好者,他們注視著雌性老魔鬼張開頷骨咬住一塊食物又閉上的情景,便按照品種、生性以及後天獲得的特性來對這些老魔鬼加以分類以自娛呢!一個塞爾維亞老太婆,口腔的延伸部分和一條大海魚一樣,因為她自童年時代起便生活在聖日耳曼區的淡水裡。正是這後天獲得的特性使她吃起涼拌菜來,猶如一個拉羅什富科家族中人。1
此刻,人們遠遠望見那三個身穿無尾常禮服的男子正在等待那位姍姍來遲的女戲子。過了一會,那女人穿著常換常新的長裙和按照她情夫特殊趣味選定的圍巾,從她居住的那一層叫了電梯,像從玩具盒子裡出來一樣走了出來。這四個人覺得豪華大廈這種國際怪物移植到巴爾貝克以後,使奢侈之花盛開,遠遠勝過高級烹調。他們鑽進一輛車,到半里2以外的一家著名小飯館吃晚飯去了。到了這家小飯館,他們就食譜編排和烹調技術問題,與廚師進行了無盡無休的討論。從巴爾貝克出去是一條兩旁都是蘋果樹的路,在漆黑的夜色中,這條路與他們巴黎家中到英國咖啡館3或銀樓之間相差無幾,這段路程對他們來說無非是必須穿過的距離而已。他們抵達漂亮的小飯館以後,富有的年輕人的朋友們對他有衣著如此華麗的情fu艷羨不已。那女人的圍巾在小團體面前展開,有如熏香而輕柔的面紗。但是這圍巾也將小團體與外界隔絕開來——
1拉羅什富科家族為法國一古老貴族家庭。
2法古裡。
3這家飯館因英國人常去而得到這個名字,當時很有名。巴爾扎克筆下,拉斯蒂涅曾在這裡用餐。左拉筆下,娜娜也在這裡吃過飯。該飯館位於意大利人街與馬裡沃街相交處。
可歎,為了安靜休息,我根本無法像這些人那樣行事。我關心著旅社房客之中的許多人。有一個男子,額頭凹陷,目光在其成見與所受教育之間游移不定,他是本地的大財主,我真希望這個人對我不要視而不見。他不是別人,正是勒格朗丹的姐夫:他有時到巴爾貝克來出訪,每個星期天,他妻子和他舉辦每週一次的花園晚會,常常使旅館的房客減少一部分,因為這其中常有一兩位應邀參加這些節慶活動。其他人為了不要顯出自己沒有受到邀請的模樣,便挑選這一天到遠處去郊遊。第一天,旅館對他接待很冷淡,因為他剛從天藍海濱1下船來,這裡的工作人員還不知道他是誰。他不僅未著白法蘭絨衣褲,而且對豪華大廈的生活完全無知,依然按照法國老規矩,走進大廳,看見那裡有幾位女士時,一進門便脫下了帽子。這一動作使得經理回答他的問話時,甚至沒碰自己的帽沿一下,認為他大概是個出身最寒微的人,也就是經理自己稱之為「老百姓出身」的人。唯有公證人的妻子感到自己受到這個新來人的吸引,認為他散發出有身份的人佯裝俗氣的味道。她宣稱在他面前,人們感到對方是一位很出類拔萃的人,極有教養,而且在所有在巴爾貝克遇到的人當中,他如鶴立雞群。她認為,只要她本人不能與他經常來往,那他就是不能與之經常來往的人。說這些話時,用的是對芒市的最上等階層瞭如指掌、辨別能力萬無一失、對其權威無可辯駁的人的口氣。她對勒格朗丹的姐夫作出這樣有利的評斷,可能是因為此人外表極為平淡,沒有任何借勢嚇人的地方,也可能是因為她從這個舉止有如虔誠教徒的鄉紳身上認出了自己那一教派——共濟會——的徵象——
1法國南方地中海海濱從馬賽到尼斯一段,景色絕佳,人稱「天藍海濱」。
我已經得知——又有什麼用!每天在旅館門前騎馬的幾個小伙子,他們的父親是一個新產品商店的老闆,滿肚子鬼主意。我的父親永遠不會同意與這些人結交。「洗海水浴的生活」使他們長成了大個頭,在我眼中,簡直是半人半神的騎士雕像。我抱的最大希望,就是他們永遠不要將他們的目光停駐在我這個可憐的小男孩身上,這個就是為了到沙灘上去坐坐才離開旅館餐廳的小男孩。我甚至希望得到曾是大洋洲某荒島之王的那個冒險家和患肺病的小伙子的好感。我愛設想那個患肺病的小伙子在他那狂妄的外表下掩蓋著一顆膽小怕事而又溫柔的心,說不定對我一個人能慷慨贈予深情之珍寶。何況(與人們慣常對於旅途中之新交所說的情形相反),看見你跟某些人在一起,在有時再去的海灘上,會在真正的社交生活中給你增加一項無比的係數,在這裡,也就只有洗海水浴的友情了。人們對友情倒也不是敬而遠之,在巴黎生活中,人們還細心培植它呢!所有這些瞬時的或地方性的名人,他們會對我有什麼看法,我很在意。我那愛為人設身處地、重現他們的思想狀況的秉性,使我不僅把他們放在他們自己真正的地位上,把他們放在假如在巴黎他們會佔據的地位上——那地位大概很低——而且還把他們放在他們自己認為應該處於的地位上。說老實話,在巴爾貝克,他們就是把自己放在了自認為應處的地位上。由於這裡缺乏共同的尺度,便賦予他們某種相對的優越感和某種莫名其妙的趣味。可歎,所有這些人的輕蔑,沒有一個比德·斯特馬裡亞先生的輕蔑那樣叫我難受。
他的女兒一走進來,我就注意了。我注意到她那蒼白而又幾乎藍瑩瑩的美麗面龐,注意到她那高高的個兒,她的舉止中與眾不同、令我不無道理地憶起她的遺傳、她所受的貴族教育的地方,尤其是我知道她的名字,這一切就更加清楚,正像天才音樂家所發現的那些具有表現力的題材,將閃爍的火光、江河的聲響和田野的寧靜為聽眾描繪得那樣精采一樣。聽眾如果事先瀏覽過樂譜,更是早就將自己的想像力引導到了恰當的道路上。「種」,又給德·斯特馬裡亞小姐的風韻加上了其原由的概念,使其風韻更可理喻,更加完美。這也使其風韻更加撩人**,因為這等於宣佈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正像一件物品很叫我們喜歡,而價格昂貴就更增加了它的價值一般。這精選的上等**組成了面龐,遺傳的莖桿又賦予它海外珍果或著名海鮮的香味。
一個偶然事件驟然間給我外祖母和我送來了合適的手段,使我們在大旅社的所有房客眼中,威信立即提高。確實,就在那頭一天,那位老婦人從自己家中下得樓來。前有小廝開路,後有貼身女僕小跑跟隨,手中拿著忘下的一本書和一條毯子。靠著這些,對人的心靈產生了影響,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好奇和崇敬。看得出來,德·斯特馬裡亞先生比任何人都更無法擺脫這種好奇和崇敬。就在這時,旅館經理向我外祖母彎下身來,出於客氣(就像將波斯國王或拉娜瓦洛王后1指給一個默默無聞的看熱鬧的人看一樣。顯然這個看客不可能與那權勢炙手可熱的君王有任何關係,但也會覺得曾在幾步開外的地方見過他很有意思),向她耳邊溜出一句:「德·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就在此刻,這位老婦人遠遠望見了我的外祖母,情不自禁地射出驚喜交加的目光——
1指拉娜瓦洛娜三世(1862——1917),她1883——1897年曾為馬達加斯加王后,後被流放到留尼汪及阿爾及利亞。
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對於要接近德·斯特馬裡亞小姐而無可求助的我,最有魔力的仙女以一個小老太太的形象突然出現,還有什麼會比這個更能使我心花怒放,諸位可以想見。實際上,我再也聽不見任何人講話的聲音。從美學觀點來說,人的數量極其有限,不論到哪裡去,都經常會體驗到見到熟人的快樂,即使不像斯萬那樣到前輩大師的畫面中去尋找也會遇到。就這樣,我們到巴爾貝克小住的頭幾天,我就遇到勒格朗丹,斯萬的門房和斯萬太太本人。勒格朗丹成了咖啡店的侍者;斯萬的門房成了過路的陌生人,我沒有再見過他;斯萬太太則成了游泳教練。對於相貌和思想方法上具有某些特點的人,似乎有一種磁現象,將他們彼此吸引到一起,緊緊抓住分不開,以至於大自然這樣將一個人引進一個新的機體時,並不會使這個人受到過分的損傷。勒格朗丹變成了咖啡店侍者,但是他的個頭,他鼻子的側影和下巴的一部分都保持完好。斯萬太太變成了男性,加上游泳教練的身份,不僅僅她平時的長相跟隨著她,甚至某種說話的模樣也跟隨著她。只是她現在繫著紅腰帶,海上稍有長浪湧來,她便舉起小旗,禁止游泳(游泳教練都小心翼翼,難得有人會游泳),對我已經用處不大,正像從前斯萬在《摩西生平》那幅壁畫中從葉忒羅的女兒的面龐中認出了她1,也不可能有什麼用處一樣。這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可是貨真價實的,她並沒有受到魔法的折磨,魔法一施可就奪去了她的權勢。相反,她能夠將一種魔法交給我的權勢使用,使這權勢頓時增加百倍。多虧有了這個,我就像有神鳥的翅膀托著一樣,很快穿越了將我與德·斯特馬裡亞女兒隔開的無限遠的社會地位的距離——至少在巴爾貝克是如此——
1見《斯萬之戀》中描述的情節:斯萬發現奧黛特與波提切利《摩西壁畫》中葉忒羅的女兒西坡拉相像,因而越發覺得奧黛特美麗非凡。
可惜,如果說這世界上有誰比任何人都更離群索居的話,那就是我的外祖母了。如果她知道,我對輿論看得很重,我對哪一個人、哪些人有興趣,她甚至不會因此看不起我,也不會理解我。而這些人,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她大概一直到離開巴爾貝克也沒有記住他們的名字。我不敢向她招認,如果這些人看見她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話,我會非常高興,因為我感到侯爵夫人在旅館中很有威信,而且她的友情能在德·斯特馬裡亞先生眼中提高我們的地位。再說,我外祖母的這位女友在我心目中也根本不代表貴族中的一員:我的思想還沒有停駐在她的姓上面時,這個姓氏在我耳邊就已那麼熟悉,我已經司空見慣了。我還是孩童時,就常聽見家裡人提起這個姓。她的貴族頭銜也只不過在姓氏上加上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特殊玩藝而已,就像一個不常見的名字一樣。街名也是如此。在拜倫爵士街1,那麼大眾化、那麼俗氣的羅什舒阿街2,或在格拉蒙街,3發現不了任何比萊翁思-雷諾街4或希波裡特-勒巴街5更高尚的東西。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也好,她的表兄麥克馬洪也好,並不使我想到一個什麼特殊世界的人。對麥克·馬洪6和也是共和國總統的卡爾諾7以及拉斯巴耶8,我也不加區分。弗朗索瓦絲一起買過拉斯巴耶和教皇庇護十一世的照片——
1拜倫爵士街位於巴黎第三區,於這位英國詩人逝世的次年1825年命名。
2以蒙馬特爾修道院女院長(1717——1727)瑪格麗特·德·羅什舒阿的名字命名,位於巴黎第九區。直到十八世紀時,該區有許多下等酒館。到普氏在世時,此區內有了佈雷耶爾音樂廳及羅什舒阿通俗戲院(1910年成為現代劇院)。
3格拉蒙街位於巴黎第二區。此處原有格拉蒙家族之大公館,十八世紀末以此命名街道。
4萊翁思-雷諾街於1884年命名,位於巴黎第十六區。萊翁思-雷諾本為工程師,領導海岸燈塔事宜,著有關於法蘭西海岸照明之論文。
5希波裡特-勒巴街於1861年命名,位於巴黎第九區。希波裡特-勒巴為本區內洛萊特聖母院之建築師。
6麥克·馬洪,1873—1879年曾任總統。
7卡爾諾,1837年生,1894年被無政府主義者卡茲裡奧在里昂暗殺。
8拉斯巴耶(1794—1878),**家、醫生、記者,參加了1830年和1848年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