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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34) 將追憶煮成一鍋粥 文 / 掃雪尋硯

-    因為門外偶然有幾個侍衛路過打攪,廚屋灶前的兩個人鬆開了彼此,連對視的眼神也古怪的疏離開來。

    沒有了眼神交流的同時,兩人也都沒有再說話,而是默然忙碌著自己手頭上的事。只是兩人顯然又同樣有些心不在焉,拿鍋鏟或者翻書的動作都有些僵硬……也許這算得上是第三類交流。

    即便身在千里之外,也會對月思念彼此,哪怕彼此都看不見這種思念;即便眼盲耳聾,也能在小小家園裡感受到彼此存在,哪怕只是感受到衣袂拂動帶來的一絲風;同桌同餐,兩雙筷子從相反的方向遞出,落在餐盤裡同一塊紅燒肉上頭,但又幾乎再同一時間鬆開,哪怕並沒有誰先出聲叫誰捨讓……這都是第三類交流。

    不需要觸摸而感知,不需要語言的傳輸,人與人之間亦能有交流,這就是人為百靈首的能力。

    此時廚屋裡的兩個人差不多也在用這種方式交流,之所以說是差不多,因為這兩人只是在行動上生出某種共鳴,兩人都在按照平時的習慣忙著手頭上的事,但頭腦裡裝的是另一件事,因而看起來這兩人在行動上都有些僵硬。

    陳酒掀開鍋蓋,握著冷鏟子在水還未開的鍋裡劃了幾下,饒是如此,鍋上也沒能多騰起些熱氣。若是平時的她,絕對不會再水還沒開時掀鍋蓋,也絕對不會用鏟子攪還未起溫的水下生而硬的米粒。

    然而她此時不想去看灶下那人的眼神,所以她必須給自己找點事做,哪怕這麼做真的很無聊,沒有絲毫可行的價值。

    再看林杉,饒是他平時多麼的思慮縝密、理論暢通,此時的行為舉止近乎退化到頑童層面。

    哪怕他剛才是頂著一個不會燒灶的名頭進的廚屋,可他此時將翻看過的書冊直接往已經沒有半點火星子的灶膛裡扔的行為,實在是可以叫一個識得火為何物的孩子非常費解的事情。

    過了片刻,他才彷彿意識到灶裡雖然堆了好幾本書,卻沒有火起來的這個問題。環顧四周。他找到一把蒲草編的扇子,也未多想,就一扇子扇了過去。

    噗……

    灶膛裡傳來一個氣流對沖的聲音,仍然沒起火,但起煙了。

    煙囪裡早已經充斥滿了濃煙,此刻有些容納不下新增的煙霧,便全都逆轉回來。沾染墨汁的紙張燒出的黑煙似乎比柴禾燒出的灰煙更嗆人,林杉瞇了瞇眼,不慎吞了幾口煙,引得連連咳嗽。

    在林杉拿蒲扇扇灶膛的時候。陳酒就已經走了過來。她沒有說話。只是在柴堆裡撿起那個之前燒火丫頭用過的氣筒,朝著灶膛吹了起來。

    ——

    在與這間廚屋相距三十來步遠的另一間屋舍房頂,蹲著兩個侍衛,似乎正在做著清揀房頂碎瓦的工作。

    忽然。站在屋脊上面朝廚房那邊的侍衛歎息一聲:「真美,宛如傳說中東海裡的靈島仙池。」

    蹲在角簷上的另一個侍衛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然後不以為然地撇嘴道:「什麼靈島仙池,明明是廚房著火,瓦礫升煙。」

    此時房頂上這兩人正是剛才路過廚房門口,不慎撞見屋內相擁的二人,然後震驚之餘狂奔避走的那兩個侍衛。

    見自己的觀點沒有得到夥伴的認同,站在屋脊上的侍衛無奈說道:「你可真是沒有絲毫幻想美與和諧的頭腦,這會使你少掉許多快樂。」

    蹲在角簷上的侍衛臉上明顯浮現不屑表情。說道:「如果不是與你共事幾年,我會認為你太能幻想故而有神經質異前兆。」

    屋脊上的侍衛忽然好奇問道:「『神經質異』是什麼?前兆又是什麼?」

    「就是精神有問題,是一種病,所以又叫神經病。」蹲在角簷上的侍衛微微一笑,「藥老說的。」

    「去你的吧!」有一瞬間。站在屋脊上的那個侍衛真想被武神名號的統領大人附體,然後掀起這屋頂上五千七百二十一片灰瓦全部拍在他那夥伴黠笑著的臉上,「我看就是你編的,專門來詆毀我是吧?」

    他雖然沒有武神的實力,但作為一個習武之人,隨便抬腿飛來兩三片瓦的功夫還是有的。

    蹲在角簷上的侍衛一個偏臉、一個矮頭、一次招手,分別避開了兩片瓦和接住了一片瓦,然後他故作委屈狀說道:「藥老真是這麼說的,只是我剛才圖懶,轉述的時候省去了幾個字。藥老的原話是說,精神病人前面還有個意識分裂的症狀,而病勢沉重的精神病人就是我們常說的『瘋子』。」

    站在屋脊上的那個侍衛正要再飛一腿,來一撥增援瓦兵,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身形微僵,因為他們聽見屋下傳來一個叫罵聲:「你們兩個牲口!蹬蹄子都蹬到房頂上去了?給我滾下來!」

    房頂兩個侍衛連忙躍下地面,他們雖然不是真的橫身滾下去,但看他們此時臉上的表情,顯然身體裡的那個靈魂已經嚇得想滾了。

    當他們還在房頂上時,就已經聽出了屋下怒罵之人是誰了。而令他們驚恐的最主要原因,是他們想起了,那飛下屋簷的兩片瓦好像沒有發出墜碎的聲音。

    「這就是你們自願申請上房揀瓦的成績?」筆直站在對面的侍衛隊副長司笈揚起捏著兩片瓦的手,直視眼前兩人的目光裡明顯帶著惱怒。他的額頭上隆起一個腫塊,因為膚表顏色鮮紅,故而十分顯眼,但與他近在咫尺的兩個下屬侍衛卻不敢直視。

    「對不起,是我手滑了。」一個侍衛低聲認錯。

    「以你的身手,會連一片瓦都握不穩?」司笈依然憤怒,「你居然會用這麼拙劣的謊話敷衍我,你這是在侮辱我的智力嗎?」

    另一個侍衛終於忍不住低聲解釋了一句:「是因為我們看見廚房那邊瓦頂起煙,才分了神……副長,你必須相信,這是一道值得我們為之震驚的風景。」

    「若燒火就會起煙,這有什麼奇怪的,夠得上用『震驚』來形容嗎?」司笈的話雖然這麼說,但他臉上神情明顯比之前略微緩和了些。

    「當然……」那侍衛見副長臉色稍緩。自己也得以精神放鬆了些,為表示尊敬與歉意而微躬著的背挺直,攤手說道:「……但你如果知道差點把廚屋也點著了的人是誰,你可能還會覺得『震驚』這個詞的形容力度太弱。」

    ——

    林杉替做灶前燒火奴的結果不會是把廚屋也點著了,而是讓居所裡所有的人今晚都辟榖。他很可能不是來燒火的,而極有可能是來滅火的。

    幸虧他身邊還有一個陳酒,他在灶前燒火這一漆黑道路上的種種失誤,她隨時能輕鬆為他打好補丁。

    拿著竹筒抵在還有點點微弱火星的位置吹氣,隨著火勢漸起,氣流自竹筒一端傳輸入灶膛裡的速度也變快。很快灶膛就亮堂起來。

    陳酒將竹筒放回柴堆上。同時隨口講解了一句:「催爐火才用蒲扇。灶裡卻是扇不得。一來不易將風扇進去,二來就算強扇進去了,同時也會卷許多柴灰出來,這樣煙塵瀰漫的廚屋難得做出什麼好飯菜。」

    「我果然沒有燒灶的天賦。可他們幾個都堅決不信,不過……現在他們應該能親眼見證了。」林杉繼續翻書,嘴角上挑,雖然沒有說什麼委婉話語,但廚屋內剛才乾枯的氣氛陡然就溫潤起來。

    一面牆砌得再無縫,要讓陽光穿透它,其實只需要搬開一塊磚的空間。

    ……

    京都內城北大門前的寬闊場地上,大清早就駛來了一行車隊。

    這支車隊裡的馬車制式比尋常車駕最明顯的區別就在於高度,而車隊馬車頂部的一角。都插有一面小旗。小旗是以黑色布料做底,上面用白色的絲線繡了一隻展羽燕子。

    京都商賈、甚至有一些百姓都知道,有這樣旗幟的車隊,都是燕家名下的產業。

    篆在車身上,並以湛色漆描過的燕子徽記是固定的。每一輛車上都有,但燕子旗是活動的。這種小旗還分兩種,白色燕子表示是空車行走,可空車行走是燕家商隊很少做的事。

    燕家家大業大,生意做大的同時,各項分工也是做得極精細。有貨運來,即有貨運回。來貨在出發時,相關的資料已經先行至目的地,提前著手準備車隊回返時要載回的貨品,以此減少路程上的時間與物資的消耗。

    這種高效率精配合的行商規則,燕家早就做熟得如可以信手拈來。

    一般來說,燕家車隊在回程時,可能會有一兩輛車掛白燕旗。那也許是因為在來的路上,有少數馬車出現磨損問題。

    在回程的路上,為了保證貨物的安全,燕家商會幾個主要的負責人在商討後做出規劃,允許有問題的車駕掛白燕旗,空車返回,列入正常消耗。

    燕家對載貨用車的配置和改造修繕等技術,都是嚴格保密的,與他們家設立在創業總會的那個強大的運算中樞一樣,是不外傳的知識財富。

    為了加快辦事效率,所以才會用兩種小燕旗區分車輛。待到達目的地後,馬車可以不用清點,直接兩派分開,一路卸貨、一路入庫待修。

    但在今天清早,無論是城樓上的守兵俯視,還是城門口出入城的百姓閒眼平視,都能輕易發現,燕家長長的車隊裡,白燕旗數明顯要多於黑燕旗,這表示車隊裡以空車居多,但這樣的車隊出城門的過檢依舊慢得有點離譜。

    從丞相府出發的三輛馬車在行到京都北門,排在燕家車隊尾巴上後,就一直沒動,這麼僵在原地都快有一個時辰了。

    如果車隊的車都是滿載,可能通檢的速度是要慢一些。可是明明有那麼多車上插著白燕旗,這就讓等在後面的人有些缺了耐心了。

    丞相府的馬車在停了片刻後,打最前面那輛馬車上的車伕終於覺著有些等不下去了,忍不住跳下車,跑到前面繞著燕家車隊走了半圈,凝神觀察了幾眼。

    然而他這麼做,對於加快車隊的通檢出城,絲毫起不了作用。沒過多久,這車伕便回來了,他沒有找到燕家商隊滯留的原因。而他眼中的煩躁之意更重了,同時還增了許多無奈心緒。

    這車伕慢慢行返,並沒有回他自己車上。他認為,反正這會兒車仍走不了,他回去也是乾等,不如問一下負責此行的一個人,或許可以改變出城路徑?

    於是他跑到中間那輛馬車旁,看見駕車位置上那人仍然不急不躁的端坐著,他斟酌了一下,壓了壓心裡的煩躁後。才恭聲問道:「高老大。你看現在怎麼辦?」

    車伕恭聲稱呼的「高老大」指的即是那端坐之人。他本名一個『潛』字,實際身份並不是馬伕,而是相府十家將之一。

    雖說十家將的排名,並非嚴格憑照個人能力高低為前後順序。但高潛是個例外。他排在十家將首位,除了名序在前,他的智謀與武功綜合起來,也是十家將中最強人。

    儘管丞相沒有指定過什麼,但在私下裡,十家將以高潛為領導核心,在大事上聽丞相號令,在實施過程中,許多細節處則多與高潛商量。待他拍板定策。相府其他家將護院,乃至家丁雜僕,心裡也都對高潛存有幾分敬意。

    在此次丞相指派高潛護送岑遲去西北尋醫的事件上,也可以看出相爺對岑遲、以及對高潛的重視。

    這一趟行程,將可能是越走到後面。就越渺茫而危險。相爺唯相信高潛可以勝任此行,這樣的派遣決定,除了包含他對高潛忠主義事上的信任,還有對他能力的信任。而派其他人同去,怕是要去送死。

    高潛深知這次遠行,道險任艱,但這也愈發刺激了他要為相爺效忠的心意。

    聽到那車伕的詢問,雖然對方的聲音很恭敬,並且刻意作了掩飾,但高潛還是很容易就聽出其語調中蘊著的急躁,他的回復只是平靜而簡單的三個字:「什麼事?」

    看到高潛絲毫不急,但自家三輛馬車被燕家車隊堵在城門口,是睜眼可見的情況,車伕忍不住輕聲歎了口氣。

    他指了一下前方不仔細看就看不出在移動的長長車隊,慢慢說道:「小的剛才去前頭看了看,發現這燕家的車隊雖然在走動,但是走得實在太慢了。而且前面的車與車之間明明空隙已經很開朗了,但最後那五輛車卻像是車輪子烙在地上一樣,絲毫不往前面走啊!」

    高潛沉默了片刻後道:「我們不可能插隊進去,再等等。」

    車伕似乎心中早有計劃,聞言立即開口,打商量道:「這不像是燕家行商的習慣,會不會是出了什麼事?高老大,不如咱們換一個方向出城吧!要是燕家這次運送的貨品真的存在什麼問題,要滯留在這裡,咱們不能陪著他們一起乾等啊!」

    「如果是車上的貨品出了問題,結果只可能是被京都府派官兵來,全部拖走,留押在大庫那邊,而不會是在城門口繼續通檢。」高潛很快就搖了一下頭,否定了車伕的這個推測,又補充說道:「燕家家業龐大,所謂樹大招風,而我們南昭的皇帝是十分重視律法建設的賢君,燕家無論如何也不敢在重鎮京都弄出什麼違反禁令的商業活動。」

    沉吟了片刻後,高潛又否定了車伕的建議,淡淡說道:「北門一直是貨運稍疏於其它三門的,西門最為擁堵,而因為海運即將,東門現在應該也堵了,我不認為還有別的門好走。不用提南門,要我在內城繞那麼一大圈,出城後再從南繞到北,如此周折,不如在這兒再等等。」

    高潛雖然一直沒動,但一應想法早在他心中梳理過並得出適中的對策了,而那馬車伕則從高潛的話裡聽出了自己的思維狹隘處,他不由得面色一慚,沒有再擅自建議什麼了。

    沉默無言時,車伕聽高潛又說道:「過午了,不知還要等多久,車裡的岑先生還病著,不能陪著我們這般乾耗,你先去買些飯食來吧,要熱的。」

    馬伕接過高潛遞過來的銀子,隨口問道:「不知道您和那位先生在吃食上有沒有什麼講究?」

    高潛聞言似乎想起一事,轉身伸手要掀馬車門簾。但手剛伸到半空,將將觸及到布簾邊沿,他又猶豫了。末了他還是放棄了這麼做。並跳下馬車,往後面那輛車走去。

    第三輛車裡安置的是同路的一名醫者,相爺花了重金,才買了他願意離開自己的醫館,一路同行去西北,方便在路上照顧岑遲。

    高潛問詢了那位醫者,心裡有了主意,這才又回來,叮囑了準備去買飯食的馬伕具體要買什麼。

    那馬伕一路小跑著去了,高潛則重新坐回馬車上駕車的位置。儘管他已經極小心的放慢了動作。但馬車還是為之微微前傾了一下。

    車中。忽然傳來輕微的一聲歎息。

    高潛心緒微動。隔著車簾沖裡面的人輕聲道:「是不是在下打攪到先生了?」

    相爺曾請岑遲做過一段時間的史三公子的西席,雖然這個西席先生的任命,岑遲並沒有盡職,但相爺賦予他的榮譽身份。相府中沒有人敢輕視。

    高潛的年紀比岑遲還要長幾歲,但因為岑遲有這一重際遇在前,外加他本人待人從來沒有恃才傲物的性子,府中僕人因為這一點好相與,大多也對他存了敬意,所以就連十家將成員也受到情緒感染,願意稱他一聲『先生』的。

    「其實我早就醒了。」車中的人喘了口氣,又道:「因為不想動,所以就沒動。」

    高潛掀開布簾一角。就看見一臉疲憊的岑遲靠坐在車內一角。

    他中了那種慢性劇毒後,雖然不會立即毒發身亡,可是,他不過捱了幾天的工夫,整個人頓時憔悴得明顯。雙眼的下方也已出現一圈淤青,這是臟腑氣運紊亂的現象。

    聽醫者說,中了那種慢毒的人,先是會感覺渾身無力、嗜睡,身體會間歇性感覺麻痺,彷彿血液滯留了一樣。

    高潛是習武之人,非常清楚氣血滯留的那種麻痺感是個什麼滋味,他看著岑遲連喘氣都費勁的樣子,不禁有些同情,溫言道:「先生需要多休息。」

    可岑遲看見高潛把布簾掀開,視線觸及到車外的一抹陽光,他先是瞇了瞇眼,待適應了後,他就朝車門處爬了過來。

    休息再久,也恢復不了健康時的力氣了啊!

    岑遲爬到門旁,彷彿爬完了一座山一般,喘了好一陣,但他身體上又不像剛爬完山的人那樣,有發汗的表象。

    高潛看著他這個樣子,有些擔心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岑遲喘勻了氣,環顧了一下四周,隨後輕聲道:「馬車怎麼還停在這裡呢?我記得剛剛我睡著過去時,我們的馬車已經快到城門口了。」

    「前頭是燕家商隊,可能是過檢步驟複雜,拖慢了出城速度。」高潛溫言說道:「本來有換一處城門出去的打算,但不知道其它幾門情況如何。內城限馬令太嚴,先生身體不適,在下不忍帶著您來回折騰。」

    岑遲似乎沒有在意這個問題,只是隨口說道:「你這樣乾等,不找點事做?」

    「找事做?」高潛疑惑了一聲。他實在想不清楚,這個時候還能找什麼事做,能夠耐著性子等就已經不錯了。

    岑遲歎了口氣,說道:「如果你有空的話,給我弄把拄杖吧。」

    高潛聞言一愣,他沒有立即明白岑遲話裡的意思,但等他明白過來之後,他不禁目光一沉,旋即神情極為認真地說道:「先生,在下一定會帶你尋得良醫的。」

    岑遲勉強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不會辜負史公的期望,但目前看來,我的確還是需要一把拄杖。」他這話說完,便將目光投向了前方燕家的車隊之中。

    高潛猶豫了一下,終於是同意了岑遲的說法,語氣稍微一緩,道:「那在下著空就辦。」

    岑遲隨口道:「不著急,路上隨手折根樹杈削一把,也是可以的。」話說到這裡,他將目光從遠處車隊那裡收了回來,陷入思索的沉默之中。

    高潛見狀,也將目光投向前方,看了兩眼後又收回目光看向岑遲,輕聲問道:「先生在想什麼?」他在問岑遲的同時,心裡也在問自己:難道真如剛才那車伕所言,燕家商隊裡頭出了什麼問題?

    岑遲目光微抬,注意到高潛眼神中的那絲警惕,連忙擺了擺手,道:「沒什麼。燕家似乎是在等人,車隊裡空出了一段路,沒怎麼動。」

    經他這一句話提醒,正在想著剛才那車伕之言的高潛似乎也有些按捺不住了,他的聲音稍稍提高了一些,道:「怎可如此。如果情況是這樣,他們就應該讓一步,讓咱們趕時間出城的人先行。」

    「再等等吧。」

    同樣的話,高潛剛才對那馬車伕說過,現在卻是由岑遲以此來寬慰激起情緒來了的高潛。

    可此時的高潛就如剛才那位心裡頭壓抑著焦躁的車伕一樣。聽不了勸了。

    他沒有因為岑遲的勸而釋下心緒。只是忍不住又道:「為了這麼無聊的事拖延。在下可不想再忍。如果錯過了時間,今天傍晚趕不到下家驛站,他們燕家不介意露宿,可先生怎麼能陪著他們耗?」

    岑遲見高潛似乎有要到前面車隊裡理論的意思。連忙拉住他,勸阻道:「我也只是猜猜,也許別人是真有什麼事,也說不一定……」

    他的話剛說到這兒,前方車隊裡忽然發生了變故。

    就聽車隊中傳出一個人的聲音,音色洪亮,中氣十足,高聲道:「燕九字,前行一闕。」

    那聲音微頓後。又道:「燕十字,前行二闕。」

    那聲音所挾著的語調,似乎是在發出一種命令。聲音頓時,車隊的中間就有一輛馬車慢慢前行,但前後兩端的馬車依舊穩穩停在原地。

    那聲音接著又叫出了「燕十一字、十二字」的名頭。施的都是前行的命令。

    整個燕家商行的車隊裡,只有中間幾輛馬車在隨著那命令一揚一頓的發出而慢慢活動,前後車輛的位置都沒有變化,但中間部位已經空出了較長距離的一片空地。

    對於長處在陸地行商的燕家而言,總商會早年就已經制定出一套專屬燕家車隊的口令,近年來也有其他陸商開始模仿,但大多都做不到燕家商隊的恪守與規範。

    那口令中的數字,代表的是車隊中車輛的單獨序號,但如果是在前後都有商隊時,數字序號前的商會簡稱就有必要高呼以示警了。

    此時北城門內的空地上,只有燕家一家商會的車隊,可儘管如此,那發令人也沒有省去數字序列前的商會番號。無論在何種情況下,燕家商隊的指揮人員在引導車隊行進時,所喊口令都是規範一致的,絲毫不會改動。

    至於口令中的那個『闕』字,則是專屬於燕家行商活動中,距離的度量衡,燕家的一闋指的就是燕家商車一個車位要占的長度。

    燕家對其商隊行車列隊的相關口令,管理到了接近軍方兵士列陣口令那般嚴明的程度。商界有一句話形容得很貼切:商界之爭,譬如戰場。因而燕家這個商界龐然家族,能把下面做事的人管成這個樣子,也算潛移默化的形勢造就。

    此時在場之人如果熟悉燕家此類口令的意思,在聽到車隊前方傳來的口令指引時,即便不走近親眼看一看,大致也都能猜出車隊的中間,現在空出了可停三輛馬車的位置。

    岑遲本來是要再勸高潛等一會兒,但在聽到那幾聲口令後,他便頓了聲。過了片刻後,他再開口時話已變了。

    「燕家行商多年,一應事項佈置都恪求完美,從未傳出半路補貨的事例,看來此次他們真的是在等人,想必我們很快也可以走了。」岑遲說完這話,就又爬回車內去了。

    被他掀開後又垂下的馬車門簾還在微微晃動,不遠處就有別的馬車輪軸轉動碾地的聲音傳來。

    高潛偏過頭朝聲音的來處看去,就見不遠處駛來三輛馬車,但從那馬車的制式上看,三車都屬於旅車,也就是載人所用。

    載人旅車與載貨商車本身從外表上看,區別甚微,但如果與燕家車隊裡那種又高又寬、顯得四平八穩的商車比較起來,不同之處就比較明顯了。

    那三輛馬車走得都不快,使高潛得以看清駕車之人。其實如果是尋常馬伕也便罷了,但高潛赫然發現,手持韁繩操控為首那輛馬車的人,恐怕並非一個尋常馬伕那麼簡單。多看幾眼後,高潛心中得出讓他有些不敢相信的結論。

    坐於為首馬車駕車位上的人,僅從他髮冠上嵌的那塊碧玉的估算價值。以及他腰間掛的那把半露在錦袋外的算盤來看,即便他不是燕家那位少當家,也跟燕氏商會的決策高層脫不了多遠的關係。

    原本高潛還有些懷疑,這三輛馬車或許是別的要出京都的大戶人家所派,但看見為首馬車上的那個冠玉青年人後,他不再懷疑,乘坐此車的人絕非等閒之輩,或許未必是燕家的族親嫡系,但也絕對與這個大家族有不疏的關聯。

    只是,在明白了這一點後。高潛的心中又升起新的疑惑。

    燕家這是要做什麼?

    雖說燕家如今的家業。已登上陸商之首。並且佈施在昭國地域上的生意,也是占燕家總產業大頭的,但燕家商會的總辦事處卻不在昭國地域以內,而是在燕家發家之始所處的西陲小國。

    地處昭國以北。擠在北雁和西面的大青川中間,還有一個地域並不廣闊、但非常富有的國家,國號梁。

    梁國的建國時間並不太早,區別在於,北雁是大周之前更久遠的大業帝國的分支,而梁國算是大周中期的一個分支。如果只是以時間劃分,梁國的建國比昭國早,但又比北雁晚。

    歷史編纂行內有一種說法,北雁在北疆ji權建國。所擁長處偏向軍隊的力量,而北雁與南周的文明建設又是同受承於大業帝國的經驗。

    不過,北雁經過百餘年的吸收轉化,以及歷經局勢微變化考驗後,在軍事能力上已經遠超南周。但又沒法完全匹敵南周的綜合國力。在兩國邊界接壤的一道關防裡,兵士之間長期處於對峙狀態,這就像一把寶劍對上一支長矛,誰都不服誰,但要真打起來,誰也沒有完全的勝算。

    在這種情況下,原來大業帝國的領土上,除了最早分化出了北雁和南周兩個集權國,各踞一方之外,在這周圍還出現了一些小型政權。

    在經過數百年的時間考驗和洗刷後,十年前南周潰亡,但也不是被北雁吞併,而是由另一個新的君主集權覆蓋。而在這兩國的周邊,數個小國也是興亡替代,現如今存在的,就是青川流域的流賊和各方面建設都比較完備的梁國。

    梁國偏向商道強國,這是現在的南昭君主十幾年前還在北疆戍邊時就見識過的。商道精神,能讓冰冷的銀子散發極致光彩;商道中人,有著極其敏銳和滑中有鋒的口舌,近乎有謀士之智,但又絲毫不戀眷權術,是一個很特別存在的群體。

    之所以有撰史學者稱梁國是南周的分支,是因為梁國的建國時間具體追溯,約在南周國運兩百多年的時候發生。

    那個時候南周的國力已經到了近乎頂峰,但當時的國君仍然排斥民間的商業活動。於是便有一些商人自己走到了一起,並且不再在這片無法讓商道精神與智慧開枝散葉的土地上停留,去了西北角,開闢新天地。

    所以說,梁國的文化受南周的影響很大,但又有著很明顯的本國特色。

    梁國重商,雁國重軍制,至於現在誕生時間還不太長的南昭朝廷,目前看來是將南周的大綜合特色繼承了七八成。

    其實前朝施用的國策於社稷民生上並沒有太大失誤,只是當局者自己犯渾要『拆家』,那便是一塊鐵板也得被他們自己整出窟窿來。

    梁國建國也有一百多年了,然而燕家商會真正開始縱橫於廣闊的南北大陸上,算起來全部歷程也只是體現在一代人身上。而若要推衍一番,即便燕家是在梁國發家的,那大抵也是沾了他國特長的緣故。

    梁國只是給燕家立業發家提供了制度上的順水方便,這本來就是梁國的國朝特色,但這不表示梁國國主以君權特別照顧過燕家。而燕家聚斂的山般財富,還是他們燕家自個兒的私人資產,與梁國國庫儲備不沾關係。

    以平面視角來看,燕家發家之時,南周正在走最後一段的下坡路,流民遍野,戰火四起。在那段年月裡,即便燕家祖上不在意南周昌農而貶商,硬要在南周的地域上扎根,那便如一場必敗的豪賭,絕對是不可能為之的。

    ————

    ps:卡到吐血,前半章寫了將近十小時,後半章只用兩個多小時,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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