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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卷 地名:地方(4)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我的外祖母有一個原則,那就是:出門在外,不應該再有什麼交往,上海濱不是為了去看望人的,要做這種事在巴黎多少時間都有;這寶貴的時間應該全部在露天,面對海浪來度過,而禮尚往來、客氣俗套會使你浪費寶貴的時間。她還以為所有的人都同意她的這個觀點,她下令,老朋友在同一旅館中巧遇,要演一出相互隱姓埋名的戲。她覺得這樣更方便一些。聽到旅館經理提到那個姓氏,外祖母只是扭過頭去,作出似乎沒有看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樣子。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明白我的外祖母並不一定要相認,於是自己也漫無目標地望去。她走遠了。我孤獨地留在那裡,好似一個落水者,一艘船隻似乎靠近了他,但是,接著,並沒有停下便消逝了。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也在這個餐廳中用餐,不過是在另一頭。住在旅館裡的人或者來這裡拜訪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甚至不認識德·康布爾梅先生。有一天德·康布爾梅先生和妻子接受邀請與首席律師共進午餐,果然我看到他並未向那位老婦人打招呼。首席律師與這位紳士同桌進餐,覺得十分光彩,喜不自禁。他迴避往日的朋友,只遠遠向他們擠擠眼睛,以便(還算是不加聲張地)暗示這一歷史性重大事件,為的是不要讓人理解為這是敦請他們前來。

    「喂,我想您混得不錯,成了個時髦人物啦!」當天晚上首席審判官的老婆對他說。

    「時髦?為什麼?」首席律師問道,故作驚訝地掩飾自己的喜悅,「是因為我請的客人嗎?」感到自己再裝不下去了,他這樣說道,「可是有幾位朋友共進午餐,有什麼可時髦的呢?

    他們反正得在哪兒吃飯呀!」

    「就是,就是時髦!他們就是德·康布爾梅夫婦1吧,是不是?我確實認出來了。那是一位侯爵夫人。而且是貨真價實的。並不通過娶妻得到的頭銜。」——

    1「德」是加在貴族爵位上的一個標記,一般應說「德·康布爾梅侯爵」,不應與爵銜分開,只加「德」字。首席審判官老婆如此說話,表明她對上流社會很不熟悉。

    「嗨,她是很樸實的一位女子,非常可愛,一點沒有客套。我以為你們會來,我直跟你們打招呼……你們來了,我不就給你們介紹了!」他用輕微的譏諷口吻使這個提議的重要性稍微減弱一些,就像阿絮埃呂斯對愛絲苔爾說:「要不要把我這列國給你一半?」1一樣——

    1見拉辛名劇《愛絲苔爾》第二幕第七場。

    「不,不,不,不,我們還是躲起來,像平平常常的紫羅蘭一樣的好。」

    「我再跟你們說一遍,你們不該那樣,」首席律師回答道,反正危險已經過去,他膽子壯起來了,「他們還會把你們吃了!

    咱們玩牌吧?」

    「太好了,我們都不敢跟您提這個了,你們現在請侯爵夫人吃飯了!」

    「噢,算了吧,這些人毫無不同尋常之處。喂,我明天晚上要去跟她們吃飯。你願意不願意替我去?我這麼說是真心誠意的。說老實話,我也一樣喜歡呆在這裡。」

    「不,不,不!……那人家要把我當反動分子撤職了!」首席審判官大叫大嚷道,因為自己開的這個玩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您也一樣,人家在菲特爾納接待您,」他扭過身對公證人說話,加上這麼一句。

    「噢!我每個禮拜天去,一個門進,另一個門出。但是他們可不像在首席律師家那樣在我家吃飯。」

    德·斯特馬裡亞先生那一天不在巴爾貝克,真叫首席律師遺憾。但是他很狡詐地對飯店侍應部領班說:

    「埃梅,你可以告訴德·斯特馬裡亞先生,他並不是在這間餐廳裡吃飯的唯一貴族。今天中午與我一起用午飯的那位先生,你可看見?嗯?小鬍子,軍人模樣?對,那就是德·康布爾梅侯爵!」

    「真的嗎?怪不得呢!」

    「這應該向他表明,他並不是唯一有貴族頭銜的人。捉弄捉弄他好了!煞一煞這些貴族的威風,不是壞事。埃梅,你知道嗎,我說的這些話,請你一點也別告訴他。這倒不是為我自己。再說,這些他全知道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德·斯特馬裡亞先生知道了首席律師為他的一個朋友辯護的事,親自出馬自報家門。

    「咱們共同的朋友德·康布爾梅夫婦本來正是打算讓咱們在一起聚聚的,不巧咱們安排的日程湊不到一塊,總之,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首席律師說道,像所有撒謊的人一樣,自以為人家是不會設法弄清某一個無足輕重的細節的。實際上某個細節便足以(如果碰巧你掌握了樸素的事實真相,那真相與這細節相互矛盾)揭示某人的性格,並叫人永遠對你存有戒心。

    我像往常一樣望著德·斯特馬裡亞小姐。她父親走開去與首席律師談話時,就更方便。她的儀態顯得異常放肆,又始終特別優美。例如,她雙肢支在桌上,將酒杯舉到前臂之上,目光冷淡,很快就無精打采,固有的,家傳的生硬,她的聲音中個人的抑揚頓挫掩蓋不住這種冷淡和生硬,從口氣裡人們可以感覺到這些東西。這使我的外祖母非常不快。那是返祖遺傳的傲慢,每當通過某個眼神或某種聲調她表達完了自己的思想之後,就要回到那種傲慢的表情上去。這一切必須使注視她的人想到她的家繫上去,是這個家系將這種缺乏人情味、缺乏敏銳感受和缺少寬大胸懷傳給了她。有時她的目光從眼珠那飛快乾涸的背景上瞬息閃過,從這目光中可以感到幾乎謙恭的溫柔,那是感官享樂占主導地位的滋味賦予世界上最驕傲的女子的溫柔。這女子轉眼間就只承認一種威望,那就是任何可以使她體會到這些感官享樂滋味的人在她面前的威望,哪怕是一個喜劇演員或者江湖藝人。為了他,說不定她會離開自己的丈夫一整天。有時她的面色現出肉感而且鮮艷的玫瑰色,這玫瑰在她那蒼白的雙頰上盛開,那面色猶如將肉紅色加進了維沃娜河中白色睡蓮的花蕊。從某些這樣的目光和這樣的面色中,我似乎感覺到,她說不定會輕易應允,讓我前來在她身上尋找她在布列塔尼過的那麼富有詩意的生活的味道。也許是太司空見慣了,也許天生與眾不同,也許厭惡自家的貧窮或吝嗇,她似乎並未給這種生活找到很大的價值,不過,在她的身上就暗暗包含著這種生活。

    遺傳給她的意志力,儲備量甚微,賦予她的表情某種懦弱,大概她從那微量的儲備中找不到抵抗力量的源泉。她每次用餐都戴一頂灰色呢帽,從不變樣,帽上插著一根已有些過時卻又自命不凡的羽毛。在我眼中,這頂呢帽使她變得更加溫柔,並不是因為這帽子與她那銀白和粉紅的面色十分相諧,而是因為這頂帽子使我設想她很貧窮,這就使她與我更加接近。父親在場,她必須取一種合乎習俗的態度,但是對於她面前的人有何感受,如何對這些人進行分類,她已經有了與其父親不同的原則。說不定她在我身上並沒有注意到地位不夠,而是注意到了性別和年齡。如果哪一天德·斯特馬裡亞先生單獨出門,不帶著她,特別是如果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走來坐在我們的餐桌上,使她對我們產生一個概念,我可能會壯起膽子去接近她,說不定我們就能交談幾句,約會幾面,關係更緊密了。如果有一個月,她父母不在,她一個人就留在那富有浪漫情調的古堡中了。黃昏時節,在海浪汩汩敲擊的橡樹下,在那色澤暗淡下去的水面上,歐石南粉紅的花朵發出更柔和的閃光,說不定那時我們兩人就能單獨散步了。我們會一起足跡踏遍這個島嶼。對我來說,這小島充滿了魅力,因為它隱藏著德·特斯馬裡亞小姐的日常生活,因為它安眠在她雙眼的回憶中。當我穿過這些地點,這些地點以那麼多的往事包圍著她,我似乎感到只有在這裡,我才真正地擁有她。這些往日的回憶如一層面紗,我的慾火真想將它掀開。還有大自然在女性與某些人之間投下的回憶(懷著同樣的意圖,大自然對所有的人,在他們與最強烈的快感之間,放上傳宗接代的行為;對昆蟲,在花蜜前放上花粉,好讓昆蟲將花粉帶走),以便他們受到這樣更能完全佔有她的幻覺欺騙之後,不得不首先佔有自然景色,她就在這景色之中生活。比起肉慾的快感來,這景色對他們的想像更有用。但是如果沒有這種肉慾的快感,這景色是不足以吸引他們的。

    可是這時我必須將視線從德·斯特馬裡亞小姐身上移開了,因為她父親已向首席律師告辭,並且回來坐在她的對面,提著雙手,好像一個人剛剛得了什麼寶物一樣。他大概認為結識一位重要人物是一件奇怪而簡短的舉動,這舉動本身就已足夠;為了擴展這一舉動所包含的全部意義,握一握手,注視一下也就夠了,並不需要立即交談,也不需要事後有什麼交往的。至於首席律師嘛,這次會見那初次的激動一過去,他就像平日人們有時聽見他談話那樣,對旅館侍應部領班開了腔:

    「埃梅,我可不是國王;你去國王身旁服侍吧……喂,這頭一道菜小鱒魚,看上去很好吃,咱們再向埃梅要點。埃梅,你們做的這小魚,我看完全可以再叫幾盤。你再給我們送點來,埃梅,悄悄地。」

    他不時反覆叫著埃梅的名字,這就使得他請什麼人吃飯時,他的客人會對他說:「我看出來,你在這裡完全和在家裡一樣嘛!」從這種想法出發,客人覺得也應該嘴裡不斷地叫著「埃梅」,這裡面既有膽怯,又有俗氣,又有愚蠢。某些人認為,一字不差地模仿跟他們在一起的人,是既聰明又漂亮的事,這些人就是又膽怯,又俗氣,又愚蠢。他不斷地重複這名字,但是面帶笑容,因為他既要將他與旅館侍應部領班的良好關係展現在人們面前,又要將自己高於他的那種優越感表現出來。旅館侍應部領班也一樣,每次他的名字又出來的時候,他都既感動又驕傲地微笑著,表明他既感到受抬舉,又完全明白那是開玩笑。

    大旅社這間寬大的餐廳,一般是座無虛席的。對我來說,在這裡用飯總是很嚇人的事。當旅社的業主(或者是合夥人公司選出的總經理,我不太清楚)來到待上幾日時,這種情形尤甚。此人並非這一家豪華旅館的業主,而是七八家旅館的主人。這些旅館遍佈法國各地,他就在這些旅館之間往來穿梭,在每一處不時待上一個星期。這時,幾乎就在晚餐開始時,每天晚上在餐廳入口處,這個小老頭兒就會出現,白頭髮,紅鼻子,不動聲色,衣冠整齊,不同尋常。據說,無論是在倫敦,還是在蒙特卡洛,他都以歐洲最大的旅館主之一而赫赫有名。

    有一次,晚餐開始時我出去了一會,回來時從他面前經過。他向我施禮,顯然是為了表明我是他的顧客,但是十分冷淡。我無法辨清這種冷淡的原因,是一個人忘不了自己的身份,而表現出的矜持,抑或是對一個無足輕重的顧客的蔑視。反過來,面對那些十分重要的客人,總經理鞠躬時亦同樣冷淡,但是腰彎得更深一些,畢恭畢敬,垂下眼皮,好像在葬禮上站在死者父親面前或聖體面前一樣,除了這種冷淡而又難得的敬禮之外,他一動不動,似乎為了表明他那前突而又熠熠閃光的雙眼什麼都看得見,什麼問題都能解決,在「大旅社的晚餐」中,既保證各種細處完美,又保證總體和諧。顯然他感到自己比導演高明,比樂隊指揮高明,是真正的大元帥。他認為,將凝視提高到最高程度,就足以保證一切就緒,犯下的任何過失也不會導致完全潰敗。為了負起自己的責任來,他不僅僅不作任何手勢,甚至眼睛也不眨一眨。由於注意力集中,那眼睛幾乎都化成了化石。可這眼睛對全部行動一覽無餘,而且指導著全部行動。我感到甚至我那羹匙的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一喝完湯,他就溜之大吉了。可是他剛才的檢閱,叫我整個晚餐過程都沒有胃口。

    他的胃口倒極佳,因為他像一個普通人一樣,與所有的人同時在餐廳中用午餐。大家都看得出來,他那餐桌只有一點特殊,那就是在他吃飯過程中,另一位經理,平常的那位,一直站在他身旁與他談話。因為這位經理是總經理的下級,他極力拍總經理的馬屁,而且對總經理怕得要命。吃午飯時我的恐懼有所減少,因為總經理這時消失在顧客之中,極力不引人注目,如同一位將軍坐在一家飯館裡,飯館中也有士兵,他要顯出不管他們的模樣。儘管如此,穿制服的僕役環繞四周,門房向我宣佈「他明天早晨走,到迪納爾去。從那,他到比亞里茨去,然後到戛納去」時我總算呼吸更自由一些了。

    我在旅館中沒有什麼交往,而弗朗索瓦絲結交了許多熟人,這就使我在這裡的生活不僅很淒涼,而且很不舒服。看上去,似乎她結交的人應該使我們辦事方便。實際則正相反。雖然那些無產者很難叫弗朗索瓦絲把他們當熟人待,只有在極為彬彬有禮待她的某些條件下,才能達到這個目的。反過來,他們一旦達到這種地位,那弗朗索瓦絲心中就只有他們了。她的老經驗已經教她明白了,對她主人的朋友,可以絲豪不受約束。如果她有要緊的事,就可以把一位前來看望我外祖母的太太打發走。但是對她自己的熟人,就是說那些難得為她那難得的友情所接納的平民百姓,她的行為可是遵照最細緻周到、最絕對的外交禮儀的。

    弗朗索瓦絲認識了主管飲料的掌班,認識了一個小小的貼身女僕,她是給一位比利時太太做長裙的。弗朗索瓦絲認識他們以後,午飯後再也不馬上上樓為我外祖母準備各種器物,而是在一小時之後,因為主管飲料的掌班要給她弄咖啡或者藥茶喝,那個貼身女僕要她去看自己怎樣做衣裳。而拒絕他們是不可能的,是屬於不可為之事之列。此外,她對那個小貼身女僕特別關心。那人是一個孤兒,幾個陌生人將她養大,她就要到那些人家裡去過幾天。這種情形激起弗朗索瓦絲的憐憫之情,也激起她那善意的蔑視。她自己有家庭,從父母那裡繼承了一所小房子,她的兄弟在那裡養了幾頭乳牛。她不能將一個無家可歸的人視為她的同類。這個小姑娘希望八月十五1時去看望她的恩人。弗朗索瓦絲情不自禁地反覆叨念著:「她真叫我好笑。她說:『我希望八月十五回家去。』她說『家』!那根本不是她的老家,而是收養她的人,可她還說『家』,好像真是她的家似的。可憐的小姑娘!她真窮得可以,都不知道什麼叫有個自己的家了。」——

    18月15日西方為聖母升天節。

    弗朗索瓦絲與顧客帶來的一些貼身女僕要好,這些人跟她一起在「郵件處」用晚飯。她們看見她那漂亮的花邊便帽和條的體態,把她當作是一位太太,說不定是貴族太太,因境況不佳或者對我外祖母非常依戀而來給她當個隨身人。如果弗朗索瓦絲只與這些人要好,一言以蔽之,如果她只與不是旅館的人要好,那害處還不大,因為她還不會妨礙旅館的人為我們做事。其實,即使她不認識旅館的人,這些人在任何情況下也不會對我們有什麼用。可是弗朗索瓦絲也與一個飲料掌班、一個廚房裡的人、一個管一層樓的女管事交上了朋友。結果是,在我們的日常起居上,弗朗索瓦絲新來乍到,還什麼人都不認識時,為一點點小事,她就亂按鈴叫人。有時時間不合適,我外祖母和我都不敢按鈴,她卻敢。我們如果為此對她稍加批評,她便回答說:「花了不少錢嘛,就得這樣!」似乎那錢是她付的。而現在,自從她成了廚房裡一個大人物的朋友後,我們本以為這對我們住得舒服一些是個好兆頭。然而不是這樣,如果外祖母或我腳冷,哪怕是正常時間,弗朗索瓦絲也不敢按鈴。她說,這樣會叫人產生不好的印象,因為這等於逼他們再把鍋爐升起來,或者妨礙僕人吃晚飯,他們會不高興的。最後她還要用上一個固定詞組:「事實是……」,雖然她自己說時也不大有把握,可是這句話的意思仍很明顯,明明白白地是說我們不對。我們也不堅持,生怕她再對我們來上一個固定詞組,而且更厲害得多:「有什麼了不得!……」結果是:因為弗朗索瓦絲成了燒熱水的人的朋友,我們反倒再也沒有熱水了。

    最後,通過我外祖母,我們也認了一個熟人,雖然她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有一天早晨她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在一扇門邊迎面相遇,不得不上前搭話,事先雙方都作出驚訝和猶豫不決的手勢,作出後退、懷疑的動作,最後又因禮節和高興做出抗議的動作,就像莫裡哀戲劇的某些場面一樣:兩個演員相距幾步遠,但是長時間各自在一邊進行獨白,忽然,他們你看見了我,我看見了你,最後又兩人一起說起話來,對話之後就來了個合唱,兩人擁抱在一起1——

    1普氏可能想到了莫裡哀《婦人學堂》的開頭。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出於謹慎,過了一會就想離開我的外祖母。可是外祖母相反,更希望一直挽留她到午飯時刻,極力想知道她是怎麼搞的,收到信件既比我們早,又能吃到上好的烤肉(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很貪吃,她很少品嚐旅館裡的飯菜。我們是在旅館裡用餐的。我的外祖母總是引用塞維尼夫人的原話,認為旅館的飯菜是「富麗堂皇到叫人餓死」1的)。從此,侯爵夫人養成了習慣,每天在餐廳裡等人家給她上菜時,便到我們身旁坐一會,而且不許我們站起身來,不許我們在任何事上為她忙碌,至多在我們吃完午飯,桌上杯盤狼藉的時刻,常常多待一會與她聊聊。

    我呢,為了能愛上巴爾貝克,為了保持我置身於地球盡頭的想法,我竭力向更遠的地方望去,只看見大海,在那裡尋找波德萊爾所描寫的各種效果,只有上什麼大魚的日子我的目光才低垂下來注視餐桌。這海中魔怪與刀叉相反,與原始時代是同時代之物。那個時代,生命開始在大洋之中湧流,在西梅裡安2時代,魚類那無數椎骨和藍色、粉紅色神經的軀體已經由大自然創造出來,而且是按照一種建築藍圖,好像一座多色彩的海上教堂一樣——

    1出自塞維尼夫人1689年7月30日致其女兒函。說的是瓦納主教的華宴。意思是菜餚極為豐盛,但是客人不敢吃,因為全是不好消化的東西。

    2這是古代的一個民族,荷馬在《奧德賽》中曾經提到。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數次提到。據說這些人生活在天涯海角,永遠是黑夜。

    一個理髮師正在畢恭畢敬地服侍一位軍官。一位顧客走進來,理髮師見那軍官認出了顧客,並與他搭起話來,聊上一會。理髮師很高興,他明白這兩位屬於同一階層,去拿肥皂碗時,禁不住微微一笑,因為他知道在他這店裡,在使用洗頭肥皂這粗俗的活計之上,還可加上社會上的、甚至貴族味道的快樂。埃梅也像這個理髮師一樣,他看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發現了我們是老熟人,去給我們端漱口水時,那種微笑和一位很會適時走開的家庭主婦那既自豪又謙虛又非常不引人注目的微笑一樣。也可以說那是一位興高采烈而又深受感動的父親,他密切地注視著在他的餐桌上結成訂婚禮的子女的幸福,而又不去打擾這種幸福。再說,只要聽人道出一個有貴族頭銜的人名,埃梅就會顯得興高采烈。這與弗朗索瓦絲正好相反,誰若是在她面前說「某某伯爵」,她的臉色沒有不陰沉下來,話語沒有不變得乾巴巴而又簡短的。但這並不說明她鍾愛貴族的程度就比埃梅差。

    其次,弗朗索瓦絲還有一個本事,那就是她能從別人身上找出其最大的缺點來。她很為此自豪。埃梅屬於令人愉快又充滿善良純樸的一類人,弗朗索瓦絲則不然。給埃梅他們講一件多少帶點尖刻味道、但在報紙上沒有的、尚未發表的事情時,他們便感到非常高興,而且形諸於色。弗朗索瓦絲可不願露出驚異的神色。奧地利大公魯道夫1,她從來就沒想過有這麼個人。若是在她面前說,這位大公並沒有像人們認為確有其事那樣已經死掉,而是還活著,她也會回答「對」,似乎她早就知道一樣。此外,還應相信,她雖然那樣謙恭地稱我們為主人,我們也幾乎完全馴服了她,但是她出身的家庭在自己的村莊裡境況富裕,地位獨立,享有一定威望,這個家庭的地位一定受到這些貴族的干擾。所以,即使是從我們嘴裡她聽到一個貴族的姓名,她也沒有不強忍怒氣的。而埃梅則相反,他自孩童時代起便在貴族家中當僕役,甚至可以說他是靠慈善在這些人家長大的——

    1魯道夫(1858—1889)為奧地利國王弗朗索瓦-約瑟夫一世的獨生子,1889年,人們在梅耶林的獵宮中找到他與情fu瑪麗亞·維茨拉的屍體,不知他們是自殺還是被暗殺。

    因此,對弗朗索瓦絲來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因自己是貴族就需要向人討饒。至少在法國,這正是那些大老爺和貴婦人的天才之所在,也是他們唯一操心的事。有些僕人,就他們的主人與他人的關係,不斷收集些隻言片語,從中有時得出錯誤的推理——就像人對動物的生活得出錯誤的推理一般。弗朗索瓦絲遵循這個傾向,總是覺得人家「虧待」了我們。再說,和她對我們極度偏愛一樣,她從別人使我們不快中得到快樂,這也很容易使她得到這個結論。但是,當她看到,而且決不可能看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我們和對她本人的百般慇勤照顧以後,她便原諒了這位夫人身為侯爵夫人,而且由於她不停地感謝這位夫人身為侯爵夫人,她喜歡這位夫人勝過我們認識的所有的人。這是因為我們認識的人當中,確實沒有哪一個能努力做到這樣持續不斷地熱情備加。每次我外祖母發現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正看一本書,或者說覺得一位女友贈她的水果漂亮,一小時過後,一位貼身男僕就會上樓來將書或水果送給我們。待我們此後與她相見、向她表示感謝時,她總是作出要給她贈物找一個特殊用途以作為遁辭的模樣,只是說:「那書並不是什麼傑作,可是報紙到得這麼晚,非得有點東西看不可。」或者說:「在海邊,弄些可以放心的水果,是比較謹慎的做法。」

    「可我覺得你們從來不吃牡蠣,」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我們說(更增加了我那時的厭惡印象,因為牡蠣的活肉叫我討厭,更甚於粘乎乎的海蜇,這兩樣使我覺得巴爾貝克海灘黯然失色),「這一帶海邊,牡蠣非常鮮!啊,我要吩咐我的貼身女傭人,去取我的信時將你們的信也一起取來。怎麼,您的女兒每天給您寫信?你們能找得出那麼多話相互傾訴嗎?」

    我的外祖母沉默不語。可以相信這是出於蔑視。她在給我媽媽的信中反覆地寫到塞維尼夫人那句話:「剛剛收到一封信,過一會又想再收到一封,我全靠收信才能呼吸。1我的這種感覺,能理解的人微乎其微。」下面的結論是:「我尋求屬於這少數之列的人,我迴避其他人。」我真擔心她會將這個結論應用在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身上。她不得不轉換話題,對前一天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叫人給我們送來的水果大加讚揚。那水果也確實精美之至,旅館經理雖因自己的水果盤深受蔑視而妒意大發,依然對我說:「我跟您一樣,比起其它任何餐後小吃來,我更喜歡水果。」我的外祖母對自己的女友說,旅館裡上的水果一般都非常糟糕,因此她對這些水果就更加喜歡。

    「我可不能像塞維尼夫人那麼說,」她補充一句道,「如果我們異想天開想找一個壞水果,則不得不叫人從巴黎弄來。」2——

    1此句見於塞維尼夫人1671年2月18日致女兒函。下面兩句卻不在此函中。

    2見塞維尼夫人1694年9月9日函,原話是這樣的:「如果我們異想天開想找到一個壞甜瓜,可能就不得不叫人從巴黎弄來了,這裡是沒有的。」

    「啊,對,您看塞維尼夫人的《書信集》。我從頭一天就看見您手裡拿著她的《書信集》(她忘了,她在門邊與外祖母相遇之前,在旅館裡從未見過我的外祖母)。她總是操心她的女兒,您不覺得有點過分?她談女兒談得太多了,不可能是真心誠意的。她寫的東西不夠自然。」

    外祖母覺得辯論毫無用處。為了避免在無法理解她之所愛的人面前談論這些事,她乾脆把手提包放在《德·博澤讓夫人回憶錄》上邊,把那本書遮住。

    弗朗索瓦絲戴著一頂漂亮的便帽,旅社的全體人員對她敬重備至。她下樓「到信件處去吃飯」,她稱這個時刻為「中午十二點」。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如在這時遇到她,便攔住她打聽我們的消息。弗朗索瓦絲將侯爵夫人委託的話轉達給我們,她模仿著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嗓門說道:「她說:『您一定向他們問好。』」她以為是逐字逐句引用那位夫人的話,可是歪曲的程度,不亞於柏拉圖歪曲蘇格拉底的話1,或者聖約翰歪曲耶穌的話。自然弗朗索瓦絲對這種關切十分感動。外祖母擔保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從前姿色出眾。弗朗索瓦絲可不相信,她認為外祖母出於階級利益在信口開河,富人反正總是護著富人。確實,那出眾的姿色,如今已殘留無多。除非比弗朗索瓦絲更具藝術家氣質,僅要注視她,而且要對每個線條進行研究——

    1(前)柏拉圖確實在其《對話錄》中經常提及蘇格拉底。仔細研究以後,確實蘇拉底的形象與柏拉圖給我們描述的不盡符合。

    「我得想著哪一次問問她,是不是我搞錯了,她是不是與蓋爾芒特家有什麼親戚關係,」外祖母對我說。這話激起我滿腔怒火。這兩個姓氏,一個是通過親身體驗那低矮而可恥的門進入我的心中,另一個是通過想像那金色的大門進入我的心中。說這兩個姓氏之間有共同的宗室,我怎能相信?

    人們經常看見盧森堡親王夫人走過,已經有好幾天了。車馬華麗,她本人身材高大,紅棕頭髮,美麗非凡,只是鼻子有些過大。她在此地度假,住幾個星期。她的敞篷四輪馬車停在旅館門前,一個小廝過來與旅館經理說話,又回到馬車旁,然後送來一些上好的水果(集各種水果於一個籃子之中,正如海灣本身將各個季節都彙集在一處一般),附一張卡片:「盧森堡親王夫人」,上面用鉛筆寫了幾個字。藍瑩瑩的、閃閃發光的、滾圓的李子,跟此刻大海那麼圓一樣;透明的葡萄掛在枯枝上,好似明媚的秋日;天青石般的梨子。這些水果,送給哪一位隱姓埋名住在這裡的王子呢?這不會是送給外祖母的女友的,親王夫人希望來拜訪她。可是第二天晚上,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就差人給我們送來了新鮮而又金光閃閃的串串葡萄,一些李子和梨。雖然李子已變成了紫色,猶如我們進晚餐時刻的大海;雖然天青色的梨子上,已漂著玫瑰色的雲朵,我們還是認出了這些水果來自何處。

    過了幾天,上午在海灘上有交響樂音樂會演出,散場時我們遇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我堅信自己聽到的作品(《洛亨格林》序曲,《坦豪斯爾》1序曲等)表達了最高的真理,盡量提高自己以達到那作品的境界。為了理解這些作品,我從自身提煉出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東西,也將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東西賦予這些作品——

    1均為瓦格納的歌劇作品,分別於1850年和1845年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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