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湖天暮雪 四十八章 夜漫漫 文 / 周小瑜
更新時間:2012-09-01
其實仔細看,嚴飛的面部線條十分剛硬,就像他此刻抿起的唇一樣,宛如青巖雕刻而成。
嚴飛面色陰冷得便似窗外的風雪,微瞇的雙眸如夢初醒般上下開闔,卻比誰看得都要認真用心,好一蓬盛開的煙花。
即使那團光幕早已散作飛雪,可嚴飛依舊不曾收回目光,不知望向何方。沉思良久他才轉過身來,看著面有得色的顧逆章,卻是揮袖指向窗戶之外更廣闊的夜空:「新的戰鬥,就要開始了。」
顧逆章垂瞼,手中腰刀不曾有絲毫鬆動:「是的,已經開始了。」
「那麼你呢?」嚴飛探出的身體又縮進了輪椅中:「在這條位置的新路上,你又如何自處?」
顧逆章沒有急著回答嚴飛拋來的話題,他只是看著地般上氾濫成一片的暗黃色油花、暗自神傷:「舊的時代已經過去,新舊交替的烽煙中,你我不過是那些強者腳下的一塊磚石罷了。」
「十丈紅塵、芸芸眾生,莫不如是。」顧逆章長聲一歎,頓生淒涼。
嚴飛一怔,不由嗤笑道:「方纔那一刀之威的勇猛無前何在?我敬你果決狠辣,現在看來也不過爾爾。」
「你說的不錯,一個嶄新恢弘的大時代即將來臨,今夜不過是這個舊世界苟延殘喘的最後一晚。」嚴飛說到此處,卻是突然的激動起來:「而現在的你連最後一絲爭雄之心都落沒在這個夜晚的風雪中了,所以你注定是別人腳下的單瓦孤石。而我,黎明太陽升起之際、必將是這一片土地上的主宰。」
「你說這一遭輸了,可你始終沒有弄清楚,你不是敗在我的手下,而是——輸給了你自己!」嚴飛闔上雙目,用手輕輕揉著,激動過後是一抹難言的空虛和疲憊。
「是的,你說的沒錯。」顧逆章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似乎連目光都沒有從地板上的油水處移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與路,我腳下的道路與你不同。」
顧逆章看著漸漸凝固不動的油面,更像是在看著油面中自己的影子。好陌生的一個人,這便是我的摸樣嘛?他微嘲的搖了搖頭:「我沒有你那麼遠大的志向,我只想和她就這麼兩個人在這座古城的青山綠水、古柏幽松之間,快快樂樂的相伴一生。」
「你說,這個願望是不是很簡單?」顧逆章終究抬起了頭,望著輪椅中的嚴飛。
「可有時候那些很簡單的事情卻是最難實現的奢望。」嚴飛伸出雙手,用力的揉捏著自己的面頰,直到上面通紅髮熱:「即便你歸隱山林,這個世界依舊是由你嘴中的芸芸眾生所構成的。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我們都活在一張巨大的、無形的、卻又清晰可感的大網之中,我們無時無刻不在這其中掙扎浮沉。所以、哪怕你的願望再如何簡單,也只是一個很難成為現實的願望而已。」
飛雪自屋頂破敗處飄下,鐵壺中的沸水也漸漸冷去,不再有水花翻滾的咕咕聲響。
彷彿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哪怕只是很短的一瞬間。
嚴飛捲起被腰刀撕裂的雙袖,在手肘處挽好:「因為你沒有足夠強的實力來掙脫這張吞納八荒**的天羅地網,所以現在的你越掙扎便痛的越加厲害。」
「哈哈哈哈」顧逆章神經質的笑了起來,他的嘴角已經抽搐成一個詭異的形狀:「那我是否還要感激你。」
「感激什麼?」
顧逆章長笑不絕,嘴裡卻是有黑色的烏血流了出來:「感激你能讓我還能體會到——痛,是什麼滋味。」
「老五!」嚴飛突然大聲的叫了起來,閣樓中正自下落的雪花也被迫得向旁退去:「你瞧瞧你現在是個什麼樣子?一身修行所為何來?堂堂七尺之軀,豈可臨陣畏怯乎?」
「我是無所不懼的!」顧逆章用更大的聲音叫了出來,當中威勢一時無二。頭頂上相互搭住而勉強未落的瓦片也在這一聲驚雷般的怒嚎中嘩嘩掉了下來,直至此時,這間精妙巧致的閣樓算是徹底廢了。
「所以,哪怕今天我死在這裡」顧逆章抽刀斷雪,移步向前,淒冷的寒風中路出一雙泛著詭異綠光的眸子,就像狼一樣:「我也要讓你切身感受下——痛,是什麼滋味。」
「我們兄弟一定要鬧到這步田地嘛?」嚴飛霍然抬頭:「一個女人而已。」
顧逆章用憐憫的目光看著嚴飛:「現在說這種話還有什麼意義呢?時至此刻,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麼?」
「她不是你的她,而是我的她。」顧逆章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意味:「如果你真對女人放得下,當初又怎會弄得兄弟五人反目、逼得四哥遠走他鄉?而造成這一切的,都不過是一個女人罷了。」
「那都已經過去了。」嚴飛張了張嘴,聲音也低了下去,就如琵琶弦上的最後一個尾音,細不可聞。
「有些事可以忘記,再相逢時一笑置之。」顧逆章吐出一口滿是烏血的唾液,用手指著自己的腦袋,輕聲說道:「可有些人、有些事,一旦發生,便永遠印在了這裡面,一輩子都無法釋懷。」
「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說過,我的記性是頂好的。」顧逆章面容一肅:「所以,那些事我是忘不掉的。」
「今夜,我跟你說了很多話,很多我不想說的廢話。我們之間,已經別無選擇。」顧逆章衣袖拂過刀鋒,隱約間似龍吟虎嘯。
「塵世的羅網顧某破不掉,那現在就讓我瞧瞧,你拖延至此時所布下的人網威勢如何。」顧逆章提刀躍起,直衝屋頂,一片叮嚀聲起,漫天的刀光劍影中,閣樓內已經多了數人。
刀收劍散,卻是將顧逆章圍了個正著。
顧逆章哈哈大笑,端起床頭的大碗冷茶一飲而盡,再猛的摔碎在地:「來吧!」
樟樹林中的小閣樓上陡然劃過一道電光,半空中風急雪更迫
罩住整條巷道的淡藍色光幕早已散去多時,彷彿永遠下不到盡頭的飛雪依舊簌簌落著。
此時的小巷中有重複了以往的靜謐安寧,破碎的石板路上又漸漸覆滿了積雪,只是誰也想不到這薄薄的一層積雪下面的青石古路已是瘡痕四散、裂紋叢生。
小巷的盡頭、暗褐色木門之前,一左一右、一上一下的站著三個年齡不一的人。
說是站立卻不盡如是,因為還有一人是硬生生的定在了半空中。
此時三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雪絮粘身。特別是半空中那人,頭上的積雪竟不比地面上的少。
也不知這三人如此這般的僵持了多久。
胖子本是極為怕冷之人,眼下到了此等情景,卻硬咬著牙一聲不吭,倒是半空中被瞎子單手架住的風千重已經哆嗦起來,一呼一吸之間,滿是白濛濛的熱氣,眼前飄落的雪花瞬間被吹得遠了,又徐徐下落。
耳邊不時傳來孩童的哭鬧聲,還有面前瞎子那張喋喋不休的破嘴,胖子心煩意亂直欲撕碎了事。
瞎子晃著腦袋,想要把落在額上的那片雪花甩下來:「你的刀,太慢。」
然後他看著半空中的風千重:「你的拳頭,力道不夠。」
「你的嘴巴,真臭。」胖子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全部的氣力的都使在了握刀的雙臂上,以至於這一口唾沫都吐得十分艱難。
「妙極妙極。」風千重強壓住胸中翻湧不息的氣血,應和著胖子的話語:「你這張嘴,實在是太臭了。」
下方的胖子聞聲一樂:「風老頭你真是慧眼如炬,明察秋毫呀!」
他二人一墊一捧,倒是說得十分起勁。
近在身前的瞎子卻絲毫不為所動,甚至漸有笑臉露出:「說吧說吧,再多說幾句吧,現在你們說上一句便少上一句。」
「我權當這是你二人在最後的光景中為自己唱的葬歌,哈哈哈哈。」彷彿想到了什麼開心之極的事物,瞎子快要直不起腰了。
聊性正起的胖子和風千重同時啞聲,心中惱恨之際手上猛地用力,瞎子一時不察竟被頂退了半步。
「喀嚓」一聲,一塊散落有如成人拳頭大小的石塊被踩了個粉碎,然後瞎子渾身一顫,堪堪在半步後止住頹勢,一股磅礡巨力同時席捲而來,宛若風捲殘雲。
胖子悶哼一聲,刀上秋光似水般波紋潺潺、恍惚間有溪水流動聲響。
半空中已是重傷的風千重卻是大吼一聲,雙手暴起一團紫光,光影飄忽中一雙泛著奇光異彩的鐵拳砸了下來,連四周的空氣都在這極盡威勢的一拳下蕩起層層漣漪,一圈又一圈的向虛空游去。
「即便我為了佈陣而耗費了大半功力又如何?你們兩個不堪一擊的廢物。」瞎子猛地往前踏出一步,看似輕柔的一腳卻有著不下千鈞的力道,風千重和胖子同時後撤了半個身子,細碎的石子被掃了出來。
「我早就說過,哭笑本就是相對而生的。這世上有哭便有笑,此間能笑到最後的,決然不是你們兩個廢材。」瞎子臉上的乾瘦頰肉狠狠地皺了起來,說不出的猙獰可怖,偏生他還笑得如此得意,更平添三分惡相。
瞎子再踏一步,落腳處的積雪瞬間飄起,然後瞬間消逝無形。
此時,只剩一步之遙,便到了棗園大門的台階處了。
胖子竭力頂在地上的雙腳不住往後滑去,他整個身子已經被壓得彎了下去,他甚至能聽見身體中的骨骼在『卡卡』脆響,好不駭人。
「啪」的一聲,卻是後移的腳跟已然頂在了石階處,胖子渾身一顫,刀上粼粼波光瞬間化作狂風巨浪,劇烈的顫動中胖子的身體也毫無規律的抖動起來,口中鮮血橫流。
鮮血滴染在白雪上,漸漸繪成幾瓣殘梅,這極具視覺衝擊的圖像在胖子眼中像是瞬間凋零般,腦海中一片灰暗。
我這是要死了麼?
像是有人聽見一般,巷口處響起一個虛弱卻不失清越的聲音:「長夜漫漫,濕寒侵體,老先生若有雅性,不如請寒舍一坐,共飲一壺熱茶否?」