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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25 激怒 文 / 掃雪尋硯

-    直到她捧著的衣裳忽然沒有了,她才恍然醒轉,望著眼前那張熟悉到連在夢裡都見過幾次的臉,她又一次的愣住。

    手頭一緊,她被拉著帶進了裡間的書房。

    「知道偷聽別人的談話有多不禮貌嗎?」

    在那個人的一聲斥責中,她才終於完全從幻想與迷茫中醒轉。

    「我……」小薔咬了一下嘴唇。低聲開口:「我是無意中聽到的。」

    從書桌的抽屜裡翻出一疊紙放於桌上後,岑遲抬起頭看了小薔一眼,注意到她攢著的手指頭有些緊張的擰著,他緩了緩語氣,又說道:「在相府,很多消息都是你不適合聽的,哪怕你是無心的。好在你剛才聽到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若再有像今天這樣的情況,你一定要提醒自己立即迴避。」

    「是。」小薔連忙應聲。她感受到岑遲的話裡有關懷的意味。不管他是否有意。她聽著也是會覺得開心的。所以在末了,她又開口道了聲感激:」謝謝先生。」

    岑遲沒有再說什麼,只取了桌上的筆墨,又信手抓了幾張白紙。亂糟糟的一團捧著就要出去。

    小薔見狀忍不住問道:「先生,要不要婢子幫忙?」

    已經走到了門口的岑遲身形一滯,想了想後說道:「下午我可能會很忙,是史公子交託的事,你準備些茶點,然後就休息去吧!」

    「是。」小薔垂首應聲,再抬起頭來時,岑遲已經沒影了。

    走到書桌旁收拾著剛才被岑遲片刻功夫就弄得亂七八糟的桌面,小薔浮亂的心緒也漸漸平順下來,只是她的心情亦如清理好的桌面那樣現出了一大片空白。

    岑先生無論待誰都是謙和有禮。但在這種謙和之中,何嘗又不是處處帶著距離?

    ……

    岑遲回到院中石桌旁,先將筆墨放在石凳旁的地上,然後將手裡抓著的或書寫過或空白的紙一股腦放到了桌上,並很快從中找出了兩張昨天史信給他的紙片。

    史信拈起一張紙,看著上面第一行字裡的幾個窟窿,滿眼疑惑的說道:「岑兄。這是怎麼回事?」

    岑遲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昨晚光顧著拆,下手不慎,忘了這不是複製樣品了。」

    「我倒不是可惜了這個。」史信擺了擺手後說道:「看樣子你應該是有所發現了。可這個樣子的發現……又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

    「這張紙上的內容加密的方法叫做『覆』,也就是要用一張紙覆上去,蓋住障人目光的多餘字眼,真正的內容才會顯露出來。」岑遲說著。自取了一張白紙折了起來。

    史信經常與岑遲交流這方面的事,與他在語言上有一定的默契。他在心中隱約明白了岑遲的意思,所以就只管安靜的等著他接下來的示範。

    岑遲將那張白紙橫著折了數道,又豎著折了數道,待他再鋪開那張紙時。紙面上已現出由折痕分出的密集小格子。

    岑遲取了放在腳邊地上的筆,蘸飽墨汁,在提筆之前。他先解釋了一句:「第一行字上的破洞是我測試的時候弄的,其實少掉的字眼也就是解出來的內容。接下來我在白紙上畫點。隨後將這些點挖空,做成覆紙,即可逼現這張字帖中真正想表達的內容。」

    史信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可當岑遲將覆紙做好後,他卻沒有像他剛才說的那樣,把紙上的墨點挖成孔洞,而是待墨跡干了之後,將覆紙對疊了一下,然後遞給了史信。

    看見史信不解的神情,不等他開口問,岑遲就解釋道:「從得出的第一句內容中可看出,這是一封我不適合知道的密信,所以請公子自己回去看吧!」

    史信遲疑了一下,最後也沒有再說什麼,算是默認了岑遲的說法。

    接下來,岑遲又向他解釋了第二張紙上的內容。一直以來,史信都是只管接受解密後的成果,從不問解密的過程,而岑遲亦是從來不問秘的內容,只管蘀史信剝去秘外那層擾人分辨力的加密層。

    直到這些事都了了,史信才將他帶來的那個紙袋子開啟,把袋子裡的稿紙倒了出來。

    岑遲信手舀了一張,看了幾眼後,他開口說了句:「這是複製的。」

    一連取了三張紙湊近比對了一下,他又嘖舌道:「作此圖的人,若不是胡鬧的頑童,那就是極為厲害的人了。」

    史信聞言,忍不住問道:「很難解麼?」

    「有些麻煩。」岑遲放下手裡的三張稿紙,又另取了兩張,一番對比之後,他微微一搖頭,輕聲說道:「需要一些時間。」

    史信眼中神色一動。上一次岑遲說這話時,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但這兩次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岑遲為之凝神的都是出自那一個人的手筆。

    他,真得很難對付!

    史信稍稍有些走神,忽然聽岑遲叫了他一聲,這才恍然回神。

    岑遲注視著他的眼,片刻之後才開口道:「史公子,此事既然令你如此憂心,為何卻一直拖著不告訴我呢?昨天在小廟裡,若不是有兩個賊人闖入,與相府的衛士碰上,我怕是到現在還不會知道沿途一直有府裡的人在保護著我,這才隱約知道府中麻煩,回來看一看。」

    「知道你不喜歡被人跟著,可是不讓人跟著你,我又擔心你的安全。」史信面含歉意,頓了頓後又道:「說到底,還是因為我

    我的做法有些失當,怕你知道了不高興。」

    岑遲怔住了,默然半晌後,他沒有再提這件事,只是神情十分認真的說道:「只要材料完整,在下必解此題,三天為限。」

    毫無保留的付出自己的力量。這便是最有說服力的報答了。

    「我知道你必能做到。」史信的眼中浮起些許熱意,「但若真遇到困難,也別太勉強自己,緩緩再來。」

    「嗯。」岑遲著手整理起桌上的紙張,將所有紙張分成空白和有字的兩摞後,他徐徐說道:「現在我需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待著,暫時不能陪史公子聊天。抱歉了。」

    「那你忙吧!」史信微笑著站起身。朝屋門的方向抬起手臂做了個「請」的動作。

    岑遲朝史信拱了拱手,然後捲了桌上的紙和地上的筆墨,快步朝屋內行去。

    岑遲急著回屋。差點撞飛了正往外走的小薔手中端著的托盤。

    小薔有些驚慌的說道:「岑先生,你怎麼了?」

    岑遲注意到托盤裡的茶點,很快想起這是他剛才吩咐小薔做的事,於是頓足道:「我回書房了。史公子也回去了,你把茶點放在廳中即可。若無什麼事,也回去休息吧。」

    「噢。」小薔望著沒入書房中去的那個身影,心頭大為不解。然而她也看見了岑遲手裡捧著的東西,大抵能猜到他將要為什麼而忙碌。所以也很清楚憑自己的身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多問。

    岑遲回到書房後,隨手將懷裡的一疊紙放在了地上。又把筆墨放到桌上,最後將書桌推到了書房的一個角落裡。書房的地面頓時空出了好大一片。

    他席地而坐,以地為桌,快速的在那紙袋中倒出的紙片中揀了六張拼在了一起,然後凝視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岑遲的臉上才有了新的表情。一縷微笑浮現在他的嘴角,他動了動嘴唇,用輕微的聲音說道:「師哥,這些果然是你的手筆。」

    可是很快,他嘴角的那絲笑意又消失了。仰面躺在地上,他歎了口氣的又道:「可是我該怎麼做呢?幫你還是幫我自己,都讓我為難啊!」

    ……

    昭國新政,延續了前周「仁、孝、禮」的三字國魄,其實這應該不能完全算是延續,因為這三樣東西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有延續下去的必要性。總之,儘管如今周廢昭立,很多美好的東西都被新君王選擇了繼承,也不管有些人議論他這麼所好像有點沒面子。

    而在後宮之中,『孝』的遵守和施行,顯得尤為突出。

    可在今天。一向是會按時到霄懷宮給德妃請早安的二皇子王泓今天卻突然缺席了。儘管在二皇子不見蹤影之後沒隔一會兒,有華陽宮的宮人去了霄懷宮遞送二皇子身體抱恙的消息,德妃還是不放心的親自走了一趟。

    這算是輩分之間的逆行,雖然德妃以前也常常這麼以母妃的身份在本該是二皇子給她請安的時辰,反過來去探望二皇子,可是當德妃到達華陽宮時,宮人們除了小心伺候之外,心底還是會升起一絲感動。

    當然,能讓這些外人產生共鳴的感情。必然是他們也有份參與的。不得不說。德妃與二皇子平時待宮人們的友好程度,淡化了許多主奴之分。這些宮人中還存在一些前朝宮廷裡留下的太監宮女,對比前朝在禁宮中生活了幾十年、似乎除了用奴僕的身體取樂外便沒有別的愛好的那些皇族,這位新君及其家眷的確要友善許多。令他們在心裡更加感激。

    國都重建時,新國君將禁宮中所有的太監宮女們都被召集在一起並許諾,願意各自回家的,絕不強留,還會贈送返家宮人一些盤纏。在那次活動中,宮人們走掉了一批。留下來的那一批,要麼是因為戰亂,本就家園盡毀,只得賣身黑市藉機入宮門的流人;要麼就是在宮中生活得太久,已經與普通人的生活嚴重脫節的大齡宮人。這些人不是不想回家,過上清貧但能夠自主的日子,而是已經沒有選擇。

    這樣的一群人,若是像以前那樣生活在壓抑痛苦的環境中,或許很容易心生極端情緒,做出逆主的事。但他們同時也都是可憐人,只要有人能給他們一點好處和寬恕,在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是能做到有求必應的。而在同時,能在生活上帶給他們良性希望的主子,他們自然也希望這樣的主子能夠生活得好。

    便如德妃一貫對近身的兩名宮女教誨過的那樣:下人肚子裡有怨氣。侍主也容易不盡心,反之,則可以是一份付出,多份回報。

    主子寬厚是很難得的,但寬厚的主子不一定就有寬厚的僕從。對於有時候會代蘀自己的嘴巴說話的兩名近身宮女,德妃也一直是以自己修身的標準來管束的。

    進華陽宮後沒過多久,德妃就起身回去了。

    二皇子體虛的情況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她守在這兒也幫不上什麼忙。宮人們還都得騰出手服侍她,二皇子也不能休息好了。她不是大夫,只是來看看二皇子的病況嚴不嚴重。以免疏失了什麼。

    回到霄懷宮後,德妃走到院中的一處石桌旁,在墊著柔和的絲毛墊子的籐椅上坐下,隨手舀起桌上還沒收起。剛才繡了一半的花樣,但遲遲沒有再動針。

    宮女萃春端著剛泡好的花茶走了過來。輕輕擱下茶杯,她看見德妃望著手中半成的繡品在微微出神,稍微猶豫了一下,她便開口道:「娘娘。您還在為二殿下的身體而擔心麼?」

    德妃偏了一下頭,目光從手中的繡品上移開,落在萃春身上。但她沒有說話。

    萃春被她這麼看得有些心虛,連忙低下頭。再開口時,聲音也低了一分:「娘娘其實大可寬心一些,

    二殿下近年來調養合宜,身體已經比以前要強健許多了。」

    「嗯。」德妃點了點頭,將手中的繡品放到石桌上,然後開口道:「萃春,你先退下,本宮有些乏了,想安靜一會兒。」

    萃春連忙垂首一福,輕步離開。

    萃春走後沒過多久,德妃的另外一名近身宮女青夏就從霄懷宮外走了進來。她在進門後,先是轉身朝霄懷宮的圍牆外四顧一番,似乎是在檢查有沒有人跟蹤,然後她掩上門,這才走近德妃跟前,低身一福。

    正在閉目養神的德妃就在這時睜開了眼睛,有些突兀的說道:「二皇子怎麼會突然身體抱恙呢?」

    青夏自行站起身來,有些忽略禮數的直接接過話頭:「因為他昨天傍晚出宮去了,像以往一樣,他每次出宮去,次日都會身體抱恙。」

    德妃臉上的神情裡絲毫沒有與青夏計較禮數的意思,她語態很自然的又說道:「這麼說,這一次你又跟丟了?」

    青夏很快回答道:「二殿下手邊的人愈發的強了,並且這次帶去了四個人。婢子跟到了城南,遠遠看著他們去了垃圾山附近,但他們具體做了什麼,婢子便不知道了。」

    青夏回話的語氣堅定而高亢,除了因為她是習武之人,嗓音中氣十足外,也因為她的性子如此。青夏一直在堅定的用自己的所有能力為主子做事,但求問心無愧,然而即便沒有達到完/美的結果,她亦不會因此低聲下氣的說一些沒有實際作用的請罪話語,主子若要罰,她認領便是。

    這一點也是德妃欣賞她的地方。德妃馴養的近身僕女一直只有兩個名額,其中一人負責生活,另外一人便是像青夏這樣功夫底子不俗的辦事之人。繼上一個負責在外辦事的宮女出事身故後,德妃挑選了青夏頂蘀這個空缺,青夏在這個位置上待的時間已經超過了上一任,德妃對她非常信任,所以有些禮節,在單獨談事時便隨性的免了。

    對於這位經常在宮內宮外跑的近身宮女,德妃也不想因為太多的禮節絆住她提升能力的腳步,折了她的心性,誰叫青夏身上的這兩樣東西,都是德妃越來越喜歡與欣賞的呢!

    德妃將青夏剛才的回話在心裡重複念了一遍,忽然喃喃開口道:「以往可以查到的幾次,泓兒出宮去,帶的都是兩個人,這一次卻帶了四個人,有點奇怪。」

    青夏遲疑了一下後朗聲道:「若娘娘有需求,青夏拼盡全力,也是可以近身去看個究竟的。」

    「不可。」德妃擺了擺手,「你今天沒有做錯,若你繼續跟到底,也許你昨晚就會被留下,少不得一番酷刑,再難逃出來。」說到這裡,德妃的目色一柔,「你若隕了。我會捨不得,也會難過。」

    青夏聞言不禁眼眶微熱,垂目沉聲道:「那青夏就先保護好自己這條命,待娘娘需要時,再全力相協。」

    「不提這些了。」

    對於青夏的立誓一樣示忠的話,德妃臉上的神情變化甚微。她只是在中斷這番話後,又語態溫和的對青夏說道:「有我在。我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即便以後真的會碰上這麼些不好的事。那也將是很久以後。」

    青夏沒有再開口接話。

    她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同時更加不擅於主動奉迎誰,這一點與很多侍奉主子的宮女不同。若非被德妃挑中。或許青夏去了別的妃嬪宮裡,會受不少排擠。然而她似乎是幸運的,德妃欣賞她的這種實幹的性子,但待在德妃身邊。她需要做很多超出宮女能力範圍的事,並且這類事大多數都是很危險的。這麼做的結果,或許真有一天會走向不幸。

    德妃端起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溫熱的花茶湯。放下杯子後,她順手拈起擱在桌上的那塊繡了一半的花樣。向青夏一遞:「你看看,繡得如何?」

    青夏又走近一步,在德妃的跟前蹲下。然後舀過那花樣仔細的看了看,接著說道:「娘娘。青夏不擅長刺繡,所以無法評價娘娘的手藝到了何種境界。但青夏不得不讚歎,因為娘娘只是看過那『金線蓮花』的原版繡品一個時辰,然而卻能擬得如此逼真.」

    德妃微微一笑,問道:「以你看來,可算幾成?」

    青夏凝了一下神,旋即答道:「普通線形已可達到六成,若能舀到那金線,渡邊之後,大約可得九成。」

    德妃臉上笑意漸淡,說道:「你為何不說十成。只說九成?」

    青夏絲毫不受德妃臉上表情變化的影響,誠然直言道:「原版金線蓮花其實也就是由一個人製作的,直到今年才預備要更換。一個人的繡藝就如一個人的筆跡,任再高明的人模渀,也都是不可能完全一致的。」

    她略頓了頓後才又說道:「所以也可以說,這一成的差異,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雖說沒有人能完全模渀另外一個人的手跡,但在這世上。依舊有很多偽造品未被發現呢!」

    「呵呵呵。」德妃忽然開懷的笑了,笑罷她誇了青夏一句:「也許你不是故意的,但你說的這些話我聽著舒坦。」

    青夏有些尷尬的低聲道:「婢子剛才並沒有考慮那麼多,只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我聽得出來。」德妃點了點頭,斂去笑容後,她又是有些犯愁的輕歎道:「金線啊,能不能如期得到呢?」

    青夏微微抬了一下頭,雖然沒有說話。可心中已經湧起一層浪潮。

    聽德妃這語氣,金線的下落已經確定了,得到只是時間問題。

    但這可是關乎羽林軍中那支神秘部隊尊嚴與使命的東西,也就是禁品。自十年前,第一份金線出產,被大內取走後。金線的製作

    方法雖然保留在原製作坊,但一直未再生產。

    即便這位德妃娘娘手底乾坤再闊,私自再產這種金線的結果,很可能是要牽連三族的。想到那家製作坊主人的身份,能令其冒這種風險的原因可能是什麼,青夏只覺得自己的腦子忽然很不夠用。

    「你在想什麼?」耳畔忽然傳來德妃的聲音。

    青夏怔了怔,然後沒有一絲隱瞞的說道:「婢子困惑,有資格和能力私產金線的製作坊,京都就一家。可是以那家人的身份來看。這麼做的結果很可能是自尋死路。」

    德妃不冷不熱的笑了一聲,說道:「你說得沒錯,否則我也不會來來回回找她要了幾次,她都東扯西拉的藉著理由推脫了。不過說到底。這麼做要冒的險可是能牽連三族的,上系父母,下至子嗣,也難怪我說要幫她家那丫頭說一門皇家的親,她都咬牙不答應了。」

    青夏忍不住問道:「可是聽娘娘剛才說的話,似乎她就近即會答應娘娘的要求呢?」

    「因為萬家要出事了,她也許會有求於我,只是不知道趕不趕得上。」德妃的嘴角又現出一縷涼薄的笑意,「有求取就要有所付出,優柔寡斷的人面臨絕境時。往往情願掙扎殘喘,也不願意痛快一點的死去。」

    ……

    當春日驕陽偏倚天西的層巒,光輝漸褪,變得如一塊燒紅的鐵球時,在霄懷宮的院落中安坐了半個下午,繡完手中織錦上最後一片金線蓮花的葉子時,院落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細碎。明顯是女子走路時發出的聲響。可又不像宮女走路那麼唯諾,帶有其人自身的一種領主范兒。

    未見其人,德妃在心裡已能隱約猜到對方是誰。這意料之中的事快得有些意外。德妃斂容安靜的眸色裡有笑意閃過,她緩緩將手中的刺繡花樣以正面放回身旁的桌上,然後渾身放鬆的靠在墊著軟墊的籐椅上。

    緊接著,院落外的腳步聲進入院中。在離德妃還有丈許地外的位置停下,旋即『砰』的一聲響。是膝蓋磕到地面石板上的聲音。那鈍音中滲出一種決然,然而跪著的人卻沒有開口發出任何聲音。

    德妃慢慢睜開雙眼,轉瞬間,她的眼中流露出驚訝的神情。『騰』一下從籐椅上站起身,失聲道:「鄭姐姐這是怎麼了?快起身,地上涼。」

    她的話雖如此。可她並沒有走過去扶起埋首跪地的那個鬢髮微亂的婦人。

    只在空氣似乎凝滯了片刻後,站在她身邊的近身宮女青夏才走了過去。扶起了那位婦人。

    婦人額頭泛出的細汗還未干,幾縷亂髮被汗水濡濕,雙眼略帶紅腫,應該是剛剛才哭過。

    這位婦人就是吏部尚書的夫人,鄭氏。但比起萬尚書家當家主母的身份,她還有一個說出來會顯得更為榮耀的身份,那就是曾為大內高手提供衣裝的織造工坊的女主人。

    女子經商並獨擋一面的事跡,從十多年前葉道榮家的孫女二十歲揚名商界開始,就掀起了風潮。鄭家後嗣中只有一個女兒,所以鄭氏擔任起鄭家這麼重要的一項產業,也不算是特別奇怪的事。

    然而在今天,為了夫家的事,鄭氏即便再不想帶著娘家的那份產業冒險,也不得不走這一遭。

    「德妃娘娘。」沉默良久的鄭氏終於艱澀的開了口,一邊慢慢從懷中摸出一個用錦帕裹緊的事物,一邊音色微沉的說道:「坊中剛產出一種新的精緻絲線,想起娘娘新繡的花樣正好差一截線,就趕忙送來了。」

    ……

    夕陽才沉了一半到天西山脈中去時,鄭氏就離開了霄懷宮那處院落。

    她是霄懷宮的常客,所以出入的約束沒那麼繁瑣苛刻,只是尊卑之別總是要守,她的貼身丫環始終是不許入院的。

    出了院落,鄭氏那守在院外的貼身丫環阿榆就連忙湊近身來,攙起了鄭氏的右手臂膀。

    鄭氏的腳底確實有些虛浮,而回想了一下剛才在霄懷宮的安靜小院裡與德妃的對話內容,她不僅感覺到身上有一種強大壓力過後的脫力感,心底更是泛起一股煩躁的氣惱。

    那女人,綿裡藏針的話語讓她當著面一點惱意都不敢顯露在臉上,然而事後再想這事兒,卻是越想越覺得焦躁憤怒。

    身為鄭家獨女,萬家女主人,屈膝求人,今天是第一次。但這一次的屈膝,卻讓她覺得猶如折了腰。

    阿榆是鄭氏嫁入萬家時,從娘家帶過來的丫環。從閨閣中的姑娘到嫁到萬家,小榆攏共服侍了鄭氏十多年,她熬成了老姑娘都還不願意嫁人,這對主僕之間的依賴感與信任,已不亞於異姓姐妹,私下裡的交談內容,更是少了很多層別禮數。

    阿榆見鄭氏臉色有異,似乎不太高興,想起鄭氏匆忙入宮的原因,她便低聲問道:「小姐,可是事有不順?」

    鄭氏雖然嫁人多年,阿榆還是習慣像在鄭家陪她於閨中時那樣,稱她為小姐。不過,這種在夫家看來顯得有些拗口的稱呼,的確能讓鄭氏的心緒開朗一些,並且也是時刻提醒著她,阿榆是從娘家帶出來的婢女,跟夫家那群丫頭總是有些不一樣的。

    「怎麼會不順。」鄭氏沒什麼耐心的說道:「那東西可是她朝我要了幾次的,我一舀出來,她就只有立即收下的份兒。」

    阿榆鬆了口氣,又不解道:「為何小姐看起來還像是很煩憂的樣子呢?」

    「德妃……這個人,未必是那種收了好處就會幫你做事的人。」鄭氏淺淺的歎了口氣。說道:「倘若結果真的這麼壞,我也沒有辦法了,誰叫她的身份擺在那兒,之前我卻多

    次拒絕她呢!」

    鄭氏的話語中有悲觀的情緒,阿榆聽出來後立即辯道:「即便她現在已經做了皇后,那種東西也不是她說要,我們就能給的呀!她這是明擺著要小姐為難。即便您給了她想要的東西。不用得罪她,也不見得就比得罪她的結果好。」

    「這一點我怎會不知道。」鄭氏有些無力的搖了搖頭,慢慢說道:「可是事到如今。只有這一條路還存著些希望了。老爺若完了,我們鄭家也會跟著門庭衰蔽,誰讓我只是一個女人。」

    阿榆聞言沉默下來。過了片刻後,她才再開口問道:「小姐。其實阿榆一直想問您,為何你會覺得老爺這一次一定就會落獄呢?結果尚未出來。您就趕到宮中來求那個女人,是不是低估了老爺,反而讓那個女人佔了便宜。」

    鄭氏忽然站住了腳步,她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才用輕微的聲音對阿榆說道:「因為到了現在,我近乎能夠確定,這一次老爺是被別人下套了。而織網的可是皇帝和他的那位三弟啊!或許當初老爺根本就不該升任吏部尚書,這是鉤上的餌。由此可見那個老爺時常誇獎的吏部侍郎高昱是個多麼精明的人。他是前朝進士三甲,卻心甘情願的一直做老爺的副手,什麼好處、功績都披掛在老爺的身上,實際上卻是讓掛住老爺的這條鉤兒越扣越緊……」

    話說到這裡,鄭氏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她心中的鬱火又重了一層。當她發現自家相公被裡外兩撥人編的繩套綁得不能動彈時,即便她能分出繩套的脈絡,卻是無力去解開繩子的結索。

    不得不暫時中斷心中紛亂的想法,必須把所有的精神力集中放在唯一的出路上。鄭氏緊緊的抿了一下嘴。把後面的半截話吞回肚中,然後轉言對阿榆說道:「若我不提前進宮來,等老爺那邊的結果出來,我的行動就不能像現在這麼可以避嫌了。這是最壞的打算,然而我卻不得不早做打算。倘若老爺真的沒事,那便最好,算我多跑一趟路,也不會損失什麼。」

    阿榆表示理解的點了點頭。可是一邊的問題撫平了,另一個她一直擔心的問題就又冒了出來。

    「可是那線可怎麼辦?送出去了就舀不回來了,我看那個女人是不會安什麼好心的。」阿榆說話時,眼中的擔憂神情表露無餘。

    「那線,自然是假的。」鄭氏說起這個,冷不丁的哼了一聲,「從她第一次向我要那東西時,我就在打算。特地偽造了一份,以備不時之需。剛才給她的金線,其顏色質地與真線幾乎一致,然而只待三個月過去,真假自然可見。即便以後真有麻煩要順著那根線纏上我萬家,不能成為定罪證據的東西。倒也無礙於事。」

    「小姐高明。」阿榆心底鬆了口氣,同時也誠意的稱讚了一句。

    鄭氏的臉上依舊沒什麼喜悅的情緒,畢竟這點小手段於大局的作用不大。如果此刻回去,得到的消息是老爺獲罪,那麼她做再多為今後打算的預備事宜,似乎也是沒什麼意義的了。

    「最好是老爺無事。」沉沉歎了口氣,鄭氏黯然道:「倘若事情真被我不幸料重,只希望德妃看在我經常來宮中與她聊天散心的情分上,能留一些德行。在老爺的罪名上幫忙緩一緩。興許就能有轉機。」

    阿榆有些不太相信的說道:「那個女人,有那麼大的能力嗎?」

    「宮中的妃嬪裡,能對皇帝吹枕邊風的,也就只有她了。」鄭氏忽然笑了笑。不過她的笑意中沁著些輕視的味道,「我本來就沒把希望的重頭放在她身上,只要能把正式定刑的時間往後拖一拖,或許我之前的一切準備就可以生效了。」

    ……

    看著萬尚書的夫人和她的貼身丫環一同走遠,伏在屋頂上的青夏這才貼著一面牆滑下地面,朝依舊坐在籐椅上的德妃走來。

    德妃側目看了她一眼,隨口說道:「都聽見什麼了?」

    「她們主僕倆都沒說什麼好話,婢子覺得她們此行誠意菲薄,送來的東西恐怕也有問題。」青夏頓了頓後又道:「娘娘,您剛才為何不同意我跟著去聽一聽她們說話的內容呢?」

    德妃淡然道:「你只是遠遠聽了幾句,就知道她二人嘴巴不安分,何必再多聽那些言語,來污我的耳朵亂我的心情。」

    「是婢子錯了。」青夏連忙屈身一福,起身後又問道:「可是娘娘不擔心她們可能心存歹意麼?」——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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