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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78)、後果 文 / 掃雪尋硯

-    東倉出的亂事,傳到青川城中時,青川王剛剛洗漱完備,正準備摟著愛姬就寢。

    得知膽敢趁夜劫掠城東大倉的,竟是一股來路不明的山匪?!事末,倉庫裡的糧草雖然保住了,但那群山匪卻盡數逃逸!青川王的憤怒火焰頓時燒到頭頂,也不管今晚侍奉他的是最為寵溺的蕭姬,拔出掛在床頭的寶劍,就將一條床腿削成兩段,又一個逆鋒,將床頭的金絲流蘇斬落。

    雕龍刻鳳、鋪著柔軟絲帛、寬敞舒泰的紅酸枝大床轟然塌倒在地,蕭姬只看了青川王那微突的怒目,立馬渾身如抖篩子般爬下了床,也不管衣衫整不整齊,胡亂裹了一通,匆匆行禮就赤足跑出了寢宮。

    若非她深得青川王的喜愛,憑那個中年男人暴怒時習慣的做派,恐怕她已經身首異處,而不是一條床腿、一串流蘇代她受過了。

    青川王的怒火,可不是女子妄圖能用柔情來安撫的,就連盛寵加身的蕭姬也不敢作此妄想。

    發洩了一部分怒火後,青川王稍微冷靜了些,他當然不會繼續待在還殘留著些許脂粉香的寢宮,而是立即換上衣甲,取了平時外出帶的那把大劍,點了百數親衛,直接騎馬去了東倉。

    發生了這樣的事,他再無法冷靜的只聽旁人轉述來的信息。他要親眼看看,是誰這麼大的膽子、這麼大的能耐,敢動他修在東城的軍需倉庫。他不相信,那群人走後就沒留下絲毫痕跡。

    他定要找到那群狂徒,親手施以懲戒,不僅要讓那群人後悔生出來,也要叫這青川地界上的其他匪類領教什麼是青川王!

    不過,東倉出事後,之所以使得青川王如此憤怒,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在青川王修築的三處倉庫之中,東倉算是工事最嚴密且複雜的倉庫,居然有人敢伸手到東倉,這使青川王感到了某種挑釁。

    可在這之前。從來都只有他挑釁別人的份兒!怎麼可能允許別人來動他!

    另外,這群匪類居然能全身而退,這是青川王在冷靜下來後,感到有些詭譎的一個細節。

    這群傢伙,怕是真有些來歷。

    想到南昭那邊已經開始有所動作,在東倉大門前勒馬的青川王皺了皺眉,並未繼續前行。過了片刻,他便忽然調轉馬頭,朝著倉庫以西的衛所行去。

    東倉衛所屯兵五千,戰馬甲械配備齊全。用來對付青川流域慣有的山匪是綽綽有餘,可在遭遇前日之事時,竟連一個賊子都未逮住,怎能叫青川王不憤怒。

    還好,青川王星夜趕路十數里。清涼的夜風稍微消減他的暴躁,以至宿於衛所的東倉錄事官戰戰兢兢講完倉庫被劫經過後,青川王只是罵了他一通,按住了拔劍的殺意。

    待到青川王揮手趕人,那名倉庫錄事官不僅沒有絲毫受到屈辱的不悅,反而如獲大赦,如雞啄米般一連磕了十幾個響頭。才躬著背退了出去。在他跪過的地方,還留下了一團濕溺。

    青川王眼中浮現一絲嫌惡,起身出屋。

    他行至廊下,在一簇山茶花前站住腳步。以他的脾氣性格,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有賞花的心情,只是站在花旁總好過坐在那灘污穢前。

    他在等侍衛長把宋德帶來。

    知果循因。他把東倉這麼重要的地方交給宋德,現在出了事,也必須由宋德親口解釋!

    ……

    ……

    營地裡搭建起了臨時的演武場,因為有一批新型的軍械從單獨的途徑送來,需要給一段時間。讓將士們熟悉。這批軍械詳細說來,其實是在原有軍械上進行了更深度的功能開發,或增加了器械本身的質量,或增加了更多的功能,整體樣貌上與將士們平時操練所用的軍械差距不大,所以將士們熟悉起來也不會耗費太多時間。

    紮營在野地,條件有限,演武場才會離中軍帳過於靠近,如此噪音襲來,擾人思緒在所難免。王熾深知其理,也能體會將士們拿到新軍械的新奇心情,所以雖然被吵得在營帳裡坐不住,卻也沒生什麼怒氣。

    演武場中間搭起一個還算寬敞的高台,高台三邊圍坐滿兵士,皆聚精會神看著台上那位臉色有些蒼白於常人的著布衣軍官講解手中所持的一把弩。

    王熾含笑走到人群最後,也如那些兵士一樣盤膝席地而坐。他走入兵士人群裡沒過多久,就有一名將官認出了他,一時間驚愕失言。隔了片刻,這名將官才回過神來,正要開口之際,就見王熾抬手示意息聲,他連忙又閉上嘴,垂在身側的手卻止不住有些抖。

    王熾悄然參與到兵士之間,不想驚擾他人,除了因為這場景讓他忽然想起以前在北疆的軍中生活,他有意的想重溫片刻,還因為他深切知道,如果他此時亮明身份,台下觀看新軍械演練的這些兵士會沉默許多,那麼有些新奇的想法、智慧,或也因此埋沒下去。

    他知道台上那個人向兵士講解新事物時慣用的套路,必定會激勵兵士踴躍建言,至於採納與否,他心裡自有定策。這一場講演,他不僅要將新軍械的優點帶給所有聽講的兵士,他還要從場下的兵士裡搜集更多改良技巧。不得不說,他這般行事策略,的確為南昭的軍械改進事業搜羅了不少新智。

    果然,王熾坐下沒多久,台下聽講的兵士裡,就有一個人站起身,先朝台上拳掌向擊行一道軍禮,然後發生問道:「敢問參軍大人,射擊類軍械,如果不具備遠程,又穿透力有限,那豈不是等於半殘之物?在同等戰地,對同等敵人,兵士們是否用原來的弓箭,勝算更大一些?」

    演武場高台上,在此次西征軍中官拜輕車參軍的林杉,今日向場中兵士們講解新軍械的使用,亦如前幾日那樣,未披甲冑,只是著了一身剪裁得有些寬鬆的淡青色棉袍。青棉袍印有灰色的水漾矢紋。並不如何顯眼,但這紋圖能稍微折轉落在上面的光線,遮掩一些衣衫裡削瘦的身形。

    林杉以這種裝束出現在演武場,起初有不少兵士還以為軍營裡來了位教書先生。但通過幾天的新軍械講解交流。再加上這撥兵士裡存在一部分早年與林杉一起入戰陣廝殺過的老兵,與新兵之間互相傳一傳口訊,絕大部分人已經放下了偏見,並突增驚訝。

    什麼著裝問題,都不算是問題了。這位參軍大人哪怕就是這個樣子登上最前線,也不足為奇。當然,後頭這個想法只是兵士們猜測的,但凡老兵都知道,林大人在軍營裡慣常不羈,但在正式戰事之中。他絕對會將所有事項準備得一絲不苟。在正事面前從不叫人失望,那麼偶爾的放鬆,便只是一個人的氣質問題,而非錯誤。

    不會成為團體負擔的特立獨行,是能得到包容的。

    在老兵心裡。這位時隔多年再會的林大人雖然消瘦憔悴了很多,但他們依然堅定地覺得,能與這位大人會聚青川,他們只會獲得更多的助益。曾經,這位大人帶著他們逃出了多少生死戰局啊!若非有他帶領,如今演武場高台四周圍坐的這群兵士裡,不知有多少缺席的。

    然而。若是林杉能全然瞭解這群老兵灼然投來的目光裡那份期盼的含義,他可能會先苦笑著嘲諷自己一句。

    他這幾天在演武場講解軍械時不著甲冑,一部分原因的確是習慣使然,但最主要的,還是他穿不起。軍部替他量身打造的那套折鐵鱗甲屬於輕甲行列,但抵抗利器砍刺的品質極佳。不屬於重厚甲。可就是這樣一套輕甲,總共重量也有接近三十斤,這還是不包括佩劍攜弓的重量。

    演武場場地有限,要讓全軍兵士都聽一遍他的講解,最少需要分六天完成。時至今日。他已經講了三天,每天在這高台上站五個時辰,將數種軍械演示一遍,已然感到了疲倦。三年前在京都的冒險行事,對他的身體造成的損害至今未能完全復原,但戰事不能再拖延了,他必須行動。所以為了不影響戰事安排,他除了強行使自己振作,再一個就是盡可能的在能節約體力的地方不做消耗。

    在台下那名兵士的質疑聲落下時,台上的林杉並未回答,而似乎是在沉思什麼。

    倒是站在他身邊的一名裨將濃眉抖動,開口說道:「弩箭與弓箭雖然都是射擊類軍械,但在用途上略有區分,只有用到恰當的戰陣中,才能見其威力。」接著,這裨將就將昨日對另一個同樣提過此問的兵士解答過的話重述了一遍。

    言畢,這裨將看向林杉,恭聲詢道:「參軍大人覺得卑職所述,可有遺漏?」

    林杉收回神思,微微一笑,說道:「並無,你講得很仔細,看來已經透析了此手弩的功用,這很好。」

    裨將心下微喜,同時又有些疑惑地道:「那麼參軍大人剛才是在為何事傷神?」

    「無事。」林杉臉上笑容漸斂,本想蓋過此事不提,但在沉默了片刻後,他還是對那裨將道了句:「是關於手弩的改進,此事一時片刻恐怕無法得出進展,進行下一場吧。」

    那名裨將連忙應聲,招呼幾名百戶長去整理搬運下一個待介紹的新軍械。

    很快,一個武器架子被搬上來,奇怪的是,架子上除了掛有一把刀,還有一個類似木棍的東西。

    林杉剛取下那架子上的刀,正要開始新一輪的講解,就見剛才那個質疑弩箭的兵士又站了起來,依舊是先行了軍禮,然後恭聲問道:「軍師大人,小人始終有一事不明,依舊是關於那弩箭,還請大人恕小人冒犯直言。」

    話至此處,那小兵頓了聲,目光在林杉和他身邊那名裨將身上移動一個來回。

    「請講。」林杉隨手將剛剛取下的那柄刀又掛回刀架上,緊接著又指示身邊那本就是給他做講解負手的裨將,再取一把弩箭來。

    「參軍大人必定知道,軍中是分兵種的。」那名提問的小兵吞了口唾沫,集中精神撫順腦中諸多頭緒,想讓自己的話說來盡可能顯得條理分明些,「投矛兵,盾兵,重甲騎兵……這些都是分派類別的。弓箭手也在其列,只是不知道這弩箭屬於哪種陣列?小人剛才聽了夏將軍的講解,還是不明白,這類輕奴下發到軍中。會以何種陣列參戰呢?」

    此話一出,台下眾兵士間立時發出一陣議論細聲,顯然這是大家都想知道的。而與此同時,周圍十幾個監領軍紀的百戶長、副將卻皆是變了臉色,因為這小兵不知不覺言及了不可喧言的戰略話題,但此時在場眾人的興趣嚮往又一齊被點燃了。

    「陣列是多變的,此為不可一言斷定之事,唯一不變的是你們手中的武器。在沒有熟知你們依仗殺敵的武器之前,在多餘的事情裡耗費過多精力,是得不償失的作為。」林杉的話說到這裡。那名幫他取弩箭的裨將夏源岐回來了。林杉接過他遞來的弩箭,一手握緊弩柄,另一手屈指在弩身幾個勾掛,箭匣開啟。他握著這半開啟的弩箭,對台下眾人接著說道:「你們真的已經瞭解這種兵器了嗎?我希望你們在我講解的時候。注意的重點在兵器的功用上。」

    台下站起身發問的那個小兵身形微微一顫。

    「這種手弩的射程和穿透力的確不如長弓強悍,但它勝在發射量、攜帶量、填補速度遠超長弓。在短兵相接時,攜帶這種兵器的軍隊,有著極大概率以少勝多。今次青川開戰,因為戰地山險林密,會用到這種手弩的地方更多。在我看來,這將是游擊作戰中殺傷力不俗的兵器。」林杉這番講解完。側過臉又對身邊的夏源岐說道:「源岐,叫三隊的人來,演練一番。」

    夏源岐領命去了。

    「目前,手弩的功用主在輔助,的確還不能算是主場兵器,但不要因為輔助二字就心生輕視。」林杉說罷。一隻手端起弩箭,朝高台上另一端豎立的三塊草靶扣動手弩扳扣,一連三發,分別射中。這時林杉轉過臉來又道:「目前軍部研製的這種弩弓可以一次填入六支短箭,如果你們面對幾個從不同方向圍攏來的敵人。自己手裡有這一把弩,勝算可大大增加。一把弩在滿填狀態下,重量與一把空弓相當,它可以單手操作,並不干擾你們另一隻手拿刀或盾,說它是輔助兵器,但若用到恰當時,憑其主攻殺敵也不在話下。」

    台下眾兵士裡發出一陣唏噓聲,這與昨天林杉對另一隊兵士講解至此處時得到的情緒反饋大致相當,顯然是大部分人已經放下心頭那絲虛浮,誠然開始接受這種看起來很單薄脆弱的武器,並漸漸對其產生某種厚望。

    人對新事物的認同過程,表現在情緒上,其實是有些相似的。

    眾兵士拿命上戰場,若軍方發給他們的武器是把花架子,他們會質疑也是在所難免的事。林杉有此考慮,才會對所有聽講兵士的質疑提問投以極大的耐心。並且在今天之前,他對此也做了充足的準備,僅是這手弩的箭矢填裝與射擊手法,他都練習了不下萬次。

    「雖然省去了搭箭拉弦的步驟,六次射擊一次裝填,使射擊速度得到很大提升,但因為它是單手操控,所以與弓箭的使用方法還是存在一定差異。初練者,在準頭上會有不小的偏移,即便是軍中使用弓箭的強手,也難避過這段適應期,希望大家勤加練習,盡快熟用。」言及於此,林杉一轉手,將手弩箭匣裡餘下的三桿短箭射空,然後立起敞開的箭匣展向眾兵士,接著又道:「箭矢的裝填,雖然比較簡單,但也要熟學才能熟用。箭匣的底部,有六道淺槽,依此裝填,盡可能平整,才能防止卡箭或者拉空弦,這是熟練自通的技巧,我就不多加講解了。」

    台下大部分兵士的臉上都露出了「原來如此」的神情,更有幾人躍躍欲試,想要立即拿上弩去操場苦練一番。

    林杉的目光最後落在那本為提問而起身,此時卻一臉呆愣、渾然忘了自己還想問什麼的小兵身上,沉吟片刻後才開口道:「如果一定要論這種手弩以何種陣列參戰,目前我能解答的只有一條,手弩將會作為騎兵的基礎武器配備。但它的功能多變,亦不排除在其它戰陣中出現。正如在座諸位,誰能說你們今日身為步卒,今後就不可能參與騎兵陣列?人創造了器具,怎能被自己所創造的東西限制行動?

    但是。關於陣列問題,不是一個念想,一時衝動就能決定的,需要依戰地性質、敵方兵種組合的差異來量定。這是身為將帥者需要勞心思索之事。為將者需要你們信任,必不會使你們枉然赴戰。」

    林杉一番長話說完,目光還一直落定在那小兵臉上。

    那小兵好半天才恍然回神,心中似乎有許多話急於出口,但一開口卻只道出了一個字:「我……」

    就在那小兵支吾著道不出一句完整話語的時候,圍坐台下的眾兵士裡,忽然又有一人長身站起。他這般突然動作,腰側掛著的軍刀,刀柄上一串古怪的鐵環摩擦撞擊得一陣叮噹響,響聲有些沉悶。卻吸引過去不少目光。

    眾人得見又是一個身不載甲之人,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與其目光一觸,卻無人敢心生輕慢。大部分人只是隱覺此人來頭不小,絕非只是一介小兵。而緊接著,有幾個以前隨王熾在北疆征戰過的老兵便將他認了出來。

    「啊!是皇上!」

    「萬歲!」

    「萬歲!萬歲!」

    南昭皇帝王熾終於肯從人群最後站起身,不再繼續若無其事的偽身成小兵聽講。他這一往台上走去,台下的兵士盡皆騷動起來,但又很快恢復了整齊方陣,齊齊大禮跪拜,開始有些凌亂的頌呼聲很快也整齊一致。可見此路軍士紀律性之強悍。這批兵士本就是王熾從各路軍中挑選出來的精兵,此時眼見他們的自控力如此強悍,王熾心裡很滿意。

    站在高台上,王熾先抬手示意眾將士平身,然後在千餘雙眼睛的注目下,雙手扶起面前的林杉。

    林杉起身抬頭。眼中浮過一絲驚詫。

    王熾悄無聲息摻和進聽講的兵士中,這是他以前在北疆時常做的事。只是現在大家的身份變了,地點也變了。這裡不是北疆王家軍團大本營,四周會不會有突發的危險都是未可知之事。而王熾身為一代君王,肩膀上的擔子又比以前重了不知多少。萬不能有絲毫閃失,有些事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肆意而為了。

    林杉心中的憂慮,王熾是知道的,但他同時也知道,像剛才那樣摻和進普通兵士中的機會,恐怕隨著時光日漸往後推移,他愈發難再擁有,所以他並不後悔剛才那有些失儀的行為。

    王熾看著在面前站起身的林杉,臉上極快地浮過一絲微笑,隨即隱沒。

    林杉會了意,並不多言,緩步行至王熾身邊,在稍後一步的位置站定。

    王熾一手挽袖在腰側,另一隻手按在隨身攜帶的鐵環刀柄上,在高台中間站姿如一株青壯松柏,俯視著台下眾兵士。說是高台,實際上因為材料有限,檯面修得離地只有三尺左右,但王熾這麼站上去,自有一種睥睨之姿,與剛才林杉講解新軍械時的氣質截然不同。

    林杉給人的感覺是平緩均勻的,正如他希望將新軍械的功用均勻的講授給每一個兵士。而王熾給人的感覺是一派威壓,他是帝王,只需要兵士服從號令。

    居高臨下的目光在眾兵士各異的臉龐上拂掃數遍,王熾握著刀柄的手忽然握緊,隨著刀柄一串鐵環震顫發出沉厚響聲,王熾雄渾如鐘的聲音由丹田向膻中提升的勁氣所攜推出,震著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打青川,戰一群流寇,後防由朕親自監領,國朝給你們提供最好的軍械,還有甚質疑?」

    台下一片寂靜,但眾兵士眼中都隱有明焰。

    王熾眉峰微揚:「朕等著你們凱旋!」

    台下眾兵士間氣氛猛地一滯,旋即喧天呼吼傳出:

    「戰!戰!戰!」

    之前在演武場山呼萬歲之時,中軍帳那邊的御前衛隊就已經開始朝這邊跑步過來了。此時在台下喧天戰意騰起時,那一行十幾名御前刀衛已經靠攏過來。王熾在身份展露後,本也不打算在場間多作停留,便側目看了林杉一眼,沒有多言,隨刀衛的護送回了中軍帳。

    眾兵士又是齊齊跪拜。

    待王熾的身形消失在重重營帳間,演武場這邊的激動氣氛也漸漸平靜下來,不遠處。負責演練手弩輔助游擊戰的三隊也到了。右路軍三隊全員未動,是直接從北大營挪過來的,一直由林杉親自帶領操練,是對所有新軍械最熟用的一隊兵士。在最近這幾天講解新軍械的過程中。末了都會由這支隊士演練一遍,好叫剛剛接觸這些陌生軍械的兵士從實戰上也體會一遍,這些武器的用法和威力。

    演練手弩時用的箭矢全是木質鈍頭,但未免誤傷雙眼這樣脆弱又重要的部位,三隊的兵士照舊全部戴上了籐條編織的全封閉頭盔,但籐條間的細縫又不會阻礙視線。

    檢查完演練用的手弩,三隊的人又分成敵友雙方,各站一邊。偽敵方手拿刀、矛類兵器,亦皆為鈍木質,眾人排一字方陣。友方則多為手弩配刀。並且是兩到三人一組,散開在場間,宛如平地上一簇簇雜草,這樣陌生與熟悉的兵器混雜在一起,初看只覺頗為怪異。

    然而「戰事」一開場。人數平衡的敵友雙方,勝負近乎立見分曉。

    果然如林杉所言,手弩的射程雖然有限,但在近距離遭遇戰中,這種武器發揮起以寡敵眾的優勢,還是非常駭人的。

    偽敵方初登場,就被一排弩箭撩翻約三成兵力。一字陣變得稀疏起來,處處漏洞,衝陣之力頓時削了一層銳氣。等到雙方開始拼刀槍,友方分流幾名弩手,略後退數步,除了伺機射殺對方的弓箭手。手弩的近距離平行射線,亦能如細針鑽孔般,射殺搗毀偽敵方為其弓箭手拼搭的盾陣。

    兩三人一組的遊記戰法,在樹林裡作戰,明顯可憑其靈活性佔有不俗優勢。而手弩的六擊一填裝,更是補償了游擊戰兵力游散戰力有限的這一缺憾。

    相比而言,如果背著一把長弓進行這類的游擊戰,在遇到奇襲、偷襲時兵士的作戰反應速度則會慢上許多。

    青川的地形,根本不適合平原戰陣,兵士們在這山高、崖多、林密的地點迎敵,八成還是以游擊戰鬥為主。這種輕便的手弩,若能人手一把,將會極大提高兵士們的自衛生存率。

    雖說在戰事中難免是要死人的,可是一個兵士從成長到能參軍的年紀,再經過幾年訓練至出征,要耗費的時間財力,遠高於一把手弩的製作時間和物資耗損。所以,盡可能提高兵員素質與裝備,若非別無他法,要盡可能以最少兵力完成戰鬥,最後實則是對軍力的有效保護,在這一點上不可吝嗇外物。

    三隊組織的「敵我交戰」進行到一半,眼見著熟練運用這新式手弩使得步兵迸發極強戰力,裝填與射擊動作快如行雲流水,手弩於其它慣常兵器配合得嚴絲合縫,一旁觀看的演武場兵士已經有些躍躍欲試了。

    林杉在一旁平靜看著這一幕,只等第一場演練結束,再做一些補漏總結式的講解。儘管此類演練已經進行十幾場,軍械未變,陣勢未變,但如果換一撥人來操作,每次都會有一些新問題出現,如能進行修正,則每每都能獲得進益。

    夏源岐站在林杉身邊,眼前這樣的場景他看了已經不下十數次,不免有些膩了。看了看前方木箭木刀的你來我往,又看了看身旁淡然觀看的參軍大人,他忽然忍不住說道:「參軍大人,卑職有些不明白,為什麼這些新的軍械,不能早一些送到軍營中參與兵士們的操練呢?這樣將時間擠在一起,怕是收效甚微,大人也為之累神傷身。」

    林杉收回投遠的目光,落在夏源岐臉上,遲疑了一下才道:「這是陛下做的決斷。」

    夏源岐怔了怔,一時忘言。

    看著夏源岐的短暫失態,林杉微微垂下目光,隔了一會兒才再抬起,淡淡笑著說道:「說起此事,我的確也有責任。是我拖延了大家的時間啊!」

    夏源岐目色跳動了一下,已經明白了林杉所言的「拖延」指的是什麼事。他嘴唇動了動,沉默片刻後正準備開口,忽然從側面跑來一名刀衛,他認出那是皇帝的親衛,連忙又將溜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參軍大人!」那名刀衛拳掌相擊行禮,「陛下喚您。」

    林杉沖那刀衛點點頭。然後轉眼對夏源岐道:「三隊演練的事,還得有勞源岐監領。」

    「請參軍大人放心。」儘管這類事,這幾天夏源岐已經幫林杉做過多回,但面對林杉的每一次任命。他依舊抱有十足的認真態度。

    ————

    林杉隨著那名刀衛來到中軍帳,前腳剛邁入,他就感覺軍帳中氣氛微異。平靜四顧一番,他便看出了端倪,原來是王熾將軍帳中的刀衛全部遣開了,只留他一人在其中。剛剛從逾千人聚集、人聲嘈雜四起的演武場離開,轉瞬就步入這樣安靜且顯得有些狹窄的室內,難怪會讓人清晰感覺到氛圍的異改。

    林杉剛準備行君臣大禮,王熾就已經先一步平伸一手,虛抬示意。然後微笑著道:「我特意將侍衛閒人都趕了出去,就是想你我單獨說說話,就不擺弄那些虛禮了吧!」

    林杉注意到王熾話語中稱謂的改變,亦是微微一笑,道:「戰事迫在眉睫。大哥,此時怕不是閒聊的時機吧?」

    「一別十年,再別又三年。」王熾輕歎一聲,明顯話只說了一半,又自個兒打住,然後他就抬手一指桌對面已經擺好的草繩編織的墩子,「坐。」

    林杉便依他所言。不再恪守、或者說是擺弄什麼禮式,大方坐在他對面。

    緊接著,王熾又拎起桌上的茶壺,斟滿一杯,推到林杉面前,溫言道:「你這又是講了大半天。先喝口清茶潤潤喉嚨。」

    林杉短暫怔了一下神,旋即沒有猶豫的端起茶杯一飲而空,他的確渴得厲害,只是習慣了忍耐才不表露。

    不料他才擱下茶杯,王熾拎著茶壺就又湊了過來。

    望著淡色茶水跌入白瓷茶杯。波紋迴旋在茶杯中隱現清脆水聲,林杉的手指在茶杯邊沿摩挲片刻,隔著瓷壁感受著恰到好處的微溫,這一次他沒有再飲,而是在思忖片刻後說道:「真的只為閒聊?」

    「你就不能稍事休息?」王熾略顯無奈地一笑,「總是繃緊著精神也不好,這還是你勸過我的話。」

    林杉聞言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然後就端起茶杯慢慢啜著。他的目光隨意游動,在桌角一個有些眼熟的匣子上停了停。

    就在這時,王熾的聲音又傳來:「今次找你來,其實還是為了昨天我們談過的事情。」

    林杉以視線指了指桌上那匣子,慢慢說道:「有新的諜報傳來麼?」

    「哪有那麼頻繁,這些都是舊報。」王熾頓了頓聲,然後目光凝起,看著林杉極為認真地說道:「但我對北國的顧慮仍舊,你……」

    林杉歎了口氣。

    王熾神色微滯,知道今天的交談,結果恐怕與昨天無異。但他有些不甘心,依舊還抱著信心,想說服眼前之人。凡事不過三,但他願意在老友身上多花些時間。

    沉默了片刻,他站起身,轉過臉看向背後那張寬闊的地圖,實際上心裡還是在想著與這副地圖無關的事。

    見王熾站起身,林杉也不準備繼續坐著。然而他擱下茶杯正要起身,忽然沒來由的腦中一片昏暗,眼前視物有一瞬間的模糊,跟著他的身形也是控制不住的晃了晃。他暗覺不妙,下意識地閉上雙眼,又深吸一口氣,才將腦海裡那股翻騰的陰雲逐漸壓下,再睜開眼時,視線中的朦朧事物也漸漸恢復清晰。

    這樣的身體異狀只持續了片刻工夫,所以當王熾聽到背後的異響,回頭來看時,只見林杉的氣色似乎又差了些,再無別的異樣。

    儘管如此,王熾還是詢問了一聲:「怎麼了?」

    雖然他沒有看見林杉剛才閉目調息的樣子,但習武出身的他,還是敏銳覺察到林杉呼吸的節奏有些亂了。

    「沒事。」林杉輕描淡寫的應了一聲,然後慢步走到王熾身邊,與他一道看那張懸掛展開的寬闊地圖。

    林杉走到地圖面前站定了沒多久,王熾忽然又道:「我看的不是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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