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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913) 活水有源頭 文 / 掃雪尋硯

    ps:明天的更新可能會挪到後天,我要稍稍整理一下思路,抱歉——

    在夜幕降臨之前,蕭曠再次想起他那結拜師弟說過的話。

    殺總不是恆久之道,那些殺手從某個角度來講是無辜的,是南昭子民,若是能拔掉操控著他們的那撮厚土下的劣根,這些武藝高強訓練有素的青壯年被收編到軍隊中,豈不是更有價值?

    幾年前自己才剛坐上皇位,根基不穩,雖也是金口玉言,但實際上總是飄者股力。而現如今自己的許多決策都用時間證明了它們的作用,國朝在良性發展,這些整日練著殺人招數的青年壯丁,是不是也該醒悟了?人活著不應該是為了好好過日子麼?殺也殺不完,好言勸服又不聽,這叫什麼事?

    站在狼牙圍城內部密集排列的防衛格子區,望著城樓下藉著昏暗夜色陸續不停以極快速度進入的黑色身影,南昭皇帝王熾歎息一聲,收斂了腦海裡懸浮的一些往昔思緒,朝身邊一名武衛發出一個指令。

    那名武衛濃眉微蹙,沒有說話,只向著皇帝側影恭敬的拳掌合了一下,快步下了樓去。

    或許以暴制暴的方法很費力,很殘忍,在三弟眼裡一直是振國下下策,但索性今夜這場血洗行動,要斬得那股力量元氣大傷,讓它至少在兩三年以內無法復原,這樣二弟才能沒有後顧之憂的去西面一趟。

    等青川事了,二弟攜三弟回京,左右多了這兩個幫手,才好做得斬草又除根這種牽扯面龐大但又能療國疾於根本的大事。

    要殺破凶人膽。己方的出手必然要更果決、甚至是血腥殘忍,血洗行動一觸即發,要體現出壓倒性攻勢。手段絕不能有絲毫鬆懈,沒有生。只有死。

    無生有死,這個決定,在今夜之事啟動之前,皇帝並未告知第一次參與此事的溪心。

    考慮到此次面對的殺手團體可能因為積蓄了三年力量而變得十分龐大,皇帝陛下翻出了一張藏在袖裡多年未動卻並不微渺的底牌。

    古老學派的三徒之首,北籬學派百年來驚鴻一現的武道奇才,曾被關押在北雁王府,後被林杉用計接回昭國。藏身京都一小廟每天行撞鐘唸經之事的素衣僧溪心,他是林杉的大師兄,而林杉的皇帝義兄今夜將皇宮後院的守護重任交託給了他。

    只是守衛,阻撓殺手闖入後宮,溪心沒想過殺人,但今夜長達兩個時辰的守衛工作,讓他手底下增添了近百條人命。

    能夠通過狼牙圍城的初次清洗,再闖過羽林軍攔截,最後殺到皇宮後院,只剩溪心這一道守衛屏障。這百餘人已經能算得上是江湖裡的好手。但在武道造詣僅次於京都武神一人之下的小廟素衣僧溪心面前,這百餘人手裡玩得嫻熟、成功經驗無數的刺殺技巧,便似乎都變成了劣童執樹枝惡作劇的遊戲。

    然而深領武境的溪心今夜也只是抱著教訓一群劣童的心在出手。他沒有攜帶武器,拳砸掌劈給那些殺手造成的傷害都是較為溫和、明顯可以通過時間休養來痊癒的內傷。在今夜之事啟動之前,他也已與那位身份至高尊貴的皇帝陛下談好了,他只負責守衛皇宮後院不受那些凶人入侵打攪,並不代表他會殺人。

    幾年前他雖然是為了隱藏身份,逃避北雁王府追捕,所以才會聽了林師弟的勸,剃度出家在湖陽南城小廟,但那時廟裡還活著的那位老和尚給他的教誨。他並未當做兒戲耳旁風。

    他雖然是半路出家,以後很可能還是會還俗。但近幾年廟裡的清靜生活還是給了他一些影響和啟發,已經有漫長的幾年時間沒有動過殺念了。

    即便他沒有剃度出家為僧的這幾年生活經歷。自他長大學藝的那古老門派追源溯根,他待人處事的意念所向大致與林杉對待這些殺手的態度一樣,可能也存在殺伐一途,但絕不會像今夜這般血腥殘酷。

    望著那群殺手在陸續被自己以拳擊得骨裂,以掌震得吐血,失去了攻殺之力跌坐地上之後,很快被四周圍攏而來的大內侍衛以及羽林軍卒持矛揮刀砍殺致死,溪心覺得,這些人雖然不是死於自己之手,但……其實還是死於自己之手。

    但自己又不能因為憐憫而付出行動,憐憫尚只能放在心中,出手依然不能停止,進入了今夜的血洗殺戮圈,便無法再中途而退。

    因為事前許給皇帝的那個承諾,還因為他終究不能算純粹意義裡的佛門中人。

    如果他現在退了,走了,今夜要遭血洗的可能就是皇宮裡那群可憐人,在這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遊戲裡,溪心暫時選擇了他最先承諾的那一方。

    但這樣的事,在今夜之後,他想自己絕對不會再行一遍。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名僧人,也許在今夜狼牙城內的殺喊終於歸於平靜之時,他應該粉碎己身為死者超度清洗自己手裡的罪孽。但他沒有這麼做,因為他大致只算佛門過路人。他真正忠誠崇敬的信仰還在那個古老的學派裡,無論時間地點身份如何改變,他只信奉北籬所學。

    可今夜他的所為,還是讓他禁不住感受到了有生以來最強烈的噁心反胃感,自然垂在黑色袍袖裡的雙手止不住的微微顫抖。

    任何事情,有始便有終。不知是今夜殺的人已足夠多,無月星稀的深沉夜空下,冷兵器交接碰撞發出的尖銳聲音,拳腳肉搏擊打發出的鈍聲,以及沉悶的吼喝聲交雜在一起的嘈雜終於漸漸寧熄。

    不管京都守備軍統領大人厲蓋負責守衛的皇宮正大門,以及由皇帝陛下親自監督守衛的北側門,這兩處地方的兇徒殺完了沒有,此時的溪心大致可以確定,他守的這處朝向東面的皇宮後大門算是

    是已經血洗乾淨了,並且他毫無興趣去查看那兩處守衛者需不需要助力支援。

    他迫切的想要離開這片建築群高闊華美。但充斥著血腥氣味的地方。

    他不知道今夜待他回到那處深處竹林中的小廟時,是不是會在將要邁步入院的前一刻,遭受悲慟千百生靈之死的神靈以雷劫劈伐。

    但他仍然必須回到那兒去。

    除了回到那裡。還能回去哪裡呢?

    摘下鐵塑頭盔,露出真實面貌的溪心緩慢輕微的歎了口氣。擊傷百餘位刺殺高手尚還未給他帶來真正的疲倦,但他在剛才看見那些已經失去攻擊能力的殺手迅速被羽林軍卒決然殺死,他看累了。

    而看著眼前這位似乎以前從未出現,但在今天甫一出現,展現出的武道修為竟與武神大人十分接近的無名高手露出面孔,竟是一位剃度僧人,站在溪心身邊的眾羽林軍卒禁不住都是暗暗吸了口氣。不過,因為軍人的紀律性。此時並沒有一個人開口說半個雜字。

    然而看著溪心竟當著眾人的面卸去頭盔,以真正臉孔示人,緊接著他又開始解身上那件黑色錦袍,就站在他手側的東宮侍衛長意識到一個問題,遲疑片刻後終於忍不住沉壓著嗓音開口道:「大師這便要離開了麼?」

    「是。」

    溪心沒有隱瞞,但也不想再多說什麼,他已經解下那身未沾染半滴血污的黑色錦袍,連同黑色鐵塑頭盔,交還至身旁的侍衛長手裡。

    黑色錦袍的下面,仍是溪心那身常穿的素色僧衣。沒有黑袍的遮掩。素色衣衫反映著薄弱星光和不遠處皇宮燈火,使溪心的身影在人群中更為明顯。隨著四周的羽林軍卒漸漸都將目光遞過來,看著那素衣僧人異常平靜、靜到淡漠的臉色。已經有一些人意識到一個問題。

    佛門中人,戒絕殺戮。那素衣僧剛才也的確沒有親手殺死過任何一個兇徒,至多也就是打殘了,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戒條,但……陛下為何要派一個戒殺的僧人守衛皇宮後大門?

    難道說陛下不知道這項佛門規矩?

    還是陛下的口諭傳遞有誤,自己這群羽林衛下手太狠,違背了某條守衛底線?

    很快又有不少目光指向了那位東宮羽林衛侍衛長。陛下的口諭是他傳遞到東面守衛區,一個不留的絕殺手段亦是他親自指揮……難道不應該是這樣麼?

    眾人心頭都帶著這樣的質疑與矛盾,但沒有一個人最先開口。一時間。東宮大院前淌滿血污、躺倒百來數兇徒屍體、挺直站滿數百羽林衛的石磚整齊鋪就的廣場上,氣氛有些凝固。過於安靜,讓人有些覺得不安。

    雙掌合併。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卻傳出老遠。

    溪心將鐵盔和黑袍遞給東宮羽林衛侍衛長、也就等於還給了皇帝,然後他雙掌合十,輕緩平靜地道:「主事已了,餘事,侍衛長全可定奪,貧僧實在不想再在此地駐步,還請見諒,就此告別了。」

    溪心請侍衛長諒解他的急走之心,那侍衛長還真是可以諒解。畢竟溪心光潔可鑒的頭皮時刻提醒著在旁可見的人,他是一名僧人,即便不說慈恩廣施,這般殺戮已是大忌。

    但看著溪心即將轉身離開,心情有些複雜,正有些走神的侍衛長忽然想起一事,連忙開口道:「大師不與陛下作別麼?」

    此言一出,頓成一個提醒,分散站於周野的羽林衛齊齊又將目光集於溪心一身。即便他是一個遁入空門的僧人,他的武道造詣強得可怕,但有些基本的規矩,要守也還得守,何況他現在腳下踩的這寸土還是皇帝家門口。

    而且如果他對今晚的事因為太過血腥而心生不悅,當著皇帝的面也可以自己去說。今夜參與這場血洗活動的其他羽林軍部屬也很想知道,到底是陛下口諭在傳遞的過程中出現誤差,還是這素衣僧本就與陛下商議過的事出現分歧。

    這僧人看起來似乎頗有些來頭,羽林軍全體上下今夜見識了他的武道實力之強,也都心生佩服敬仰。然而作為皇宮親衛,這支人數額定但個個都區別於普通兵卒身份的武衛也都有一些來自皇宮的傲氣。

    只是與眼前眾人對視一眼,溪心已大致知道場間氣氛微變的原因。

    他曾經被軟禁於北雁王府。冷眼旁觀多少發生在王府的爭權密謀,怎會對皇家規矩陌生?

    可如果不是他本性裡就不喜歡玩弄這一套,在北雁王府也看厭了這一套。又怎會千方百計必須跑,千里迢迢跑回南昭卻匿身小廟做和尚。而不是回門派?

    面色平靜地微微一笑,溪心沒有多做解釋,也沒有說什麼禮敬之詞,只是簡潔說了四個字:「陛下知道。」

    今夜的事,本就是陛下一手策劃的。

    所以我什麼時候可以走,他當然也是知道的。

    素衣僧溪心端正平和的臉孔上表現出的溫和笑意並非他此時真正心情的寫照,可即便是為了隱藏身份行跡才做了十多年僧人,那也是青燈古佛相伴的十多年。總是會對心性習慣造成一定影響,使得他慣以平和情緒示人。

    不過,無論是年少時在大荒山草廬跟著師父學藝,陪伴照顧著兩位師弟,還是弱冠年被師叔擄去北國王府,過了好幾年軟禁生活,在剃度為僧之前,他似乎本就是性情溫和的人。即便是在北國王府過的那最憋屈的幾年,也沒有促成他暴躁的脾氣。

    但在今夜,他突然很想暴怒一回。

    被人設計的滋味。他異常厭憎。

    然而當他看了一眼身邊或遠或近站立的那些守衛皇宮安全的健壯

    漢子們,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活了這麼些年。似乎丟失了一種情緒。他禁不住想到,如果此時師門中、也是他此生最親近信任的那兩位師弟在身邊,他或許能找回那些情緒,但此刻他只能面對的是一群如此陌生的面孔,竟莫名的讓他的憤怒找不著宣洩的出路。

    今夜的事是皇帝陛下策劃的,這些羽林軍卒只是執行君令,並且他們對命令的執行都做得非常好,應該得到褒獎。然而與此同時,素衣僧溪心也清晰地認識到。皇帝設了一個局,自己已然邁入。

    但他不想如此。

    所以他準備離開。必須盡早離開。

    他的師叔為北國效力,他的一位師弟、很可能也是下任離子繼承者。雖然暫時還未獲得官階爵位,但已然做出很多為南昭這個建基不久的帝國效力之事,然而不論是北國南國,這兩個朝局大陣他不想入任何一個。

    ……

    ……

    破曉的一縷光亮,如天神執利劍,撕裂黎明前籠罩天地的那一股濃墨夜景。光明驅散黑暗,有時看起來步步維艱,有時那種破與驅的力量又顯得那般迅捷不可擋。

    雲破日出,東海極邊,初升朝陽的光線堅定筆直地踏海浪而來,最先照亮了帝京偏東那座屠戮了半個晚上的壁堡,然後以慢不足一分的速度,自東往西,照亮了整個帝京豐富多姿的輪廓,與過往千百年無異。

    狼牙圍城內側街道與石台上,不論昨夜那場戰鬥拚殺者雙方秉持什麼意志,都已被勝敗二字攤平,雖然在這過程裡出現了幾個小意外、小插曲,但不影響結局裡南昭皇庭一如往年那幾次參與此事的結局一般穩操勝券。

    勝局既定,事啟之前的一應計劃當然不受影響的一次操作起來,今晨打掃皇宮的工作已經是南昭立國以來第五次臨時交給羽林軍卒,依然是分兩個步驟進行。

    羽林軍武衛是不如宮裡那些宮女內侍們擅長以及喜歡做擦桌掃地的工作,只不過今晨的清掃工作擦的是地上的血污,清理的是一群不知來自何家何國的殺手的屍體,這樣的工作宮女內侍們做不來,硬要給他們做,恐怕也會惹來無盡麻煩。

    不過,儘管羽林軍千餘武衛放下冷刃,執起枯笤,似乎在做不符合他們職務和能力的工作,然而像這類抹血移屍的工作,從其特別性質上看來,還真需要一群人發揮軍人的執行力和紀律性,才能在黎明前夕結束斬殺後,在破曉之前就也能結束「清掃」工作。

    早在天色還未明朗之前,京都府城衛兵卒就被掉走一半,他們帶著平時有遇城中宅戶發生火情時才會動用的水車。以及清掃街道才會用到的垃圾車,人車數隊三百餘人進入狼牙圍城,參與清掃工作。

    水車是一車白的進去。一車紅的出來。清洗地面血污用過的污水直接被倒進城南那片傳言住著惡鬼的未名大湖,幽碧的湖水毫無懸念將透著血色的污水吞噬。卻絲毫不改湖中那種詭異的本體水色。

    本是用來運送生活渣滓的垃圾車今晨也用在了異途,車體內拖運的都是屍體,並且也未像處理生活垃圾那樣被運到城南那座堆得跟小山似的污穢所在,而是在快要到達垃圾山時,行駛在以往走慣了的那條街上的車隊半途忽然轉入另外一條僻靜小巷,進入了建築風格沉穩威嚴、佔地極寬闊的統領府。

    一處平時似乎從不開啟,但卻修得頗為寬敞的院落,在運屍車到達的前一刻。終於打開院門。寬大的帆布搭起大棚,遮蔽了天上蔓延而來的那片光明的同時,也使棚下的燈火更為聚攏。屍體整齊的在大帆布棚下擺開,有身穿緊湊罩衣臉蒙口罩似乎是仵作的幾個青年人在屍體間來回行走檢查,似乎偶有發現,並依此發現對屍體進行了分揀。

    黎明的黑暗被破曉光明盡數驅散替代之時,帝京各處民宅密集區域,已有不少人家的廚房頂煙囪開始冉冉升起柴煙。炊煙輕渺極淡,如晨起的人們還不太清醒的精神。也有婦人技陋,將灶內柴草鼓搗得一陣火起一陣火熄。煙囪裡的柴煙出得也是一陣有一陣無,想必這家人吃的早飯也將是一團生一團熟吧?

    但這就是帝京的清晨,人類的生活。看似這乏味平淡的生活步調。卻又有著比律法更規範的步驟,很難改變。

    是人都得吃飯,一天飽足三餐,然而今天有不少昨夜才到達南昭這座繁華皇城的遠道客人,只一夜工夫,即失去了吃次日第一頓早飯的資格。一群外來強人,抵達一國之雄都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讓這個帝國的首腦人物吃不著次日的早飯,似乎是撒野找錯了地方,下場很淒慘。

    當四周的民宅漸起和緩的炊煙時。統領府的上空也升起了煙霧。一管濃郁大氣如潑墨急揮的黑煙,操著厚重力道的一筆直抒蒼穹。似要給這用光明鋪開的晴空一點顏色。

    但這煙卻不是自大廚房那邊升起。兵器房這邊,爐膛裡的火正旺。爐上的融鐵大鍋卻被移走了。火旺溫高,卻是在空燒,不是融鐵房的工匠不知節省燃料,而是因為這由屍體燃燒出的火焰,總覺得似乎比炭塊差了點什麼勁兒。

    煉鐵爐房裡,一名鑄劍學徒年輕微黑的臉龐上透著兩抹健康的紅暈,捧著湯碗的手卻在微微顫抖,但不是因為他看見了爐膛裡呈現焚燒狀態所以漸漸在扭曲的屍體而感到極端恐懼——事實上他的手捧在燙熱瓷碗邊沿穩如鐵砌,直到他看清門外緩步走進來的那個人,才開始有了失穩的跡象,跟爐子裡燒的那些東西毫無關係。

    臉紅是因為爐房溫度太高,也是因為他的心情太激動,因為今晨是他入煉器房工作四年來,第二次見到了他的掛名師傅。

    與上一次不同的是,鐵狂這一次是自行走出了那間禁足他十餘年的「黑屋子」,手裡也正捧著同樣一隻湯碗。他似乎恢復了以往正常狀態,不再像前幾天那樣目色遲滯漠然,彷彿瘋癲了一般

    的總是想著往牆上翻,往高處爬。

    並且鑄劍學徒很快又意識到一個新的念頭:鐵狂能走出那間屋子,是不是意味著他與統領府代表的朝廷簽的那份賣身契已經到期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擺在鐵狂面前的就會有兩條路:要麼自此離開統領府,重歸他以往那般自由逍遙的隱居生活;要麼就是恢復了相對於統領府而言的區域自由,他依然不能離開這座修築得威嚴龐大的帝國武力核心府院,但也不必像以前那樣只能待在那間小黑屋裡頭,整日與一些形狀古怪,作用也未知的莫名其妙的小零件為伴。

    顯然,鑄劍學徒最期待的是後面那種情況。如果後面那種設想成真,那也就意味著自己以後將有機會正式向鐵狂學習煉器技藝,而不是繼續掛著一個有名無實的榮譽師傅頭銜。

    怔神片刻後。鑄劍學徒才回過神來,第一個念頭本能的與敬師有關。但當他目光四顧找椅子,卻發現今晨因工作特殊。並且需要加快工作效率,於是爐房裡除了那口大火爐。其它一應物品全部搬到了屋外。

    臉上有尷尬以及略微緊張神情閃過,鑄劍學徒正躊躇著要不要去室外搬把椅子進來,卻聽已經走到火爐面前的鐵狂忽然說道:「看好火。」

    雖然鐵狂還只是兵器房眾多學徒的掛名師傅,入統領府從事煉器工作十餘年間,還未真正教授哪個學徒一點真技術,但鑄劍學徒依然不敢怠慢於他,更加不敢怠慢他說的每一句話。學徒們有這樣的自律心,不止是因為統領大人命令束縛過。還因為鐵狂此人的煉器手藝,的確值得同行之人敬服。

    與這樣一位煉器界傳奇大人物同在一室工作,即便自己與之相較,充其量只是個打雜的,但這樣的工作經驗已然能讓自己在業界堆起一層名頭。而如果借此機會能從鐵狂那裡學得一點本領,想必也是能受用終身的。對於喜愛癡迷這一行的人來說,這種收穫重於山也比金還貴。

    鐵狂的突然到來,讓鑄劍學徒吃驚激動的同時,又有些無所適從,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與這位煉器大師對話交流。連第一句話都挑不好合適的。就在爐房裡有些異常安靜的時候,屋外又有兩名府院侍衛推車運屍而來。一名侍衛將屍體從車上搬運入屋扔進爐膛,爐內燒得極旺的火焰被蓋壓得略低了些。

    站於一旁看見這一幕的鑄劍學徒忽然想到鐵狂剛才說的那三個字。連忙挪手,雙手捧著的湯碗移到左手邊,右手則伸進斜掛肩上的一隻布袋裡,摸出一粒事物,扔到爐膛內。

    有輕微的爆炸聲響起,一團如煙似塵的東西在火爐中綻開,頓時化作了火球,將剛剛丟進去的那具屍體包裹,爐膛裡的火勢再次旺盛起來。

    沉默著旁觀這一幕。留意到爐火忽然興旺,是因為那學徒丟了一粒什麼東西進去。鐵狂濃墨般的雙眉微微一挑,依然沒有說話。

    專心做完手頭上的差事。那兩名運屍體的侍衛才注意到鐵狂那張有些熟悉的臉,很快將他認出來之後,這兩名侍衛連忙微微躬身,拱手敬稱一聲:「鐵師傅。」

    侍衛們中氣厚實、語態裡透著敬意的聲音入耳,鑄劍學徒這才意識到,鐵狂都走進爐房這麼久了,自己竟如此笨拙,還沒與他開腔說一字片語,臉上緊張尷尬的神情再現。

    鐵狂沒有注意到這些,或許是因為他被關在黑屋子裡日子久了,這些人與人之間相處時要注意的禮式對他而言都變成了細枝末節、無關緊要的東西了。不過,儘管他已經很久沒有接觸這類與名譽地位接壤的東西,但被人敬重的感覺,總歸不會使被敬重的人心情太差。

    面對兩名侍衛恭敬的態度,鐵狂習慣顯出凝重意味的臉部輪廓松活舒展開,溫和一笑,示意不必拘禮,但他卻仍沒有開口說一個字。

    爐房裡看管爐火的鑄劍學徒在見著鐵狂之後,一個字都還未開口說出,是因為他突然見著煉器行內的大人物親臨煉器房,過於緊張激動了。而鐵狂在進入爐房後,除了對爐火看管工作開口說了內容只有三個字的提醒,則是因為他在黑屋子裡待久了,心性的確受了些影響,一時半會兒還有些沒恢復語言表達能力。

    不過,面對爐房這兩個精神都處於有些不正常狀態的人,另兩個府院侍衛雖然已經連續搬運了一個時辰的屍體,自身已能感受到些許疲倦,但精神還算平靜。不聞鐵狂開口說話,兩個侍衛對視一眼,隨後其中一人主動開口問了一句:「鐵師傅今天怎麼想到來爐房逛逛了?」

    侍衛此言一出,站在鐵狂身後側方的鑄劍學徒眼中神色一動,倒才忽然想起,這也正是自己驚訝之餘所疑惑的問題。

    得人主動問詢,鐵狂總算意識到自己需要開口解釋些什麼,略想了想後說道:「閒得久了無聊,就走到這兒了。也許終是因為我與器械有一份難斷的緣吧。」

    鐵狂將人生中含金量最高的十幾年以一紙契約簽給了統領府,為南昭這個新生帝國效勞這麼久,可在這漫長的時光裡。他的活動範圍竟都沒出過那處小屋小院。

    而在前幾天,統領府隱隱傳出一條消息。鐵狂與統領府代表的朝廷簽的契約要到期了,因而這兩個侍衛見鐵狂離開那小院,來到了爐房,心下並不覺得太奇怪。倒是鐵狂離開那小院後第一個來到的地方居然是爐房,依然與煉器有關,似乎自然而然印證了他此時說的這句話。

    得知鐵狂並非因為攜有統領大人的指令,只是閒逛至此,兩名侍衛猶豫了一下。正想著是不是該勸他回小院去,就在這時,一直沉默著的鑄劍學徒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師傅,您是不是要離開這裡了?」

    「離開?」鐵狂遲疑了一下,有些誤解了鑄劍學徒話裡的意思,「嗯,我來這兒只是隨便一看,這便回去了。」

    一旁那兩個侍衛聽得鐵狂這麼說了,知道他有自行

    回去的自覺,當即斂了心中勸回的念頭。互相對視一眼後沒再多言。

    府院那處今天才得見開啟使用的院子裡還有不少等待搬運焚燒的屍體,這二人正要默然退走,繼續忙那邊的事。忽然又聽到鐵狂叫住他們,問道:「今天府院這麼個燒法,到底為的什麼事?看這些屍首的裝束,似乎並非善類,但據我十多年前還未入統領府時對世事的瞭解,即便是身首異處的死囚,也能得以埋葬,身死者最後的一絲尊嚴總該是有的。」

    鐵狂入統領府的時間,正值兩朝新舊交替之時。那時的帝京還只是一座海濱小城。那時前朝大地烽煙四起,流民遍野。餓死病死於路上的平民屍體並不少見。鐵狂並非湖陽本土人士,習慣在四野散地隱居的他對此淒慘景象並不陌生。所以時隔多年,今晨在統領府見侍衛們正在用融鐵的大火爐焚燒屍體,如此可用殘忍來形容的景象,落入他眼中,只是使他微微皺眉。

    相比起心頭升起的異樣情緒,他更在意的是他對此事質疑。

    統領府的確擁有處理人犯的權力,這份由當今皇帝發自對統領大人信任而給予的特權,甚至可以讓統領府在某個區域的生殺大權超越京都府的權力,這一點也是鐵狂已能瞭解的內行資料。然而今天焚燒的屍體數量著實龐然了些,不是一兩人,也不是十幾人,似乎已經超過百人,並且還有繼續增加的趨勢,這讓鐵狂禁不住驚訝。

    認真算起來,其實今天是鐵狂第一次來到爐房,所以他不瞭解這一點也不奇怪。但對於已在爐房工作了四年有餘的那名鑄劍學徒而言,他雖然只是一名給煉器匠人打下手的學徒,對爐房雜事的瞭解卻比十餘年間只駐足於黑屋子研究器械的鐵狂要豐富得多。

    此時聽著鐵狂對兩名侍衛地發問,以及他臉上蘊積的訝異質疑表情,鑄劍學徒覺得自己不需一問,已很瞭解鐵師傅此刻的心情。若將時間推移至四年前,這鑄劍學徒剛剛進入統領府爐房工作,不久後即在他人生歷程中第一次見著此既奇又絕的景象,他那時的震驚心情比此刻的鐵狂不知強烈了幾倍。

    鑄劍學徒正猶豫著是不是該由自己開口,為他的這位掛名師傅解釋一番,卻見那兩名侍衛快了一步,其中一人徐徐開口,寥寥幾句將事情概括了過去:「這些異服易容者都是昨夜意圖刺殺陛下的凶人,因為他們身份來處詭異,統領大人下令焚燒而不留痕跡,以此法免除後患,鐵師傅不必為此事掛心。」

    在這世上,但凡有意欲刺殺皇帝者,惹了君王怒火,便很可能死無葬身之地,更逞論死後那點掘穴而葬的尊嚴了。

    侍衛的這幾句解釋雖然並未言及具體,卻能很周密的封住鐵狂心裡對此事的所有想法,只因此事的涉及面有些特殊。律法人定,到了事涉某人時,即似要生凝滯。鐵狂會意地點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只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又開口道:「二位且忙,我忽然想到一些關於煉器的小問題,要與這位小後生聊一聊。最近我過得日子實在是太無聊了,再不找人說說閒話,會悶出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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