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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27)、無月 文 / 掃雪尋硯

-    柴爐很寬,柴火很旺,爐膛口旁半蹲著兩個衣著比較光鮮、一看就明顯不是這鋪子裡幫工的顧客,一邊烘著有些涼意的手,一邊時不時往爐膛裡丟幾塊柴段。

    也許是因為爐寬火旺的緣故,顯得爐子上那鐵桶裡的熱湯格外暖人心,衣著雖破但還算乾淨,一看就知道是這攤子裡攤主的一個體格偏瘦的老人正握著一把大鐵勺在桶裡攪著,熱氣一陣陣上湧,模糊了他的臉孔五官。

    但當這老人發現了攤子外又來了一個客人,他執勺攪拌的手勢稍緩,桶上熱氣漸弱,他的臉龐頓時也顯得清晰起來,嘴角和眼角的皺紋也深刻了些,「小姑娘,吃麵麼?」

    望著有些上了年紀的攤主臉上那被爐火映紅烘暖的笑容,正有些發怔的莫葉倏然一笑:「一碗。」

    步入帆布棚下,隨手就坐,她望著那老人又道:「再加兩個煮蛋。」

    莫葉剛才在循著燈火走近這處麵攤後,在大火爐前默然站了片刻,猶豫了良久卻沒有步入落座。雖然火光的暖和以及麵湯的香味早就勾起了她之前在統領府秘密書房思考了許多遍的吃飽問題,但眼下她的所見又忽然讓她思及一個新的問題。

    在商事欣榮、繁華近冠全國的帝都,自什麼時候開始,一個臨時設在街角的麵攤生意會如此火爆了?而且一眼看去,坐在帆布棚子下,熱切等待著湯滾面熟的顧客裡。衣著粗陋的苦力漢子沒幾個,不難看出大部分顧客還都是來自殷實家庭。

    這樣的異常所見,令莫葉下意識留了個心眼。

    三年前發生的那件事在她心裡留下的印痕太深刻,令她在此後的生活裡警惕防備著身邊的一切。這已成習慣。而近幾年間她跟著伍書學習武功,間或將他的那套行事風格也耳濡目染過來一些,這也已成了她性格成長中的一部分。

    在久居於這座都城裡的平民百姓眼中看來,如今京都的日常治安比以往是好了不少,但在莫葉看來,至少對於她而言,有一種不安全、不受保護的感覺從未在她心裡斷過。

    三年前,林家老宅那次圍殺、那場焚燒一切的大火,正是發生在白天,發生在千家萬戶正要準備一天當中最重要的午飯的前夕。莫葉還不確定自己的存活。是不是那件事的遺留問題。所以對於某些人而言。是不是還存在一件斬草除根的事還未完成?

    ……

    次日,葉正名家。

    葉大小姐又被父親罰抄書了,而這位最厭倦此道的大小姐毫無懸念又找上了莫葉這個救星。只是莫葉想著昨天莫名其妙被帶去統領府的事,代抄書的請求雖然答應得快,拿筆抄書時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書桌上,剛才小玉端進屋的那杯熱茶還緩緩升騰著絲絲熱氣。莫葉隨手將其捧在手裡,淺啜了一口溫茶水潤了潤喉嚨,然後淡淡說道:「你就這麼急不可耐得要趕你的恩人走?」

    「好吧,我的大恩人,為了報答您的恩情,請您快些走吧!」葉諾諾歎息著搖了搖頭,微頓之後又補充道:「請恕我還要花點時間將此物撕毀藏匿。不能親自相送了。」

    「不會吧?你請我幫你抄書,就是為了在我抄完之後。你負責撕毀?」莫葉注視著葉諾諾,眼中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莫姐姐,你不是在消遣我吧?」葉諾諾與莫葉對視,目中神情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哎、哎!」一直在沉默的小玉這時忽然開口插話進來。

    其實她一直在心裡默默估算著葉正名從後院臥房行至前院書房的進度,此刻她見屋中這兩位又纏起來了,她便再也忍不住心急了。葉大小姐坑她已成習慣,另一位莫姓客人甫一坑她即顯能力不凡,所以她隱隱能感覺,如果不及時將這兩位拉開,不知道她倆要如此胡咧咧到何時。

    所以她不但忽然出聲。還分別輕輕推了葉諾諾和莫葉一把,「小姐,今天抄書的事兒不成便罷了吧!但是我和莫姑娘必須要走了。否則被老爺發現,不但我又要吃不了兜著走,你也可能要被罰,再牽連上莫姑娘,就太不妥了。」

    「我……我剛才本來也是叫你們先走的。是莫姐姐她自己不好啦,讓她走她反而又回頭來惹我。」葉諾諾撇了撇嘴。經小玉提醒了一句,她頓時也已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又跟莫葉纏上了。雖然心裡有些納悶,還有些不服氣,但她是知道此時何事為重的。

    然而,不等她再次勸莫葉離開。她就見莫葉不知為何,臉色忽然沉了下去。

    莫葉這一點情緒上的變化,小玉也很快發現了。只是她不知道莫葉的情緒為何在忽然之間變化如此之大。微微一怔後,她會錯了意,有些擔心的問道:「莫姑娘,你不舒服麼?」

    伴隨著面色一沉,莫葉自個兒也是怔了怔。小玉的關心詢問聲已令她回過神來。同時她也隱隱感覺到剛才自己的心緒不知為何,有些類似不由自主的變了變。她腦海裡暫時沒有空間去思考那絲不由自主起了變化的情緒緣自何因。不過此時的她是決然不會再有閒心與葉諾諾開玩笑的。

    剛才她之所以在時間不太充分的時候還有閒心與葉諾諾拌嘴,實際上是因為她對幫葉諾諾抄書作弊的事早在心裡有了一個十分自信的計劃,此時她打消了開玩笑的心,便會立即著手於正事。

    正當葉諾諾盯著莫葉陡然生變的臉色,在心裡猜測著是不是剛才自己說的那句話惹了莫葉不高興時,她就見莫葉將捧在手心的茶沖抄好的字帖上潑了出去。

    葉諾諾頓時目瞪口呆,支支吾吾半天都沒能由口中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她雖然驚訝。暗自卻又十分不解,不明白莫葉在忽然之間為何這麼惱火。

    一旁的小玉則輕輕「啊」了一聲,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舉止失儀,已抬手摀住了自己的嘴。那聲驚呼也被捂了半截回去。

    莫葉緩緩開口說道:「在來書房之前,我就答應過小玉姑娘,不會幫你抄書;葉伯父有恩於我,我自然也不能幫你作弊,耽誤你的學業,辜負他對你的栽培願望;而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我也不可能真的完全模仿出你的字跡,將那麼大的一張字帖照原樣重書一遍。」

    在擱下空空見底的茶杯時,她又補充了一句:「考慮之後,我只能選此折中的辦法。補償我弄壞了你的字帖的事。只是隨後你還是得再抄一遍。請別怪我。練字的事多一遍總比少一遍要好。」

    愣了愣神的葉諾諾在理解了莫葉的話後,只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然而,就當事情看起來已告一段落。莫葉將要離開書房時,剛走到門旁的她還沒有去拉門,就聽見了屋外傳來的腳步聲,以及幾個僕人恭敬的聲音。

    「老爺…」

    「嗯…小姐怎樣了?」

    「呃…剛才小的不知道老爺您出去了,所以也沒有注意書房這邊。」

    「罷,午間沒什麼事,你去休息吧!下午有事我再叫你。」

    「是……不過,老爺,您今天真的不用午休了麼?」

    ……

    似乎是因為碰上了僕人,幾句閒話聊下來。葉正名便在書房外的石階上暫時駐足,沒有立即進屋來。

    所以,莫葉才有轉過身的機會,葉諾諾也能有一點時間,帶著莫葉和小玉躲到了書房裡的一面高大書架後頭。可這終究不是個徹底解決潛在麻煩的辦法,然而時間上已經不夠葉諾諾再細做安排。

    當葉諾諾剛剛從書架後頭走回到書桌旁時,葉正名正好也推開了書房的門走進屋來。

    葉正名知道自己女兒的性格,早有心理準備,預測在自己離開書房的這一會兒工夫裡,哪怕只是很短暫的時間,女兒也會想著法的偷懶。所以當他剛邁步入室就瞧見葉諾諾臉上那不太自然的表情時,他心裡並不覺得有多麼奇怪。反而此時如果讓他看見葉諾諾正老老實實在執筆練字,那才奇怪呢。

    目光掃過桌面,看見那空著的茶杯,以及被水漬塗得糊成一片的字帖,字帖上還粘著幾片茶葉,他終是皺了皺眉頭。

    「真是什麼事兒擱在你手上,不但完成不了,還必定會弄得一片狼藉,你還有沒有一點女孩子的樣子?」明明說著發火的話,然而葉正名的語調卻是平平,沒有什麼真火氣。末了他又歎了口氣,「看來把你送到女學待了三年,你是一點東西也沒學成了。也不知道是女學教學不力,還是你投錯了胎,成了個男孩心性女孩身,怎麼教也本性難改。」

    本來大氣也不敢多出一聲的葉諾諾在聽到父親後頭說的那句話時,忽然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在此同時,躲在書架後頭的小玉差點也沒忍住笑出了聲。

    平日裡,小玉快將這位葉府家主在心裡營造出一個無比偉大的形象了,可剛剛老爺這話與他的形象反差也太大了。就在這時,她還沒有將注意力全部從葉正名說得話上移回,就聽見蹲在身旁的莫葉突然湊近她耳邊,用極快的聲音說了一句:「抱歉,請你不要再碰到我的肩膀。」

    小玉愣了愣神,還以為自己是幻聽了。而當她側頭看向莫葉,沒有出聲,只用疑惑的目光確認時,確實見她點了點頭。然後她就並起兩指輕輕往唇上壓了一下,並未發出聲音。

    雖然暫時不明所以,但小玉還是沖莫葉認真地點了點頭。

    書房內,隔著書架的另外一邊,葉諾諾擺出一副有些無賴模樣的臉,已經半吊在了葉正名的一側手臂上。

    抱著父親手臂的葉諾諾咧嘴笑道:「爹,那你是喜歡男孩多一點,還是喜歡女孩多一點?」

    葉正名的臉色變了變。看著女兒那很欠打的臉。他卻捨不得責備,只能在心裡歎了口氣,然後慢慢又道:「當年你娘剛剛生下你時,身體已虛弱到了極點。快要不行了,可她當時卻是滿臉喜悅地告訴我,說幸好頭胎生的是女兒,你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嗎?」

    葉諾諾搖了搖頭。

    雖然葉諾諾對母親的記憶很少,然而母女連心,聽父親提到早逝的母親,葉諾諾的心情頓時也低落下去一些。

    葉諾諾經常聽父親提到母親的事,這讓她在很小的時候,常會有種錯覺,感覺自己離有母親存在的日子似乎並不遙遠。而在逐年長大後。她漸漸感受到的是父親對母親的思念。以及那種深滲入骨的孤獨。

    葉諾諾很感激和感動於父親對母親的愛與眷戀。因此她還曾心生一絲若隱若現於心間的戀父之情,在心裡憧憬於將來自己也要找一個對自己癡情如斯的夫君。

    她亦有些不忍心於見到父親常常守著這種孤獨回憶曾經,卻又害怕父親真續絃了。自己會與繼母處不好。

    好在後來葉正名在領了小玉回府那一天,就明確說過他不會續絃,這讓她終於擺脫那種矛盾心緒地困擾,徹底放下心來,也更加愛自己的父親,希望他心裡的孤獨能因為自己的陪伴而少一點。

    在葉諾諾的記憶裡,以前父親想母親時,只是會說一些母親以前做過的事,但今天父親卻是拿母親說過的話來問她自己,這倒是他頭一次有的做法。

    葉諾諾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並且她心裡對此是真的拿不出答案。

    葉正名本也沒打算女兒能就這個問題答上話來。其實正是因為他知道女兒不可能知道答案,他才會提起此事,藉以達到指導教育她的目的。

    「你娘說,女兒乖巧,不會給我惹禍。可其實不用她明說我也大抵能猜到,她真正想說的不只是這個。」葉正名說到這裡,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麼撥亂他心弦的事,他忽然閉口沉默下來。

    目光游過書桌上的茶杯,最後落在那被茶水浸染的字帖上,葉正名的目光漸漸定格,然後忽然出聲繼續說道:「其實她是知道自己活不長了,如果只能為我生一個孩子,自然是女兒好。這樣一來,即便她將不久於人世,也不用太擔心她照顧不了孩子,以及我的負擔會太多。畢竟…女兒在娘家待不了多久就是要嫁人的。」

    葉諾諾觀察著父親的視線所指。本來還正緊張著父親那定格了一樣的目光,是不是看出了那字帖上的異樣。畢竟以一杯茶水的量是不足以將整張字帖全部打濕的,在字帖邊緣位置處,還是能有一兩行沒被水漬影響形體的字跡,可以看出其與自己的字跡的不同之處。

    然而當葉正名的話說到後面,葉諾諾心緒一動,禁不住心中微微酸楚起來,暫時忘了自己所緊張的作弊之事了。

    見父親說完這話就不再言語,葉諾諾想了想後便道:「因為父親常常憶及母親的賢淑,我若能隨母親的性子多一點。父親當然會很高興。但是現在我隨了父親你的性子,你也不要難過,因為女學有不少同學都說。女兒像父親才更有福氣一些。我不知道這麼說的幾位同學是不是因為自己的相貌長得像父親,所以大多都不漂亮,才會想了這個法子推脫,但父親你必須慶幸,即便我繼承了你的性子。也不是完全繼承,否則我若像父親一樣成了個女浪子,那你才該頭疼不已呢!」

    葉正名怔怔然看向女兒,他剛剛還因為思念亡妻而心緒有些傷感,可轉眼間他心中的那份壓抑情緒就被女兒的話打得七零八落,臉色變得有些哭笑不得起來。

    「咳…為父年輕時的確是有些言行不羈。但那是年輕時候的事了,少年人血氣方剛行事慣忽衝動……」葉正名剛說到這裡就忽然頓聲,然後盯著葉諾諾道:「你都是去哪裡打聽到這些的?」

    「嘿!不需要刻意去打聽啦。你知道的。我在女學不太受其她同學的歡迎,因此她們對我、對您,在言談上本也沒有遮攔太多。而在京都第一女學,不是只有我一人的父親是在朝中述職啊。自然也就不缺人知道一些你過去的『逸事』了。」

    葉諾諾伸出右手食指。勾起指尖輕輕刮了刮自己有些發癢的側臉,接著道:「我惹了她們不高興。這其中確也有我的過失,可她們想不出法子能整我——她們啊…經常只有被我整的份兒——因此吶,她們就對別人說了『葉正名逸聞錄』。其實她們說的那些你的經歷。在我看來也並不是什麼大事。無非就是說你曾經如何的花錢無節制、無心繼承家業、惰於學業…呃…還喜歡流連花叢中之類的事情。」

    葉諾諾刮著臉頰的手指忽然定住,她微微側臉,盯著父親的雙眼又著重語調問道:「父親,我們家以前真的有很多錢麼?」

    「嗯。」葉正名並沒有隱瞞這一問題,但也沒有解說得如何詳細,只是頗有些洒然之意的點了點頭。看來時至如今,不論世事如何變遷,葉家已不復當年盛景,對於家族往昔的榮耀,葉正名心中的自豪是絲毫未減。

    這也間接說明。女學中傳遞的那些聽來有點誇張的說法。可能並非是因為含了敵意而有所扭曲。而像全是真的。

    葉諾諾很自然的被父親這默認式一點頭勾起了心中積壓已久的好奇心。

    事實上,她在女學聽到的有關父親的傳聞,比父親親口講給她聽的葉家過往要多得多。以前葉諾諾忙著周旋於女學裡的事。也有些煩父親每每在講一些過去的事時,總喜歡同時衝她說教,所以她很少主動問及這些,也實是沒有多少閒時與父親討論起這些。

    現在,自己不用去女學了,父親有想要退出太醫局的想法,似乎也不是在開玩笑,若事情今後的發展真如此一一兌現,那麼今後自己將有很長一段時間會與父親一起生活,所以。今天似乎是個機會,父親說及過往,應該會比平時更加無所保留。

    於是葉諾諾緊接著又問道:「我聽別人說,咱們家以前,整個家族擁有的財富累積起來,即便是父親以及後面的三代子孫躺著享受,也是花不完的。我還聽說,咱們葉家從太老爺那一代就不興讀書考舉,漸漸賺錢的生意做到北國境外去了,即便是如此,太老爺仍堅持與官場中人保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被商界的人譽為仙商。以前我還不太相信,可現在父親你都點頭了,唉!」

    「如今看來,爺爺的想法是睿智深遠的,但我在年輕時卻只把他的話當做逃避學習的借口。」因為女兒的話想起一些過往之事,葉正名意味深長的道出一句話來。

    言罷,他看著葉諾諾,轉言又道:「這些又是你從何處聽來的?這可不太像一般閒話那麼簡單。」

    「記不太清楚了。你別聽我這會兒說了這麼多,其實在女學幾年的時間裡,我總共也就聽來這點消息,並不算多啊……」葉諾諾說著話的同時,雙眸漸漸又亮了起來,顯然此刻在她心裡又萌生了另外一個念頭。

    果然就見她很快忽然頓聲,調轉話頭問道:「爹,咱們家以前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啊?我也沒見咱們家有什麼闊手的親戚,哦不,好像是根本就沒有親戚呢!不過這樣一來,也可以解釋你沒有繼承商家家業,而是成為了一名醫師的事了。只是……棄商從醫,這麼賠本的事,可不像是巨賈之後的明智選擇。」

    葉正名沒有很快回答這個問題。他微微垂眸沉思起來,像是對於要不要在現在回答女兒提出的這個問題,心裡始終有輕易難以放下的顧慮。

    良久的斟酌過後,他抬起目光掃了一下桌面的茶杯,同時慢慢說道:「剛才小玉來過了?」

    葉諾諾看著父親的目光所指,心裡本能地抖了抖。葉正名的話鋒突轉,已令她想起剛剛暫時忽略了的危機。

    一邊暗自安慰著自己說「沒事、沒事,父親只是隨口一問」,她一邊繃緊心弦得貌作謙恭狀回答:「小玉精心泡了你喜歡喝的茉莉春尖,可惜你剛才正好不在。」

    葉諾諾不知道,自己只說出這一句話,便犯了個大錯,導致葉正名在懷疑她這話的真實度的同時,對書房內一應事物重新審視起來。而在這一次審視時。他秉持的態度,也不再是可有可無的懷疑,而是有理由的質疑。

    茉莉春尖?那的確是葉正名習慣飲用了十多年的茶飲,所以他怎麼可能聞不出書房裡沒有一絲這種熟悉的味道?而憑他行醫多年練就的對藥材的好嗅覺。稍一凝神,他倒是不難嗅出,書房裡有另外兩種復方藥劑的氣味。

    莫葉連續五年服用廖世配製的湯藥,以至於她的體質已經開始輕微發生著改變。一般的人如果嗅覺靈敏一點,在非常接近她時估摸可以聞到她的氣息裡有一絲藥味,而像葉正名這樣的醫師,則對這一絲藥味的體會更為敏感,就像經驗豐富的大廚可以從一碗清湯中嗅出它由何料煮就一樣。

    至於另外一種方劑的氣息……昨天某人痛吃一頓板子後,傍晚時葉府裡去給她擦藥料理的僕人是葉正名吩咐的,那可以快速令皮肉傷結痂的傷藥也是他自己配製的。對於這一點。葉正名當然無比熟悉。

    只是。小玉帶著傷還不忘瞅準機會跑來看葉諾諾,這一點可以在他的預料之中,可莫葉這孩子也跑來了。這是為何呢?

    目光再次掃過桌上那張被茶水打濕的字帖,葉正名忽然明白過來,然而念頭一轉,他又有些不明白了。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女兒,筆直的視線不自覺的定格在她的身上,心裡則覺得不可思議,暗暗懷疑道:不過才見了幾面的生人,即能幫你抄書作弊?諾兒啊,如今你已經有如此神通了?還是我想錯了?

    葉諾諾不知道父親此時心裡的想法,她看著父親看向她的目光。只是漸漸覺得,似乎是自己的謊言被他拆穿了,可奇怪的是他也沒有發火?還是說自己想太多了?他的發怔神情,只是因為寄情於過往並暫時沉浸於其中?

    在這一瞬間,書房內的父女二人一齊的暗暗猜測著對方,又在同時質疑著自己的判斷。書房內頓時一陣安靜,兩人皆未表態,卻能感覺到此刻屋內氣氛裡的古怪。

    在兩人相顧沉默了片刻後,終還是葉諾諾先有動作,先入為主的取了桌上的那張字帖遞近到葉正名眼前,同時笑著說道:「爹,你看看我練的字怎麼樣?雖然不小心被茶水打濕了,但還是可以看出我有很認真地在寫吧?」

    葉諾諾的微笑中滿是期待之意,但實際上她的頭皮正在一陣陣發麻。

    「嗯,的確工整了很多。」葉正名很快給出答覆,話語中略有褒獎意味,大大滿足了葉諾諾眼中那刻意展現的期待之意。

    不過,因為葉諾諾的表演太逼真了,並且葉正名也還不知道莫葉有那本事,初步模仿葉諾諾的字跡,即能在極短的時間裡模擬到這種程度,所以剛才還在質疑女兒的他這會兒又再度有些懷疑起自己來:莫非真是自己先入為主錯怪諾兒?這孩子真的開始轉性子努力學習了?

    見父親在對她的『進步』認同了一句後,就再未言其它。葉諾諾的心裡長舒了口氣。

    看來,這主動出擊的一招,效果還不錯。

    而正當她在心裡還有些懷疑父親有沒有懷疑她時,就突然聽父親開口道:「諾兒,我們葉家的確是在十多年前遭了場大劫,整個家族震盪,家業受到很大損傷。而這一切,是我一個人無法挽回的結果。」

    葉諾諾聞言愣了愣神。

    雖然她不知道父親怎麼突然又將話題移回剛才那條道上,但至少現在父親沒有繼續用審判一樣的目光盯著那字帖,對此她心寬不少。而甫一聽聞父親正面承認了她對葉家漫長而有些夢幻感的家族史的第二個猜想。雖然她有些驚訝,但以她現在的思維深度,還是不太能深刻理解到父親話裡的家族大劫是多麼嚴峻的。

    不過。她能夠想到的一種畫面,還是很快浮現在她的腦海裡。

    商仙……家劫……凋敝的親族……

    冰冷的銀兩可以積累起來,也就會有消耗殆盡的一天;可這麼大的一個家族,要凋零到如今這個地步,那就還標示著曾經有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從世界上消失。

    這一切。並不簡單,並且還隱隱透著股殘酷味道。

    能讓整個葉氏一族消亡到只剩父親一人。究竟需要何等樣的罪名?

    無法挽回家族高山崩頂之禍,父親只好改行求生,這倒也說得過去。但葉家如果真是遭了如此罪名,為何父親卻又能在太醫局獲得至高榮譽?這其中似乎是存在著矛盾的。

    沉默了片刻後。葉諾諾輕聲問道:「葉家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葉正名聞言不答反問:「你問這個問題。是惋惜於葉家財富的消失殆盡,還是僅僅只為了知道葉家家族命運變劫?」

    「呃……」葉諾諾遲疑起來。

    說實在的。葉證明問的這個問題,其性質界線是模糊而又有交壤的。而以葉諾諾現在的認知度,要清楚分析都是有比較大的難度的。

    沉思了良久之後,葉諾諾才緩緩開口道:「我想知道葉家因何因家變。」

    似乎是不習慣於思考這麼沉悶的問題,葉諾諾回完話後甩了甩自己有些發沉的頭。又補充說道:「雖然我也希望父親每個月能多給我一些零花錢,但我不知道當我站在一座金山前面。我又能做些什麼。只是對於葉家,他究竟遭逢何劫?卻是我好奇、或者說是我有義務知道的事,因為他是我的祖上,我是葉家後人。」

    「你有這種覺悟。很好。」

    葉諾諾的話令葉正名心緒頓生起伏。望著虛年僅八歲的女兒。他話語微有豪氣地接著說道:「上一輩做了何事。已成過往。那些不美好的事已經跟隨先人遺骸歸入塵土,但我相信,他們就存於天地之間。我時時能碰觸到他們,所以我不孤獨。而對於這段過往,你不必知道詳盡,只要記住,葉家過往所為,無罪於天地,亦無愧於本心。」

    葉諾諾感受到父親話語裡平時少見的那種氣場,對於他的這番話,雖然她滿心疑惑,但還是認真點下了頭。

    其實此時的她很想問父親。既然無罪無愧,為何葉家的結局還會如此悲涼?然而她看著父親傲氣隱現的雙眼,遲疑了一下後,她終是放棄了在這個時刻將這個疑惑提到嘴面上來。

    又沉思了一陣子的葉正名總算自個兒慢慢將思緒收攏回心底,他望著葉諾諾,目色微滯,然後就平平伸出一臂。

    葉諾諾很快會意,走到父親身畔,任其將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而她也主動的又湊近了父親一些,還像小時候那樣用頭蹭父親的衣裳,也不管現在的她已經需要梳個垂髫,這麼一蹭保準變成『獅子頭』大丟形象。

    葉正名倒是不在意女兒的這點形象問題,小女孩罷了,偶爾撒嬌才顯俏皮,其實他的心底是喜歡看見女兒如此的。

    展開手掌輕輕揉了揉女兒絲滑的頭髮,葉正名緩緩開口道:「我們葉家以前家業還在時,子嗣雖多,女孩子卻少。也許這是上天饋贈給葉家的福氣,男孩才能扛起家業的擔子,女孩再優秀,行走於世上總是比男孩子要多許多阻礙的。不過,也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吧,你太老爺是非常喜歡養女兒的,也喜歡帶孫女兒玩。如果他仍在世,估計以他的脾氣,你越頑皮他反而越喜歡。」

    葉諾諾的眼裡忽然冒出新奇之意,笑著道:「那太爺爺可比你可愛多了。奇怪啊,比起我,父親離太爺爺更近一代,怎麼絲毫沒有繼承這一點優秀品質呢?」

    正輕撫著女兒頭髮的葉正名聞言,順手就給了葉諾諾一記爆栗,接著他輕歎一聲道:「我對你說這些,不是想讓你知道以後你該找什麼理由為你闖的禍開脫。」

    葉諾諾在被父親敲頭後,本來習慣性的想辯一句,然而她在猶豫了一下後卻沒有這麼做,只是乖乖服軟,捂著自己腦袋上被敲疼得那處位置,瞇著眼睛老老實實地道:「諾兒知錯了,謹聽父親教誨。」

    葉正名看著女兒那副異常乖巧的樣子,忽然想笑,但忍住了。

    肅容正色後,他接著說道:「你太老爺在世時,雖然非常疼愛家族後生裡的女孩子,但那不止是他的寵溺之情。太老爺希望族中女孩不輸給男嗣,即便世道上女子的地位如何低下受限,至少在葉氏一族內,是不用太恪守此道的。這皆是太老爺主張的家風,他給予了族中女子最大的自由,對於將女子的細膩智慧融入商道,他有很大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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