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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卷 地名:地方(10)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是我舅父,」聖盧回答,他被刺傷了。

    可惜,布洛克根本看不出應該避免說「蠢話」。他笑得彎了腰:

    「恭喜恭喜,我本應猜想得到的,他非常『帥』,又長了一張高貴人家的愚蠢面孔。」

    「您完全大錯特錯了,他非常聰明,」聖盧怒氣衝天地回擊道。

    「我很遺憾,如果這樣,他就不夠完整了。再說,我很希望與他相識,就這類人我肯定能描寫出合適的機體來。看這個傢伙走過去,真叫人心煩。不過我可以對漫畫式的一面輕描淡寫,對於一個熱愛句子的造型美和橛子的藝術家來說,這漫畫式的一面從根本說是相當令人瞧不起的。請您原諒,他真是叫我捧腹大笑了好一陣。我要突出描寫您舅父那貴族的一面,總的來說,他給人印象很深,而且繼第一陣大笑過後,他依然給人風度翩翩的印象,使人難以忘懷。不過,」這次他是對我開言了,「有一件事,完全屬於另一概念範疇,我想問問你。可每次我們在一起時,總有一位神祇,奧林匹斯山上的幸福居民,使我完全忘記了向你打聽這件事。否則我早就打聽到了,而且這個消息對我肯定非常有用。我在馴化外國動物的動物園遇見你同一個美人在一起,還有一位先生和一個長頭髮的小女孩伴著她。這位先生,我想在哪兒見過。可那個美人是誰呢?」

    我早就看出斯萬太太不記得布洛克的名字,既然她對我說的是另外一個名字,而且她將我的同學視為某一個部的隨員。後來我也從未想過要打聽打聽他是否進過那個部做事。但是,照斯萬太太那時對我所說,布洛克曾經請人將自己介紹給她。那布洛克怎麼會不知道她的名字呢?我簡直驚訝得呆若木雞,半天回答不上那問話來。

    「不管怎麼樣,我恭賀你,」他對我說,「你大概跟她沒有攪在一起。在那之前幾天,我在環城火車上遇到她。她同意垂青你的奴僕,為他寬衣解帶。我從未度過那樣美好的時刻。不巧,我們剛要制訂各種措施以再次見面時,有一個她認識的人不識時務,在倒數第二站上了車。」

    我一言不發,似乎這使布洛克先生感到不快。

    「我希望借助於你得知她的地址,」他對我說,「並且每週數次到她家去品嚐厄洛斯1的快樂,神仙們也珍視這種快樂的。不過我並不堅持,既然你裝模作樣要為一個職業妓女保密。她在巴黎和日角之間,一連委身於我三次,而且非常風流。哪天晚上,我一定會找到她的。」——

    1厄洛斯是希臘神話中的愛神,即羅馬神話中的丘比特。

    這次晚餐之後,我又去看望布洛克。他來訪問我,可我出去了。他要求見我時,被弗朗索瓦絲看見。雖然他來過貢佈雷,但是不巧,弗朗索瓦絲直到那時從未見過他。所以她只知道一位我認識的「先生」來看過我,她不知道「為何而來」,那個人衣著一般,並沒有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弗朗索瓦絲對社會的某些看法我一直是搞不大懂的,可能一部分看法是建立在對一些詞義的混淆上。一些名詞,她有一次把這個當成那個,從此一直混淆下去。這些事我很清楚,很久以來在這些情況下我已經不再費力氣去琢磨,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其實是白費力氣地去研究一下,布洛克這個姓對弗朗索瓦絲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我剛對她說,她遠遠看見的那位青年人是布洛克先生,她便後退了幾步。她是那樣的驚訝,那樣的失望!

    「怎麼?布洛克先生,就這樣?!」她驚恐萬狀地大叫起來,似乎一個如此有威望的人物應該具有一種外表,「叫人立即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地球上的大人物。她就像覺得一個歷史人物名不副其實一樣,用激動而又使人感到全球懷疑主義即將萌芽的口氣反覆地說:「怎麼?布洛克先生就這樣!啊!看見他,可真想不到他就是!」她那模樣,似乎對我懷恨在心,好像是我什麼時候在她面前「過高樹立了」布洛克的形象。不過她還是好心地加了一句:「嘿,就算他是布洛克先生吧,我家先生可以說自己和他一樣俊。」

    她對聖盧喜歡得不得了。過了不久,她也經歷了一場性質不同的幻想的破滅,但持續的時間較短:那就是她得知聖盧是共和主義者。例如談到葡萄牙王后時,她說「阿梅莉,菲利浦的妹妹,1,口氣不大恭敬,但對老百姓來說,這是最高的恭敬。雖然如此,弗朗索瓦絲仍是個保王黨。但是,一位侯爵,一位使她頭暈目眩的侯爵贊成共和國,她似乎覺得太不可思議。她對此很為氣惱,就像我送她一個盒子,她以為是金的,對我千謝萬謝,後來珠寶商向他揭示說這個盒子只不過是鑲金的,她很氣惱一樣。她立即收回了自己對聖盧的尊重。不過很快又還給了他,因為她考慮過了:作為聖盧侯爵,他不可能是共和主義者。他是出於利害考慮,只裝裝樣子,因為從現在掌權的政府來說,這樣可以給他帶來許多好處。從這天起,她對聖盧的冷淡,對我的氣惱都停止了。她談起聖盧時,總是說,「他是個偽君子」,並善意地舒暢地微笑著,叫人完全明白,她又和第一天一樣「看重」他,而且原諒他了——

    1這裡是指德·巴裡斯伯爵的女兒阿梅莉·德·波旁-奧爾良,她生於1865年,1886年嫁給卡洛斯王子。1889年卡洛斯一世登上王位,她成為葡萄牙王后,至1908年其夫被暗殺。她的哥哥菲利浦是奧爾良公爵,路易-菲利浦的侄子。

    與此相反,聖盧的誠懇和不追求物質利害是絕對的。這種高度的道德純正從愛情這樣的自私情感中無法得到完全滿足,另一方面在他自身也沒有遇到除了在自身以外便找不到精神食糧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在我身上是存在的。正是這種高度的道德純正使他能夠承受友誼,正像我無法承受友情一般。

    弗朗索瓦絲說,看上去聖盧對於平民百姓倒沒有瞧不起的樣子。她這樣說又是大錯特錯了。事實並非如此,只要看看他對自己的車伕如何大發雷霆就可以明白。確實,有時羅貝爾非常粗暴地斥責他的車伕。這證明,他心中對階級差異的感覺遠遠勝過對階級平等的感受。

    「可是,」我責備他對這個車伕有些粗暴時,他回答我說,「為什麼我要裝出和他文質彬彬談話的樣子呢?他難道不是跟我一樣的人嗎?他難道不是跟我的叔伯或堂兄弟們與我一樣親近嗎?你似乎認為我應該對他以禮相待,像對一個下等人那樣!你講話完全像一個貴族!」他又輕蔑地加上一句。

    確實,如果說他對哪一個階級有成見和偏見的話,這個階級就是貴族階級。他甚至難以相信一個上流社會的人會出類拔萃,卻很輕易地相信一個平民百姓會出眾超群。我對他談起盧森堡親王夫人,說曾經遇見她與聖盧的姑祖母在一起。

    「傻瓜一個,」他對我說,「跟所有她的同類一樣。說起來,她還算是我的表姐呢!」

    對於經常與他來往的人,他抱有某種成見。他難得到交際場合去。他在交際場合所持的那種可鄙的、敵視的態度,又使他的所有近親對於他和一個女「戲子」保有曖昧關係更加傷心。他們認為這種關係對他簡直是致命的,特別是因為這在他身上進一步發展了那種誹謗精神,壞思想,將他「引入歧途」,只等他完全「墮入底層」了。所以,聖日耳曼區的許多輕浮男子談到羅貝爾的情fu時,嘴上非常無情。

    「妓女**們那一行,」人們說,「和別人一樣值錢。可是這個女人,不行!我們絕不寬恕她!她對我們喜歡的一個人,幹下了太多的壞事!」

    當然,他不是與煙花liu巷有瓜葛的第一個人。但是,別的男人是作為上流社會的人玩玩,他們繼續以上流社會的人的身份去考慮**問題,考慮一切。而聖盧,他的家人覺得他「學壞了」。他家裡的人意識不到,對許多上流社會青年來說,如果沒有這種經歷,他們思想上仍是未開化的,在友誼方面仍是粗糙的,沒有溫情,沒有味道。而他們的情fu常常是他們真正的先生,這種男女關係是他們更高級文化入門的唯一道德學校。在這裡,他們可以得知要交上排除利害關係的朋友要花什麼代價。甚至在下等民眾中(論粗野的話,這下等百姓與上流社會常常是那樣相似),女人更敏感,更細膩,更閒來無事,對於某些高雅的東西也迫不及待要瞭解,對於某些情感美和藝術美也很尊重。她雖然不太理解這些東西,但是她把這些放在金錢與地位之上,而這兩樣似乎是男人最嚮往的東西。

    不論是象聖盧這樣的俱樂部青年成員的情fu,還是一個年輕工人(例如,電工如今已列入真正騎士的行列之中)的情fu,情夫對她無比崇拜,無比尊敬,必定會將這種崇拜與尊敬擴展到她本人欣賞和尊重的事物上去,面對他來說,價值的階梯便倒了一個個。她的性別本身決定了她很柔弱,會有無法解釋的神經混亂。如果是一個男子,甚至是另一個女子,是她的姑母或表姐,這些表現都會使這個健壯的年輕人一笑置之。但是,對自己心愛的人,他不能眼看她受痛苦折磨,像聖盧這樣的年輕貴族有了一個情fu,會養都到酒館與她用晚餐時口袋裡帶上纈草精的習慣,說不定她會需要;會養成習慣堅決而又不帶諷刺意味地叮囑侍者注意關門不要發出聲響,不要在桌子上放置潮濕的苔蘚類植物,以免引起女友的不適,而他自己從未感受過這種不適。對他來說,這構成了一個隱秘的世界,她教他學會了相信這個世界確實存在。現在,他用不著自己去感受這種不適的滋味,便可憐起這種病症來。將來即使遇到別人感到這樣的不適,他也會產生憐憫之情。

    聖盧的情fu——象中世紀最早的**教教士一樣——教他學會了可憐動物,因為她酷愛動物,走到哪裡都隨身攜帶著自己的小狗、金絲雀和鸚鵡。聖盧懷著母愛照看這些小動物,而把不善待動物的人看成是野蠻人。另一方面,一個女演員,或者所謂女演員,就像與他一起生活的那個女人那樣——她聰慧與否,我完全不知道——使他感到上流社會的女人圈子是多麼令人厭倦,使他把必須到哪裡去參加晚會視為一項苦役,就已經使他免受附庸風雅之苦並治癒了他的輕浮症。多虧了她,上流社會的交往在情夫的生活中地位更小了。反過來,如果他只是一個出入沙龍的男子,肯定是虛榮或利害關係來主導他的交友,正如這些友誼關係必然會打上冷酷的烙印一樣。而情fu教會他在友情中注入高尚和細膩的情感。她更欣賞男人的某些細心周到,如果沒有她,情夫對此很可能不理解或者加以嘲笑。再加上她那女性的本能,她一直能很快地在聖盧的朋友中間分辨出哪一位朋友對聖盧有真正的感情,並能很快地更喜歡這位朋友,她善於促使聖盧對這位朋友感到感激之情,並向他表示出這種感情,注意到什麼事情使這位朋友高興,什麼事情使這位朋友難過。很快,聖盧便開始再不需要她的提醒,便能照應到所有這一切了。她的情fu並不在巴爾貝克,她也從來沒有見過我,甚至在信中聖盧可能還沒有談起我,他便主動地將我坐的馬車的窗子關好,把使我難受的花拿走。當他臨走要向好幾個人同時告別時,他能安排好先離開他們一會,以便單獨最後跟我在一起,這樣來顯示那些人與我之間的區別,以表示對我、對別人有所不同。

    他的情fu開闊了他的精神,使他看到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她在他的生活中注入嚴肅認真,在他的心中注入了高尚的情感。但這一切,聖盧的家庭是看不見的,他們眼淚汪汪地反覆說:

    「這個婊子定會要了他的命,在這以前還要他丟人現眼。」

    總之,他從她那裡吸取了她能使他得到的一切優良品質,這是確切無疑的。而現在,她成了他不斷痛苦的原由,因為她討厭他了,而且在折磨他。有一天,她突然開始覺得他愚蠢可笑了,因為她在年輕劇作家的男演員群中的朋友向她保證說聖盧是愚蠢可笑的,她也就人云亦云,那種狂熱和毫無保留,正是人們接受來自外界的見解或接受自己完全不瞭解的風俗習慣時所表現出來的勁頭。她像那些喜劇演員一般,心甘情願地鼓吹什麼她與聖盧之間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啊,因為他們完全是另外一種人哪,她自己是個智力型的人,而他,不管如何自詡,天生就是智慧的敵人哪等等。她這種看法似乎根深蒂固,而且到情夫最無足輕重的話語中、最細小的舉動中去尋找證明。此外,還是這些朋友對她說,本來,為她而難得形成的那個圈子的人對她寄予很大的希望,可現在,她正在摧毀這些希望,說她的情夫最後肯定會感染她,說與他一起生活,她會毀掉自己藝術家的前程等等。待她被這些人說服之後,便在對聖盧的蔑視上又加上了仇恨。如果聖盧非要叫她染上一種致命的疾病,她也不過如此恨他而已。她盡量與他少見面,同時又不斷推遲最後決裂的時刻,在我看來,這最後決裂不大可能。聖盧為她作了這樣大的犧牲,她要找到也同意作出同樣犧牲的第二個男人,看來不那麼容易,除非她有傾國傾城之貌(聖盧從來不願意將她的照片給我看,對我說什麼:「首先,她並不是什麼美人;其次,她又不上照。這都是我自己親自用我的柯達克1為她拍的快速曝光照片,給你看了,會使你對她產生一個錯誤的概念」)——

    1最早的柯達克相機出現於1888年。此後,「柯達克」很快就成了「相機」的代名詞。

    我不相信,甚至對於一個輕佻女人,自己根本沒有才華,又有出名的狂熱**,加上一些人強加於你的個人尊重(說不定聖盧的情fu還不屬於這種情況),就能成為比賺錢的快樂更有決定意義的動機。聖盧對於自己的情fu腦子裡到底是怎麼回事並不清楚,對他的不公正的責備也好,永恆相愛的諾言也好,他都認為不完全真誠。可是在某些時候,他又感到,到她能夠與他斷絕關係時,她會斷然實行。因此,大概出於想保住自己愛情的本能,這種本能可能比聖盧本人更明智,他用了很實用的一技。這一技與他心中最偉大而又最盲目的激情融成了一體。那就是他拒絕給她立一份本金,他借了很多錢,以便她應有盡有,但是只是一天一天地交給她。如果她確實想到要離開他,大概也要冷靜地等待到「發財」之後。從聖盧給的錢數來看,大概需要不了多長時間。但是無論如何,這又補充了一段時間,可以延長我這位新朋友的幸福——或痛苦。

    他們關係的這一戲劇性階段現在達到最尖銳的程度。對聖盧來說,這是最殘酷的階段,因為她不許他待在巴黎,她一見他就惱,迫使他到隔離自己駐地不遠的巴爾貝克來度假。這個階段是一天晚上在聖盧的一位姑母家裡開始的。那天,姑母家有許多客人,聖盧得到姑母同意,讓他的女友前來為客人表演一個象徵主義劇本的片斷。她曾在一家先鋒派劇院裡演過一次這個戲,而且聖盧也同意了她自己對這個戲的讚美。

    她出現了,手裡拿著一大朵百合花1,服裝是倣傚《上帝的奴僕》2。她說服了羅貝爾,說這套衣服是真正的「藝術眼光」。在這個貴族俱樂部男子和公爵夫人聚集的人群裡,她一上台,迎接她的就是一些人的冷笑。她那唸經一般的單調語氣,某些莫名其妙的字眼,這些字眼又頻繁地出現,將冷笑變成了哄堂大笑。剛開始,人們還強忍不要笑出聲來,後來竟是那樣不可阻擋,以致可憐的朗誦者無法繼續下去——

    1在中世紀宗教畫裡,聖母瑪麗亞幾乎總是手持一朵百合花。天使向她宣告她將生一個兒子的時候,她回答道:「我是上帝的奴外。」

    2可能指的是但丁·加布裡埃爾·羅塞蒂的畫《上帝的奴僕》(1850)。

    第二天,聖盧的姑母受到一致譴責,說她竟然讓這樣荒謬可笑的女戲子在她家中出現。一位著名的公爵毫不掩飾地對這位姑母說,她受到批評,是咎由自取。

    「見了鬼了,給我們來個這種勁頭的節目!如果這個女人有點才華,倒也可以,可是她沒有才氣,而且永遠也不會有一點點!見鬼!巴黎人可不像人們想說的那麼愚蠢。上流社會不是光由蠢貨組成的。這位年輕小姐顯然以為她會叫巴黎大吃一驚。可是巴黎可不那麼容易吃驚,畢竟有些事,是無法叫我們忍下去的。」

    至於說到那位演員嘛,她走出房門時對聖盧說道:

    「你把我引到什麼人家裡來了?都是傻瓜,笨蛋,沒有受過教育的小丑!我告訴你吧,在場的男士中,沒有一個向我丟眼風,跺腳,這是因為我拒絕了他們對我的追求,他們現在便設法進行報復!」

    這一席話把羅貝爾原來對上流社會人等的惡感變成了夾雜著痛苦的深仇大恨,最不該恨的一些忠心耿耿的親戚,尤其叫他恨得咬牙切齒,因為家裡人委派他們去說項,設法說服聖盧的女友與聖盧斷絕關係。女友在他面前將這種活動說成是那些親戚出於對她傾心才這麼做的。雖然羅貝爾立即與這些親戚斷絕了來往,但是當他像現在這樣遠離女友時,他想,也許這些人以及其他人會利用他的遠離捲土重來向那個姑娘求愛,說不定已經得到她的青睞;他談起那些欺騙自己的朋友,引誘婦女,竭力將女人弄到妓院裡去的混世魔王時,滿面痛苦和仇恨。

    「我宰一條狗都比宰了他們還要悔恨,狗畢竟是乖順、效忠、忠誠的動物。這些人就該上斷頭台!比起那些因為自己貧窮和富人不義而被逼走上犯罪之路的可憐人來,他們這些人更壞!」

    他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給情fu寄信,發電報。她一面阻止他到巴黎去,一面還在遠距離想方設法與他鬧彆扭。每當發生這種事,我都能從他那變了模樣的面孔上得悉。他的情fu從來不告訴他,她到底對他有什麼不滿。聖盧猜想,她之所以不對他講,說不定她自己就不知道有什麼可以不滿的,而只是對他厭倦了。他仍希望得到一些解釋,便給她寫信:「我什麼地方不好,請你告訴我。我隨時準備承認自己的錯誤。」

    他那麼傷心,結果是確信自己做得不對。

    她總是叫他無限期地等待答覆,而那些答覆都是沒有意義的。所以我看見聖盧從郵局回來,幾乎總是眉頭緊皺,又常常是兩手空空。整個旅館的人裡面,只有他和弗朗索瓦絲到郵局去取信或親自送信。他是出自情人的迫不及待,弗朗索瓦絲則是出於對僕人不信任(為打電報,他不得不走還要多得多的路)。

    在布洛克家進晚餐之後,過了幾天,外祖母興高采烈地告訴我,聖盧剛才問她,願意不願意在他離開巴爾貝克之前為她拍幾張照。為此,她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衣裳,為幾頂不同的帽子該戴哪頂而拿不定主意。看到這種情況,我感到有點冒火,真料想不到她竟會有這樣的孩子氣行為。我甚至自忖是否我看錯了外祖母,是否我將她看得太高了,是否她並不像我一向認為的那樣對有關自己相貌的一切都很淡然,她是否也有些賣弄發sao,而我一向認為這是與她絕對格格不入的東西。

    要照相,特別是看上去我外祖母對此那麼心滿意足,引起我的不滿。可惜的是,我這種情緒流露得相當明顯,弗朗索瓦絲注意到了,急急忙忙給我來了一套令人感動的情感說教。我根本不想裝出同意那套說教的樣子,她這樣不知不覺地更增加了我的不滿情緒。

    「噢,先生,可憐的太太,人家給她照個像,她會多麼高興!她還要戴上老弗朗索瓦絲親自給她整理好的帽子。應該讓她去照,先生。」

    想起在各方面是我的理想人物的我的母親和外祖母也常常嘲笑弗朗索瓦絲的過敏,我確信我那樣嘲笑她並非挖苦。可是外祖母發現了我神色不快,便對我說,如果這次照像會使我不悅,她就不照了。

    我沒同意,向她保證,我認為沒有任何不合適的地方,任她去打扮自己。但我對她說了幾句冷嘲熱諷、刺人的話,目的是要打掉看上去她為拍照而感到的興高采烈,我覺得這樣也就表現出自己洞察能力很強,也很強硬了。結果是,雖然我不得不看外祖母那漂亮之極的帽子,至少我讓那興高采烈的表情從她臉上消逝了。本來這種表情應該叫我高興,可是只要我們最喜愛的人還活在人世,就常常發生這樣的事情,就是我們覺得那種表情是低下的怪癖的表現,叫人著惱,而沒有將那看成是我們多麼希望給他們帶來的幸福,而那就是幸福的寶貴表現形式。

    我的心情不好,主要是由於那個星期外祖母似乎總躲著我。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我未能有片刻時光單獨跟她在一起。下午我回到旅館,想跟她單獨在一起待一會兒時,人家告訴我說,她不在。要麼她就是關起門來與弗朗索瓦絲長時間竊竊私語,不許我去打擾。在外面與聖盧一起度過晚上以後,回去的路上,我就想著就要重見外祖母並且親吻她的那一時刻。我等待著她在隔壁牆上輕輕敲幾下,叫我過去向她道晚安。但是我徒勞等待,聽不見一點聲音。最後我便上床,有點怨恨她,她毫不在乎地剝奪了我看得很重的快樂,這種毫不在乎可是新近才有的。我仍像童年一樣,心兒劇烈跳動,一直傾聽著牆壁發出聲音。牆壁始終一言不發,我流著淚進入夢鄉。1——

    1下面開始,可視為《在少女們身旁》的第三部分。第一次出版時,下面打有三個星號。此處只以空兩行表示之。

    那天,像前幾日一樣,聖盧不得不到東錫埃爾去。在他還沒有最終完全回去之前,很可能直到晚上那裡一直需要他,他不在巴爾貝克,我很遺憾。我看見一些少婦,遠遠望去,覺得她們令人心醉。她們從馬車上走下來,有的進了遊藝場的舞廳,有的進入冷飲店。我正處在年輕人的那樣一個階段,就是還沒有一個具體的愛戀對象,心裡還空著。在這樣的階段,就像一個墮入情網的人嚮往著、尋求著他鍾情的女人一樣,年輕人到處嚮往,到處尋求,到處看見美人兒。只要有真實的一筆——遠遠望見一個女子,或只見背影的一個女子,哪怕分辨出一點點模樣——就可以叫我們設想出在我們前頭的美人是什麼模樣,我們想像自己認出了她,心兒在劇烈跳動,腳步也加快了。只要那女子消逝了,我們便一直半信半疑到底是不是她;只有能追上她的時候,才會明白我們是大錯特錯。

    再說,我的身體越來越不舒服,就更受到誘惑,將最簡單的享樂更加誇大,因為我很難接觸到女性。風雅標緻的女郎,因我在任何地方都不能與她們接近,便覺得隨處可見。如果是在海灘上,則因為我身體太衰弱。如果是在遊藝場或糖果店裡,則因為我過於靦腆。不過,如果我很快就要死去,我真希望知道,生命能夠提供的最漂亮的少女在現實生活中究竟是怎樣造就出來的。不管怎麼說,將是我之外的另一個人,抑或竟沒有任何人能夠享受這種供給(事實上,我意識不到,在我這種好奇的根源上,就有著佔有的**)。如果聖盧與我在一起,也許我就敢進舞廳了。但我是一個人,我只好呆立在大旅社門口,等待著與外祖母會齊的時刻到來。就在這時,幾乎在大堤的盡頭,我看見五、六個小女孩向前走過來,在大堤上形成一片移動的奇異的印痕。無論是外貌還是舉止,她們都與人們在巴爾貝克司空見慣的所有姑娘不同。一群海鷗不知來自何處,正在海灘上不緊不慢地踱著方步,姍姍來遲者飛來飛去,追逐著別的海鷗。鳥兒飛來飛去,目的地似乎與洗海水浴的人一樣不明確。鳥兒似乎沒有看見洗海水浴的人,同時對於它們那鳥類頭腦來說。這目的地又是明確規定了的。只有那群海鷗大概對這些鳥兒已司空見慣了。

    這些陌生女孩中,有一個手推著自己的自行車。另有兩個,手裡拿著高爾夫球「俱樂部」球衣。她們的短打扮與巴爾貝克其它少女截然不同。其它少女中確實也有幾位從事體育運動,但並不因此就採用專門裝束。

    這正是各位先生太太們每天到堤上來轉一圈的時刻,他們都暴露在對著他們定睛細看的手持長柄眼鏡的無情火力之下,似乎他們身上有什麼毛病,那長柄眼鏡非要將每一細部都審視清楚一般。首席法官的老婆驕傲地坐在音樂亭前那令人生畏的一排椅子中間。他們自己剛剛從演員變成評論家,走來坐下,該他們對面前走過的人評頭品足了。所有這些人都沿海堤走著,似乎這海堤如同一隻船的甲板一般搖搖晃晃(因為他們不會抬起一條腿時要同時晃動手臂,轉動眼睛,放平肩膀,用相反方向晃動的動作來平衡他們剛才在另一側所做的動作,並叫臉上充血),裝出什麼都沒看見的模樣,以便叫人相信他們對這幾個女孩根本不在意。實際上卻在對她們偷偷地凝望,以免撞上她們。走在她們身邊或從反方向來的人,相反卻撞在她們身上,緊迫不捨,因為他們雙方都是彼此暗暗注意的對象,雖然雙方都用同樣的輕蔑來掩蓋這種注意。

    對人群的喜愛——因此也是對人群的恐懼——在每個人心裡都是最強有力的動機之一。或者極力討別人喜歡,或者叫別人驚奇,或者極力向別人表現出自己很看不起他們。在蟄居者心中,絕對甚至直至生命終結的監禁,其原由常常是對人群有一種失常的嗜好。這種嗜好會那樣壓倒任何其它的情感,以致由於外出時無法得到門房、行人、停車的車伕的讚美,他寧願永遠不叫他們看見,於是便放棄了一切必須外出的活動。

    這些人中,有幾個正在沿著某個思路思考,但是通過手勢急促,目光走神,與他們的鄰人那考慮周到的搖搖晃晃的步伐不相諧,而暴露了自己的思想活動。我遠遠看見的幾個女孩,在所有這些人中,逕直前行,身體完全放鬆,對其餘的人類發自內心的蔑視賦予她們動作自如,毫不猶豫,也不僵硬,準確地作出她們想作的動作,四肢每一部份對其他部份而言都完全獨立自主,身體的大部份保持不動。華爾茲舞行家就是這樣,那是非常精采的。雖然她們當中每個人都是一個類型,與他人類型不同,但是這幾個人無一例外,全都姿容姣好。不過,說老實話,我看見她們才這麼一小會工夫,而且還不敢定睛凝望,我還沒有抓住她們之中哪一個的個性。有一個除外,她那筆直的鼻樑,棕色的皮膚與他人形成鮮明對照,與文藝復興時期某一幅畫上朝拜初生耶穌的三王之中,那位阿拉伯人模樣的人膚色相近。我對她們的瞭解,一個,僅僅是通過那一雙不大靈活、固執而又帶著笑意的眼睛;另外一個,僅僅是通過那粉紅的雙頰。那粉紅中又帶著一抹鍍銅的色調,不禁使人想起繡球花。甚至就是這些面部特點,我也還無法將任何一種特點分別固定在這一個少女而不是另一個少女身上(這個整體是那樣優美動人,最不相同的外貌相鄰,各種色彩相聚,又像一首樂曲那樣叫人難以捉摸。樂句一個個過去的時候,我無法將一句句分開,一句句辨認出來,待我分辨出來以後,馬上又忘記了。按照這個整體行進的順序),我看到一個白色的橢圓形,黑眼睛,綠眼睛相繼出現,我不知道她們是不是就是剛才已經對我產生了魅力的姑娘,我無法將看到的東西歸到我從他人中分別出來、辨認出來的哪一個少女身上。在我的視野中,沒有分界線(過了一會我才弄清了她們之間的區別),透過她們這一組人,一種和諧的浮動在擴展,是液體美、集體美和動態美的持續轉移。

    個個挑選得這麼漂亮,將這幾個朋友聚集在一起的,在生活中,可能並非純屬偶然。估計這幾個少女(她們的態度足以揭示出大膽、輕浮和狠心的天性)對任何滑稽可笑的事和任何醜陋都極為敏感,接受不了德或智方面的吸引,便在她們同齡的同伴中,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對於那些通過靦腆、拘謹、笨拙以及她們大概稱之為「討厭的類型」而透露出沉思或敏感的天性的所有女伴,她們感到厭惡,而且對她們置之不理。相反,風雅,靈活,體態優美的某種混合,將她們吸引到別一些人身旁,她們與這些人結成友誼。她們那具有誘惑力的直爽和與她們一起度過幸福時光的允諾,只有通過這唯一的方式才表現出來。她們屬於什麼階級,我無法準確判斷出來,說不定那個階級正處於其發展的這個階段,或者由於富有和閒暇,或者由於進行體育運動(這是一個新習俗,甚至在某些民眾階層也已普遍),但是在體育之上尚未加上智育,這個社會階層有如尚未追求扭曲表現形式的那些和諧而又多產的雕塑學校,自然而然地而且大量地生產出美麗的軀體,優美的大腿,優美的臀部,聖潔而安詳的面龐,表情機敏而又富有智謀。我在這裡,面對大海看見的,難道不是人體美高尚而又平靜的模特兒嗎,猶如希臘某海岸上那些暴露在陽光下的雕像?

    她們這一群,如閃光的彗星,沿著海堤,向前行進。即使她們認為四周的人群由另一個種族組成,甚至他們的痛苦都不會在她們心中喚起同情,但表面上她們似乎沒有看見人群。她們迫使停步的人讓路,好像突然有一台機器通過,不能期望機器躲開行人一般。對一位年邁的先生,她們是不承認他的存在,拒絕與他接觸的。如果這位先生心懷恐懼或怒氣衝天但又匆匆忙忙而又可笑地逃開,她們最多也就相視而笑罷了。對於不屬於她們這一群的人,她們沒有故作輕蔑,她們內心的輕蔑已經足夠。但是她們每遇障礙,都無法不以克服障礙為快,或者衝過去,或者雙腳併攏,因為她們個個都充滿青春活力,是那樣需要發揮出去,以至即使在悲傷或痛苦的時候,也是更服從年齡的需要而不是當日的心情。她們從不放過一次跳躍或打滑的機會,而又不是有意識地這樣幹,只是打斷緩步前行,在緩步前行中撒播上優美的轉彎,心血來潮與高度的技巧合二而一,正如肖邦在他最憂鬱的樂句中撒播上優美的曲線一般。

    一位年邁的銀行家,他的老伴正在為他尋找好地方,在好幾處都未下定決心。最後,叫他面對海堤坐在一個折疊小凳上,有音樂亭為他遮住海風和烈日。老伴見他坐好了,便離開他去買報紙,準備過一會讀給他聽,叫他消遣消遣。只不過走開一小會,她也就將他單獨留在那裡。這一小會從不超過五分鐘,對老頭來說似乎已經相當長。老太太對自己的老伴既悉心照料,又不表露在外。她經常這樣走開五分鐘,好讓老伴覺得自己還能像所有的人一樣生活,而決不需要保護。他頭頂上的音樂家表演台,構成了一個天然而又有誘惑力的跳板,那一小群少女中年齡最大的一個毫不猶豫地朝表演台跑過來。她從老頭頭頂上跳了過去,靈巧的雙腳擦著了老頭海軍帽的邊緣。老頭嚇得面如土色,可是另外幾個姑娘覺得實在好玩,特別是綠眼珠、娃娃臉的那一個。她的目光中,表現出對這一行為的欽佩和快活。我似乎從她的眼睛裡辨出少許的靦腆,既害羞又假充好漢的那種靦腆,這種表情在別人臉上是沒有的。

    「可憐的老幫子,真叫我心難受,簡直半死模樣!」其中一個少女說道,嗓音嘶啞,半嘲諷的語氣。

    她們又向前走了幾步,然後在路中間停步一小會,也不顧擋住了行人的來往,呈形狀不規則、完整、奇特而又嘰嘰喳喳的一個集合體,像起飛前聚在一起的一群小鳥。然後她們沿著高出海面之上的海堤繼續漫步下去。

    現在,她們那迷人的面龐再不是模糊不清、相互混淆了。以個子最高、從老銀行家頭頂上跳過去的那個為中心,我已經將她們區分和聚集起來(每個人的名字暫缺,我不知道)。小個的從海平面上分離出來,雙頰豐滿而粉紅,綠眼珠;另一個皮膚為棕色,鼻子筆直,與其他人形成鮮明對照;還有一個,面孔雪白象個雞蛋,鼻子形成一個弓形小彎,好似雞雛的嘴,她的面孔與某些年紀很小的人相似;還有一個,大個子,裹著一件斗篷(這件斗篷使她顯得那麼窮酸,與她那優雅的舉止那樣不相稱,以至來到人們頭腦裡的解釋是:這個少女的父母大概地位相當顯赫,但是他們的虛榮心遠在巴爾貝克洗海水浴的人之下,也在自己孩子的衣著是否華麗之下,所以讓她穿什麼衣服在海堤上散步,對他們來說絕對一樣,小市民才會認為這衣裳穿著太寒酸);還有一個姑娘,雙眸明亮而又含笑,顴骨很高,皮膚無光澤,頭戴一頂黑色馬球運動員式女帽,壓得很低。她推著一輛自行車,臀部扭動得好像骨頭都脫了節,使用的行話俚語那麼粗野,叫嚷的嗓門那麼大,我從她身邊經過時(從她那些詞語裡,我聽見一句難聽的「混他的日子」),便放棄了剛才她的夥伴的斗篷令我作出的假設,而更傾向於得出結論說,所有這些女孩都屬於經常光顧賽車場的那幫小民,大概是自行車運動員們最年輕的情fu。總而言之,我的假設中,沒有一個認為她們可能是貞潔的。看上一眼——從她們彼此相視而笑的樣子,從雙頰無光澤那個姑娘那緊盯不放的目光裡——我就明白了,她們不是貞潔的女子。加之,外祖母一直過於謹小慎微地悉心照顧我,以至我不會不相信,不可為之事是不可分的整體,對老年人缺乏尊重的少女,碰到從八十歲老翁頭頂上跳過去以外的更有誘惑力的快樂時,決不會驟然間為顧忌之心所阻攔。

    現在,她們一個個都有了自己的個性。她們的目光因自我滿足和夥伴義氣而變得炯炯有神,眼中不時燃起興致勃勃或狂妄而滿不在乎的火光,視對像為自己的女友或路上行人而定。她們相互之間瞭解相當深入,能夠一直一起散步,形成分開的身軀緩緩向前,在這些身軀之間注入了一種聯繫。這種聯繫雖然肉眼看不見,卻很和諧,好似同一個火熱的身影,同一個氛圍,使她們的身軀合成了一個整體。這整體的各個部分是同質的,而對這一行列在其中緩緩行進的四周人群,又無動於衷。

    我從那個顴骨很高、推自行車的棕色皮膚姑娘身邊經過。有一瞬間,我的目光與她那斜睨的笑盈盈的目光相遇。這目光來自將這個小部落的生活封閉其中的非人世界的深處,那世界是無法接近的未知數,我是什麼人這個想法,肯定達不到那個世界,在那裡也找不到位置。這個頭戴運動帽、帽子在腦門上壓得很低的姑娘,全神貫注傾聽同伴們說話。她雙眸中閃現出來的黑色光芒與我相遇的那一刻,她是否看見我?如果她看見了我,我對她又意味著什麼?她辨別出我屬於哪個世界了嗎?這些問題我難以回答,好比借助於望遠鏡,在相鄰的一個星球上,某些奇怪的生物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很難就此得出結論說,有人類居住在那裡,他們看得見我們,看見了我們又會在他們心中喚起什麼想法。

    如果我們認為,這某某姑娘的雙眸只不過是發亮的雲母圓片,我們就不會貪婪地要瞭解她的生活並且將她的生命與我們結為一體了。但是我們感覺到,在這個反光圓體中閃閃發光的東西,並非只源於其物質結構。我們感覺到,這是這個生命對於它瞭解的人和地點——賽馬場的草地,小徑上的沙土——所形成的看法的黑色投影。這黑色投影是什麼,我們還不瞭解。這個小貝裡,比波斯天堂中的貝裡1對我更有誘惑力。她蹬著車穿過田野和樹林,可能會把我帶到那些地方去。我們感覺到,她那目光也是她就要回去的家、她正在形成的計劃或者人們已經為她作出的安排的投影。我們尤其感覺到這就是她本人,懷著她的**,她的好感,她的厭惡,她那朦朦朧朧、斷斷續續的意願。我知道,如果我不能佔有她目光中的東西,我就更不能佔有這個騎自行車的少女。因此,使我產生**的,是她整個的生命。痛苦的**,因為我感到這是無法實現的,也是令人心醉的**;直到此刻的我的生命已驟然停止,已不再是我的整個生命,而是成了我面前這塊空間的一小部分,我迫不及待地要將這空間佔據,這空間乃由這些少女的生命組成。是這種**賦予我這種自我延伸,自我擴展,這就是幸福。無疑,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共同的習慣,共同的思想,這使我更難與她們交友,討得她們歡心。但是,說不定正是由於這種差異,由於意識到我所經歷的、擁有的任何因素(成分)都不會進入這些少女的天性構成的行為,我心中才剛剛用對某種生活的渴求代替了心滿意足——如乾渴的大地那樣乾渴——迄今為止,我的心靈從未得到過一滴這樣的甘露,它會更加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吮吸——

    1在波斯神話中,貝裡是天堂的使者,手執象徵永生的荷花。普魯斯特此處可能想到了根據保羅·杜卡斯的詩作而創作的芭蕾舞《貝裡》,1912年由俄國芭蕾舞團在巴黎演出,娜塔莉亞·特魯哈諾娃編導。舞劇中有貝裡引誘伊斯康德王子,王子奪走她的荷花,她返回天國的情節。

    那個目光明亮的推自行車姑娘,似乎發現了我那樣凝神望著她,便向那個個子最高的姑娘說了一句什麼話。說的什麼,我沒有聽見,只見那個高個子姑娘笑了起來。說老實話,這個棕色皮膚的姑娘,正因為她的皮膚是棕色,並不最討我喜歡。從在當松維爾那陡峭的小山坡上見過希爾貝特那一日起,一個頭髮棕紅、膚色金黃的少女,一直是我心中不可企及的理想。可是,就說希爾貝特本人吧,我之愛她,難道主要不是因為她戴著貝戈特女友的光環,和貝戈特一起去參觀大教堂嗎?同樣,看見這個棕色皮膚的姑娘望著我(這使我剛開始時抱著希望,以為也許與她接觸更容易些),我並不感到高興,因為她會把我介紹給那個從老頭頭上跳過去的那個無情的姑娘,介紹給說「可憐的老幫子,真叫我心裡難受」的那個殘忍的姑娘,然後逐次將我介紹給每一個姑娘,因為她享有這種威望,是她們形影不離的朋友。我作了一個假設:有一天我會成為這幾個少女中哪一個的男朋友。這些眼睛裡那陌生的目光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們自己並不知道,有時對我會產生陽光照在一堵牆上那樣的效果。通過奇跡般的煉金術,這些眼睛也許會叫「我是存在的」這個想法以及對我個人的某些友情穿透它們那難以形容的立體。有一天,我本人也可能躋身於她們之中,在她們沿海邊行走發揮的理論中佔一席之地。我覺得這個假設本身就包含著一個無法解決的矛盾,就像站在阿堤刻時代的劇場前或面對著描繪宗教儀式行列的畫幅,我也曾以為我這個觀眾也能受到諸神的喜愛,在列隊行進的諸神中佔據一席之地一般。

    那麼,與這些少女結識的幸福,真是無法實現的嗎?自然,在我放棄的這類事當中,這大概已經不是第一樁了。只要回憶一下,即使在巴爾貝克,就有多少陌生女郎,飛馳遠去的馬車便叫我永遠放棄了她們,便已足夠了。這一小群女孩,在我心中是那樣高尚,彷彿由希臘神話中的chu女組成,甚至她們給我帶來的快樂,也來自她們有些路上行人飛快離去的味道。我們不認識的人,迫使我們從慣常生活中啟碇的人,具有一種轉瞬即逝性。這種轉瞬即逝性使我們處於一種追逐狀態中,再沒有任何東西阻攔我們的想像。而在慣常生活中,我們與之經常來往的女子,最後都將她們的缺陷暴露出來。將我們的快樂剝去想像這層皮,等於將快樂壓縮至其本身,就空無一物了。諸位已經看到,我並不蔑視拉線的中間人。但是這些少女如果到牽線人那裡去自薦,她們便失去了賦予她們豐富多采和捉摸不定的因素,就不會如此叫我著迷了。對於是否能夠企及追求的對象沒有把握,能喚起人的想像。必須叫想像創造一個目的,這個目的遮掩住另一個目的;必須叫想像用進入一個人的生活之中這種想法代替感官的快樂,以阻止我們去分辨這種快樂,阻止我們去品嚐其真正的味道,阻止我們將其限制在本身範圍之內。釣魚的那些下午時光,在我們與魚之間,非有翻騰的流水將我們隔開不可。光滑的肉,不明確的形狀,在天藍色透明而又活動的流體中,在我們身邊滑來滑去,而我們不大知道該拿這玩藝兒幹什麼。如果我們第一次是看見那魚做成了菜端上桌子,就會顯得不值得千方百計、拐彎抹角去捉它了。

    在這裡,社會地位所佔比例發生變化,這是海水浴生活的特點。這些少女也佔了這個便宜。在我們習慣的階層中能使我們延伸、放大的一切優勢,在這裡,都變成了看不見的東西,事實上,也就被取消了。反過來,那些別人認為他們大概並不具有這些優勢的人,倒被一個人工的範疇變得高大起來,大步向前了。這個人造的範疇比素未謀面的女郎叫人更自在。那一天,這些少女在我眼中顯得那麼了不起,而根本無法讓她們瞭解我會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

    對這一小幫少女來說,她們漫步海濱只不過是路上女客無數飛逝的一個片斷,這種飛逝總是使我心緒紛亂。在這裡,這種飛逝又回到那麼緩慢的動作上去,幾乎接近於停滯不動。更確切地說,在某一個這樣慢速的階段中,人的面龐不再被旋風捲走,而是平靜而又清晰,我覺得就更美。但是,正像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馬車將我飛快拉走時我的體驗一樣,這並不妨礙我想,如果我停下一會就近觀看,某些細部,有麻點的皮膚啊,鼻翼上有個毛病啊,眼神很平庸啊,微笑時作鬼臉啊,身段不美啊,都會在女郎的面孔和身段上代替我原來肯定是憑空想像的細部。只要身段有美麗的曲線,遠遠望見面色很紅潤,我就能好心地再加上一直記在心底的或事先想好的動人的肩膀,甜美的顧盼。對一個一眼而過的人這樣飛快的猜測可能使我們犯下錯誤,恰似有時看書太快,剛看見一個音節,還未來得及看清其餘的音節,便從我們腦海中已有的字裡,安上一個字,其實書上寫的根本不是那個字一樣。

    現在不可能屬於這種情形。我已經仔細端詳過她們的面龐。每個人的面孔,我不是從各個側面看的,也極少從正面看,但至少根據兩、三個不同的特點使我足以對第一眼望去時對線條和膚色所做的各種假設或者進行修正,或者進行了核實和「證明」,足以看到,透過一系列的表情,她們的面孔上還存在著某種永久不變的物質的東西。

    因此我可以滿有把握地想:無論在巴黎還是在巴爾貝克,在最美好的設想中,甚至在我能夠停下腳步與之攀談的令我目光停駐的行路女子中,都從來沒有過像今年這幾個女子這樣,我根本就不認識她們,但是她們的出現和消失給我留下這樣的惆悵,使我想到與她們交友會是多麼令人陶醉。無論是在女演員中,村姑中,或在教會學校寄宿的小姐中,我從未見過如此的美貌,如此充滿未知未聞,如此無法估計的寶貴,又這樣令人難以置信地不可企及。就生活中未品嚐過而又可能的幸福而言,她們是那樣甜美的樣品,且狀態極其完好,以至幾乎完全出於理智的原因我才灰心喪氣,怕的是體驗不了美女能夠給予我們的最神秘的東西。我要在絕無僅有的條件下,保證不會上當受騙才會體驗。她們是人們一直嚮往的美女,是人們永遠不佔有也可以**,而不會去向自己沒有**追求的女人要求快樂的美人——正像斯萬從前愛上奧黛特以前一直拒絕做的那樣——結果是一直到人死了也從不知道那另一種快活是什麼滋味。也許從未體驗過的快樂事實上並不存在,也許到了跟前,這種快樂的神秘性就煙消雲散了,也許這只是**的一種投影,一種海市蜃樓。如果是這種情形,那我只能責怪自然規律的無情。如果這種自然規律適用於這些少女,也應該適用於所有的少女,而不適用於不完善的對象。她們是我在所有對象中挑選出來的,我懷著植物學家那種心滿意足的心情,很清楚地意識到不可能找到比這些少女更罕見的如此齊全的品種。此刻,她們就在我面前中斷了她們那輕巧的籬笆般的流動線。這籬笆就像一叢賓夕法尼亞玫瑰1,是懸崖上一處花園的裝飾品。一艘輪船駛過的整個大洋航線均映在其中,這輪船在藍色平面上滑行得那樣慢,相當於從一個莖到另一條莖。一隻懶惰的蝴蝶在花冠深處滯留,船體早已超過這只蝴蝶。可是蝴蝶確有把握能比輪船先到達目的地,那船隻正向花朵駛去。蝴蝶可能還要等到輪船的船首與玫瑰花的第一個花瓣之間出現一片藍色才起飛呢!——

    1「賓夕法尼亞玫瑰」這個名稱在某些植物學家的著作中可以見到,用以指美國東部的某一玫瑰品種。這個名稱在普魯斯特那個時代並不流行,只不過表現了普氏學識的淵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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