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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小心翼翼入江湖 1 文 / 潮吧

    1988年3月27日,元慶的生日,大牆內外,陽光燦爛。就在這一天的上午,元慶被提前釋放。

    跟在馬隊身後往監獄那道灰黑色的大門走時,元慶的心情異常平靜,回頭望望,感覺自己就像做了一場灰黑色的夢。

    走出大牆,馬隊伸出雙手按了按元慶的肩膀:「回去好好混,是個真男人就不要讓我再在這兒見到你。」

    元慶點頭:「謝謝你這麼多年對我的關照……」眼睛一下子直了--小軍站在門口的花壇邊衝他微笑。

    馬隊掃了小軍一眼,想要打招呼,小軍轉身就走,元慶迅速跟了上去。

    馬隊表情怏怏地哼了一聲:「這倆人早晚還得回來。」

    在大牆外面的一簇冬青旁,元慶追上了小軍:「你是怎麼知道我今天出來的?」

    小軍一笑:「我是誰?」

    元慶跟著笑:「你是個神仙……就你自己來的?」

    小軍說:「大龍去南方了,來不了。我沒讓天林和小滿他們知道,他們還以為你沒這麼快就出來呢。」

    元慶掀起自己的上衣嗅了嗅:「太臭了,找個地方洗洗澡……新衣服帶來沒有?」

    小軍提了提手裡拎著的一個袋子:「在這兒。」

    隨便找了一家浴池,洗完澡,元慶換上新衣服,對著鏡子笑:「哈,這才像個人樣兒。」

    小軍點頭:「就是頭型不對,一看就是個勞改犯。是不是?攢著吧,半年內不要剃。」

    「現在都流行什麼頭型?」元慶歷來對頭型有講究,他以前經常念叨,想要事成,先有造型,胡金說,男人得兩頭都亮,腳下是鞋,頭上是髮型。扁鏟也說,寧可筋骨斷,頭型不能亂。()摩挲兩下剛刮不久的腦袋,元慶又加了一句:「以前我是大三七,比較好看。」

    小軍說:「香港有個戲子叫劉德華,中分頭型,你弄那麼一個就不錯。」

    後來,元慶還真的想留一個劉德華那樣的髮型,正要成型的時候,腦袋上挨了一刀,從此告別留長髮的想法,只剃光頭。

    小軍的髮型不錯,年齡大的人也許會有記憶:沒有鬢角,頭髮斜趴在頭頂,像只茶壺蓋。六七十年代的年輕農民大都是這樣的髮型。後來也改了,跟元慶一樣,只不過小軍的光頭不是剃的,至少中間部位不用剃了,他三十歲左右就開始謝頂,號稱智商高所致。

    有一次,大龍喝醉了,摸一下小軍的頭,說:「亮蛋兒,###頭。」被小軍一拳打倒,半天沒爬起來,大龍都疼哭了。

    站在浴池門口,小軍說:「你先回家吧,改天我再來找你。」

    元慶說:「不急。五年都過來了,就不差這點兒工夫了。咱們找個地方喝點兒。」

    找了一家飯店,兩個人坐下了,出來的時候都有些醉意。

    沿著大街慢悠悠地走著,元慶忽然就感覺有些不適應。以前大街上沒有這麼多車呀,樓房也不是很多,街上的人流也不是這麼多……以前街上飄過的全是藍色黑色和黃色的衣服,現在不一樣了,元慶感覺自己像是走在花叢中,甚至有掉進夕陽下的河裡的感覺。

    街道兩旁的那些標語不見了,全換成了花花綠綠的廣告,這樣的景象,元慶在描寫舊上海的電影裡見過。

    小軍喝了酒,話有些多,不停地跟元慶絮叨社會的變化,感歎自己成了「老巴子」。

    元慶嗯嗯著,感覺自己連「老巴子」都不如,整個是一個舊社會過來的人。

    兩個人一個說,一個聽,不知不覺溜躂到了海邊。

    天有些陰,海面跟天空連接在一起,從上往下看,原本洶湧的海面也變得平靜。遼闊中,一些霉斑樣的黑點在移動,那是遠處的海鳥,近一些的海鳥紙片一樣地飄搖在藍灰色的天幕和海面之間。那些海鳥很自由,它們想不到,不遠處有兩個曾經非常羨慕它們的人。

    海堤上坐著兩個孤單的身影,兩個身影後面,有一群大雁在優雅地編隊,長長的人字拉得觸目驚心。

    「大龍一門心思想發財,天林在模具廠當門衛……」小軍感慨地說,「小滿『造』起來了。」

    「我知道。小滿玩得好像路子不對,有點兒野,這很危險。」

    「他爹不在了,他妹妹也沒了……小滿一個渾身無牽掛的人,玩起來是很可怕的。」

    「所以咱們必須拉著他點兒,別再『造』進去。」

    「是不是?」

    「是,」元慶一笑,「孫子曰,人之大事,死生之法,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是不是?」

    「先這麼混著吧,來不及多想了,社會發展的洪流滾滾洶湧,咱就是一塊糟木版子,亂飄一氣再說。」

    「你挺能想得開啊,」小軍笑道,「不想去工廠當技術員了?」

    「不想了,」元慶的臉色凝重起來,「很多人盯著,我不得不考慮怎麼才能活下去。」

    「想當老大?」

    「操,我還得有那個本事。」

    「是不是?」小軍瞇著眼睛笑,「自己沒有當老大的氣質,還是找個好老大跟著吧,比如肖衛東。」

    元慶矜了一下鼻子:「他?呵,五年前我可以跟他,現在我想讓他跟著我。」

    小軍繼續笑:「大浪淘沙啊……肖衛東還是肖衛東,可是在很多人眼裡他已經不是肖衛東了。」

    元慶點頭,忽然問:「杜三兒還是杜三兒吧?」

    「杜三兒?」小軍一歪嘴唇,罵了一聲操,「他過去多猛啊,提起來都佩服,可是監獄把他的英雄生涯畫上了句號。」

    元慶這才想起,幾年前在監獄,有人指著一個乾巴巴的老頭模樣的人對元慶說,那就是杜三兒。元慶根本就不相信,問都沒問。現在想來,那時候杜三兒就已經看破紅塵了……杜三兒「沉」了,很多當年的「大哥」都不見了……元慶問:「現在港上誰最『猛嗆』?」

    小軍微微一笑:「沒有誰,你說你就是你,我說我就是我……真正有實力的人,從來不會浮出水面,只是在暗中博弈,對手是誰,各自心裡清楚,外人看不出來,全他媽在背後使勁。誰要是浮出水面,那就算是混到頭了,由不得你自己了,生死全看天命了……是不是?」

    元慶有些聽不明白:「那麼誰在背後當老大?」

    小軍哼了一聲:「我說是我,你會相信嗎?」

    元慶搖頭:「你才出來幾天?拉倒吧,吹牛逼很不衛生的。」

    小軍又笑:「很快你就知道我衛生不衛生了。你以為現在的江湖還跟五年前一樣嗎?嚴打吃過的虧你忘了嗎?所以,嚴打教會了小哥們應該怎樣做事兒……我前面已經跟你說得差不多了,將就你的腦子,你應該明白。說白了,誰要是明目張膽地在社會上混,那就不是真正玩的人,那只是一些冒充黑社會的彪子!真正有勢力的人不踩他們踩誰?砸下去,政府稱讚,百姓叫好,名聲自然出來。那些假江湖,一旦被有心人盯上,那就離死不遠了。派一個兄弟,一顆子彈,完事兒……混江湖,心要狠,腦瓜子要靈,眼光更要毒,抓住機會,一躍而起!」

    「亂,真他媽亂……」元慶搖手,「照你這麼說,小滿整個就是一個血彪子?」

    「差不多。我跟他不是很熟,只不過是出來以後受你的委託見過幾面,不好多說,以後你把握他點兒……」

    「你快拉倒吧,」元慶說,「咱們以後都是好兄弟,一起做事兒!」

    「是不是?」

    「就是!」元慶有些惱火,「整天是不是,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我說是,」小軍又笑了,「記住我的話,這個社會不允許咱們這種人好好做人了,咱們必須走另一條路。」

    「不是社會,是有人逼!我聽說了,大勇揚言,元慶只要出來,不出一個月,死。」

    「這才是真吹牛逼的,」小軍輕蔑地彈了一下煙灰,「朗朗乾坤,他說誰死誰就得死?我還想讓他死呢。」

    「你出來以後見過他?」

    「見過,還一起吃過飯。他請我,說了很多話,我不聽他的,吃完飯拍**走人。」

    「你打算怎麼辦?」

    「弄挺了他!」小軍狠狠地一咬牙,「五年前我就想弄他了,這次正好是個引子……別說這些了,你該回家了。」

    元慶摸著膝蓋站起來。海面跟天邊的交接處已經很分明,上面是一片巨大的紅,下面是一片無邊的黃色波浪。

    回回頭,路燈已經亮了,一些看不到頂的高樓燈光璀璨,暗黑的天幕襯映下,整座城市顯得詭秘莫測。

    送元慶上車的時候,小軍說:「不要想得太多,有陽光的地方就有陰影,咱們就是那塊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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