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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35) 胭脂 文 / 掃雪尋硯

-    灶膛裡的火光明亮起來,廚屋裡的煙氣很快也消散了大半。

    林杉側身擱下竹筒,回過頭來,就看見站在灶台旁的陳酒眼神有些呆愣地望著自己。

    林杉隨口問道:「看什麼?」隨意又揀起一冊文稿。

    「看你。」陳酒癡癡愣愣地回答,依然站在原處。

    「嗯?」林杉正準備翻書的手微滯,忽然冒出一句:「是不是臉上沾了什麼?」說罷就覺得臉上好像有某處在發癢,便伸手指刮了刮。

    這一刮,倒真將手指上沾的一絲柴灰抹到了臉上。

    望著林杉臉上彷彿多了一撇黑色貓須,陳酒「噗嗤」一聲沒忍住笑,終於不再呆呆站在灶台旁,她取出掖在袖子裡的手帕,先去水缸旁舀了半瓢水將其打濕,然後走回來,再次在林杉身邊蹲下,攥著手帕替他擦臉。

    眼前的這個男人臉上又有了溫和的微笑。

    因為近在咫尺,陳酒覺得這份和煦幾乎快要在眼前化開,有些要晃花了她的眼。

    還好她與他不是一直這麼對視下去。

    陳酒在目光浮動間,眼角餘光忽然睹見林杉袖擺沾染的一點殷紅,想起他剛才忽然嗆咳出的那團粘結的心血,她心裡絞疼了一下。但她很快又默默告訴自己,必須放開心裡的結,同時也必須想辦法打開心外的結。

    林杉胸前衣襟還留有皺痕,那是他剛才自己抓的。陳酒略微遲疑了一下,就伸手過去撫了撫,並借題問道:「你剛才怎麼了?以前你只是在傷勢較重的那段日子常常這樣,老藥師說你那時是身體缺血,在你傷癒後已經有將近一年時間沒有再犯了,現在這又是怎麼了?」

    林杉沒有開口說勸慰她的話,而是意思比較直接地說道:「其實你知道這是為什麼,不是麼?你知道我這病不在身上,在心裡。」

    他說這話要是給廖世聽去。八成得把理論智力極強的資深藥師給弄糊塗了。什麼在心上不在身上?身心不是一體的麼?

    但陳酒聽得明白,他話裡的那個身與心常常疏離,他常常都是在用他習慣了的理智處理事情,極少或者根本沒有只憑心意去抉擇。因為他的情感只要觸碰到心裡的某處封禁,就會變得非常脆弱易碎。

    女人天生感性,而陳酒除了擁有女人思維中的細膩感性,她還是一個知道林杉許多過往之事的、在知己與愛人之間不斷搖擺找不到自己身份定位的女人。

    所以當她聽到他用似問非問語調回應她的那句話時,她怔住了:原來他亦自知。

    林杉當然知道自己的心病在什麼地方。

    若在以前,他只會選擇避開觸碰那片地方,但在今天。在擁住眼前這個女子的時候。他忽然暗暗就做了一個決定。

    他決定了一次不逃避。至少在今天,他要直面一次。

    心裡的那種不適感又湧現出來,林杉停下翻書的動作,握著稿冊的手漸漸收緊。他微垂眼簾說道:「我的心裡住了一個女人,這是不止你一個人知道的事情。她在那兒住了十多年了,若一時間要驅走她,為此挨一刀刮不也正常。」

    「可是……我看不得你再為了一個已經消失了那麼多年的影子來傷害自己……」微濕的手帕滑落地上,陳酒已經顧不得去撿,她緊緊抓住了林杉輕輕覆在膝頭的一隻手,觸指微涼,「我一直就在你身邊,為什麼你的注意力就只能一直在自己心裡那個影子上?我看你皺眉、疲倦。心裡也會難受,但你能感受到我的這些感受嗎?」

    林杉的視線垂落,看不清楚他此時眼中有如何的波瀾,他只是肩膀忽然僵硬了一下,這點細微處的反應在極為靠近他的陳酒眼裡得到了放大。

    「為什麼就不能嘗試遺忘呢?」陳酒追問。「我能感覺得到,你一直在為她背負罪責,可是你有什麼地方做得對不起她?我只覺得,如果她還活著,不但不能責怪你,還應該感激你。如果不是你的堅持和這麼多年的付出,她的女兒恐怕很難健康長大。」

    「不,我有對不起她的地方。」林杉輕輕歎了口氣,胸臆中那股難受感覺漸漸越來越明顯,他不得不略微撇開話題,讓自己緩一緩,「那個已經不能長個頭、但舌頭卻還能長的老鬼有沒有告訴你,關於我的師門裡某項規定?」

    陳酒當然無比清楚的記得,就在前幾天,廖世解釋給她聽的那幾句話。因為雖然只是一些片段的講解,卻解開了陳酒心裡一個最大的疑團,一個無論她如何努力接近,林杉都無動於衷的原因。

    面對他的疑問,陳酒在點點頭的同時又問道:「只是因為這個?即便你曾經拒絕過她,但她後來嫁給了皇帝,封號賢妃,已經得到了幸福。」

    「曾經我也是這麼認為的。」林杉聲音低沉地說道,「她也如此覺得,如果嫁給皇帝,身份地位、錦衣玉食都有了,感情也是可以慢慢培養起來的。但她失敗了,所以她沒有獲得幸福。」

    「可這樣的失敗就能說全是你的責任嗎?」陳酒本來是站在林杉的陣營上看待此事,但當她從他的語氣裡聽出自責的意味,她便忍不住替他辨屈,「她的失敗,也可能是因為婚姻裡的兩個人,有一方不夠深愛,或者兩個人都只是在形勢上走到了一起。不難想像,一個帝王,愛的東西太多,但他的身份又間接要求他必須博愛,可博愛也許就是一種最大的薄情;而一個女人如果沒有足夠的愛,何況又是那樣一個有決斷主見的女人,她當然不會輕易妥協。」

    陳酒的話令林杉收穫了一些陌生但剔透的見解,可他心裡的歉疚感不但沒有得到梳理,反而愈漸增長。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如果我沒有拒絕她,她不必進行這樣危險的嘗試。」

    「危險的嘗試?」陳酒疑惑了一句。

    林杉輕輕說道:「十多年前,我剛剛離開大荒山的時候,她雖然已經與王熾走得很近了,但她把他當做知己朋友。那時她常說兩句話,一是女子也可以與男子成為知交。二是她絕不會嫁給一個皇帝。」

    再未遭火焚以前,大荒山一直是神秘的北籬學派築廬地,雄峰刺雲霄,陰陽割昏曉。在草廬跟著師父北籬老人學習的日子,雖然偶爾也會覺得枯燥,但比起後來的這些經歷,林杉始終覺得那段山裡的生活才是他人生中最平靜寧和的段落。

    但一個人幾十年的生命歷程不可能只有一個色調,而學承自那個古老學派的他也注定避不開一番風雲敲打。

    然而此生林杉最為困擾的其實不是他學了什麼,又做了什麼,而是一個情字。

    北籬學派嚴令禁止的情字。在他最和諧的人生段落裡。由一個也正值最無憂年紀的女子悄然種在他心裡。

    也許是那天雨下得太大。吵得他忽略了自己心裡的這點動靜;或者也可能是雨滴這種天降之靈,催發了那份由嫣然巧笑傳遞而來的如霧氛圍吧!

    然而直到徹底失去了的時候,他才遲到的承認了那個字。

    可承認了這種失去,只會帶來無盡的痛苦。

    林杉舒了口氣。然後才接著說道:「她解釋說嫁給皇帝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我無法理解她為什麼這麼說,直到她逝去了,我才……」

    思及自己誤人一生,又思及已經快要查出真相的葉子青的死因,林杉忽然感覺到心中有如撕裂一般的痛楚。他強忍著沒有繼續開口說話,實際喉頭已經湧上一股腥鹹,碾緊的嘴唇微微發白。

    他還是沒能完全藏住,一絲殷紅悄然溢出唇角。刺痛了身畔女子的心神。

    「不說了…也不要再想了,我不想看著你再難過……」陳酒抖著手探了探林杉兩邊衣袖。傷癒後的他身體大不如從前,汗巾也常帶在身上。找出那折疊得四方齊整的汗巾遞向他,她就又道:「老藥師說氣鬱傷肺,有時不妨試著將積氣發散出來。或許會比忍著要舒服些。」

    林杉接過陳酒遞來的汗巾,默然擦了擦嘴角,他沒有再像剛才那樣誦念《地物經》第十九篇來鎮定心神,他只是什麼也不再說了。

    他來北邊是有重任在肩的,他並不想在這個時段為了處理一些陳年舊事而給自己再添擔子。他此時才發現自己有些低估了心裡封藏的那一個字,高估了自己淡忘的能力。此去經年,自己其實還是沒能做到淡忘那個影子。

    不思不言的確是冷卻情緒的一種方式。

    陳酒見他的情緒終於平順下去,雖然她還並未求得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也忌於繼續再問了。

    時隔多年,她跟在林杉身邊,身份非妻非友含混不明,一直處於被動地位,她有些以為這真的是與自己不夠主動有關。廖世是前幾天對她說的那番話,而在那之後她就一直在思索,在積攢勇氣。現在她終於鼓起勇氣問了,可卻沒想到只是幾句話的工夫,就將林杉激成這樣。

    她有些害怕,心裡的那點勇氣已經開始搖擺,伴隨著勇氣像被風打折的草一樣耷拉下來的是她的那一丁點自信……自己不離不棄十多年,還是不如他心裡那道影子重要。

    無聲一歎,陳酒將目光從林杉臉上挪開,沒什麼主意地掠過灶膛。又有一會兒沒管這膛口裡的火,火勢便黯然了許多。陳酒遲疑了一下,然後就信手在身畔箱子裡揀了一冊廢稿,將要往灶膛口裡扔。

    可就在這時,她捏著書的手忽然被側面伸來的另一隻手握住。

    陳酒微怔,就聽林杉說道:「這本還未翻過。」

    如果是尋常女子在面對這阻攔話語時,可能免不了有些敏感而多疑,為自己連他的一冊廢稿都不許碰而覺得心裡憋屈。但陳酒此時絲毫未動這種忸怩的念頭。

    也許是因為她少年艱苦,面對許多事情她必須像男兒漢那樣去思考選擇,才能承擔下來獨自生活的壓力。也有可能是因為她與林杉相伴同行得久了,心性上有了一些互為重修的地方,讓她能更為理智的思考。此時她只是忽然想到林杉焚書的一些細節,都是先翻過再才燒。

    但是他翻書的速度未免太快了,那不像是在閱讀,而像是在……找什麼?

    陳酒將手中的廢稿冊子交給林杉,然後就見他又翻了起來,正面向後翻一次。再倒向又翻一次,他才將那本廢稿冊丟進了灶膛。

    陳酒在一旁握著火鉗探進去將火勢撥高了些,然後她就回頭看向林杉,輕聲問道:「是不是在找什麼東西?」

    「嗯,在找一封信。」林杉沒有對陳酒隱瞞,「三年前江潮拿著要挾我,說如果我半路送他回京,他就要毀掉的那封信。」

    陳酒想了想,然後說道:「看來你當時不屑的情緒是裝出來的,其實那封信真的很重要。否則你現在不會這樣仔細的尋找。」

    林杉徐徐說道:「如果能保存下來。當然是有比沒有好。但如果必須為了什麼原則而失掉它,那就失掉吧,其實也不是特別的重要。」

    「可是你後來還是同意了江潮的跟隨,你還是為那封信改變了一個最初的決定。」雖然在三年前。對於那封信,林杉只略微提了幾句,但陳酒將他說過的那幾句話記得很清楚,所以她知道那封信是誰寫的,重要之處也在於此。

    「我幫你一起找吧。」陳酒換轉了話題,略微頓聲後,她忽然笑了笑,又道:「相信我除了心兒靈,手也巧。」

    林杉忽然也笑了。說道:「找東西也需要心靈手巧?」

    陳酒神色一動,佯裝惱火地道:「你要是不許我幫這點兒忙,就是嫌我人蠢手僵。」

    「這是什麼理論……」林杉臉上的笑容微僵,過了片刻他才又道:「那好吧,我不嫌你。」

    ……

    與莫葉一起在東風樓後面的大院信步走了走。石乙忽然一指佔了後院大半位置的那處水池,笑著說道:「還記得你第一次來這裡時,看到它的樣子麼?」

    石乙指的是水池中心那處鏤空的竹樓。

    「記得。」莫葉側目看向石乙指的地方,凝神看了片刻後含笑又道:「這竹樓跟三年前一樣……」

    她的話才說到一半,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事,那並不是一段稱得上美好的記憶,心情由心中之事所引,她眼中的神采頓時變得黯然了些。

    此時的石乙並沒有看向莫葉這邊,他只是神情有些散漫的看著那處池心竹樓,忽然歎了口氣道:「花魁已逝,樓裡也未再有競選,留著這處樓有什麼用呢?回憶真的能當飯吃麼?留有墳塋墓碑,每年去拜一拜不就夠了麼。」

    聽著石乙此時說的話,語調雖然隨意,但莫葉很快便認為他這是觸景生情,心裡起了思念亡母的情緒,卻故意用這種隨便的語調掩飾本意。

    暫時收起自己的那份心緒,莫葉斟酌了一下,隨後輕聲開口:「三年前你突然走了,那時的我也著實遲鈍,從未想過問一問令堂的墓地所在,今天是祭祖的大日子,仍舊忘了……今天我應該同你一起去掃墓的,最後我卻只顧著自己的事了。」

    石乙終於將目光從那竹樓上挪了回來,望著莫葉微笑說道:「沒什麼,先母的墓不在京郊,聽小姨說,先母臨終時交代過,死後只想回家去,骨灰挪了幾百里路才下葬。」

    他在說這話時,依舊用著很隨意的語調,但在莫葉聽來,卻是格外的增添傷感情緒。

    見莫葉不說話了,石乙也沒猶豫什麼,直接挑開這個話題,緩言道:「其實我提起這竹樓,不是念及先母,而是想跟你說另外一件事。」

    莫葉一愣:「什麼…」

    真正要說的話擺到了明面上,石乙反而繞起彎來,不答反問:「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兩個人的命運,有一些相似?」

    莫葉聽得這話,心下更為不解,詫異了一聲:「相似?」

    「你別誤會,我說的這個相似,是指……」石乙話語微滯,「是指生命的得來不易。」

    莫葉本來就沒有誤會石乙的意思,她只是不太能理解石乙想要說的是什麼意思,所以從他開口之初,她就已經在思考了。而到了此時,待石乙挑明了這兩個字。她忽然就有些明白過來。

    臉上漸漸流露出一絲苦笑,莫葉在石乙的話音落下後不久便微微點頭道:「是,你說得沒錯。」

    「越是如此,像我們這樣的人,是不是更應該活得有價值、有意義一些?」石乙注視著莫葉,此時他臉上的微笑之中,倒不含什麼苦澀。

    比起莫葉,他更有一份坦然心緒,這可以說是他的心智比她要成熟,但也可以說。是他那未曾見過的母親的逝世。給他造成的影響。遠遠不及她的師父戛然離世給她帶去的打擊要沉重。

    對於這一點,石乙仔細一想,其實也能理解。親、友、愛三種情感,其中的親情又可以分為兩種。一為血脈相連的關係,一為長久的陪伴扶持,這二者到底誰占親情的份量重,在他的前世就曾受到輿論的強烈爭論。

    到底生育之恩重一些,還是養育之恩重一些?

    在石乙的前世,那個生活節奏和生存難易程度在欲的ya迫下正在逐漸扭曲的時代,社會上的棄兒率逐年增多。但領養孩子的家庭,一旦在孩子成年之後公開其身份,半數或以上數率的組閤家庭都會發生裂痕。這實在是一個可悲的結果。

    不過,這樣的事情似乎無論在哪個時代、哪個國度都避免不了,石乙也不指望自己重生的這個時代能完全肅清這種人性劣端,只是很不湊巧,他從一個接受過重重訓練以及考驗的退役軍人重生為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年時。第一個結識的朋友,就是這樣的一個棄女。

    如果她知道自己的真正父母是什麼樣的人,會不會就不再那麼悲痛於養育之師的離世呢?

    在石乙三年前趁夜悄悄爬上東風樓頂樓,看到了那半頁夾在一本賬冊封頁裡的信箋後,這個念頭曾在他心裡浮現過好幾次,又被他一次次摁熄。

    起初他這麼做,是怕自己無意中觸碰到一個陳年秘密,會因此招來禍事,那時的他對這個新世界還算是一無所知,當首重事是如何保全自己,又讓自己的學問和生活方式快速融入這個新時代。

    而如今他決定了繼續隱瞞這件事,是因為他覺得現在時機還未到,他所瞭解的那個殘破的資料,如果現在就告訴了莫葉,可能在動搖了她對其師的尊重的同時,更加的迷茫於自己的身世。

    此時他對莫葉說出這一番話,不過是為了試探她的決心有多堅定而已。

    莫葉雖然還是不能完全理解石乙這麼說的意圖,但她的思緒從他話語字面上的意思出發,認真思索片刻後,倒也覺得他的話沒錯,於是她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對。現在回想起來,我能安穩長大至今,個中艱險,一定是我的師父在瞞著我一個人扛著。這麼艱難才能走到如今這一步,我愈是覺得我必須過好接下來的每一天,否則就是對師父最大的枉負了。」

    石乙對莫葉的想法不置可否,只是在沉默了片刻後忽然問道:「你真的準備一生都這麼過下去麼?」

    莫葉微微一怔,旋即反問了一句:「你到底想說什麼?」

    石乙哈哈一笑,然後沉下臉說道:「我要去找一個人,你敢跟來麼?」

    「什麼人?」莫葉在開口的同時,心裡則在暗道:這人難道跟我有關?

    她的眼色忽然一亮,但石乙接下來地回答又讓她眼裡的這抹亮色黯然下去。

    「我這一生,最想找到的人當然是我爹了。」石乙眨了一下眼,接著又把之前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你敢跟著來麼?」

    「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莫葉吁了口氣,盯了石乙一眼,「關鍵是,你找你爹跟我有什麼關係?我長得跟你沒一點像的,你難不成真把我當你妹了?」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只是想找你當嚮導。」雖然莫葉的話說得也在理,但石乙仍然絲毫未改他剛才說過的話,只是這一次他開口,較為細緻的做出了解釋:「不要誤會,我是不熟悉路況,聽說你從小就愛看名山大川的遊記拾遺,你肯定比我熟悉地理。」

    莫葉這才明白過來,剛才石乙話裡提到的「敢不敢」是指什麼,只是從她一個月之前重新跟石乙搭上聯繫到現在,她還沒有告訴他。自己練武的事。

    她在京都沒有血緣親戚,因為伍書曾因她的身份特別而叮囑過她一些事,所以她也沒有廣交朋友,看樣子她想要去哪裡,應該是不受拘束的。但她實際上與京都有著最重要的一個連繫,那就是練武這事。

    石乙要尋父,這恐怕不是十天半個月就能達成的事,不過三年前王哲離開京都時,留了一車地理書冊給莫葉,三年時間過去。莫葉在她喜愛的書籍上下的功夫更足。簡直讓她快變成活地圖。憑著她如今小有成就的武功和大腦裡豐富的地理知識儲備,要跟著石乙離開京都去天下遊歷一番,游轉個一年半載應該沒問題。

    但這事若告訴了伍書,他會同意麼?

    準確的說。是在沒有他的指導時,自己真的能夠完全獨立的練這功夫,自我提升?

    而且自己練功這事,可是連阮洛都還一直瞞著,如果跟著石乙一起走,至少在他面前就瞞不住了。

    見莫葉一臉猶豫神色,石乙忽然歎了口氣,然後輕聲道:「是不是你要離開京都,要面臨很多阻力?」

    莫葉遲疑了片刻後點了點頭:「是。阮洛那邊……」

    「把他交託給葉家不就成了,他又不是小孩子,至於你那位姓王的三哥布下的責任事務,如今葉家就快要招阮洛做好女婿了,今時未必像往昔那樣需要你時時待在他身邊。這可是現實之事。」石乙替莫葉這麼分析了一番,忽然話頭一轉,說道:「其實在早晨那會兒,我去荒地找你時,就有一個問題想問你了。」

    「什……」這一個字剛出口,莫葉忽然意識到,就在這片刻工夫裡,她已經好幾次這麼問石乙了,但他最後的回答,都偏開了最初的問題所指。

    於是莫葉很快又改口問道:「你今天有什麼事要說麼?不如直說。」

    「其實我此刻正是要說這件事啊。」石乙攤了攤手,「就是想問你,想不想離開京都?」

    「你為什麼忽然這麼問?」莫葉臉上流露出詫異神情,「你覺得我有離開京都的理由?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莫葉忽然想起三年前石乙不告而別,突然離開京都的前幾天,實際上有一件與她約定的事,至今還沒聽他說有沒有達成。

    「在要我回答之前,不如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覺得你有繼續留在京都的理由?」注意到莫葉的目光微微起了變化,石乙隱約也意識到那件事,但他此時正好又不想將那個發現告訴她,所以只得裝作不識,繼續說著話面上的事。

    石乙忽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倒勾起了莫葉對邢家村的一絲想念。這算是一種情緒反襯了,一想到京都對自己而言,似乎不存在什麼值得眷戀的人與事,至少不如邢家村在她心中的地位,她便會格外在意那個近乎等於她故鄉的地方。

    但石乙這麼開口一問的目的,卻不是要把莫葉往邢家村指。

    看見她臉上浮現悵然神情,石乙緊接著又道:「在我的老家,重孝三年。即便是為父母守靈,三年期到,便要收起一切情緒,認真思考自己的人生要繼續下去的道路,若還纏mian于思親之悲,那便是愚孝,甚至是不孝的行為。」

    微頓之後,他又補充說了一句:「自己拿了父母給予的生命,是要負責的。」

    說完這句話,石乙沉默起來,應該是在等待莫葉的回復。

    莫葉沉思片刻後道:「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儘管我不想承認,但如果必須承認的話,我只能說我對自己的前途一無所知。」

    「關於你的身世,你連一絲半縷也未曾得知麼?」石乙開口時,眼中浮過一絲難以置信的神情。

    莫葉聞言倏地一笑,笑容裡不含什麼溫度,她道:「我有那麼一位師父,你覺得如果他不肯透露,我能知道什麼?」她剛說出這句話,忽然又歎了口氣,道:「這也怪我自己,錯過了最好的打探時機,如果時間能夠倒轉,我想我只要留心。絕對不會像現在這麼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

    「人與物之間的關聯是相通的,不是說其中一方消失了,就可以一了百了的。數百年來,衙門判定重大案件時,都是需要人證物證聚在,差不多也是這個道理。」石乙話語微頓,斟酌了一番後才接著道:「提及這事,你心裡估計又會不好受,但我還是必須說一下,雖然你師父的老宅子燒成一堆灰。但他生前就沒有留下什麼別的東西?像是日記、信箋之類的。從這些東西裡。應該能找到一些線索,他知道的事,不會一個朋友也不透露出去。」

    剛挑起這話頭時,石乙的確是誠心誠意想幫莫葉找身世。只是話說到後頭,他忽然想起早晨他坐在林杉的假墳面前時心生的那番質疑……

    如果林杉也是來自他前世那個時空的同輩,那麼是不是可以借用幫莫葉找身世的事,查一查他的底?

    但他很快又自行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此時再查林杉的這項特別身份,似乎已不存在什麼意義了,因為即便他是個穿越者,此時早已經化為灰燼,了結一生了。

    正當他心生退念時。他忽然聽莫葉詫異了一聲,道出了一個令他驚訝不已的推論。

    「他只留下一個小瓶子……咦……」倚著石乙的那一問去思考,莫葉的回答才說到一半,忽然滯住了聲,片刻後再開口。話題卻是來了個斗轉星移,「小乙哥,我忽然有些懷疑,我師父他是不是還活著。」

    石乙心裡其實也很盼望如此,只是他如此盼望的動機,大部分來自他的一點私心。

    心頭的一陣激動快速滑過,石乙很快讓自己的心緒冷靜下來,儘管莫葉的話讓他再次在心裡燃起希冀,但也不排除這只是她的一句臆語,當不得真。

    暗暗思酌了片刻後的石乙輕聲開口:「這事都已經過去三年了,你又忽然這麼說,該不會是……」

    「我的確是突然心生疑惑,但若仔細一想這質疑,似乎又能摸得著一絲理。」莫葉說到這兒略微頓聲。雖然如今要她回想那段過往,的確還會惹來難過情緒,但因為這番思考忽然有了一個讓她執著的理由,她反而又能拿出勇氣,將那段經歷認真捋一捋。

    隔了片刻,她便繼續說道:「那場火實在太狠了,事後的現場我也去看過,雖然去的時候是深夜,但藉著月光也不難發現,正如那些京都府官兵所言,那場火的高溫,是可以融化鐵石的。但……小瓶子居然能留下來,這定然是人為所致。」

    「只是憑這一條線索麼?」石乙聽了莫葉的這番解釋,眼中的難以置信神色更重了。

    他嘗試著循從莫葉的思路考慮一番,末了對於她的這個推論就更難相信了,微微搖頭道:「你說過,那瓶子是你師父最珍視的東西,他一定一直貼身帶著,可能因此免遭焚燬吧。」

    「但是,在宅子著火之前,小院湧入了一大批殺手,在他迎擊殺手的打鬥過程中,瓶子就已經從他身上掉落了。」說起這事,莫葉的嗓音稍微起了一絲變化,同時她臉上也有一縷痛苦情緒一閃而過,「本來我準備去撿那瓶子,他不要我去。」

    石乙歎了口氣,「那時的情境一定非常危急,他不放心你離他太遠是對的。」

    「但在那個時候,如果我不去撿,誰又能知道那瓶子的重要性呢?」莫葉的心緒已大部分注入了事件層,暫時忽略了蒙在事件上面的那層悲傷陰霾。

    而聽莫葉把話說到這個層面上,石乙忽然怔住了。

    這麼說來,倒真存在一絲可能。

    見石乙良久沒有開口,莫葉思酌片刻後又補充道:「以前我也幻想過,他可能還活著,但那時我的這類念頭,真的只是局限在幻想層面,從未像今天這樣據理深思,也就從來沒有機會發現,這種想法也許真的有存在的道理。」

    石乙擔心莫葉此時給自己的希望還是過大了些,會在隨後給她帶去過多的不良情緒,所以儘管他也希望林杉可能還活著,卻必須先給莫葉打一記「預防針」。思慮片刻後,他道:「那天在場與你們一起還擊殺手的應該還有你師父的幫手吧?能在那樣的時刻仍舊舍命相陪,應該不是普通朋友或者下屬,也許他們也知道瓶子的事,便幫了一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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