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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4章 錦繡灰 文 / 十三酥

    頂頭走著萬鶴樓,後頭是一排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太監,彷彿切斷的不是子孫根兒而是面部神經。

    和齡抱著胳膊抖了抖,這鬼天氣,熱的時候它確實是熱,可一旦雨這麼大淋起來澆在身上把衣服全弄濕了,風再湊熱鬧一吹,渾身就說不出的濕冷。

    東廠的人倒也沒有押住她,而是把和齡困在中間,他們不擔心她會逃跑,卻往哪兒跑呢?

    雨聲嘩嘩,萬鶴樓撐著傘閒庭信步一般,帶著一撥人轉出了坤寧宮。樊貴妃調查安倩落水一案是事先請示過皇后,得到了她同意的,這就是她的高明之處了。如今東廠堂而皇之從皇后的地界上坤寧宮拿人,這借的是樊貴妃的勢,且又合情合理,並不能算打了皇后的臉。

    沿途的宮人都只作不見,東廠是叫人聞風喪膽的一群人,等閒尋常的宮人見著了都是巴不得繞道兒走的,也有見過和齡的,心裡都想著她這算是玩兒完了,甭管安倩的死與她有沒有干係,反正至今白來年了,就從沒人能打東廠那群人手裡頭活著出來。

    和齡心下是真的著慌了,她左右轉著腦袋觀察這是走到了哪裡,等出了東側宮門,到了東六宮的範圍,她這才大概發現萬鶴樓是要帶她往景仁宮去。

    可是自己又不曾殺人,難道還有強逼人認賬的麼?!即使是權力滔天的樊貴妃也不能誣陷好人吧?

    和齡並沒有放棄希望,她咬了咬牙,橫豎到時候死不承認加見機行事,能稱著就撐著。她估摸著安儂這會子也是在景仁宮,突然隱約擔憂起來,不曉得這皇宮裡是不是真有江湖上傳言中的酷刑之類的,就像夾手指啊打板子這種……

    正胡想連篇,把自己唬得臉上不是個顏色,隊伍陡然停了下來,和齡一個不注意差點兒撞在前頭太監的後背上。

    她揉了揉鼻子,雨水順著臉頰滑落至下巴尖尖兒上,墜在胸前襟,她迷了眼睛,視線裡迷瞪瞪的,天上驟然「哭嚓」一聲,劈下一條電閃,照得滿世界瞬時光明一片。

    在和齡模模糊糊的視野裡,泊熹就那麼恍若神祇一般出現了。

    似乎是必然,又或許是偶然。

    *

    錦衣衛因個個穿著華服,故名錦衣衛。

    泊熹從甬道邊上一側宮門裡截道兒似的漫步出來,身後是訓練有素腰間佩繡春刀的錦衣衛千戶百戶們,大雨滂沱,人人神情肅穆如雕塑,卻只有泊熹一個人執著傘,配上他慣常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淡神情。

    所謂冤家路窄,萬鶴樓不大高興,可明面兒上的禮節還是少不了的,他拱了拱手,笑道:「這般巧。原是權大人,這會兒卻往哪裡公幹?」

    泊熹鼻子裡似乎哼了一聲,那聲音沒來得及傳進萬鶴樓的耳朵便淹沒在疾走的雨水裡。()

    他沒有答萬鶴樓的話,視線卻筆直望向了萬鶴樓身後不遠處把頭埋得低低的和齡———

    她身上濕透了,原本紅潤潤的臉頰此際白得發青,那弧度可人的唇瓣兒也透著紫。

    泊熹調開視線,重新看向了眼前的閹人,他表情不變,抬起眼瞼對這陰沉沉的蒼穹眺望了一會兒,就在萬鶴樓面上快掛不住時才幽幽啟了唇,「今兒這天氣委實不好,鬧得人心情也好不起來……」

    餘光裡不停注意著和齡,他簡直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衝過去為她遮風擋雨的念頭,心念方起,腳下便不自覺向前跨了一步,濺得小水塘裡水花兒四散,鞋幫子上漉漉濕了一大片。

    到底是克制住了。

    泊熹唇角浮起一絲笑意,似笑非笑,一線陰影從他黑魆魆的眸子裡掠過去。

    不過淋一會子雨罷了,想來不會出事。她也不過是他前進道路上一顆略微重要的棋子罷了,再重要,也不值當為了她這時候就同樊貴妃撕破臉皮。

    邊兒上為泊熹執傘的篤清微覺詫異,他分明記得才剛他們大人聽見說是萬鶴樓將和姑娘從坤寧宮帶走,那一剎神色顯見的是慌了,立時便扔下手頭事務火急火燎進了宮。

    他跟在大人身邊這麼些年了,還是頭一遭見到大人有這樣失常的時候。既然是在意的,怎的自己卻看不清,如今進退維谷似的,確實難辦。

    對面萬鶴樓又笑起來,手□□袖子裡嘿然一笑,附和著道:「確實,早起見雨小了些,還道今兒個要見晴呢,誰料到過了正午愈發電閃雷鳴的,雨水反倒越下越大了。」

    他頓住了話頭,總覺得權泊熹出現的時機不尋常,偏就這麼巧麼?他拿了人,他就下雨天的進了宮?是以試探道:「權大人這是往養心殿裡去,莫非是聖上召見?卻不知出了什麼大事,我倒沒聽見風聲。」

    他滿以為權泊熹會順著他的話意說點什麼,至少也能順籐摸瓜從他話裡聽出點門道來咂咂味道,哪裡想到自己這番心思純屬打了水漂。

    泊熹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袖襴,「廠公想差了,我不過散散步,順帶便的進宮裡走走。」說著,也不去管萬鶴樓塌陷下去的臉色,狀似不經意道:「您這又是——?」

    萬鶴樓不信他不知道,他踅身瞅了眼那小宮女,就這麼會子,她都被雨淋得不像樣了,頭髮沾濕在臉側,連神色也瞧不清楚。

    這要真是當年的淳則帝姬可不得了,那位可受不得這個苦!

    記得帝姬三歲上頭奶嬤嬤沒看住,叫帝姬下大雨的天兒在園子貪玩淋了雨,回來燒得渾身滾燙,良妃一急就暈了過去,驚動了皇上,皇上愣是陪著愛妃呆了一整宿。

    至第二日,上完早朝又匆匆過來,太醫們都說帝姬年紀小,又歪出些命裡忌水,和水相沖的謬論,總而言之,意思是帝姬這麼叫雨澆了一場恐怕是不行了。

    這話當然是渾說一氣,好幾個太醫當即就被盛怒的皇帝革了職。不過淳則帝姬確實是昏睡了好幾個晝夜才轉醒,皇帝心有餘悸,事後把帝姬身邊幾個奶嬤嬤全換了,另叫皇后選了穩妥的嬤嬤頂替進來。

    自此後,凡是下雨的天氣,淳則帝姬連門兒都出不得。

    也是防著再病著的意思。

    神思游轉,萬鶴樓指了和齡道:「這丫頭夥同同屋的宮女兒謀害了景仁宮的安倩,貴妃娘娘不忍安倩死得不明不白,親自處理這案子,咱家目下是奉命將人帶過景仁宮去盤問一番,怎麼,大人感興趣?」

    泊熹默了默,只讓開了道兒,「如此,權某便不打攪廠公辦案了。」他比了比手,示意後頭跟著的錦衣衛們主動避開。

    和齡全程聽見他們說話,她以為泊熹至少會幫幫自己的,沒想到……他居然是來看熱鬧的!

    她愈加蔫蔫兒的,但是心裡有一股子氣支撐著,經過泊熹的時候把眼睛張成了大核桃,精神頭足足地瞅著他,一點兒也不願意顯露出自己的狼狽脆弱。

    泊熹目光卻炯炯,他微抬了傘面,好讓她看見他。

    跟著,他把唇上下翕動了兩下——

    等我。

    和齡惘惘的,他說的是這個麼?等…他?

    她經過了泊熹就不能再回過頭去了,否則要是讓萬鶴樓知道他們是認識的就要連累他了。心裡驀然覺得暖暖的,又有一點奇怪,她撫了撫心口,暫時壓下心潮,好像沒那麼冷了。

    *****

    景仁宮裡,樊貴妃早已等候多時,她甫一見著萬鶴樓領著和齡進來,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無聲地叫囂起來。

    萬鶴樓倒退著立在一邊,不說話了。而和齡掃了殿內一眼,看見安儂被幾個老嬤嬤鉗制住跪在正中,她心裡一抽,勉強維持著面色,不卑不亢向首座上的樊貴妃跪下行禮。

    她走過的地方留下一片水漬,身上滴滴答答得好似個水鬼。樊貴妃皺起了細長的柳眉,她看了錢嬤嬤一眼,錢嬤嬤便厲聲道:「和齡,與你同屋的安儂已經招認了!你兩個因同安倩有過節,合謀將她勒死後拋屍水井,你認是不認?!」

    和齡覺得天都塌了,她連安倩長什麼模樣都不曉得,她居然還能和安儂合謀,滑天之大稽——

    「我沒有,我根本不認得安倩…!」和齡一著急忘了自稱「奴婢」,話出口就愣住了,腦子裡開始脹起來,搖了搖頭,卻有種百口莫辯的預感。

    「看來你連規矩都不曾學好,皇后娘娘的坤寧宮也不過如此麼。」樊貴妃懶洋洋地掩嘴哂笑,「錢嬤嬤,咱們不妨替皇后娘娘教教這丫頭規矩,好叫她知道知道什麼是尊卑。」

    她笑得像條吐信的蛇,和齡一激靈,那錢嬤嬤就到了跟前,一陣掌風突如其來地掀向面門,她條件發射地躲開,那一巴掌就拍在了肩背上,拍得整個人半撲下去。

    按說宮女這時候是不能躲避的,該挨著就老老實實挨著,和齡這是犯了大忌了。不過她這下是看懂了,合著那大珠是學得這錢嬤嬤啊,打起人來都是下狠手,多大仇!

    錢嬤嬤一擊不中還要再來,和齡咬著唇思量對策,難道今日就要交待在這裡了?可她分明什麼也沒有做啊,孟姜女也沒有她冤枉。

    錢嬤嬤咬著牙再抬起手,孰料另一邊被抓著的安儂卻爬了過來,口口聲聲道:「你不要信她們,我沒有招認,安倩也不是我殺的……!要打就打我,橫豎往日同安倩有過節的也是我,不干和齡的事!」

    和齡心想安儂真是條漢子,錢嬤嬤獰笑起來,還要再打安儂嘴巴子。

    「算了,倒像屈打成招似的。」樊貴妃笑了笑,望向和齡,「你果真不肯招麼?你若招人,本宮便放了你這小姐妹,你若不招人,你們兩個今兒都走不出這門。想想清楚,本宮也不是日日都有這樣好的心情的。」

    只要她一個人認罪…?

    如果這時候還看不明白和齡就真傻了,她頭起初還暈乎乎,這會兒猛然清明起來,樊貴妃這是在對付自己。可是為什麼,就因為她和儀嘉帝姬結了樑子?

    不,不會的,倘若只是為那個斷然鬧不成這般。那是什麼緣由,這樊貴妃和自己有仇麼?

    她不明白,立在一邊的萬鶴樓卻瞧得分明。他掖了掖手,目光轉向殿外,不期然在門外不遠處瞧見了祁欽和顧盼朝。

    他們是他的左右手,按說現下該是在平安府處理幾宗棘手的案件才是,來信說是這幾日便要回來,卻不想這樣快速?

    收回視線,萬鶴樓沒有深思下去。他瞧著和齡這丫頭壽數是要盡了,耷拉了眼皮,門口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再抬首,竟是坤寧宮的葫瓢兒來了!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門口的宮人一聲唱喝,葫瓢兒唇角攜著笑意走將進來,先時給樊貴妃行了禮,再就直接道:「我們娘娘忽而決定親自盤問這兩個丫頭。娘娘說了,這兩個畢竟是坤寧宮的人,丟人咱丟不到外頭去,貴妃娘娘這頭,還是先放人的好。」

    「啪」的一聲,樊貴妃手邊的茶盅滾到地上碎裂開。她心裡極不稱意,面上還得作出笑模樣,抬手道:「那就依了皇后娘娘的意思,嬪妾正好也覺得…乏了,錢嬤嬤,把她們放了。」

    這急轉直下的失態發展讓和齡一下子就聯想到了泊熹,她提著的一口氣沉下去,整個人就委頓下去,臉上也白煞煞的,劫後餘生似的。雖說回到坤寧宮還不知會怎樣,但總歸皇后娘娘素來和善,並不會如樊貴妃這般以勢凌人,偏要她承認她殺了人,她分明就沒有。

    一切都透著股古怪,和齡按了按眉心,和安儂兩個相攜著走到殿外。她沒瞧見哥哥殷切的視線,因淋了雨身上不舒服,臉容上浮起了兩抹不正常的紅暈。

    葫瓢兒公公邊走邊尋思,若不是權大人叫他到皇后主子跟前煽風點火,皇后還想不到樊氏這是在明著掃坤寧宮的臉面。既然她查處了是坤寧宮的人犯了事兒要害她景仁宮的人,那這件事就不純粹是一個御花園井屍的案子了,這關乎到兩宮多年來斗的那一口氣。

    **

    天上雨不知何時停了,不過天幕依舊低垂得彷彿要壓到人面上來。

    皇后是臨時起意受了葫瓢兒的提醒將兩個宮女弄回來,她這會兒卻沒有心情處理這件事。遂只叫安排著先看管起來,改日她理清了思路再親自審理。

    因和齡和安儂那間屋子先頭叫東廠的人給弄得人仰馬翻,葫瓢兒便叫掌事姑姑另給她們一人配了一間房,等閒不讓隨便出去,只管等著聽後皇后主子召見。

    和齡從進坤寧宮後就處在神識不清的狀態,她跌跌撞撞被送進了新屋子,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一頭便跌在了床榻邊上,身上濕漉漉的,一張臉幾乎成了慘白的顏色,像墳頭上的紙紮花,絲毫鮮活氣兒都沒了。

    底下人摸不清情況,況且和齡也並沒有與誰交好,故此這會兒沒人來看望她,或是幫著抬到床上去,換件衣裳之類的。

    和齡自己也迷糊,腦海裡天旋地轉,她又陷進那個反覆迴旋的夢境之中,深長的甬道,執傘的宮裝麗人,沾濕的裙裾……

    她眉頭深深蹙起來,喃喃叫了聲「母親」。

    突然,窗格子響動幾下,須臾被從外頭撬開,一道頎長的人影跳將進來。來人站在床前看著她,好半晌兒,他緩緩蹲了下去。

    「你有什麼本事?……為何總叫人牽腸掛肚。」

    泊熹牽了牽唇,似有猶豫。

    少頃,他俯身將手繞過和齡纖弱的脖頸,另一手托住那抹細腰,打橫一把滿滿抱在了懷裡。

    作者有話要說:泊熹先把妹紙照顧起來~——

    下一章萌萌的草莓味兒來襲麼麼噠~【今天寫了好多,現在再不發就晚了,錯別字希望沒有!qaq~阿米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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