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卷 地名:地方(11)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我回房間去了,因為我要與羅貝爾一起去裡夫貝爾共進晚餐。外祖母要求我最近幾天晚上動身以前在床上躺一小時,小睡片刻,這是巴爾貝克的醫生提出的要求。不久,他便把這樣的小睡擴展到每一天晚上。
再說,要回房間甚至不需要離開大堤,也不需要從大廳,也就是說從後面進入旅館。在貢佈雷,每星期六午飯提前一小時。現在這裡正是盛夏,白天那麼長,以至在巴爾貝克大旅社裡,根據與此類似的提前規則,人們為晚餐擺放餐具時,太陽還高高掛在天上呢,似乎是吃下午點心的時刻。帶滑輪的大玻璃依然開著,與海堤在同一平面上。我只要跨過單薄的木製窗框就到了餐廳裡,然後我立刻離開餐廳去乘電梯。
從辦公室門前經過時,我向經理送過一個微笑,而且一點也不討厭地從他臉上收來一笑。自從我到巴爾貝克以來,我那寬容的關切已經漸漸地象備自然課一樣將微笑灌輸到他的臉上,改造了他的面孔。他的面龐對我熟悉起來,顯示出某種很一般的意義,但可以像辨認一個人的筆跡一樣看懂,與第一天他的面孔向我顯示的那些莫名其妙、無法忍受的方塊字已經毫無相像之處。那一天我在面前看見的那個人物,如今已被忘卻。或者說,如果我還能回憶起來的話,他與那個無足輕重而文質彬彬的人物那令人厭惡而又略微加以漫畫化的形象相比,已經判若二人,無法認同了。
我初來巴爾貝克那天晚上的那種靦腆和憂鬱已經消失,我按鈴叫電梯。在電梯裡,我像在沿著脊椎運動的胸腔中一樣,在開電梯的人身旁向高處升去。現在,他再不是默默無語了,而是向我叨叨:「人比一個月以前少了,開始走了,天涼了。」他這麼說,並非因為確實如此,而是因為他在這海濱氣候更炎熱的一個地方又找了個事情做,他希望我們都趕快走,旅館好關門,這樣他「回到」新崗位之前,可以有幾天歸他自己支配。「回到」和「新」這兩個詞並不矛盾,因為對於一個開電梯的人來說,「回到」乃是「進入」這個動詞的慣用形式1。唯一使我感到驚異的是,他竟屈尊使用「崗位」一詞,因為他屬於希望在語言中抹掉僱傭制度痕跡的現代無產者。此外,過了一小會,他告訴我,在即將「回到」的「崗位」上,他會有一套更漂亮的「工作服」和更好的「待遇」。
「制服」和「薪俸」兩個詞,他已覺得陳舊和不適合了。由於莫名其妙的矛盾,在「老闆」口中,詞彙不顧一切,仍然比不平等這個概念活得更長久,所以,開電梯的人對我說的話,我總是聽不懂。唯一我關心的事,是要知道外祖母是否在旅館。開電梯的人搶在我的問題之前對我說:「那位太太剛才從你住的地方出去了。」——
1在法文中,受教育不多的人常常將「entrer」(進入)與「rentrer」(回到)二動詞混為一談。
我又上當了,以為是我的外祖母出去了。
「不是,我想那位太太是你們家的僱員。」
從前的市民語言,確實應該廢除。但是由於在從前的市民語言中,一個廚娘是不叫「僱員」的,所以我考慮了一會:
「他搞錯了,我們既不擁有工廠,也沒有僱員。」
忽然我想起來了,「雇貝」這個詞也和咖啡館的侍者留小鬍子一樣,給了僕人一種自尊心的滿足,剛剛出去時太太的貼身女僕作女紅)。
對於開電梯的人來說,光是滿足自尊心還不夠,因為他在憐憫自己的階級時說「工人家裡」或「小人物家裡」,像拉辛說「窮人」1一樣,用的是單數——
1見拉辛《阿塔莉》第二幕第九場第837到838行。
我第一天剛到時的那種熱情和靦腆早已遠去,平時我已不再和開電梯的人說話,現在是他在上下穿過旅館這個短短過程中,得不到我的回答了。旅館像一個玩具一樣,中間鏤定,一層一層地在我們四周展開那分枝一般的走廊。走廊深處,燈光昏暗,越來越弱。通道的門或內部樓梯的台階都變得細小,燈光使這一切都成了金色的琥珀,像黃昏時刻一樣綿軟而又神秘。在黃昏中,倫勃朗只需瞬間便勾畫出窗欞或井上的轱轆。每一層樓上,一縷金光映在地毯上,展露出落日的餘暉和起居室的窗戶。
我自忖,剛才我看見的少女是否住在巴爾貝克,她們會是何許人氏。慾念這樣朝著自己選擇的一個小部落人群而去的時候,一切可能與這個小小的部落有關係的人都成了動情的原由,然後又成了夢幻的原由。我曾經聽見一位太太在海堤上說:「她是小西莫內的一個女友。」那種肯定好事的神情就好像誰在解釋說:「他是小拉羅什富科形影不離的夥伴」一樣。立刻,從聽到這件事的那個人臉上,你可以感到有一種強烈的**,巴不得再仔細瞧瞧作為「小西莫內的女友」的那個受到如此厚愛的人。肯定這是一種特權,大概不會賦予隨便什麼人。貴族階級是相對的,有些價值不高的小小縫隙,在那裡,一個傢俱商的兒子可以當上風雅王子,並且像一個年輕的威爾士親王一樣統治一個宮廷。自那以後,我經常極力回憶在海灘上西莫內這個名字是怎樣對我產生迴響的,那時我還辨別不出它的形式,對這個名字也沒有把握,至於它意味著什麼,指的是這一個人抑或是另一個人,也不肯定。這個名字對於我們下面的故事充滿了激動人心的既模糊又新鮮的感覺,每一個字母、每一秒鐘,都由於我們不斷的重視更深地刻在我們的心上,這個名字變成了(從我對小西莫內的態度來說,只是幾年以後才如此)回到我們腦海中(或睡醒時,或昏厥之後)的第一詞彙,甚至先於「現在是幾點鐘」,「我們在什麼地方」這些概念,甚至先於「我」這個字,似乎它所指的人就是我們自己,更勝於我們自己,似乎失去知覺一刻以後,先於一切休止的休止,便是沒有想到這個詞彙的那個過程。
不知為什麼,從第一天起,我心裡便想,西莫內這個名字大概是這些少女之中哪一個的名字。我不斷地琢磨,怎樣能夠結識西莫內一家。當然是通過她認為地位比她高的人。如果這些人只是市井小民中的小煙花女,要叫她不要產生瞧不起我的看法,大概也不難。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故友,只要沒有戰勝這種蔑視,對於蔑視你的人,就不能完全將你納入他心中。每次彼此那樣不同的女子形象進入我們心中的時候,除非遺忘,或其它形象通過競爭將前一個形象排擠出去,只有當我們將這些外來人變成與我們自己相似的某種東西之後,我們的心靈才會得到安寧。在這方面,我們的心靈與我們的**具有同樣的反應和活動。我們的**不能容忍異體的侵入,除非立刻將入侵者消化或同化。
小西莫內大概是所有姑娘中最俏麗的那個——我似乎覺得,她本可以成為我的情fu的,因為只有她一個人兩、三次扭頭顧盼,似乎意識到了我那死死盯住的目光。我問開電梯的,在巴爾貝克是否認識什麼人,姓西莫內。此人不喜歡說他對什麼事不知不曉,便回答說,他似乎聽人提起過這個姓。到了最後一層,我請他叫人將外地人的最新名單給我送來。
我從電梯裡走出來,但沒有朝自己的房間走去,而是在走廊裡一直向前走去。此刻,雖然管這一層樓的僕役害怕穿堂風,也已將走廊盡頭的窗戶打開。這扇窗子不向著海,而是朝著小山和山谷,但人們從來也不曾看清楚外面的景色,因為窗上的玻璃不透明,且常常關著。
我在窗前稍事停留,也就是對這個「景」朝拜一下的時間。這一次,倒叫人可以望見比小山更遠的地方。旅館背依這座小山,山上,只在遠處有一房舍,但是遠景以及落日的餘暉在保留了其大小的同時,又用精緻的雕刻和絲絨般的首飾匣裝飾了它,猶如裝飾微型建築模型一般。好像聖物,只在難得的日子才拿出來供信女善男們瞻仰的金銀或琺琅制小寺廟或小教堂。可是這朝拜的時刻已經為時過長,僕役一手拿著一大串鑰匙,另一隻手觸到他那教士無邊圓帽上向我敬禮,因為晚上空氣清新而涼爽,倒沒有將帽子摘掉。他已經走來又把兩扇窗板關上了,就像將聖人遺骸盒的兩扇門板關上一樣,這樣也就為我的頂禮膜拜遮住了小型的聖殿和金色的聖物。
我走進自己的臥室。隨著季節向前推移,從窗中看到的畫面也變了,首先是室內很明亮,只有天氣陰霾時,室內才昏暗。這裡,在海藍色的玻璃裡,在我窗戶的鐵框中,鑲嵌著大海,就像鑲在教堂彩繪玻璃的鉛條中一樣。大海那圓形的波濤使玻璃變得無邊無際。在海彎那整個佈滿岩石的深深邊緣上,大海撒開一些三角,三角上裝飾著細膩的筆觸勾畫出來的不動的飛沫,或皮薩內羅筆下的羽毛1,雪白的、永不褪色的、奶油般的琺琅色把這些三角固定在那裡。在加萊2的玻璃製品中,這代表著一層白雪——
1可能指皮薩內羅(意大利畫家及木刻家)所作鳥類草圖,保存在盧浮宮中。
2加萊(1846—1904),他於1890年創立了一所適用於工業的藝術學校——南錫學校。其玻璃藝術作品在萬國博覽會上獲得極大成功。他的藝術以對大自然的熱愛和研究為基礎,本人作為有實踐經驗的植物學家,又將植物題材用於其裝飾藝術及玻璃製品中。
不久,白晝漸短。我回到房間的時候,淡紫色的天空,似乎被太溝那僵硬的、幾何圖形的、轉瞬即逝的、閃閃發光的面龐打上了烙印(好像代表著什麼神奇的符號,神秘的鬼怪),沿著地平線的鏈條正向大海彎下身去,猶如主祭壇上方的宗教畫,落日餘暉的各個部分,映在沿牆擺開的桃花心木低矮書櫥的玻璃上,我心目中已將它與由它脫胎而來的名畫聯繫在一起,似乎那是昔日某大師為哪一個宗教團體在一個框架上繪製的幾組場景,後來在博物館的大廳中,人們將它一片一片分開陳列,觀眾只有通過想像才能將它們放到祭壇後部裝飾屏組畫上原來的位置上去。
幾個星期過後,我上樓時,已經日落了。大海上方,天空是一條火紅的綵帶,與我在貢佈雷散步歸來準備下樓到廚房用晚飯時在髑髏地1頂上之所見一模一樣。這火紅的綵帶,是完整的一片,又像肉凍一樣可以切開。頃刻大海已經發涼,變成藍色,好似人稱鯔魚的那種魚,天空則像我們過一會在裡夫貝爾叫的鮭魚一樣粉紅,這一切,更增加了我就要更衣外出晚宴的快樂心情。沉重的暮靄,煙灰般黑色,有光澤,瑪瑙那樣堅實,肉眼看得見,緊貼著海洋,吃力地從海上升起。這兒幾片,那兒幾片,高高低低,一層一層,越來越寬闊。最後,最高的幾層向已經變形的根莖彎下身來,一直到脫離了直到此刻支持著它們的重心,似乎就要將已到中天高度的腳手架拖走,將它扔到大海中去——
1髑髏地原指《聖經》中耶穌受難的地方。
我從前坐在車廂裡有一種印象,覺得需要從睏倦和關在一間房裡受監禁的狀態中解脫出來。見一艘輪船如夜行者一般遠去,也使我產生同樣的印象。但是,在此刻我自己置身的房間裡,我並不感到受監禁。因為一小時以後,我就要離開這裡乘馬車外出。我撲到床上。我看得見距我相當近的船隻。奇怪,人們在夜間也看得見船隻在黑暗中移動,好似顏色幽暗、默默無聲卻沒有入睡的天鵝。我似乎覺得自己就在一艘輪船的臥鋪上,大海的畫圖從四面八方將我團團圍住。
不過,確實經常只是一些畫圖而已。我忘記了,在畫圖的色彩下,海灘正在形成淒慘的空曠地帶,夜晚那不安的海風吹遍整個海灘。剛到巴爾貝克時,夜風襲來,我是那樣焦灼不安。現在,即使在我的房間裡,我的全部心思仍在我目睹從我面前走過的幾個少女身上,我的情緒再也不能平靜,再也不能停留在事不關己的狀態。在我心中,是不會產生真正富有美感的印象了。等待著去裡夫貝爾晚宴更使我心浮氣躁起來。在這種時刻,我的意念停留在軀體的表面上。我就要給這軀體穿上衣服,以便在那燈火輝煌的飯店中,在打量我的女性目光前,盡量顯得討人喜歡。我無法在事物的色彩後面注入深邃的思想。我的窗下,雨燕和燕子不倦地輕輕地翻飛,像噴泉,像生命的火焰,將高噴的間歇與平面方向上長長的軌跡那不動的白色的線條融和在一起。這種地區性的自然現象將我眼前湧現的景色與現實聯繫起來。如果沒有這一令人著迷的奇跡,說不定我會認為眼前的景色只不過是每日更新的繪畫選。人們主觀地在我所在的地點展開這個繪畫選,而那些繪畫作品與這個地點並沒有必要的聯繫。有一次,我覺得那就是日本木版、銅版畫展覽:在精雕細刻出來的好似月亮一般滾圓的紅太陽旁邊,有一朵黃色的雲,猶如一面湖。湖邊,是黑色利劍,有如湖濱樹木的側影。還有一道淡淡的玫瑰色,自從我有了第一個彩筆盒以來,從未見過這樣的玫瑰色。這顏色綻開,好似一條江,兩岸上似乎有船隻擱淺在沙灘上,等待著人們前來將它們拖入水中。我懷著業餘愛好者或在兩次交際訪問之間到畫廊轉上一轉的女人那種蔑視、厭煩而又輕浮的目光,自言自言語道:「真奇怪,這落日,與眾不同,不過我早已見過和這一樣優美、令人驚異不止的落日了。」
晚上,一條船被地平線吸收,又將它變成了流體,顯得和地平線完全是一種顏色,宛如一幅印象派的畫。船隻似乎也與地平線一樣,由一種原材料所製成,似乎人們只是在霧濛濛的藍天中勾畫出船體和纜繩。纜繩交錯,船體顯得更加細小,變成了金銀製品。有時,大洋幾乎佔滿了我的整面窗戶,上方是一抹天空,只有一條線,與海一樣的藍,因此我以為那還是大海,只在光照作用下,才顯出不同的顏色。
另一日,大海只在窗子的下部描繪出來,窗子其餘的部分佈滿了浮雲。水平方向上,一朵一朵的雲你推我搡,結果好像出於藝術家的預謀或專長,那窗玻璃正在介紹「雲朵研究」。與此同時,書櫥的各塊玻璃上顯示出相似的雲朵,但這是在另一部分地平線上的雲朵,而且被光線染上了不同的色彩,似乎向你提供同一題材的反覆。這是某些當代畫家十分珍愛的反覆,總是取自不同的時刻。而現在,由於藝術的固定作用,可以在一個房間裡一覽無餘,呈彩粉畫形式,並且壓在玻璃板下面。
有時,在海天一色的灰色上,細膩精巧地加上一點粉紅。這時,在窗子下方安睡的一隻小蝴蝶,就像將雙翼落在這幅有惠斯勒1風味的、題為《灰與粉紅色的和諧》的畫下方。這是切爾西大師親自簽名的作品。這粉紅色漸漸消失,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注目。我呆呆站立片刻,然後拉上窗簾,再次躺下。從床上,我看見窗簾上方還留有一線光亮。這一線光亮也漸漸暗淡下去,越來越細。平日,這個時刻,我已坐在飯桌上。今天,我就這樣讓這個時刻在窗簾上方逝去,既不憂傷,也不惋惜,因為我知道,今天與別的日子不一樣,像黑夜只有幾分鐘打斷白晝的極地的白天一樣,今天比平時更長一些。我知道,從這黃昏的蛹殼裡,裡夫貝爾飯店的萬丈光芒正在準備經過美好的變形脫殼而出——
1惠斯勒(1834—1903),美國畫家及雕刻家,他在倫敦安家落戶,住在切爾西區。他對日本藝術和馬奈極為讚賞,尤致力於色彩和諧研究。《灰與粉紅色的和諧》是他的一幅畫的題目。
我自言自語:「到時間了。」我在床上伸伸懶腰,起身,梳洗完畢。這樣無用的時光,脫去了物質生活的重負,我覺得自有其魅力。別的人在樓下進晚餐,而我在這裡,將下午無所事事積蓄起來的精力,只用在洗浴後晾乾我的身軀、穿一件無尾常禮服、系領帶上。指引這些動作的,已經是期待已久的與某個女子重逢的快樂。那是我上一次在裡夫貝爾注意到的一個女子,她似乎對我注視良久。有一會她離席了,也許希望我尾隨而去。我懷著快樂的心情給自己加上所有這一切誘餌,以便使自己全心全意、全神貫注地投入一種新生活。這是自由的、無憂無慮的生活,我要讓聖盧的冷靜來支持我的猶豫不決,並在生物的各個品種和來自各地的物產之中進行選擇。這些菜,我的朋友一點,便構成罕見的佳饌,會大大刺激我的食慾或者我的想像。
最後,這樣的日子終於來到,我再也不能通過餐廳從海堤回到房間了。餐廳的玻璃窗不再敞開,因為外面夜色已經降臨,而且這個玻璃蜂巢燈火通明,將貧苦的人和好奇的人都吸引來了。他們無法進入這燈光通明之中,便像秋風捲下的一片黑呼呼的蜜蜂一樣,扒在玻璃蜂巢那發光而又光滑的四壁上。
有人敲門。是埃梅親自給我送來了外地人的最新名單。
埃梅走之前,非要告訴我,說德雷福斯罪該萬死1。
「人們會得知一切的,」他對我說,「不是今年,而是明年。
這是與參謀部關係非常密切的一位先生對我說的。」
我問他,是不是在年底以前人們還下不了決心馬上揭露一切。
「他放下煙卷,」埃梅繼續說下去,模擬著那個人的動作,並且像他的顧客那樣搖著頭,晃著大拇指,那意思是說:「不要要求過高。」
「『不是今年,埃梅』,他敲著我的肩膀對我說,『今年不可能。到了復活節,2行』。」——
1書中年代為1898年。自1897年10月29日參議員史海爾-凱斯杜埃提出重新審理該案件以來,這件事又成為輿論注意的中心。1898年1月13日,左拉在《震旦報》上發表了《我控訴》一文。埃梅所指的文件可能是亨利上校所準備的文件,據說根據這些文件可以最後確定德雷福斯有罪。後來,亨利上校被確認犯了偽造文件罪,於8月31日自殺。但在本書中,直到《蓋爾芒特家那邊》第一部分中,人們談論德雷福斯事件時,亨利上校還活著。
2指第二年四月。
然後,埃梅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您看,你怎麼說的,我都原樣告訴您了。」那意思,要麼是這樣一個大人物對他那麼隨便,他很洋洋得意,要麼是我更能清楚明白地看到那論據的價值和我們抱希望的根由。
我在外地人名單的第一頁上,看到「西莫內及其家屬」幾個字,禁不住心頭一震。我心中仍藏著童年時代便產生的由來已久的夢幻。夢想中,心中有的和所感受的全部柔情融成一片,由一個盡量與我不同的人給我帶來。這個人,我現在用西莫內這個名字來稱呼她,並且憶起在海堤上看見的充滿青春活力的軀體。她們展現成可與古代和喬托的名畫相媲美的體育隊形,是多麼和諧。我用這個名字和對這優美的和諧的回憶,創造出了這個我等待的人。我不知道這幾個少女中那一個是西莫內小姐,也不知道她們當中是否有哪一個真姓這個姓。但是我知道西莫內小姐愛著我,我要靠聖盧設法立即與她結識。可惜在這個條件下,聖盧只得到允許延長假期,他不得不每天回到東錫埃爾去。為了叫他不去盡那個軍隊義務,我本來以為,除了可以指望他對我的友誼之外,還可以指望人類博物學家的那種好奇心。我經常有這種好奇心,常常我並未見過人家說的那個人什麼模樣,只要聽到人家說,哪家水果鋪子裡有一位漂亮的收款員,我就想與女性美的這個新變種去結識。我希望在聖盧面前談及我那幾個少女,也在他心中激起這種好奇心。誰知我大錯特錯。他是那個女演員的情夫,他愛她,因此,這種好奇心早已麻木。即使稍有感覺,他也將它壓抑下去,因為他很迷信,以為情fu對自己忠實與否,取決於他自己是否忠實。所以我們動身去裡夫貝爾晚宴時,他並沒有應允積極地去管我那幾個少女的事。
最初,我們抵達裡夫貝爾時,太陽剛剛落山,但是天色依然很明亮。飯店的花園裡,燈火尚未點燃。白晝的熱度下降,好像存放在一個花瓶的底部,沿著這花瓶的邊壁,空氣形成了透明、暗色而又濃稠的果凍。偌大的一叢薔薇,貼著牆,在暗淡下來的牆上畫出粉紅的條紋,宛如人們在縞瑪瑙石裡看到的樹枝狀紋路。
過了不久,我們走下馬車時,夜色已經降臨。或是天氣不好,或是希望暫時安靜一會而推遲了叫人駕車的時間,總之我們從巴爾貝克啟程時,夜色就已經降臨。但是這樣的日子,我聽到海風吹拂也不感到憂傷,我知道這並不意味著要放棄我的計劃,並不意味著就要關在一個房間裡。我知道我們要在茨岡音樂聲中走進飯店的大廳,那裡無數的燈火將用金光燦爛的寬寬的烙鐵,不費吹灰之力地戰勝黑暗和寒冷。於是我高高興興地上了馬車,坐在聖盧旁邊。馬車在滂沱大雨中等待著我們。
現在,我每天一坐到桌前開始一項評論研究或閱讀一本小說,便感到厭倦。貝戈特說,他堅信,我特別是能體會腦力勞動樂趣的材料,雖然我自己並不持有這種看法。在「我以後能幹什麼」這個問題上,最近這些時候,貝戈特的話倒使我感到,這種厭倦透露出一點希望。
「歸根結底,」我心中暗想,「說不定寫一本小說時體驗到快樂,並非是判斷一篇文字是否美麗、是否有價值的無懈可擊的準則。說不定這只是一種常常附帶而來的次要狀態,而缺乏這種快樂並不能就預先斷言文章不美。也許某些傑作就是打著哈欠寫出來的。」
外祖母對我說,如果我身體好,我就會寫得很好,而且會懷著快樂的心情去寫。這話打消了我的疑慮。可是我家的家庭醫生認為,更為謹慎一些的作法,還是提醒我,我的健康狀況可能會使我面臨什麼嚴重的危險。他給我列出了應該遵循的各種保健措施,以免發生意外。我認為各種快樂應從屬於目標。與快樂相比,目標無比重要。這個目標便是要變得身強力壯,足以能夠完成可能蘊藏於我自身的大業。自從來到巴爾貝克,我對自己進行周密而經常的控制。喝一杯咖啡會使我徹夜失眠,而睡眠對我第二天不感到疲倦必不可少。
那麼,誰也別想叫我去碰那杯咖啡。
可是,一到了裡夫貝爾,在新的快樂刺激下,我又處於另一種思想狀況之中了。例外情況才叫我們進入這種狀況之中。這麼多天以來耐心織成的、將我們導向明智的網已經撞破,似乎再也不該有什麼明日,有什麼待以實現的高尚目標了。頃刻間,為了維護這高尚目標而起作用的、整個周密謹慎的保健機制煙消雲散。一個跟班小廝問我要不要外套時,聖盧總是對我說:
「你會不會冷?最好還是穿著,天氣可不太熱。」
我總是回答說:「不要,不要。」可能當時我並不感到冷,但是不管怎樣,我再也不知道害怕病倒、不要死去以及寫作重要這些事為何物了。我把外套交出去。我們在茨岡人奏出的軍樂聲中進入飯店大廳,在一排排已經上了飯菜的桌子間前進,就像在輕易獲得榮譽的道路上前進一樣。樂隊授予我們軍事榮譽和我們配不上的凱旋曲,我們感到音樂的節奏將快樂的奔放灌輸到我們身上。我們用莊重而冷冰冰的表情和懶洋洋的舉止將這種情緒掩蓋起來,以便顯出與那些咖啡館音樂會裡服飾華麗、裝腔作勢的女人們不同。她們就著火藥味十足的曲調,唱著輕佻、放肆的歌曲,跑著上台,那尚武的舉止猶如打了勝仗的將軍。
從這一刻起,我便成了另外一個人,再也不是我外祖母的外孫子,只有到出了門的時候,才會想起她,而是成了就要服侍我們就餐的小夥計的臨時小弟弟了。
在巴爾貝克我一個星期也達不到的啤酒量,更不用說香檳,現在,我一個小時就喝下這麼多,還要加上幾滴波爾多酒。我心不在焉而不知其味。在我冷靜而清醒的時候,這些飲料的味道意味著明顯可以稱道而又輕易放棄的快樂。我一個月節省下來的兩個「路易」,本來想買一件什麼東西,此時再也想不起來要買什麼,而賞給了提琴師。在桌子之間撒歡上菜的侍者,有幾個跑得飛快,張開的手心裡托著一盤菜,似乎這裡就是那種看誰不把菜盤掉在地上的比賽的終點。確實,巧克力蛋奶酥沒有打翻而抵達目的地,英式炸土豆,雖然疾馳快跑本來會搖動,可是抵達目的地時,仍然在波亞克乳羊肉1四周排列整齊如初。我注意到一個侍者,個子非常高,長著一頭烏黑的秀髮,臉上象撲了粉一樣,使人更容易想起某些珍禽而不是人類。他不停地從大廳這頭跑到那頭,似乎沒有目的,叫人想到一隻南美大鸚鵡。這些南美大鸚鵡以其艷麗的羽毛色澤和不可理解的騷動不安填滿了動物園的大鳥籠——
1波亞克為法國西南部紀龍德河上一河港,在波爾多附近。波亞克羊肉為法國一名菜。
不久,場面井然有序了,更高雅更平靜,至少在我眼中如此。所有這些令人頭暈目眩的活動全集中成為安靜的和諧。我望著那些圓桌,無數的群體將飯店充滿,每一桌有如一個星球,有如從前諷喻畫中的行星。在這各不相同的星球之間,有一種無法抵擋的引力在起作用。每桌的就餐者,眼睛都望著別的餐桌,只有某個闊氣的東道主例外,他有辦法,帶來了一位著名的作家。借助於旋轉小桌的特點,極力逗引作家說些毫無意義的話,太太們倒聽得興高采烈。這些星球般的餐桌之間的和諧,倒也不妨礙無數侍者不停地運轉。因為他們不像就餐者那樣坐著,而是站著,所以是在高層地區運轉。有的跑著送冷盤,有的換酒,有的添加酒杯。雖然有這些特殊原因,他們在圓桌間不斷地奔跑,最後還是揭示出這令人頭暈目眩而又有規律的運行的法則。兩個其醜無比的女收款員,坐在一大叢鮮花後面,忙於沒完沒了的算帳,好像兩個女魔術師,忙於通過天文計算以預見在這個按照中世紀的科學設計的天體蒼穹中偶爾會發生什麼大動盪。
我有些可憐起這所有進餐的人來,因為我感到,對他們來說,這些圓桌並非星球,他們在辦事中也從不運用什麼分類法,以使我們擺脫其慣有外表形式的束縛,能觀察到一些相似之處。他們認為,他們正在與某某人進晚餐,這一餐大概多少錢,他們第二天還要再來。對於年輕侍者服務行列的行進,他們顯得完全無動於衷。這些侍者很可能這會兒沒有什麼緊急的活,正排著隊遞送麵包小籃子呢!有幾個年紀特別小,飯店總管經過時打他們幾巴掌,把他們打得暈頭轉向,憂鬱的眼睛直勾勾地在那裡出神。他們從前曾在巴爾貝克大旅社幹過,如果有哪一個巴爾貝克大旅社來的顧客認出了他們,跟他們搭上幾句話,親自吩咐將無法下嚥的香檳酒拿走,他們就非常得意,只有這時才得到點安慰。
我聽到自己的精力在鼓蕩,其中有舒適的成分,但這是獨立於能使我們感到舒適的外界物品之外的舒服。身體、注意力的極微小的變化,都足以使我感受到這樣的舒適,正像輕輕一壓便足以使一隻閉著的眼睛感覺到顏色一樣。我已經喝了很多波爾多酒。我之所以還要喝,主要並不是為了享受再加幾杯能給我帶來的舒適感,而是前幾杯所產生的舒適感的後果。我任憑音樂隨著每一節拍牽動著我的快樂,快樂乖乖地來到每一節拍中停息。多虧有了那些化學技術,能大量地生產出一些軀體,他們在大自然中只是偶爾地很難得地相遇。裡夫貝爾的這家飯店,與那些化學技術相似,它在同一時刻內彙集了許多女子。從她們那裡獲得幸福的前景激動著我的心。靠散步或旅行的邂逅相遇,一年之內我也不會遇見這麼多人。另一方面,我們聽到的音樂——華爾茲,德國輕歌劇,咖啡館音樂會歌曲交相混雜,這一切對我都是全新的——本身就像是神仙快活的去處,它與另一種快活相重疊,又比那另一種快活更醉人。每一個旋律,都像一位女子一樣特別,但卻不像女子那樣,將流露出來的感官享樂的秘密只留給某個備受青睞的人。它主動向我舉薦這種快樂,貪婪地望著我,邁著任性的或*蕩的步伐向我走來,與我攀談,撫摸我,似乎我驟然間變得更有魅力,更加強壯或更加富有了。我感到這些曲調裡有某種很無情的東西。因為這些曲調對一切脫離物質利害的美,一切智慧的輝映,都是格格不入的。對它們來說,只存在**的快樂。它們將這種快樂——自己愛慕的女子與另外一個男人去品嚐的快樂——作為世界上存在的唯一事物呈現在那個可憐的妒者面前對他來說,這實在是最無情、最找不到出路的地獄。
但是,我低聲重複著這曲調的音符,並不給它一個親吻時,它使我感受到的它所獨有的肉慾,對我又變得那樣珍貴,我甚至會離開自己的父母追隨這旋律到一個奇異的世界中去。它用一行又一行一會充滿慵懶一會又充滿生命活力的音符,正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建立起這個奇異的世界。這樣的快活並不能賦予得到它的人以更高的價值,因為只有他自己感受得到。每次在生活中,我們沒有討得注意到我們的女子的歡心時,她並不知道那個時刻我們是否擁有這種主觀的、內心的極度幸福,因而這也絲毫不能改變她對我們的看法。雖然如此,我仍感到自己更加強壯有力,幾乎成了無法抗拒的男子。我似乎覺得,我的愛情再不是什麼令人討厭、別人可以嗤之以鼻的東西,而確實具有這音樂的感人之美,誘人之處。這音樂本身好像一個可愛的去處,我心愛的女子與我在這裡相逢,頓時變得親密無間。
這飯店的常客,不僅是半墮入風塵的女子,也有最風雅階層的人,他們下午五點左右才喫茶點或者在這裡設盛大的晚宴。茶點設在一條狹窄的成過道形的玻璃長廊裡。長廊從衣帽間到餐廳一面,走向花園的一側,除了幾根石柱以外,長廊與花園之間只有玻璃門窗。這裡那裡,門窗敞開著。結果是除了許多處穿堂風以外,驟然射進的強光,令人頭暈目眩和不穩定的光照幾乎使人無法看清用茶點女客的模樣。所以,這些女客兩張桌子、兩張桌子地拼在一起,沿著這狹窄的細頸瓶一長條坐在那裡的時候,她們喝茶成相互打招呼的每一個動作都閃閃發光,簡直可以說那是一個魚池或魚簍,捕魚人將捕來的顏色鮮艷的魚兒堆積在這裡。魚兒半身在水外,沐浴著陽光,以其變化不定的光芒在人們的眼前象鏡子一樣閃動。
過了幾個小時,便到了開晚餐的時刻。晚餐自然是在餐廳裡開的。那時,雖然外面天色依然明亮,餐廳裡已燃起燈火。從餐廳裡向前望去,可見花園中的樓宇,在落日餘輝的映照下,好似夜間面色蒼白的幽靈。樓宇旁有株株千金榆,一抹夕陽正穿過那淡綠的樹葉。從進晚餐的燈火輝煌的廳室中望出去,玻璃窗外邊,那綠樹再不像是在閃閃發光而又潮濕的魚網之中,正如我們形容下午沿著閃射著藍光金光的長廊用茶點的那些婦人一樣,而是象神光照耀下淡綠色巨大養魚池中的水草了。
人們離席了。如果說,在進餐過程中,各位賓客把時間都用在望著、辨認著鄰近各桌的賓客,也叫附近各桌的賓客叫出自己的名字,而在自己桌子的周圍則保持著完美的整體的話,圍繞著一個晚上的東道主形成重心的引力,在他們到進茶點的那條走廊上去喝咖啡時,便失去了其強大的力量。常發生這樣的事:有人經過時,某桌正在進行的晚餐便放棄了一個或數個微粒子。這個粒子或這數個粒子因為受到對方餐桌極大的吸引,便從自己的餐桌分離出來。而前來向朋友問好的一些先生或太太又頂替了他們的位置,然後又回到原位,說:「我得溜了,回到某某先生那兒去……今天晚上我是他的客人。」有一會工夫,人們可以說,這分開的兩束花交換了其中的幾朵。
然後,長廊本身也漸漸空了。常常是,甚至晚餐後,天色還有些亮,這長長的走廊沒有點起燈火,沿廊玻璃窗外樹木搖曳,倒像是樹木叢生、籠罩在黑暗之中的公園小徑。偶爾會有一位進餐的女士在陰影中滯留良久。一天晚上我穿過長廊出去,發現美麗的盧森堡親王夫人正在那裡,坐在不相識的一群人中。我脫帽向她致意,但沒有停下腳步。她認出了我,微笑著點點頭。遠遠超過這致意的,是從這個動作本身升起向我道出的幾句話,如仙樂一般。可能是較長的一句道晚安的話,並非叫我駐足,僅僅是對那點頭致意的補充,以構成有聲的問好。但是這句話說的是什麼,非常含混不清,結果我只聽到了聲音。這聲音那樣柔和地拉著長腔,我覺得那樣富有音樂美,宛如在樹林幽暗的纖細樹枝中,一隻黃鶯啼囀起來。
有時碰巧聖盧遇見了他的哪一夥朋友,決定到附近一處海灘的遊樂場去與他們一起消磨時光。如果他與那些人一道走,便將我一個人安頓在馬車裡。這時,我就吩咐車伕奮力疾馳,以便讓這沒有任何人幫忙度過的時光不要顯得那樣漫長,免得我向自己敏感的心靈敘述到裡夫貝爾以來自己從別人身上得到哪些變化——用回顧和力圖走出已陷入齒輪咬合之中一般的被動地位的形式。狹窄的小路只容一輛馬車通過,又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很有可能與來自相反方向的另一輛馬車相撞。懸崖上經常有崩塌的土方石塊滾下,路面也不平穩。懸崖陡壁垂向海中,就在眼前。這一切都無法在我心中喚起必需的一點點力量,以將對危險的意識和恐懼拉回到我的理智上來。這是因為,使我們得以創作出一部作品的,並不是要成名成家的**,而是勤奮的習慣;幫助我們保護未來的,並不是眼前的歡愉,而是對往昔智睿的思考。幫助我們殘廢的頭腦走正路的,是理智思考和自我控制這一副枴杖。然而,如果我抵達裡夫貝爾時,早已把這副枴杖扔得遠遠地,破例地放鬆我的神經,處於任憑精神失調、酒精肆虐的狀態中,就等於我賦予當前的每一分鐘以質量和魅力。其結果是既不能使我更能夠,也不能使我更有決心去保護這每一分鐘。我聽憑自己將這些看得比我剩餘的生命貴重一千倍的時候,我的激情就已將這每一分鐘與剩餘的生命割裂開來了。我像英雄,像醉漢一樣將自己關閉在現時之中。我的過去已暫時隱去,在我面前再也映不出自己的影子,我們管這個影子稱作自己的前程。我將自己生活的目的,再不放在實現往昔夢幻之上,而放在現時這一分鐘的歡愉中,我看不到比這一分鐘的歡愉更遠的東西。結果是,正是在我感到格外快活的時候,正是在我感到我可以過上幸福生活的時候,正是在我看來我的生命應該更有意義的時候,我擺脫了至今生活能夠使我設想到的各種煩惱,我毫不猶豫地將生命交給發生意外事故的偶然。看上去這很矛盾,但這只是表面的矛盾。再說,簡而言之,我只不過將輕率集中在一個晚上而已,對其他人來說,這種輕率稀釋在他們整個生存過程中。在整個生存過程中,他們每天都並非必要地面臨著海上旅行、坐飛機或坐汽車遊玩所包藏的危險,他們的死亡會使之肝腸寸斷的人正在家中等待著他們歸來。或者一本書最近就要出版是他們活著的唯一原由。這本書還與他們脆弱的大腦聯繫著。
同樣,在裡夫貝爾的飯店裡,我們逗留的晚上,如果有人懷著殺死我的動機來到,由於我在一個不現實的遠景中只看到我的外祖母、我未來的生活和我要寫的書,由於我完全融入了鄰桌那個女子的香水味、旅館侍應部領班的彬彬有禮和正在演奏的華爾茲樂曲的婉轉與悠揚之中,我完全依附在現時的感覺上,除了與它不要分離,再也不能想得更遠,再也沒有其他目標,我就會緊緊抱著這感覺死去,我就會任人殺害,不去自衛,一動不動,恰似那被煙草的煙霧熏得麻木的蜜蜂,再也無心去保護自己辛辛苦苦積蓄起來的食物,再也不指望保全自己的蜂巢了。
此外,我還應該說,在我極度振奮的心情下,最嚴重的事情也變得無足輕重,這使我終於理解了西莫內小姐及其女友們。要與她們結識的大業,現在在我看來似乎輕而易舉但又無所謂了,因為只有我現時的感覺極度強烈又有每一細微的變化,甚至只是這種感覺持續下去會使我快樂,對我才有重要意義。其餘的一切,父母,工作,遊玩,巴爾貝克的少女,都不比不容其停留的、大風中的一抹飛沫更有重量,只是與這種內心的強烈感受相對而言才存在:酩酊大醉將主觀唯心主義、純粹的現象論實現了幾個小時。一切都只不過是表象,只是隨著我們自己的崇高而存在而已。這並不是說,真正的愛情在這種狀態中無法存在——如果我們確實有情,而是我們如同新到一個地方那樣清楚地感覺到,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壓力改變了這種情感的規模,以致我們對它再也無法同等視之了。這同一愛情,我們還能再次尋找到,但是已經易位,再也不考慮我們自己,滿足於現時賦予它的感覺,這種感覺對我們已經足夠,因為非現時的東西,我們是不在乎的。可惜的是,如此改變價值觀的係數,只在酩酊大醉這個時刻才能發生作用。此時此刻再沒有任何重要性,像吹肥皂泡一樣一吹就化的人,到了明天,會重又具有他們的重量。又得盡力重新開始現在看來已毫無意義的研究工作了。更嚴重的是,這種明日數學,與昨日數學一樣,我們將再度不可自拔地陷入這些數學題目之中,這便是甚至在這樣的時刻也約束我們的數學,只是對我們自己失去了約束力而已。如果恰巧在我們近旁有一位端莊的女子或充滿敵意的女子,前一天還那樣難辦的那件事——即使我們能討她喜歡——現在我們卻覺得一百萬倍地更加輕而易舉。實際上絕非如此,因為這只是在我們看來,在我們內心看來如此,只是我們自己變了。就在當時,如果我們來得放肆,她也會對此不滿,就和我們到了第二天,要為給了侍者一百法郎小費而對自己不滿一樣。那道理是一樣的:此時已不再酒醉。只不過對我們來說,理智遲來一步而已。
那晚在裡夫貝爾的女子,我一個也不認識。她們成了我酩酊大醉的一部分,正如反射是鏡子的一部分一樣。所以她們顯得比西莫內小姐一千倍地合乎我的**,而西莫內小姐對我是越來越不存在了。一個金髮姑娘,獨自一人,神情抑鬱,戴一頂插滿野花的草帽,出神地望了我好一會,她顯得那樣討人喜歡。然後輪到另一個,再後輪到第三個。最後輪到一個膚色有光澤的棕髮姑娘。聖盧幾乎認識所有這些姑娘,我則不然。
認識現在成為他情fu的這個人之前,聖盧確實在這個花天酒地的有限世界裡生活過那麼長久。這些晚上到裡夫貝爾來用晚餐的女子,幾乎沒有他不認識的,他本人或者他的某一位朋友至少和她們睡過一夜。其中有不少是純粹出於偶然,才出現在裡夫貝爾飯店。她們來到海濱,有的是來與情夫重聚的,有的則是極力想找一個情夫。如果她們和一個男人在一起,聖盧便不與她們打招呼。她們則比望著自己身邊的男人更多地望著聖盧,看那神情,似乎並不認識他,因為誰都知道,除了那個女演員,他現在對任何女人都毫不在意了。在這些女人眼中,這一點又賦予他一種特殊的威望。
有一個女子嘁嘁喳喳耳語般地說:「那是小聖盧。看來他一直愛著那個妓女。真是情意纏綿呢!他真是美男子!她覺得他真是了不起!多麼帥!不管怎麼說,有些女人就是有運氣!而且是多麼神氣的男人!我原來和德·奧爾良在一起時,跟他很相熟。他們是形影不離的一對!他那時為她花天酒地!可現在,他再不那麼干了。他不做對她不忠的事。啊!她可以說自己真有運氣!我真不知道,他從她那裡能得著什麼。肯定他也是個大傻瓜!她那兩隻腳象船一樣大,像美國女人一樣長著唇髭,內衣髒得很!她的褲子,我相信一個小女工都不要!你瞧瞧他那一雙眼睛,為這樣一個男人,往火坑裡跳也願意呀!咦,別說話,他認出我來了,他笑了,啊呀,他從前與我很熟呢!跟他一提我就行。」
她們與他會意地相視,讓我撞見。我真希望他把我介紹給這些女子,真希望能夠要求與她們一見,她們也慨然應允,即使我無法接受這樣的約會也罷。如果不這樣,在我的腦海中,她們的面龐便永遠缺乏自身獨特的那一部分——似乎為面紗所遮掩——,這一部分,是每一個女子都不相同的。沒有見過時,我們無法想像。只有在向我們投過來的目光中,這一部分才顯現出來,那目光對我們的**表示贊同,並向我們作出許諾:我們的欲重會得到滿足。
她們的面目,雖然我只局部見到,對我來說,仍然遠遠勝過我猜想大概會恪守婦道的那些女子的面孔。那些女人的面孔與這些姑娘毫無相像之處,平淡,無底蘊,平板一塊,沒有厚度。這些姑娘的面龐之於我,肯定又不同於之於聖盧。對於佯裝與他並不相識的那種不動聲色,他顯然毫不在乎,打招呼那麼平平常常,向任何人打招呼都可以如此。透過這毫不在乎或平平常常,他心中憶起,眼前浮現出散亂的頭髮,癡狂的嘴和半張半閉的眼睛。這整個一幅無聲的畫,恰似畫家為了欺騙大部份觀眾,用一幅得體的油畫將它蓋上的那種畫幅。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中不曾有一絲一毫進入這些女子中哪一位的心靈,也不會有任何東西被帶到她一生所走的吉凶未卜的道路上去。對我來說,自然這些面龐一直是封閉的。但是,知道這些面龐曾經喜笑顏開過,已經足以使我感到這是一種獎賞。如果她們的面龐不是其下隱藏著愛情回憶的圓形飾物,而只是漂亮的獎章,我是不會給她們找到獎金的。
至於羅貝爾,他坐著時永遠無法正襟危坐,他用宮廷寵人的微笑來遮掩武將的渴求行動。仔細端詳他時,我意識到,他那三角臉上精力充沛的骨架與其祖先該是多麼分毫不爽。這骨架對一位豪情滿懷的弓箭手更合適,而不適合於一位風雅文士。在細膩的皮膚下,顯現出大膽的房屋建築,封建時代的建築藝術。他的頭使人想到古老城堡主塔上那些塔樓。塔樓上毫無用處的雉堞依然可見,但是在內部,已把這些塔樓改成了圖書室。
返回巴爾貝克的路上,對於他給我介紹的那些陌生女子中的哪一位,我一秒鐘不停地又幾乎不知不覺地在心中反覆說著這句話:「多麼甜美的女子!」好像唱疊句一樣。自然,更確切地說,這些話是發自神經亢奮狀態而不是持久的判斷。如果我當時身上有一千法郎,而且到那時還有開門營業的珠寶店,我定會給那個陌生女郎買一個戒指。這是真的。當我們像這樣在極為不同的環境中度過生活中的某些時刻時,我們常常對各種人過於慷慨相贈。到了第二天,大概又會覺得這些人毫無趣味。但是對於前一日對他們說過的話,人們感到負有責任,而且希望實踐諾言。
這樣的晚上,由於遲歸,回到我的房間,見到床,我很高興。房間對我已不再抱有敵意。我初來乍到那天,還以為自己永遠也無法在這張床上安歇呢!現在,疲倦已極的四肢要在這裡尋求一個支撐。因此,我的大腿,我的臀部,我的肩膀,一個接一個地從各個點上盡量與包著床墊的單子合成一體,似乎我的疲倦有如一位雕刻家,打算取得一個完整的人體模具。
但我無法入睡,我感到清晨即將來臨。平靜的心情,健康的體魄,都不存在。在憂鬱中,我似乎感到這些東西再也不會失而復得。我必須安睡多時才能重新得到這些。即使小憩一會,再過兩個小時也要被交響音樂會吵醒。可是我驟然入睡,墮入了夢鄉。夢中,回到了青春時代,逝去歲月重返,失去的感情重來,靈魂脫離軀體,到處游動,對亡人的回憶,荒唐生活的幻想,倒退到大自然作為最原始主宰的時代(據說我們在夢中經常看見動物,卻忘了我們自己在夢中幾乎總是個沒有理智的動物,是這種理智對事物放射出確實性之光。相反,我們在夢中對於生活中的景象只是提出一種不可信的看法,每一分鐘這看法又被遺忘摧毀,前一個景像在後一個景象面前煙消雲散,就像走馬燈一樣,換了一張片子,下一個景出來,前面一個景煙消雲散)。所有這些奧秘,我們以為不瞭解,實際上我們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初步接觸,同時也接觸另一個大奧秘,就是消滅與重生。自己往事中某些已經暗淡下去了的地方,又逐個被照亮,裡夫貝爾的晚餐難以消化,使這種光亮更加游移不定,這使我成了這樣一人人:似乎最高的幸福就是與勒格朗丹相遇,因為我剛才在夢中與他聊天。
其實,就是我自己的生活也完全被一個新佈景擋住了視線,恰似舞台上所置的佈景。後台換景時,一些演員在前台演出一個逗人開心的節目。我在其中扮演角色的滑稽節目,是東方故事味道。由於所置佈景極其接近東方色彩,我在戲中對自己的過去,甚至對自己都一無所知,我只是一個因為犯了過**遭棒打和受各種懲罰的一個人物。是什麼過失,我沒有發現,實際上這個過失便是喝了太多的波爾多酒。
我忽然醒來,發現多虧這一大覺,竟沒有聽到交響樂音樂會的喧鬧。時已下午。我用力起身想看看表,想知道是否確實如此。一開始,怎麼使勁也毫無成效,頭又沉沉落在枕頭上,半途而廢。這是繼睏倦以及其它的醉態而來的短暫的下沉,或由飲酒或由大病初癒而引起。何況,甚至就在看時間之前,我也肯定中午已過。昨天晚上,我不過是一個被掏空了心肝的、無重量的人(就像非得先躺下才能坐起來,非得睡醒才能住口一樣),我不停地翻騰,說話,再也沒有重量,沒有重心,我被拋擲出去,似乎可以繼續這悶悶不樂的奔跑,一直跑到月亮上去。雖然睡著了,我的眼睛沒有看見時間,我的身體卻能計算出來。它不是在表面繪製出時間的表盤上量度時間,而是通過逐步稱量我的力氣恢復了多少。像一個大鐘一樣,我的身體讓力氣從頭腦向身體的其餘部份一級一級走下去,現在這力氣已經將其積蓄的充足數量實實在在地堆積到了膝蓋以上。如果說,從前,大海是我們生命所繫的環境,必須將我們的血液重新投入大海之中才能恢復我們的力氣,就遺忘和精神空虛而言,情形也是如此。有時,在幾個小時之內,似乎脫離了時間。但是,在這個時間內積聚起來而沒有花費的力氣,通過其數量衡量了時間,與時鐘的重量或沙山塌陷衡量時間一樣準確。
何況,從這樣的睡眠中醒過來,並不比長時間熬夜後再想睡著更容易,任何事情都有持續下去的傾向。如果說,某些麻醉劑確實會催人入睡,那麼長時間睡眠則是更厲害的一種麻醉劑。長時間睡眠之後,要醒過來很困難。我就像一個水手,他清清楚楚看見自己的船隻繩纜繫在碼頭上,但是船隻仍被海浪搖來搖去。我確實想看看時間,想起床,但是我的身體每時每刻都再次被投進睡眠中。著陸很困難,我又倒在枕頭上兩、三次,然後才立起來,走到我的表跟前,將表上的時間與我那軟綿綿的雙腿所擁有的豐富的物質所指示的時間加以對照。
最後我終於看清楚了:「下午兩點!」我按了鈴,可是我立刻又睡著了。從我再次醒來時感到的平靜和對已經過了一個漫漫長夜的感覺來看,這次大概睡的時間長得多。然而,我之醒來乃由弗朗索瓦絲走進室內而引起,而她進來又是我按了鈴的緣故。所以這次睡著,我自己覺得大概比上一次更長,而且給我帶來這樣的愜意和忘卻,而實際上只持續了半分鐘的工夫。
外祖母推開我的房門,我就勒格朗丹家族向她提了一大串問題。
只說我恢復了平靜和健康,還遠遠不夠,因為這已經遠遠超出與前一天相比平靜與健康與我距離有多遠這樣一個簡單問題。我一整夜都在與逆流搏鬥,然後,不僅僅我又回到平靜與健康身邊,而是平靜與健康又回到我身上。頭空空的,有一天大概會粉碎,頭上有幾處位置明確,還有些難受。頭腦任憑我的思想馳騁。思想再次各就各位,並與生命重逢。可歎的是,時至今日,我的思想還不會好好利用我的生命。
我再一次逃脫了無法入睡的困難,躲過了宇宙洪荒,躲過了歇斯底里發作的覆沒。前一天晚上我無法得到安寧時威脅著我的一切,現在,我都不再害怕了。面前展現出新的生活。雖然我已經很舒服,但是仍然像骨頭散了架一樣。我一動不動,懷著喜悅品味著我的疲倦。疲倦將我雙腿、雙臂的骨頭都拆散了,折斷了,現在我感到,這些骨頭都集中在我面前,隨時準備重新接合起來。只要象寓言中的建築師那樣唱起歌來,我寫上就能將骨架重新豎立起來1——
1宙斯與安提俄珀之子安菲翁從赫耳墨斯處得到豎琴這個禮物後,一心一意沉醉於音樂,經常與其兄仄忒斯爭吵。但二人一致同意去解救他們的母親(陷呂科斯及狄耳刻之手),並在底比斯稱王。他們想在底比斯周圍築起城牆來。仄忒斯背石頭時,安菲翁演奏豎琴將石頭引到自己身邊。拉斯金在作品中數次引用這個神話,認為它象徵著各社會階級之間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