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148 文 / 茴笙
皇帝死後很長一段時間,顧雲羨都不能從那天的事情中清醒過來。
她總覺得,那一切不過是她做的一個夢。她夢到自己被呂川帶回了宮中,夢到別人告訴她皇帝病重,夢到……
他死在她懷裡。
她抱著他的屍身,在那片桃林中躺了許久,直到終於覺出不對的呂川帶人尋來,便看到皇帝已然駕崩,而皇后神情空洞、呆呆地看著蔚藍天空。
他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在他身後,是一波接一波跪下的宮人,先後響起的哭聲最終匯聚到一起,響徹雲霄。
顧雲羨聽著耳邊的喧囂嘈雜,一瞬間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當天晚上便生了病,高燒燒得渾身滾燙,一連三日不退。後來宮人終於著急了,硬是給她灌下了藥,她在模糊中睜開眼睛,看到了阿桓淚眼汪汪的小臉。
「阿母,阿母你不要我了嗎?」他哭得喘不過氣來,「父皇已經不在了,你也要離開阿桓了嗎?」
她覺得難過。為什麼她在意的人總是這麼命苦?她的夫君盛年崩殂,而她的兒子才剛剛失去了父親,立刻又要擔憂母親是否離開。
可她明明才保證過,會永遠陪著他。
她握緊阿桓的手,嘶啞著嗓子道:「阿母不會離開阿桓……阿母不會……」.
阿桓在先帝駕崩七日後於靈前即位,宣佈次年改元顯慶。左相徐慶華和吏部尚書崔朔為輔政大臣,共同輔佐新君。
顧雲羨自然被尊為太后,從長秋宮搬去長樂宮。對此呂川曾猶豫著對她說過,「反正如今陛下還年幼,一時半會兒這椒房殿也不會住人,娘娘若捨不得這裡,不妨留下來住兩年……」
他知道,椒房殿後的那片桃林對顧雲羨和先帝都意義深刻,也許她會不願意離開……
「不必了。」顧雲羨淡淡道,「本宮如今住在這裡不成體統,傳出去對皇帝不好。」
她這麼說了,別人自然不會再勸,很快長秋宮眾人便隨她搬去了長樂宮,從皇后的宮人變成太后宮人.
姬洵駕崩三個月後,顧雲羨再次見到了崔朔。
之前甘露殿哭靈的時候他們也曾碰見,但顧雲羨那時候完全是行屍走肉,對身邊的一切都沒什麼反應,自然不會注意到崔朔。
而這一次見面,她是以太后的身份召見帝師。
兩人隔著一幕珠簾,她平淡道:「皇帝年幼,凡事還需仰仗大人,哀家在此先謝過了。」
崔朔忙道不敢,跪在外面磕了個頭,「為陛下盡忠,是臣的本分。」
顧雲羨點點頭,對阿桓道:「皇帝,去給崔大人行個禮,以後他就是你老師了。」
阿桓點點頭,走到崔朔面前恭恭敬敬地長揖到底,「先生有禮!朕在此請求先生,同朕一起守護我大晉的江山!」
崔朔看著面前一本正經的小兒,心中明白即使再聰慧,這樣的話也不是他能想出來的。
他不去看那珠簾後沉靜的玉顏,微笑著對著皇帝回了一禮,「臣遵命。」.
顯慶元年正月十五,阿桓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登上承天門,顧雲羨和大臣們隨同。
看著燈火璀璨的煜都,顧雲羨輕聲道:「阿桓,你看到了嗎?這是祖宗留給你的天下,是你父皇用性命守護的天下。煜都的璀璨燈火是這天下最美的東西,你要讓它一直亮下去。」
夜幕下,阿桓的小臉上滿是鄭重,「兒臣明白了!兒臣一定會守護好父皇傳下來的基業,定不負母后的期望!」.
從城樓上下來之後,顧雲羨讓人先送皇帝回大正宮,然後沉默地沿著宮中的道路朝前走,崔朔跟在她身後。
轉過一個拐角,前面出現一片水域,上面漂浮著宮中女子放下的花燈,如蓮花盛開在碧波之上,煞是好看。
顧雲羨在水邊站定,轉身看向崔朔,「哀家讓大人帶來的東西,不知大人拿來了沒有?」
崔朔朝身後看了一眼,一個隨從捧著盒子上前,恭敬地打開。
裡面靜靜地躺著一盞做成船形的河燈,船內有一棟三層小樓,精巧無比。舟頭掛著一面白帆,上面有雋秀的字跡: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顧雲羨取出河燈,神情平靜地打量。
「哀家曾聽先帝說過……」她輕聲道,「大人與他曾有個交易,不知大人可否告知,是什麼交易?」
崔朔聞言沒有回答,而是想起了一年之前,他被皇帝召到大正宮的情景。()
那時候顧雲羨已經被送到了茂山,他以為自己此去便是領死,可那面容冷淡的君王卻漫不經心地告訴他,他身患頑疾、時日無多,許多事情都要托付給他。
「新政推行至今不過數年,還需要鞏固。朕已交代了徐慶華,他明白朕的意思。以後,你們便一起固守這基業吧。
「朕會立五皇子為太子,朕駕崩後他就是新君。你是他的老師,要悉心教導他。」
他終於忍不住詢問出聲,「可是陛下,您不是說過,臣贏了比賽便要取臣的性命嗎?」
皇帝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看著他。在他的目光裡,他忽然明白了一切始末。
他一早便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那場比賽只是一個考驗。他想要看清楚,他對雲娘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他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靠,值得他將孤兒寡母托付。
他贏了比賽,他也有了答案。
他既然願意為了她去死,自然是不會背叛她和她的兒子。
這樣深沉的算計,讓他再次想起兩人一起和朝臣鬥智鬥勇的歲月。那一刻,他再次想起了兩人多年的情分,那種無人能比的默契。
他們是真正的知己,如果沒有彼此,這一場改天換地的變革將永遠無法實現。
他看著顧雲羨,神情坦蕩道:「先帝讓臣堅守他的志向,繼續新政,輔佐陛下。」
「僅此而已?」顧雲羨問。
「僅此而已。」
顧雲羨低頭想了一會兒,微笑起來,「這就好。」
他沒有做出把她讓給別人的事情,這樣真好。至少最後,他還是捨不得她的。在桃林的時候,他把話說得那麼好聽,可事實上,她若真的和崔朔在一起,他還是會不高興的。
「這盞燈,是送給我的對吧?」她問道。
「是。」很多年以前,就想送給她了。
她慢慢蹲□子,將河燈放入水中,看它如一條起錨的大船般一點一點漂遠,最終匯入遠方的璀璨燈火中。
她轉頭,看到崔朔依舊看著河燈漂走的方向。
「大人是陛下的老師,哀家是先帝的妻子。你我之間,永遠都只能是這樣。」
他的神情竟不怎麼悲傷,只是溫柔地凝視著她,「我明白。」一直一直都明白。
她點點頭,「大人明白就好。冰天路滑,大人一會兒回府的時候注意馬下。珍重。」
她轉身,帶著宮人頭也不回地離去,留崔朔一人立在原地,望著她裊娜的背影怔怔出神。
這樣的情景,與那一年的瓏江池畔何其相似?
只是這一回,他們終於一起放走了這盞河燈。
沒什麼遺憾了.
姬洵離開的第二年,顯慶元年二月,桃花即將盛開的時節,一道天雷劈中了椒房殿後的桃林。幾株桃樹率先起火,最終殃及了整片桃林。
顧雲羨聞訊趕到時只看到沖天的火光,還有裡面模模糊糊的影子。她想走近看個清楚,宮人卻擋在她面前,不住勸道:「太后……太后您別上去,當心傷到自己……太后!」
她只好停住腳步,立在那裡看著火光中翻騰的樹影,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後來火撲滅了,桃林卻也救不回來了。那些乾枯的枝幹在冷風中瑟瑟發抖,而她立在林中,看得癡了。
她想起他臨去前跟她說過,這裡花開的時候很美,讓她以後有機會一定要來看看。
然而沒機會了。
這是他為她種下的桃林,可她等不到花開,永遠也等不到了.
日子一天天過下去,宮裡的歲月波瀾不興。顧雲羨在長樂宮閉門不出,除了每晚抽出一個時辰來查看阿桓的功課,其餘時間都在抄寫佛經。
一卷又一卷,長長的白紙上寫滿了她秀麗的小楷,從案幾上滑下去,一直拖到地上。
她在恍惚間覺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很多年以前,那時候她剛剛從上一世的噩夢中醒來,自請到長樂宮侍奉太后。
有一天,她正在房間裡抄經,他卻忽然出現。當時他看著那摞厚厚的宣紙,驚訝地問道:「這些都是你抄的?」
她態度拘謹,唯唯諾諾。於是他好笑地挑起眉頭,道:「你這是什麼表情?朕很可怕?」
原來失去之後才知道,關於他的事情早就在她心中紮了根。
那麼,就繼續抄下去吧。
這段緣分從頭到尾都是老天在戲弄,他們的生死命途一直掌握在別人的手中,自己根本做不了主。如今他走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抄一些佛經,為彼此的下一世多積點德。
也許老天垂憐,還能讓他們在陰曹地府見上一面.
再後來,她身體越來越不好,甚至開始忘事。御醫查不出原因,最後只能告訴阿桓,是她自己想忘。就像一個偏執的瘋子,只記住願意記住的部分,那些不好的記憶則被她丟棄。
她時常想起姬洵,每一次都能出神許久。他活著的時候,她雖不恨他,卻一直心結難解。即使繁素跟她說了那五年的事情,她再次心動,也始終沒有完完全全地愛上他。她有保留,她害怕再次被辜負,所以她下意識保護著自己。
可是現在他死了,死前用那樣的隱瞞將她隔絕在悲傷之外,償還了虧欠她的一切。所以她的怨恨也好、心結也罷,通通都跟著離去。
她忘了他曾經辜負過她、傷害過她,只記得她的夫君是這天下最溫柔的男子。他很愛很愛她,可是他們在桃花樹下走散,尋不到彼此了。
但沒關係,終有一日,她一定會找到他的.
她死在一個春天。
外面冰雪初融,她躺在床榻之上,透過半開的軒窗看庭中的景色。
阿桓跪在榻邊,握緊她的手,顫聲道:「母后……」
她看著他英挺的面容,微笑起來,「阿桓,母后一直沒跟你說過,你真的……和你父皇長得很像……」
阿桓牙關緊咬,不讓自己哭出來,「兒臣知道……」
「母后好累了。」她喃喃自語,「這麼多年,母后真的好累。我很想你的父皇,有好多話想跟他說……想得心都痛了。」
「從前我總是放心不下你,但現在你也長大了,我終於可以安心離開了……
「我知道你捨不得我,可我已經盡力了……所以,不要恨我……」
她的眼前越來越模糊,恍惚間似乎看到一團又一團粉紅的煙霧,燦若雲霞,晃花她的眼睛。
那是……他們的桃林……
「花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章還有一章還有一章!ぶ(o`皿′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