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道絕心 文 / 燼之翼
幽雪輕旋,濛濛的縈出一片茫白。
益鈴下得墨凰的背,抖了抖紫麾上的雪花,提著食盒小跑進了木橫院中。
輕糾的小眉頭,一點點鬱悶,至了門口剛抬了頭,一眼便見了端坐在烏木深檀椅上的長天青,椅兩側,端立著幾名弟子。
益鈴愣了一下,然後忙跪下給長天青行禮:「益鈴參見大師伯!」
她向來無息,長天青聽得聲音才回了頭,看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點了下頭。
益鈴這才起身進了屋裡,幾名弟子見了她不由微微驚詫,也忙不迭地喚了師叔。
立時,榻上一人微怔,而後道:「霽洛見過師姐。」
益鈴聽了他的聲音頓時一喜,想也不想便湊到了榻前去,見他肅然輕倚在榻柱之上,面色仍可見微微蒼白不由悶心。
「霽洛,你還疼麼?益鈴特地來看你和阿紫,還帶了好吃的給她。」
霽洛眉間不自覺地現了兩分柔意,微微一笑道:「霽洛已無大礙,倒是師姐的傷……」
益鈴這才咧嘴一笑,立時伸了右手到他面前,眉兒輕彎頗見得意道:「你看!」
長天青昨日聽得霽洛道了事情始末,知道這丫頭受傷也不輕,不想今日便就好盡了,他淡淡看了那粉潤的小手一眼,不由郁了面色微微無力輕歎:「……你師父也不過是這般疼你。」
益鈴聽了心喜,轉頭對長天青呲牙笑:「嘻嘻……大師伯真聰明!師父雖然訓了益鈴但馬上就給益鈴治好了傷!」
長天青深眸微氣,看了她幾眼,頗是煩悶地抿了唇。
霽洛看著她完好如初的一隻小手不由心生敬意:「仙尊畢竟是仙尊……」
益鈴卻下時又哀歎了一聲,小巧的眉頭糾結如系:「可益鈴不知怎的又惹師父生氣了……」
霽洛聞言一笑:「仙尊豈是這般容易動怒的,莫是師姐多想了。」
益鈴苦大愁深地歎氣:「沒有多想……師父是真的真的生氣了……益鈴知道的……」師父都從來沒有像那樣怒喝過她……
霽洛看著她灰敗的眸子心生疼悵,剛要出言安慰便聽了一聲喚。
「爹爹……」
眾人抬頭一看,那臉上碩大一塊深紫色胎跡的小女娃正被梅劍琴領進屋來,她怯怯地喚了一聲,便又不安地望向屋內的人。
梅劍琴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看見長天青才嚇得趕緊伸手摀住。「師父您在……」
霽洛微窘,未及說什麼便又聽見益鈴欣喜地叫了:「阿紫!阿紫!」
小女娃聞聲立馬抬頭尋過來,一眼望見榻邊的益鈴臉上頓時綻開兩個不深的梨窩:「娘!」
滿屋子的人立時呆住,單梅劍琴再忍不住,一彎腰又是噗嗤一聲。
小女娃見了益鈴才大了幾分膽子,亮著眸子小跑過來,面上顯而易見的欣喜:「娘……你……你是來看阿紫和爹爹的麼?」
那唯一一個毫無所覺的人竟傻傻地咧嘴點頭:「是啊是啊,我還給阿紫做了好吃的呢!」
小女娃面上微紅,猶豫了下便伸手去接益鈴塞過來的食盒。
霽洛咳了一聲,掩飾俊臉上一片窘意,下一瞬微微肅了聲地對小女孩道:「阿紫,不得無禮,先見過師公。」
小女娃聞言忙偏了頭尋,看見昨日殿上高坐著的長天青此刻就坐在身邊不由手心一濕,忙緊張地對他跪下磕頭:「阿……阿紫叩見師公……」
長天青也咳了一聲,打量了她許久,肅淡道:「你起來吧。」他抬眼深看了霽洛和益鈴一眼,輕了眼中許多光波才緩緩道:「這娃娃既已認了你們做父母,便要好好的悉心教導,她身帶詭烈邪火,雖性子不差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霽洛怔了一下,看了益鈴一眼有些遲疑,許久才拱手應下:「……是,師父,霽洛記下了。」
長天青微露郁色,停了半刻又道:「認下義父義母也非長久之計,這小娃是不要緊,只不過你與這丫頭終歸只是師姐弟,她一直這麼喚著不免亂了蓬萊輩秩……」
「這有什麼關係!」梅劍琴一聽心頭一動,竟大了膽子出聲道:「若二師兄與益鈴師姐真成了親,不就順理成章了麼?」
在場之人除了益鈴都是心頭一怔,霽洛一時間尷尬得無已復加:「琴師妹說笑了……益鈴師姐畢竟是師姐……」
長天青濃眉一皺看著霽洛,肅然的面上不易察覺的目光如炬。
好半晌。「若是無事,為師先回了。」
霽洛立即恭聲作禮:「弟子恭送師父……」
「你尚未全愈,便不必下榻了。」
「謝師父。」
「益鈴和阿紫也恭送大師伯!」
長天青側轉過頭,看了益鈴一眼,頭也不點地領幾名弟子離去了,梅劍琴看他沒有在意自己便送至門外又折了回來。
霽洛有些出神地望了眼長天青的背影,而後轉頭看身邊的少女。
益鈴自顧把食盒塞進阿紫手裡,不放心地拉了霽洛的右手要看他的傷口,霽洛有些窘然,正待不知如何推拒梅劍琴便進來了。
望了望兩人,曖昧地咳了幾聲後,不由掩嘴打趣道:「益鈴師姐,你如此迫不及待,不若就嫁了我二師兄吧?」
「嫁?」益鈴眨了眨眼睛,然後抬起頭來看霽洛,微微蹙起眉頭,竟似很認真地在徵詢。
霽洛對上那雙忽閃的大眼,一怔,然後血色便一寸寸地往上漲……
半晌後,阿紫抬起頭來,疑惑道:「爹爹……你的臉怎麼這麼紅?」
噗嗤——
梅劍琴很不給面子地笑得直不起腰來。
……
清風寂寂,寒不過菩提冰心。
幽雪連流,亂不過三千紛緒。
「雲師弟。」
森青弧緞長袍拂雲而過,長天青緩緩踏上浮屠梯,落腳無聲的仙雲竟也被他端沉厚重的步伐踩出一股堅如磐石的威肅之氣。
「我上來遍尋你不得,知微一探,你竟是在此處。」
雲訣沒有說話,任憑陌生的茫然與空濛在眸子裡襲捲開來,靜靜遙望遠處,俯瞰著這片由他守護了四百多年的天地穹蒼,生靈萬物……
似已經許久不曾踏上此處了……
「雲師弟……緣何要上這靜心之所?」
久久,雲訣才輕聲喃了一句。
「……為了,不再錯。」
長天青生生一震,偏頭看著他,面上不由升起一層厚重的疑慮憂雲。「……雲師弟?」
海天靜靜在雲訣面前鋪捲蕩開,縹緲浮沉,雲波浩渺,放眼天下,唯念蒼生……
是從何時開始,他竟忘了,他早已不是他自己的他?
忘了他所站的高度,也忘了他畢生守護的職責容不得他生出一點半點的塵世凡心?
連雪,都只能從他腳下的雲中起落?
眸中散不盡的涼絕悲瀲,忽然間就覺得心上那麼冷那麼空那麼寂。
他啟唇,清冷如水的聲音裡夾了一絲難以言說的悲涼:「大師兄……我已出了病纏之初……」
長天青一愣,頓時一喜,只是看著他莫名寒斂空寂的神情又不明所以地有些心窒。
想了想,終還是問道:「師弟?你莫不是有什麼參不透的心結?」
雲訣一悲。心結……
有心,才有結。
他本是無心的人,答應了蘇幕遮,答應了師父,答應了仰首看他的天下人,絕情斷愛,滅欲冰心,一生孤冷,慈悲眾生……只為這巍峨六界的三千生靈而活。
一應數百年,此生已歿,分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平靜、淡漠、寒瑟、冷寂……
卻為何……為何……
還是不能自控地亂了心?還是……未能堪破這世間情愛?
流光破,誰落拓,莫卻悲隱白衣歿。
蒼生崖上,何時妄念,仙已非仙?
……師父,你能否告訴雲訣,為何玄清訣已修至了頂層,我竟……還能生出一份情來?
雲訣仰面無言,顫然不已的雙目輕輕闔上了。
他終歸是隱隱洞悉了,否則緣何要有意走進那迷情林……
可是真正揭開了,卻又如此難以承受……
為何見了她心便亂,為何在她面前他便不能自控,為何那麼在意霽洛,又為何他越來越不像他……
只因,他竟……
早已對她生了情……對自己的弟子生了情……對那個孩子生了情……
叫他如何面對?
他竟然……對鈴兒生了男女之情……
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滿身的狂抑傾亂卻似要將這黑白天地都顛倒過來。
彷彿過了一世之長,他不能自控地合眼輕顫:「大師兄……你命人把我峰上的迷情林,除了罷。」
能惑情,能昭情。若無它,他是否還要逃避,不欲弄清,亂著心緒,茫然卻不肯放手地逼著自己逼著她,於此一錯再錯?
知,是錯,不知,卻更要錯……
雲訣面上現了顯而易見的痛色。
長天青一怔,看著立於崖邊翻飛的白衣,緩緩凝起濃眉。
思忖了一刻,卻是冷聲道:「你也知道了麼?」
雲訣微怔。
「……你這做師父的,未免也為她想的太細了!」
他不由微愣。
「那丫頭終歸是省不得事……一次兩次,總要妄生那些個情障!」
「師兄……」
「你要除去迷情林,無非是因那丫頭,只是你既這般為她悉心防患,便也是有心要順承她了吧?」
「師兄。」
「哎……想來也是……她與霽洛相戀,總也好過與那妖魔孽障……罷了,也算仙門中人,她又是你的弟子,你若同意我便也不多加阻撓了。畢竟……」
雲訣聽得那相戀二字心上就是一滯,頃刻間竟又亂了,只覺到腦中陣陣從未體驗過的陌生疼澀。
他不由恍神,深幽道:「畢竟……霽洛便是前世為她而死的清渡……」
長天青歎了口氣,抬頭看他:「便知道你看出來了。」
「……師兄。」雲訣深如寒海的眸子回轉看他:「……你世世尋他過來親身教導……終因心上還不能放下無為。」
長天青一愣,又一怔,向來肅然的面上竟緩緩現了一抹與凡間苦情男子相同的傷感與寂寥:「……師弟,你說錯了,師兄我不能放下的人是墨音,而非無為尊上。」
雲訣看了他一眼:「一切煩惱皆菩提,妄執而苦。」
「許是執,但師兄無妄,若是無為尊上,我定早絕,她是師父的師叔祖,長天青再如何,也不會忘尊逆道。」
雲訣只一震,再看他一眼,心如雪冷。「……師兄說的對。」
長天青緩緩輕舒一氣,寂道:「師兄比不得雲師弟,心如蓮台,纖塵不染,無愛無恨,無情無慾。」
雲訣雲睫輕顫,冷墨一般的長髮曳於風中,飄散如冰中星火,終歸寂滅。
無愛無恨,無情無慾……
「若那丫頭真要嫁霽洛……」
「……自是,應她。」雲訣閉上了雙眼。
一百年前,他負她;一百年後,他負自己。
萬丈絕崖,白衣清寒,大道絕心,此生無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